第三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王安忆作品米尼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米尼到上海的第二天上午,就穿了紫红的罩衫和海军呢长裤,还有一双铮亮的牛皮高帮棉皮鞋,按了阿康给的地址,去找阿康了。

    路上,她也想过,如果这是一个假地址呢?在以後的日子里,米尼发现,当时她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冥冥之中,她就好像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她知道一些什么呢?

    她乘了几站无轨电车,就到了地址上写的那条马路,她顺了门牌号码依次走过去,见地址上的号码所在是一家日用百货商店,心里不由一惊。可再一定神,见地址上注明的是三楼,便从商店旁的弄堂穿过去,走到了後门。後门开着,她走进去,上了漆黑的狭窄的楼梯,她忽然就像做梦似的,她想: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心里忐忑不安。

    她对自己说:她和阿康分别仅仅只有二十四小时啊!可是二十四小时前的事情却恍若隔世。楼梯黑得要命,伸手不见五指。忽然间却有一线光芒,左侧墙壁裂开似的启了一道缝,一双眼睛在注视她,原来那里有一扇门。米尼几乎魂飞魄散,可是这时候她有一个非常清晰又非常奇怪的念头,那就是:再也不可能回头了。於是便镇静下来,向上走去。

    阿康家住在三层阁上。一个老头出来开门,他穿一件洗白了的中山装,胀鼓鼓地罩着棉袄,扣着风纪扣,戴副白边近视眼镜。他说:“你找谁,同学?”米尼听了这称呼就想:怎么像个教书先生?脸上却微笑着说:“我是来找阿康的。”他略略一皱眉,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吗?”米尼很不好回答地停了一停,然後就说:“我们约好的。”“在什么地方约好的?”那教书先生再问。米尼心想:难道是包打听吗?样样都要问。见她不回答,老头就说:“如没有什么事情,就回去吧。”说着就要关门。米尼一急,就有了主意,说道:“我是和他一个厂的,昨天一部火车回来,说好了今天和他碰头。”老人就有些疑惑,说:“一个厂的?难道也是技校一起分过去的?”米尼笑了:“我哪会是技校的呢?我是插队的,刚刚招工上去。”老头心有存疑,米尼的话又滴水不漏,就说:你等一等,转身进去,把米尼留在门口。米尼想:这是哪一座菩萨啊,这样的难见。她又暗暗好笑:阿康你原来住在这样的地方,而心里却觉得阿康更亲切了。

    这时,老人回来了,没说什么,只把门拉大了一些,示意她进去。进去是板壁隔起的过道,过道上有水斗,煤气灶,碗橱,有两扇通向房间的门。老人替她推开左边的一扇,阿康正坐在床沿上穿裤子,看见米尼,就说:“这样早就来了?”米尼听了这话,隐隐地有些受打击,就说:“也不早了。”阿康套上裤子,下了床,站在床前系皮带。米尼嗅到被窝里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男人的气息,有些激动。阿康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刷牙。”然後就出了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透过薄薄的板壁,米尼听见那老头在问阿康:“她是你们厂的同事吗?”阿康回答说:“不是,插队的。”老人又问:“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阿康说:“轮船上!”“怎么一认识就到家里来找?”老头追问。阿康说:“明明是你放进来的,倒推卸责任。”老头就说:“阿康,我和你说——”说什么呢?却什么也没有说。米尼掩了嘴笑起来,觉得阿康的回答又机智又有力。而且,她和阿康无意间联合了一次,和那老先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很成功。米尼一个人在房里等待了很久,她看看床上乱糟糟的被窝,床下横七竖八几双旧鞋子,桌子上的烟灰缸,一本《三国演义》,一个旧的地球仪,样样她都觉得新鲜,而且很亲切。阿康终於梳洗停当,并且吃了早饭,带了一股“百雀灵”香脂和大饼油条的香味进来了。只一天一夜之间,他的皮肤就又白净了许多,头发黑黑的,搭在额前。他只穿了毛衣的肩膀和身躯,又结实又秀气,腰身长长的。他朝米尼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後就走到床前叠被子。米尼望了他的背影,眼泪涌了上来。她伸手从背後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背上,说道:“阿康,我要跟你在一起,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阿康怔了一会儿,又接着把被子叠完,掸了掸床单。米尼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她将阿康抱得更紧了,又一次说:“阿康,我反正不让你甩掉我了,随便你怎么想。”说罢,她泪如雨下。阿康不禁也受了感动,轻轻地说:“我有什么好的?”米尼说:“你就是好,你就是好,你就是好。”阿康就笑了:“我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时候有一支歌,歌名叫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米尼噗哧一声也笑了,松手去擦眼泪。阿康趁机脱出身子,在床沿上坐下。米尼走过去挨了他坐下,柔声说:“你比文化大革命还要好。”阿康说:“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倒不好意思了。”米尼说:“你不要客气。”阿康说:“我不客气,是你客气。”米尼抱住他的头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反正喜欢你了,你是赖也赖不掉了。”阿康说:“我没有赖。”米尼歪过头,看牢他的眼睛,说:“你喜欢我吗?”阿康沈吟着,米尼就摇他的身子,说:“你讲,喜欢还是不喜欢?”阿康说:“你不要搞逼供信呀!”米尼就笑,笑过了又哭。她想:天哪,她怎么碰上了这么个鬼啊!她心甘情愿输给他了。他们就这样磨到中午,那老头就在门外说:“阿康,你的客人在这里吃饭吗?”这话显然是逐客的意思了,可是阿康却说:“要吃饭的。”老头咳嗽了几声,走开了。米尼掩嘴笑着笑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她就在阿康肩膀上擦眼泪,阿康心有点被她哭软了,嘴里却说:“你不要哭了好吗?我的毛线衣要缩水了。”

    吃过中午饭,两人就出门了。老头追到门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阿康说:“随便什么时候回来。”米尼笑得几乎从楼梯上滚下去。两人一部车子乘到外滩,顺了南京路从东往西走,一路走一路吃东西:冰砖,话梅,素鸡,小馄饨,生煎包子。这一次是阿康付钱,下一次就是米尼付钱。阿康问米尼,插队的朋友怎么会有进账?米尼笑笑,说:“你别问了,反正不是偷来的。”阿康忽有些不悦,沈默了一下。当时,米尼不知道阿康为什么沈默,以为自己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不高兴了,就提议到人民公园去坐坐。两人进了公园,找了条避风又有太阳的长椅坐下来。这时候,米尼就慢慢地将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告诉他,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在香港,每月有钱寄给她,所以——她温柔地看看阿康——即使是她一直插队,一直抽不上来,也不要紧的。她自从插队以後,一直在存钱,现在已经有这个数了——她作了个手势。阿康表情淡漠地看看她的手势,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将头依在阿康肩膀上,说,将来有一天,他们都能回到上海,有一间房间,阿康现在的房间就很好,买一套家具,买一对沙发,一盏落地灯;白天他们乘公共汽车去上班,他们都有月票,单位里给办的;晚上回家,看看电影,逛逛马路;然後就有一个小孩——说到这里,阿康就问:哪里来的小孩?谁家的小孩?我和你的呀!米尼说。叫什么名字?他又问。随便你呀!米尼摸摸他的青青的下巴。阿康就说:不要起名字了,起个号头吧,就叫阿康两号。米尼说,叫起来像一只农药或者一只稻种。阿康说:好,请你再讲下去,阿康两号以後怎么了。米尼接着说——阿康两号长大了,有一天乘火车去杭州游玩——不对,是乘飞机出国,到阿尔巴尼亚访问,阿康纠正道——是我弄错了,对不起,阿康两号在飞机上认识一个女的——翻译,是翻译,阿康说——阿康两号请她吃了一粒糖——不对,是一粒麻栗子,阿康说。麻栗子通常是指用中指的关节叩击一下,叩击的部位一般是脑袋——後来,阿康两号就和她谈朋友了。谈朋友的过程不是那么顺利,因为追求阿康两号的人非常多,当然那女翻译的追求者也很多——比阿康两号少一点,阿康说——一样多,米尼说。阿康正色道:你怎么吃里扒外?阿康两号是我们的小孩,你为什么倒要长别人的威风?米尼就让步了。等到阿康三号出生的时候,天暗了,黄昏来临了。他们说,差不多了,我们好退休了,就站起来,准备回家。两人从长椅上站起来时,忽然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阿康承认他开始有一点点喜欢米尼了,虽然米尼不好看,却倒是很聪敏。米尼说:女人的漂亮是钞票,用得完的;女人的聪敏却是用不完,而且越用越多的。阿康就问:那是什么呢?难道是印钞票的机器吗?米尼感动地抱紧了他,喃喃说道:和你阿康头号在一起是多么的开心啊,永远不会不开心了。他们出了公园,还不想回家,就继续在马路上逛,看了一场电影:《智取威虎山》。电影散场,已是晚上十点了,街上行人很稀少,路灯暗淡。他们在一根电线杆子後面又拥抱了很久,才终於分开,各自回家了。

    以後的三天,他们都是这样度过的。每天早晨,米尼就来到了阿康家的三层阁上,然後或是在房间里磨,或是出去逛马路,深夜才归。第三天的晚上,他们在人家的门洞里纠缠了很久,依依不舍,末班车都要错过了的时候,米尼说:我实在和你分不开了,要分开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去和你爸爸妈妈说,我们要结婚。阿康说:结婚是一件大事情,要办各种手续,不是说结就可以结的。米尼说:不结婚,我们晚上就要分开,住到各自家里去,就好像住男女宿舍一样,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阿康说:关键就在这里,其实我们只要可以不分开来,结婚不结婚是无所谓的。米尼说: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出来呀!阿康说:其实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米尼说:你快想啊!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啊!阿康想了一会儿,然後说: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呀!两人都非常绝望,觉得他们是非常非常的不幸。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天,马上就要过年了,不料却有了办法。阿康在宁波乡下的阿娘死了,他们全家要去奔丧。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阿康冲开水的时候烫伤了脚,他把开水冲到了自己的脚上。他就可以不去宁波了。这样,米尼就可以和阿康一起住至少一个星期。米尼想:这才叫天无绝人之路呢!也是我们有缘份啊!她又很感慨。她预先就和阿婆说,从某一天起,她要和同学去苏州玩,要玩一个星期左右。阿婆说:正好是你哥哥要回家的这一天,你怎么要走?或者晚几天走呢?米尼说:要我晚走可以,不过这几天我不交伙食费,好不好?阿婆脸一红,悻悻地走开了。每次回家,阿婆都先要与她算一笔细账:她在家的期间应按什么标准交纳饭钱;而她带回家的土产,又应按什么价格销售给家里,这两项再作一个减法。米尼常常想在计算上使个计谋,或多进一位或少进一位,可是阿婆越来越精于计算,她的阴谋很难得逞。这时,米尼给了阿婆意外的一击,心中暗暗高兴。可到了这一天,海上忽然起浪了,去宁波的船停开,推迟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让听每日早晨的新闻。阿婆脸上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得意和喜悦的表情,却故作吃惊地问道:“怎么还没走?还当你已经到苏州了呢!”“苏州”这个词在上海话中还有一重意思,就是做梦,有人进入了梦乡,人们就说,他到苏州了。米尼装听不见,不回答。阿婆又问:“什么时候去苏州啊!”还将“苏州”二字着重地说出。米尼没好气地说:“不知道。”阿婆就更欢喜了,这使她对米尼反倒宽容起来,说话和和气气的。第二天刚吃过中午饭,米尼却收到阿康的传呼电话,让她打回电,这其实是个暗号。米尼嘴里答应着,却并不去回电,而是跑上楼,拿起昨天已收拾好的东西,向阿婆说道:“再会。”就走了。阿婆顿觉自己上了她的当,恨得咬牙,心想:她要不回来才好呢!

    米尼走到弄堂口,正遇小芳爸爸迎面走来,见她拿了包出去,就说:怎么刚回来就要走?米尼说,并不是回安徽,只是出去玩玩。小芳爸爸说:过年了还出去玩?米尼笑笑,不回答。他又说:过年时节,外面很乱,要当心。第一是保牢自己的人,第二是保牢钱。人是鱼,钱就是水。有了水,鱼活了;有了鱼,水也活了。米尼又想笑,却有些鼻酸,她想:她这一趟走,其实是回不来了。就算人回来了,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想,遇到小芳爸爸是一件好事情,就算他是来送自己的吧。她很高兴送自己的人是小芳爸爸,而不是别人。小芳爸爸看她并不急着走,便也站定了,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火柴,米尼就说:我来给你点火。小芳爸爸深深吸了一口烟,慢慢说道:米尼,你还是比较让大人放心的,独立能力强。米尼说:我不独立也没有办法。这话她是认真说的,小芳爸爸慈祥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又叫米尼鼻酸了一下,他说:人在世上一遭,你晓得好比什么?米尼说,不晓得。他就说:就好比一个人独身走夜路。路呢,并不是好好的一条到底,有许多岔口。上错一条岔口,就会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方。走了一夜,天亮了,四周一看,一切都清清楚楚:走的是哪一条路,到的是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上了岔口,如果不上这个岔口,而是上那个岔口,路就好得多了,目的地也光明得多,什么都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不可以回头了。米尼听到这里,就问:有没有什么窍门呢?小芳爸爸说:窍门没有,但我这个过来人,倒有两条经验,可以交代给你。一是顺其自然,二是当机立断。关於这两条,是有一出戏好唱了,但总的来说又只有一个“悟”字——“悟”是什么意思,米尼你懂吗?米尼渐渐没了耐心,就打断他的话说:现在几点锺了,小芳爸爸?他立即明白过来,说:好了,不说了,这本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完的。你要走了,祝你玩得开心。再会,再会。他的手在袖口底下挥了挥。转身进了弄堂,米尼则朝车站跑去。她心里已经平静下来,充满了快乐,再没有一点留恋。

    无轨电车出奇的人少,她竟坐到了一个位置,将她的花布包搁在膝盖上。她觉得这一个星期是永远也过不完的,一个星期以後的事情,她连想都没有去想。

    米尼走进阿康家时,阿康正坐在大房间方桌前玩一副扑克牌,见她来了,就说:“来了啊?”米尼回答:“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後环顾周围,问:“你们家有什么年货吗?”他说:“你自己去看,全吊在窗口。”窗口屋檐下,果然吊有一只风鸡,一只蹄膀,还有一条青鱼。她又问:“晚饭吃什么?”“随便。”阿康说:“炒鱼片,再削点精肉下来炒笋片,我带来了香菇木耳,烧汤。”米尼说道。“再烫二两黄酒。”阿康吩咐。米尼就开始忙,一边忙,一边说:“你爸爸妈妈在宁波住一年就好了。”“这是不可能的。”阿康说。他正在通关,通完了一副,就放下牌,过来看米尼片鱼。他的脚除了包了一圈纱布以外,和别人的脚没有什么两样。米尼回过头,笑地说:阿康你应当老实交代,你的脚是真烫还是假烫。阿康说:真烫。米尼又说:是你无意烫的,还是有心烫的?阿康说;无意烫的。米尼说:你瞎说,明明是有心烫的,好留下来和我结婚。阿康说:如果我是有心烫的,我就不是人。米尼说:你就不是人。阿康说:我是人。不是,米尼说,我是,阿康说。然後他们一个炒菜烧饭,另一个则去烫酒。窗外的天暗了下来,他们拉上窗开开灯,房间里显得格外温暖。米尼感动地说:“阿康,这要是我们的家多么好啊!”阿康也受了感动,说:“可惜这不是我们的家呀!”

    他们俩一人坐一边,面对面的,开始喝酒,米尼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们俩都微微地红了脸,眼睛泪汪汪的,看什么都蒙了一层雾气似的,有些影影绰绰。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们从来不抢着说话,当一个人说着的时候,另一个人总是专心地安静地听着。不像有一些人在一起,只是为了说给别人听,至於别人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弄到後来,因为没有人听,说的人也就白说了。而他们不。第一是因为他们都具有说话的艺术,当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叙述一件事的时候,决不会使对方感到乏味和无聊,第二是因为他们还具有同等的听话的艺术,对方说话里微妙的有深意的部分,全都一无遗漏的为他们吸收,补充进各自的经验。他们听话的才能还能反过来检验并锻炼说话的才能,使得说话更具魅力,来增添彼此听话的乐趣。他们俩在一起说起话来,往往会忘记了时间。他们一边说,一边吃,直吃到盘子底朝天,才暂时打住了话头,说:明天再说,明天再说。他们欣喜地发现,这正是往常他们必须分手的时间,自鸣锺当当地敲了十一点锺。今天他们不必分手了。不必再回到各自的“男女宿舍”去了。他们来不及洗碗,就去洗脸和洗脚,来到了阿康的小房间。米尼发现,小床上新换了床单,被子也洗过了,她满眼是泪地叫了声“阿康”,阿康却有些不好意思,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嘟哝道:“过年嘛!”米尼噙着泪说:“阿康你不要赖了,我看你还是喜欢我的。”阿康摸着她的头发说:“我这个人要求是不高的。”米尼含泪笑道:“你的要求很高,阿康。”“真的不高。”阿康抱住了她。米尼说:“阿康,你晓得吧?在轮船上,我一眼看见你,就决定要抓住你了。”阿康说:“我也看出这一点了。我晓得我是逃不过去的,就不逃了。”“我永生永世不会让你逃脱的。”米尼说。“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阿康很客观地说。“阿康,阿康,你为什么不在临淮关上火车呢?”米尼激情满怀地叫道。他们俩彻夜地拥抱和亲吻。隔壁房间的自鸣锺,响了又停,停了又响。曙光透过了窗,新的一天来到了。米尼觉得,这一日和过去所有的日子都完全的不一样了。

    他们这样过了三个晚上,除夕的夜晚就到了。他们偎依着坐在一桌丰盛的酒菜前面,觉得幸福无边。窗外响着鞭炮,劈劈啪啪的。阿康说,我们也放一百响电光炮,这是我特意从安徽带来的。这时候,上海的鞭炮是很少的。他们将鞭炮系在晾竿上,点燃後伸出了窗外。鞭炮炸响了,房间里弥漫了硝烟,打仗似的。他们快乐地咳呛着,米尼叫道:“你爸爸妈妈不要回来了多好!”阿康叫道:“可是他们是一定要回来的啊!”米尼又叫:“我不要他们回来,我要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阿康却被她的话扫了兴似的,冷笑了一下:“这个三层阁我已经住得要起啦,要住你自己住吧。”米尼一怔,又说:“我要你在这里。”阿康说:“谢谢。”米尼说:“不要谢。”阿康还是说:“谢谢。”鞭炮的火药味渐渐消散了,米尼往桌上的火锅添了炭,又加了水,阿康默默地喝了一碗菠菜汤。米尼抱着阿康的身子说:“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欢喜。”阿康笑笑,慢慢地说:“你晓得你喜欢的人是什么人呢?”“你呀!”米尼说,把身子放到,头枕在他的膝盖上,眼睛从下朝上看着他,心想:他是多么好看而又聪敏。她喜欢清秀聪敏的男人,她觉得粗笨的男人就像动物。脑子里一跳出这个比喻,她就笑了。自鸣锺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新年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

    很多年过去以後,米尼脑子里还经常回荡着这除夕的钟声。

    钟声响过以後,他们坐在桌子两边,用扑克牌玩“接龙”。梅花七在阿康手中,所以阿康先出牌。两个人玩牌是很难玩好的,因为彼此都知道对方手里的牌,技巧就在於什么牌应当先出,什么牌应当後出,即要卡住对方,却又不能卡了自己。他们玩得很认真也很投入,新年的早晨慢慢地来临了。

    大年初一好好地过去了,大年初二也好好地过去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到了。

    早晨起来,阿康有些心不定似的,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後来又坐下来,坐了至多两分钟又站了起来,再後来就乾脆躺到床上去了。米尼说:我们打牌吧,他说不打;米尼说去看电影,他说不看;米尼想:他或许是累了,就让他躺一会儿吧。过了一时,听小房间里没有声音,就走过去看看,见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黑黝黝的屋顶,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拿了个拔猪毛的钳子夹下巴上的胡子茬,那情景使她觉得有些古怪,隐隐地不安。中午饭时,阿康的胃口也减了许多,劝他再吃,他就有些烦躁,将碗一推,什么话也不说地又进到小房间里。米尼听见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腿碰在床沿和桌椅上,砰砰地响。米尼想去问他,是生病了还是怎么了,却也晓得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由他去,等毛病过去了,再说。她这么一想,心反而定了,洗好碗,擦好桌子,伏在窗口看街景。初三的街道,似已有一些疏落,行人不多,商店开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放春假。对面弄堂口站了几个小青年,他们好像永远站在弄堂口,从米尼第一次来阿康家就看见他们了,就像是站岗,连春节也不休息。米尼暗暗好笑,接着又细细打量他们。他们不说话,也不笑,表情甚至很严肃。他们有时候是几个人相对而站,有时候则一齐面朝了街道,他们站在这里做什么呢?米尼心里想着。这时,小房间里又没了声音,静静的,她便走过去看。阿康蒙了毯子在睡觉了。米尼蹑着手脚走进去,脱了鞋,轻轻地钻进了毯子。不料阿康陡地一惊,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反而把米尼吓了一跳。“是我啊,阿康。”她温柔地抱住了阿康,觉得他很柔弱,心里充满了怜惜。“你把我吵醒了。”阿康微微喘吁着说。“对不起,阿康。”米尼把脸贴在他背上,她觉得:只有抱着阿康的时候,阿康才是真的,其他所有时候,阿康都好像是假的。“你要把我扼死了,”他说。“我没有扼你,”米尼说。“扼了。”“没有。”他忽然又急躁起来,挣脱了米尼的搂抱,坐了起来。坐了一会儿,他说:“我想自己出去走走。”米尼让他下了床,默默地看他穿上鞋子,又穿上棉袄。他说过“我想自己出去走走”这句话以後倒镇定了下来,很坚决地扣着扣子。米尼有些害怕,她觉得阿康好像在梦游似的,变得那么古怪而不近情理。他扣完扣子,又在脖劲上围了一条灰蓝色的围巾,然後两手插在西装裤的裤袋里,推开了门,走下黑暗而狭窄的的楼梯。米尼呆了,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到阿康的背影最终消失在楼梯下面,她才觉悟了似的“哎哟”了一声。她返身跑到窗口,街上静静的,对面弄堂口依然站着那几个年轻人。这时候,她看见窗下百货店旁边的弄堂里走出了阿康。他低了头,双手插在裤袋里,穿了中式棉袄罩衫的身形是那样的优雅。他走出了弄堂,沿了马路朝前走去。“天哪,他要去什么地方啊!”米尼的喉头哽住了,她觉得事情不对头,很不好头。她应当阻止他出去的,可她知道她阻止不了。她目送着阿康走到街口,前边是人车如流的大马路。阿康斜穿过马路向右一转,汇入了大街的人流之中,不见了。米尼的眼泪掉了下来,她隐隐觉得,他这一去是凶多吉少。她甚至会觉得,他这一去,回来的希望是渺茫的。她对自己说,这纯粹是胡思乱想,她不应当胡思乱想。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开头了。

    有时候,当她走在正午的阳光耀眼的大街上,人群从她身边流过,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她想太阳是照耀人家世界里的太阳。报摊上出售着当天的日报和隔夜的晚报,人们议论着这个城市的或别的城市的大事和小事,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笑嘻嘻地想,照常走她自己的路。

    太阳渐渐移到了西边,米尼趴在沿街的窗口,望穿了眼睛。她曾经想出去找他,可是她又想,万一在她出去的时间里,他却回来了怎么办呢?他没有带钥匙,进不了房间,他会不会没有耐心等她,转身又一次上街了?她不敢走开,她觉得她除了等待是没有别的办法的。她无心烧晚饭,心想:人都没回来,晚饭又有什么意思?她自己没有发现,她其实充满了无望的心情,从他出门的时候开始,她就好像已经断定他不会回来了。她想:他会不会到他的同学家里去?就拚命翻他的抽屉,想找一些地址什么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天暗了下来,路灯亮了,有一瞬间,米尼感到了静谧的气氛,这时候,她就想,也许他就要回来,看见没有晚饭吃,就要生气了。於是她就去淘米。可是这一阵的安宁却转瞬即逝,她将锅子放在煤气上,忘了点火,重新坐到窗口去了。

    对面弄堂口的路灯亮了,照着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相对而站,围了一个圈。他们其实是这世界上最最寂寞的青年,他们之间以寂寞而达成深刻的默契,这默契将他们联合起来,与外界隔绝,甚至对抗。他们的寂寞和孤独传染了米尼,米尼想: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了。家家窗户的灯光都明亮着,流露出温暖的节日的气息。人们都在吃晚饭呢!米尼将下巴搁在胳膊肘里,望着阿康走去的那个路口,那里有一盏路灯明亮地照耀着,可是没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弄堂口的男孩们没有了,就好像是消失到地底下去了似的,无声无息。米尼等待得已经累了,她茫茫地看着前边的路口,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有鞭炮零落的声响,使米尼想起除夕的晚上,那仅仅还是三天之前啊!米尼静静地流着眼泪。

    晚上,阿康没有回来。他的不回来,就像是在米尼预料之中的那样,她没有急得发疯,急得发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她和衣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每一点动静都会使她想一想:是阿康回来了吗?她一夜没有合眼,到了天亮,第一线曙光射进窗户的时候,她决定,去找阿康。起来之後,梳洗一番,又烧了泡饭自己吃了,然後便锁了门下楼了。这还是清晨很早的时候,人们都没起床,紧闭着门窗。她走下黑暗的木楼梯,听见老鼠在地板下面逃窜,嗖嗖的脚步声。她出了门,又出了弄堂,走上了街道。对面弄堂口已经站了一个男孩,焦灼不安地来回踱步,等待他的同伴。初升的太阳将米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过街道,年初四开始了。

    米尼让过一辆自行车,到了马路对面,然後朝右转弯,上了大马路。一部无轨电车开了过去,车上人很少。她沿了电车路线走了一站,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几家早点铺开了门,飘出油污的气息。她乘上电车,到了外滩,沿了黄浦江走。太阳渐渐高了,把江水照得明晃晃的,那时的江水还不像十多年以後的那么污浊,风吹来微带腥味的江水的气息,有大人带着孩子在散步。轮船静静地泊在江岸,远处汽笛叫了,呜呜地响。她漠漠的目光从江上掠过去,看见了荒凉而广阔的对岸。她从黄浦公园一直走到了十六铺码头,再又走了回来。到了中午的时候,大街上行人如潮,度着春节里最後的一个假日。她望着拥来拥去的行人,不晓得他们是在做什么。她也问自己,她是在做什么?因为她心里其实一点希望也没有,这样走来走去只是为了使自己有点事情可做。她买了一个面包,伏在江边水泥护栏上吃了,阿康已经变成非常遥远的回忆,简直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似的。吃完了面包,她又在茶摊上买了一杯温吞吞的茶水。然後,她就离开了江边,穿过马路,走过和平饭店,往南京东路去了。高大的建群里回荡着江风,呼啦啦的,几乎将人刮倒。越过阴沈的高楼的石壁,太阳眩目地走过碧蓝的天空。

    南京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游行似的浩荡地走着。在华侨饭店帝边,她看见了她的姐姐和阿婆,她跳上饭店的石阶,躲在廊柱後面。看她们两人停在“翠文斋”食品店门口,商量要买什么东西。她将她们看得那么清楚,好像她们是面对面地站着。阿婆紧紧地抿着嘴,目光苛求而坚定,姐姐漠然和平,怎么都行的样子。显然是阿婆要买一件东西,待要买时又犹豫了,犹豫了一阵还是要买。米尼站在华侨饭店门前高大的石头廊柱後面,心里充满了咫尺天涯的感觉。她们最终离开了“翠文斋”,继续向东走,从她面前走过,消失在如潮的人群里面。米尼觉得自己和她们是永远地分离了。她走下宽阔的石阶,去继续她流浪般的寻找。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从此她流浪的生涯就开始了。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阿康没有回来,他的父母却从宁波回来了。

  如果觉得米尼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王安忆小说全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锦绣谷之恋流逝黄河故道人叔叔的故事岗上的世纪启蒙时代小城之恋荒山之恋我爱比尔桃之夭夭小鲍庄遍地枭雄上种红菱下种藕妹头米尼长恨歌,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