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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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朝鲜战争中五次战役以后,志愿军刘震江部主力向新野城穿插,在双榆树地区受阻。前卫团派出严泽光的一营主攻,王铁山二营五连助攻。
部队到了朝鲜战场上,两个人又配合打了几仗,倒是很默契,从连长升到营长。但那都是小仗。这一次感觉是个大仗,要围歼双榆树地区敌人的两个连,无疑是个很过瘾的任务,因为已经有风声传来了,二十七师很快就要回国了。
这是王铁山和严泽光担任营长之后的第一次配合。
受领任务返回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兴奋,迎着凛冽的寒风,纵马踏雪,一路追逐。那天中午在严泽光的营部就餐,房东朴顺吉老汉给他们做了一锅辣狗肉,高丽风味十分地道。严泽光还慷慨地动用了国内慰问的茅台酒,开怀畅饮了一通。
那次战斗的最初方案就是在那张狗肉酒席桌子上诞生的。
王铁山那天看见,从严泽光的指挥包里掏出来的作战地图,基本上稀烂了,那上面到处都是窟窿眼儿,地图的边角已经被磨破了,看得出来,严泽光对这次战斗做了何等充分的准备。
在实际的战斗中,却遇上了与预先侦察不符的情况。前一阶段,双榆树正面只遇到不足一个排的兵力抵抗,而王铁山在二号高地却发现敌人至少有两个连的兵力。按照常规和战斗发起之前的计划,王铁山营此时应全力钳制二号高地,保障严泽光营趁虚突破双榆树正面。但是战斗进行不到三分钟,王铁山即呼叫严泽光,要求严泽光停止进攻,由他迂回至双榆树反斜面进攻。严泽光当即拒绝,并指挥突击队长石得法强攻,占领了东北角无名高地,发起第二轮冲击。严泽光的部队冲击至二号地区,竟然奇迹般地受到三面合围,五分钟内尖兵排损失大半。
严泽光在二十分钟内没有作出调整战术的决定,二十分钟之后,他终于从迷雾中理出头绪,排除了敌人设下的心理陷阱,决定仍按第一方案执行,正要给王铁山下达命令时,却发现电台同王铁山联系不上了,接着就看见又一个奇迹出现了,双榆树山顶之敌纷纷被歼,余敌落荒而逃。王铁山指挥的两个连队出现在山脊上,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向二号地域东部,解了严泽光之围。
严泽光蒙了,严泽光手下的连长们也蒙了,一营一连副连长、突击队长石得法冲到了半山腰,看见二营的突击队长郭靖海亲手把红旗插上了主峰,顿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嘟囔了一句,“完了。”
王铁山的这两个连队打得很悲壮,从配属到快速转移,从打援到进攻,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多次完成了战术转换,尤其是在进攻主峰的时候,敌人居高临下,王铁山由下而上,伤亡很大。
后来严泽光阴沉着脸,登上了被王铁山占领的双榆树主峰,看着二营的红旗,突然眼圈就红了,问跟在屁股后面的石得法,“知道这是性质的问题吗?”
石得法木讷地说,“我认为,都是我的问题,没准……”
严泽光说,“你的问题?没准个屁!”
石得法说,“是因为我的突击不够……”
严泽光说,“你在执行我的命令,但是有人趁虚而入!懂吗?”
石得法说,“懂了,咱好不容易把桩拔了,牛却被人家牵走了。”
严泽光说,“成败论英雄,一仗定乾坤。”
石得法说,“营长,您的意思?”
严泽光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二十四岁的严泽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深邃而湿润,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战后总结进行评功评奖的时候,上级认为,王铁山指挥果断,二营抢占主峰,属双榆树战斗首功,王铁山本人还记大功一次。一营进攻受挫事出有因,虽然没有挨批,功绩却大为逊色,闹了个集体嘉奖。用严泽光经常使用的口气说,嘉奖而已,而已!
严泽光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损兵折将,还丢了头功,主攻营成了配属分队,对于一个用兵有素、尤其是以山地战专家著称的指挥员来说,这个结局差不多就是奇耻大辱。
当天晚上,严泽光营里的几名连长就找到营部,要求严泽光牵头去告王铁山的状。理由是王铁山不听主攻营长的指挥,擅自行动,率部抢占双榆树反斜面,属于违反战场纪律的行为。同时,由于王铁山放弃了对二号高地的钳制和对无名高地的控制,致使严泽光营在不便展开的三号地区受到敌人的伏击,其中最大的一股敌兵便是从王铁山手下放过来的二号高地上的一个加强排。石得法现在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了,抹着眼泪对严泽光说,“营长,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我们的人牺牲了十九个,还是把敌人顶住了,如果二营不擅自行动,没准我们的战术很快就调整过来了,那要比现在的结果好得多,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同志牺牲!”
那个晚上,严泽光将起哄的连长们全部喝退,独自闭门在沙盘前琢磨了一夜,从此不提双榆树战斗。
2
双榆树战斗结束后的当年春天,部队回到中原某市,掀起了英雄美女的高xdx潮,团政委刘界河组织联欢会,严泽光称病不参加,刘界河向王铁山了解情况,王铁山说,他的心里装着杨桃,一时半会恐怕很难接受别人。
王铁山没怎么太费周折,便同朴实憨厚的纱厂女工孙芳结婚了。王铁山说,“我这个人要求不高,哪怕人丑点,工作差点都没关系,能生孩子就行。”
在王铁山的婚礼上,严泽光酩酊大醉,半真半假地说,“王铁山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的小炉匠,在哪个高地上你都是捷足先登。”
王铁山听出严泽光的弦外之音,反唇相讥说,“你不下手,我不能袖手。”
刘界河找严泽光谈话,说人死不能复生,要严泽光从怀旧的情感中解脱出来。
严泽光说,“如果必须结婚,我听从组织上安排。”
后来刘界河就把严泽光带到了师医院,在师医院大门外见到了女军医王雅歌。刘界河向严泽光介绍王雅歌是叶红叶的师妹,也是一个很有学识的知识分子。
严泽光文不对题地说,“久仰,久仰。”
刘界河又向王雅歌介绍严泽光是山地战专家,严泽光说,“我不是什么山地战专家,我是败军之将。我只会带兵,不会打仗。”
王雅歌倒是落落大方,开玩笑说,“那我们就般配了,我只会看病,不会看人。”
严泽光说,“那我们有约在先,我顾了工作就顾不了家,你跟着我会受委屈的。”
王雅歌说,“我有我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我不用跟着你,你也不用跟着我。”
离开师医院,刘界河问严泽光怎么样。严泽光说,“无所谓。”
刘界河把脸一沉说,“什么叫无所谓,婚姻大事是终身大事,马虎不得!这个问题组织上不勉强你。”
严泽光说,“那就先处处看吧,反正我早晚是要结婚的。跟她结婚是结,跟别人结婚也是结。”
刘界河说,“他妈的我看你是打仗打傻了,哪有对待婚姻这个态度的?找爱人,总是要找称心合意的。”
严泽光说,称心合意的我倒是有一个:“可惜她死了。她死了,我就再也不可能有称心合意的了。”
刘界河觉得这家伙有点神经不正常,很是担心。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他太痴情了,陷在对杨桃的思恋中不能自拔,结了婚,让他尝尝女人的好处,渐渐地可能就好了。刘界河问,“那你说,你和王雅歌还谈不谈下去了。”
严泽光说,“我听组织的。”
刘界河说,“他妈的,我好心帮你擦屁股,擦了一手屎。我跟你说,这事是组织牵线,个人负责。你们自己看着办,往后好与不好,不能抱怨组织。”
严泽光说,“好汉做事好汉当。”
往后就开始了约会。两个人的约会有些特别,不搞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是谈工作谈事业,真的有点志同道合的感觉。
于是就结婚。把家安在一团的家属院里。那时候房子多,部队进城一号一大片。只要沾上抗美援朝的边,副连级干部的家属都可以住进部队。农村来的,部队帮助找工作。那年头大搞社会主义建设,工作岗位多得要命,相州市又在大搞拥军,家属的工作很好安排,只要不申请当市长当局长,军人的家属一安排一个准,所以家属院里很壮观。有农村来的,有童养媳圆房的,也有早已结婚拖儿带女的,还有一些把老人也接了过来,把个家属院搞得像个轰轰烈烈的大村庄。
王雅歌的师医院当时还没有专门的家属院,便住进了一团的家属院。营长待遇自然比连长的待遇高,都集中在一片,小平房,一溜三间,中间客厅,两边住人,每家一个小院,厕所和厨房分布在角落里,布局雷同于农民住房。
王雅歌和严泽光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始了他们的新婚生活。
刚开始一个月亲亲热热。
第二个月客客气气。
第三个月就冷了下来。
这两个人都不是地地道道的过日子的人,结婚之后很快就发现有很多的现实问题,家庭同单位没有太大的区别。严泽光给自己搞了一个书房,常常独自关在里面看书,并规定王雅歌,在他思考的时候,不得干扰,有事要先敲门。
王雅歌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她的这个丈夫在心里装着别人,后来向王铁山打听,王铁山含含糊糊地说,“严泽光心思重,可能比较怀旧。”
王铁山虽然说得含糊,后来王雅歌还是从其他渠道知道了严泽光和杨桃的事情。
王雅歌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严泽光总是在心里拿王雅歌跟杨桃相比。杨桃是那样的善解人意,是那样的温柔体贴。而王雅歌做事风风火火,说话大大咧咧,身上还有火药味,严泽光渐渐地就觉得这个婚姻意思不大,新婚过后不久小家庭就冷了下来。严泽光还别出心裁,把王雅歌的卧室命名为集体宿舍,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队部,把厨房命名为伙房。
夜里睡觉,偶尔冲动,回到集体宿舍,意思一下,匆匆忙忙,好比公事公办,然后就是背靠背。王雅歌意犹未尽,想说说话,严泽光说,“有什么好说的,明天还要投入新的战斗。”很少同王雅歌交流,王雅歌也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在朝鲜战场因抢救伤员有功,曾经被授予战地巾帼的称号,性格泼辣。王雅歌说,“我们过去谈得还算投机,为什么现在没有话说了?”
严泽光说,“话说多了就没有话说了。两个人能有多少话?”
王雅歌说,“我们恋爱的时候还是互相尊重的。”
严泽光说,“不是恋爱,是相对象。”
严泽光有一个神秘的炮弹箱,王雅歌有几次看见严泽光把炮弹箱打开,里面的东西摊了一地,严泽光对着那堆东西长久出神。
王雅歌怀疑那是杨桃的遗物。王雅歌向王铁山诉苦说,“严泽光的人是他的丈夫,心却仍然在杨桃身上。”
王铁山说,时间能够医治一切,严泽光性格内向,请王雅歌耐心等待,春风化雨。
有一次王雅歌给严泽光收拾房间,意外地发现炮弹箱没有上锁,她斗胆将其打开,结果发现,那里面全是打仗用的东西,指北针、公文包、地图、指挥尺等等,唯独没有发现杨桃的任何蛛丝马迹。有一张信函,王雅歌以为是杨桃的情书,看后才知道,那是《关于双榆树战斗的几个疑点》。
严泽光回来之后,发现炮弹箱被打开,没有发作,而是一本正经地对王雅歌说,“王雅歌同志,有一个情况非常重要。”
王雅歌不明就里,问,“发生了什么事?”
严泽光说,“家中出现了敌情,要抓特务。我在这里守着,你到团长家报告。”
王雅歌说,“你带兵把我抓走吧,那特务就是我。”
严泽光说,“你想干什么?”
王雅歌说,“我不能让我的丈夫跟我结婚了,心里还去想一个已经牺牲了的人。”
严泽光冷冷一笑说,“我明白了,你在同一个死人争风吃醋。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王雅歌说,“你是山地战专家,我哪里是你的对手啊?”
严泽光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王雅歌说,“你那些破玩意儿,我看不明白。我不明白,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为什么还把那些破铜烂铁当宝贝似的藏在家里。这个家被你搞得阴森森的。”
严泽光说,“怎么阴森森的了?”
王雅歌说,“我们家是家庭还是战争博物馆?”
严泽光说,“你把它看成备用作战指挥部好了。”
3
这年的八一建军节给赴朝归建部队军官补授军衔。虽然同是营长,但因王铁山在双榆树战斗中记大功一次,授衔少校。严泽光则授大尉军衔。在授衔仪式上,王铁山满面春风,严泽光面无表情。
走出军部小礼堂,王铁山跟严泽光开玩笑说,“伙计,这下麻烦了,以后见面你要给我敬礼了。”
严泽光说,“我现在就给你敬礼。”说完,往前紧走几步,转身,咔嚓一个立正,抬起右臂向王铁山敬了一个礼。
王铁山说,“开个玩笑嘛,你还当真了。”
严泽光仍然立正,面无表情地说,“王铁山少校,严泽光大尉向你敬礼,按队列条令规定,你应该及时还礼。”
王铁山没办法,只好立正,还礼。
王铁山刚把右臂放下,又听到严泽光铿锵有力地喊出了一声膛音——“立——正——!敬礼!”
说着又抬起右臂。
王铁山下意识地并拢五指,刷的一下还了一个礼。
岂料严泽光并没有给他敬第二个礼,严泽光的右臂抬至胸前,出其不意地倏然拐了一个弯,翻腕看了一眼手表,嘴里嘀咕了一声:“哦,十六点三十二分。”然后转身,扬长而去。
王铁山盯着严泽光的背影,苦笑骂道,“妈的,就这么点小便宜,也玩花招。”
想想不对,自言自语地骂,狗日的手表是戴在右手上吗?
那天严泽光还没有到家,石得法就跟着屁股追上来了。石得法说,“营长,这叫什么事儿。我也是解放战争参加革命的,打双榆树的时候,我是副连长,突击队长。可是他郭靖海呢,排长还是代理的,凭什么他也授中尉衔?”
严泽光说,“他不也是副连长了吗?好像正在代理指导员啊。”
石得法更来气了,说,“他妈的,老子打江山,他们坐天下。一个双榆树战斗,把我们一营的干部搞得人仰马翻。营长你不能就这么忍着。”
严泽光说,“不忍着怎么着?你们就知道背后嚷嚷。你作为一个突击队长,最靠前的,可是敌情变化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及时向我提供情况?”
石得法说,“我不是在听你的指挥吗?我怎么知道那股敌人是从哪里来的?”
严泽光把眼珠子一瞪吼道,“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石得法说,“王铁山他为什么擅自离开二号高地?我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二号高地上。没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一次战斗了,不甘心当配角,利用敌情变化的机会,强攻占领主峰,让我们有苦说不出。”
严泽光说,“你石得法不长脑子,你把王铁山看成是什么了,你以为王铁山是诸葛亮吗,是严泽光吗?他王铁山没有那个灵活机动的能力。他是碰巧了。”
石得法说,“我认为我们可以从战术的角度,没准可以从全局的角度,揭露王铁山贪功自动、置一营于危险境地的错误行为。”
严泽光说,“那好啊,你可以去好好地分析一下双榆树战斗的前前后后,我不反对你拿出一个有充分说服力的材料。不过我警告你,再也不能搞‘我认为’、‘没准’之类的东西了。你的所有问题就在于‘我认为’、‘没准’。本来在部队没有回撤之前,是有机会进行战场考察,弄个水落石出的。可是就由于你的‘我认为’、‘没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含含糊糊,这才让工作组下了决心做了那么一个结论。你看人家郭靖海,还搞了一个战术变化图,时间、地点、兵力,全都一清二楚,明明白白,言之凿凿。如果我是工作组,我也会倾向于郭靖海的证明。”
石得法愣住了,傻傻地看着严泽光说,“那,那也不能因为郭靖海有文化,会瞎编,就听他一面之辞吧?”
严泽光说,“你认为郭靖海全是瞎编吗?我告诉你,他也是一线分队的排长!这个人要是跟你调个个儿,在我手下,双榆树战斗就不是今天这个结论,老子也不会弄这个鸟大尉!好好反思你的问题,再也不要‘我认为’、‘没准’了!”
石得法嘟嘟嚷嚷地说,“一步之差,步步差!营长我把话说在这里,这次授衔只是开了个头。往后,二营什么都要压过我们一营一头。没准王铁山当团长了,你还在当营长。”
严泽光说,“那没办法,老子认了。”
石得法说,“营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不能这么憋着,我们要战斗!”
严泽光说,“战斗?跟谁战斗?跟王铁山?第一,王铁山小小的,不值得战斗;第二,王铁山不是帝国主义,你不能跟他战斗。”
石得法说,“这个卵子双榆树,真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我就不信没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严泽光说,“好啦好啦,石得法同志,记住我一句话,忍辱负重,忍得了辱,才能负得了重。”
石得法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明白了营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严泽光一拍桌子说,“你向谁报仇,你把谁当敌人啦?”
石得法又糊涂了,愁眉苦脸地看着严泽光,嘴唇蠕动着说,“难道,难道……”严泽光喝道,“猪脑子!”石得法悻悻地离开了,好长时间严泽光还没有从愤怒中解脱出来,这愤怒当然不仅仅是由石得法引起的,这是一股无名之火,不知发轫于何处,却全都积聚在今天。
严泽光独自把自己埋在藤椅上,突然起身,把那件佩戴大尉军衔的军装脱下了,挂在衣架上,突然下达命令,敬礼!拿起军装衣袖,嚓嚓,又喊了一声,用衣袖给自己敬了个礼。
少校王铁山向中校严泽光敬礼!
少校王铁山向上校严泽光敬礼!
少校王铁山向大校严泽光敬礼!
王雅歌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到外面喊声,吓了一跳,赶紧奔出门外,发现丈夫举动异常,关切地问,“怎么啦?授衔激动啦?”
严泽光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纵丈夫横也丈夫。”
王雅歌说,“你怎么回事?”
严泽光回过头来说,“什么怎么回事,你神经兮兮的!”
王雅歌说,“我神经兮兮还是你神经兮兮?我看授衔把你授出毛病了。”
严泽光说,“是授出毛病了,他妈的连你都是上尉了,老子才是个大尉,简直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雅歌说,“那就别忍,去争啊夺啊!”
严泽光说,“你把我严泽光看成什么人了?我严泽光不是鼠目寸光的人,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我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和高度觉悟的人。”
王雅歌说,“不会吧,你刚才还神经兮兮地大喊大叫,怎么转眼之间就有高度觉悟啦?你变化真快啊!”
严泽光说,“内外有别,懂吗?”
当天下午,王铁山派通讯员过来,请严泽光夫妇到八一餐厅庆祝授衔,王雅歌一口答应。
等通讯员走后,严泽光说,“你自己去啊,我不去。”
王雅歌说,“又是哪里出毛病了?”
严泽光说,“有什么好庆祝的?纯属多此一举!”
王雅歌说,“哦我明白了,你是大尉,老王是少校,面子上不好看是不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不,不包括老王,你这个男人啊,虚荣心太强。”
严泽光怒吼,“闭嘴!谁虚荣心了?你懂什么叫虚荣吗?”
王雅歌说,“我认为你的胸怀比老王差了一大截。”
严泽光说,“这话你说了不算,我有没有胸怀,苍天有眼!”
严泽光最终没有去参加王铁山组织的庆祝聚会,并且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变得喜怒无常。有一天半夜,王雅歌被吵醒了,侧耳一听,原来是严泽光在讲梦话。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杨桃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高地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铁山你这个狗杂种,把我的少校还给我!”
严泽光在梦里喊,“王雅歌你这个狗特务,把我的军装递给我!”
王雅歌吓得毛骨悚然,从床上一骨碌翻起来,看着严泽光像看见了鬼。
严泽光居然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王雅歌说,“严泽光你想干什么,神一出鬼一出的,你想把我吓死吗?”
严泽光哈哈大笑说,“这就是下场,这就是窥探我严泽光的下场。一个称职的指挥员,在他睡着的时候,他也是清醒的。这一点你要永远记住!”
王铁山夫妇恩恩爱爱,但是婚后三年不孕。严泽光两口子冷战不断,却是首发命中,王雅歌很快就怀孕了。
孩子出生后,一看是女孩,严泽光非常失望,对前往医院慰问的王铁山说,“哪个高地都是你捷足先登,就这回让我先拿下了,妈的还是个女孩。”
王铁山说,“你这种思想要不得,女孩就不是人啦?没有女人哪有你?”
严泽光说,“那好,我祝你一口气生八个闺女。”
王铁山说,“我不怕你乌鸦嘴。八个闺女好啊,可以编一个女兵班。”
王雅歌要严泽光给孩子起个名字,严泽光想了想说,“还是你起吧。以后我们家庭也搞个分工,女孩的事你分管,男孩的事我分管。”
王雅歌说,“你不起名我也不起。先喊她妞妞吧。”
严泽光说,“无所谓,妞妞也是个名字。”
孩子长到半岁,因为王雅歌要上班,严泽光顾不上,便把孩子送回老家抚养。没过多久,王铁山回老家探亲,路过严家埠,又把孩子给带回来了。说老家现在正在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孩子的爷爷奶奶朝不保夕,把孩子留在老家就是死路一条。
严泽光说,“我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啊,每月二十块钱够买二百斤粮食了。”
王铁山说,“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现在别说拿票子,你就是拿金子也买不到粮食。你爹让我给你捎个信,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在部队好好带兵,家里老人听天由命。”
严泽光说,“为什么我们把天下打下来了,我们的老百姓却没有粮食吃?真是岂有此理!”
王铁山说,“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这话不说了。”
孩子回来后,王雅歌要求严泽光回到主卧室,轮流值班。孩子夜里哭闹,严泽光两手枕着头说,“老王这个蠢货,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王雅歌说,“他把孩子给我们带了回来,就是天大的好事。”
严泽光说,“老王这个蠢货,还挺重感情,结婚三年了,老婆连个耗子也没给他生,居然还能过得下去,还乐呵呵的。”
王雅歌放下怀里的孩子坐了起来,披头散发地问,“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要是不能生孩子,你就把我给休了?”
严泽光说,“你别胡搅蛮缠。我说的是老王不是我。我这个人自私,不配有孩子。你要是没生这个孩子,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4
部队恢复秩序之后,开始整理战史资料,作战股草拟了双榆树战斗经过,严泽光看后说,“这场战斗,战前有方案,战后有总结,按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我是主攻营长,没有攻上主峰,而助攻营力挽狂澜反败为胜,这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总结。经过这几年的反思,我认为还可以深层地挖一下,把当时的敌情变化、气候变化和我们的变化依据整理得更加清晰一点,至少在理论上要自圆其说吧。这样对于后人提高军官判断力和指挥能力有好处,尤其是要多听一线指挥员对于细节的分析。”
王铁山对双榆树战斗结论没有太多的想法,但听说严泽光有这么个意见,就慎重了,经过一番深思,欣然表示,“我认为一营长的意见是对的。毛主席教导我们,打一仗总结一次,前进一步。那次战斗虽然以胜利而告结束,但实事求是地说,有好多情况都是突发的,都是凭借指挥员的感觉和经验,战术理论上并不是很清楚。现在整理战史资料,最好把细节都弄清楚。”
严泽光和王铁山的话说得都很漂亮,但都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不排除重新调查双榆树战斗真相的可能,团司令部只好又把参加那场战斗的两个营的一线指挥员组织起来,进行座谈。
大家客客气气,但是各执己见,一连连长石得法和四连指导员郭靖海还吵了起来。焦点还是在二号高地的增援之敌的去向上。石得法坚持说,“由于助攻营受敌情蒙蔽,未能严格按作战计划打援,放走了二号高地的敌人,因此对主攻路线构成毁灭性的危害。”
郭靖海则跳脚顿足指天发誓,他们登上二号高地时,的确没有受到阻击。郭靖海说,“哪怕我老郭是瞎子,我的一个排三十多个人总不能都是瞎子吧?哪怕我老郭贪天之功为已有,我的一个排三十多个兄弟总不能都是卑鄙小人吧?”
这件事情把作战股弄得很为难,一是因为不可能再到现场考察了,二是因为那场战斗之后,双榆树地区就进入了谈判阶段,局部战争停止了。关于双榆树战斗的战略意义,敌我双方都没有继续延伸,因此无法了解敌方的真实企图和地方兵力调整的真实原因。
作战股把情况报到团首长那里,团首长也很为难。虽然王铁山和严泽光都没有明确表态要重新调查,但是严泽光提出的不能自圆其说问题也确实存在。
后来由刘界河出面,分别找两人谈话。
王铁山倒是爽快,大大咧咧地说,“行啊,我听组织的。不过我要说句公道话,严泽光同志之所以提出来要自圆其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当连长的时候,他就特别讲究战术,即便是狭路相逢的遭遇战,他都要琢磨成败得失的经验教训。他的出发点是对的。”
谈话谈到严泽光,就没有那么爽快了。严泽光说,“如果能够清楚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让它含糊?我们个人背个黑锅无所谓,可是我们不能把说不清楚的东西留给历史。”
刘界河说,“所有的历史都会留下说不清楚的东西。”
严泽光不吭气。
刘界河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严泽光还是不吭气。
刘界河说,“红军时期,一支团队遭到敌军围困,就在决定突围的时候,接到密报说,内部出了八个奸细。这时候团长政委犯难了,抓这几个所谓的奸细吧,证据不足。不抓吧,又怕真的是他们里应外合,带着他们突围有很大的风险。而且没有时间调查了。商量再三,团长和政委决定,把这几个人毙了。后来就把人捆起来,派一个枪手从他们的背后一个一个地朝后脑勺射击。就在即将行刑的时候,一个‘奸细’突然喊了起来,说‘我只提一个请求,大敌当前,要节省子弹。我们自己了断吧。’说完就一头栽在地上。脑门磕在石头上血流如注。其他几个人纷纷效仿,差不多都喊,‘大敌当前,要节省子弹。’顿时……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严泽光说,“不知道。”
刘界河说,“想知道结果吗?”
严泽光说,“已经知道了,停止行刑。”
刘界河说,“没有。团长说,‘同志们,也许你们是冤枉的,可是情况复杂,没有工夫调查,如果你们是清白的,那就算为革命牺牲了。就按照你们说的,节省子弹吧。’”
刘界河说完,心情很沉重,两个人都不说话。
后来严泽光说,“政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刘界河问,“比起这八个人的牺牲,我们活着的人受点委屈,甚至被冤枉,又算得了什么呢。非常时期,非常情况,必有非常之手段。谁要是认为历史是可以说清楚的,那就太天真了。”
严泽光说,“但我不认为双榆树战斗是在非常时期非常情况下采取的非常手段。”
刘界河说,“但它已经是历史了。我们革命军人,要有胸怀。谁要是一味纠缠历史老账,一味生活在委屈之中不能自拔,那他就只能把自己置于痛苦之中。不就是记一个大功吗?”
严泽光说,“我凭什么不能授衔少校?一个不明不白的双榆树高地战斗,闹得我一个营的军官,军衔普遍比二营的低,这叫什么鸟事儿?”
刘界河瞪着严泽光说,“难道你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军衔?”
严泽光说,“政委你要我表态吗?”
刘界河说,“我要你放下包袱。我送你两句话,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严泽光说,“我尊重事实。”
刘界河说,“我更希望你尊重组织结论。”
5
这几年,王铁山和严泽光各忙各的,暗中较劲,两家的女人倒是走动经常。王雅歌比孙芳大一岁,孙芳喊王雅歌雅歌姐,什么话都说。孙芳把想要孩子的心思跟王雅歌讲了,王雅歌说,“你别压力太大,你还年轻,我们来想想办法。”
孙芳说,“不瞒雅歌姐说,好多办法我都想了,连白蜡树那里我都去了。”
王雅歌问,“白蜡树是哪里?”
孙芳支支吾吾地说,“白蜡树是……送子娘娘庙……都说那里的香火很灵。”
王雅歌说,“嗨,你怎么会信那玩意儿。生育问题是科学问题,你再也不要搞这种封建迷信了。”
孙芳说,“我们家那口子太想要孩子了,看见你们的妞妞眼睛就发直,恨不得抢回家不还你们了。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王雅歌说,“没有办法也不能瞎想办法,不能病急乱投医。”
孙芳说,“雅歌姐,我上白蜡树的事情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王雅歌说,“立即停止封建迷信活动,我也来帮你想办法。”
王雅歌在师医院工作,在这方面自然要比别人了解得多。
二十七师是一支战斗力很强的部队,但是自从朝鲜战场上回来之后,病号特别多,有的是肠胃,有的是肺,而更奇怪的是,很多人结婚之后不生育。这个问题师医院解决不了,开始也没有在意,当作普通症状,一般都介绍到相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后来这类病人多了,引起了注意,把各种不孕病例综合起来分析,终于发现,那些不能生育的同志多数参加过恒甫战役,专家认为,与严寒有关。
师医院为此专门向师后勤部打了报告,后勤部又把情况向师首长反映了。贾宏生是分管后勤的副师长,一听说有八十多个干部丧失生育能力,当时就急了,拍着桌子把后勤部长和师医院的院长骂了一顿,说:“妈拉个巴子,我们二十七师是雄风部队,这些人在战场上都是出生人死的,绝不能让他们断子绝孙,他们断子绝孙了,就是二十七师断子绝孙了。你们给我治,照死地治!”
师医院的院长说,“这不是照死地治就能治好的,咱们师医院治伤是拿手好戏,治病不灵!”
贾宏生又把桌子拍了一下,吼道,“那是你的事,怎么治我不管,我只要求你把他们治好,治愈率达不到百分之八十,你这个院长就给我滚回老家种田去!”
院长在贾副师长那里挨了骂,回到师医院召集业务骨干开会,王雅歌才知道在恒甫战役给二十七师留下的后遗症里,还有这么一项。她琢磨,王铁山两口子没孩子还不一定是孙芳的问题,没准是老王的问题呢。
周末晚上,王雅歌下班回来,吃了饭到王铁山家,往藤椅上一坐说,“老王,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王铁山说,“太想了。”
王雅歌说,“那你请个假,明天你们两口子跟我去一个地方。”
王铁山说,“是看病还是抱养?要是抱养就算了,要是看病,让孙芳跟你去就行了。”
王雅歌说,“是看病,但孙芳自己去还不行,你也得去。”
王铁山说,“怪了,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我去干啥?”
王雅歌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但问题不一定出在女人身上。”
王铁山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好,我就跟你走一趟。”
晚上王雅歌把这件事情跟严泽光说了,严泽光说,“你有这个精力多关心关心我好不好?”
王雅歌说,“我怎么没有关心你了?”
严泽光说,“把家务事管好,把孩子带好,这不仅是对我本人的关心,也是对军队建设的支持。”
王雅歌说,“你要是把我当作家庭妇女,那你就想错了。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不,早在相对象的时候就有约在先,各有各的事业,彼此尊重,互不干涉。家务事谁有时间谁多干,不能光让女人干。干家务是个人的事,救死扶伤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
严泽光说,“你那也不叫什么救死扶伤,就是个进出口的问题。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王雅歌说,“你也太不爱管闲事了。况且,这是闲事吗?这是积德行善,也是关心同志。”
严泽光说,“好好,你去。今晚那个一下,已经好长时间没有那个了。”
王雅歌说,“那个一下可以,但是你得按我的要求做。”
说完拉开床头办公桌的抽屉,找出一个半透明的东西,像吹气球一样吹了一下,检查有没有漏气,然后对严泽光说,“你不想要孩子,我也不想要孩子,那我们就采取措施吧。”
严泽光瞪大了眼睛,惊骇地问,“弄那个还要工具,这东西怎么用?”
王雅歌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个动作说,“就这样。”
严泽光恍然大悟说,“我坚决抵制!成何体统,没见过两口子弄那个还要戴上橡皮套,这跟打枪戴枪口帽有什么区别?弄得不好还要炸膛呢,简直荒唐。”
王雅歌解释说,“这不叫橡皮套,这叫戴上避孕套,是橡胶制品,可以避孕。”
严泽光说,“我不管它是啥制品。我跟我老婆弄那个,不是跟这个橡皮套弄那个。”
王雅歌说,“那就算了,否则你写个保证书,弄出孩子来你负责带。”
严泽光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保证一发命中给我生个儿子,我负责就我负责。”
王雅歌说,“那我不能保证,那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你说吧,要不要用这个?”
严泽光说,“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王雅歌说,“有,但是我不想吃药,而且那样也不安全,还是这个比较保险。”
严泽光说,“太不道德了,居然让我跟这个橡皮套子弄那个。”
王雅歌说,“这不是什么道德问题,这是科学问题。”
严泽光大义凛然地说,“算球了,我宁肯憋着!”
6
第二天一大早,王雅歌在前,王铁山在后,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地驶出了西大营,迎着初升的太阳,意气风发地向东驰骋。王铁山的车后座上还驮着孙芳。
半个小时后,两辆自行车来到了相州市人民医院,王雅歌先进去找出来一个人,女的,穿白大褂,戴口罩,两眼在口罩上面显得很亮,显得很年轻。王雅歌介绍说这是贾护士,她的熟人。贾护士打量了王铁山两口子,对王铁山说,“跟我来。”
王铁山说,“谁,你是说我吗?”
王雅歌说,“说的就是你。”
王铁山嘟嘟嚷嚷地说,“怎么回事,你们也不调查调查,怎么上来就把问题定在我的身上了?”
王雅歌说,“谁说上来就把问题定在你身上了,这不就是让你去接受调查吗?”
王铁山扭扭捏捏的很不自在,看了看王雅歌,又看了看孙芳,再看看那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女大夫,拿不定主意。
王雅歌说,“嗨,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一点爽快劲都没有,还军事指挥员呢!”
王铁山把胸脯一挺说,“那好,我这就进去了。”又看了看王雅歌和孙芳说,“要不,咱们都进去?”
王雅歌说,“这种事情,我们在场,你更麻烦,还是你自己先进去吧。”
王铁山说,“那我就单刀赴会了。”
贾护士在前,王铁山在后,一路畅通地往里走,七拐八拐,王铁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因为走到尽头,通道两边全是女人了。
再往前走,终于看见了一个男人,也是个军人,邋邋遢遢的。定睛看去,有些眼熟,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师部侦察科的科长沈湾。沈湾王铁山是认识的,十多年前在潜山小赤壁剥皮战斗中,两个人还住过一个包扎所,只不过这些年没有来往。王铁山拿不定主意在这种场合要不要打招呼,那边沈湾却先开口了。
沈湾说,“老王,你怎么回事?”
王铁山脸红了一下说,“嘿嘿,让我老婆来看病。”
沈湾说,“别蒙我,这里的规矩,老婆老公都要看。”
王铁山说,“那你也看了?”
沈湾的脸一下灰了,骂骂咧咧地说,“妈的,说是我的问题,睾……蛋收缩,恐怕是在恒甫的雪地里冻的。你也得抓紧看看,没准睾蛋也被冻出了问题。咱们师有不少人睾蛋都出了问题。”
王铁山想起来了,师机关传出一个笑话,说的就是沈湾不能生育的事情。沈湾自己给自己解嘲,编过一个顺口溜:“年近四十精力衰,发动半天才起来,好不容易爬上去,咳嗽一声滚下来。”
王铁山说,“沈科长,你可别咒我啊,我还想传宗接代呢。”
沈湾说,“哪个不想传宗接代啊,可那是你说了算的吗?”
王铁山说,“恒甫战役中我穿的是狗皮裤头,我睾蛋没有问题。”
沈湾惊讶地问,“真的?你从哪里弄的狗皮裤头?”
王铁山哈哈一笑说,“我骗你的。”
两人正在扯淡,旁边的贾护士不高兴了,说:“你们解放军怎么回事,见面就说个没完,快去看病吧。”
王铁山也不高兴了说,“你这个同志怎么回事,还没有看你怎么知道我有病?”
贾护士被问住了,笑笑说,“你有理。不跟你斗嘴了,走吧。”
王铁山向沈湾挥挥手,沈湾说,“祝贺你啊,千万别像我一样,也被看出个睾蛋收缩。”
王铁山自信地说,“放心吧,不会的。”
后来走到一个房间,王铁山跟着贾护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去了又缩回来了,还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这间诊室的门上写着“妇科(3)”。
贾护士进去之后,见王铁山没有跟上来,公事公办地喊道,“王营长。”
王铁山正在耳热心跳,猛然听喝,一个激灵,应声而答,“到!”
坐在通道里的几个待诊的女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王铁山。
贾护士又喊,“王营长你请进。”
王铁山犹犹豫豫,彷彷徨徨,探头探脑,气短心虚地说,“这,这合适吗?”
贾护士只好出来解释说,现在相州市还没有专门的男性诊所,但是我们新请来的一位妇科专家,对于男性不育症的研究造诣颇深。今天是星期天,专门开设了男性门诊。
王铁山听得疑疑惑惑,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走进房间,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女人,戴的口罩比刚才那个贾护士戴的还大,把下眼皮都快遮住了,两边脸好像还有点不对称。大夫很注意地看了王铁山一眼,眼神有点异样,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说,“坐。”
王铁山块头太大,凳子太小,只能坐下王铁山的半个屁股。王铁山把半个屁股悬在空中,紧张地看着大夫。
大夫问诊,什么都问,比如性生活是否和谐,多少时间过一次性生活,性生活当中有什么感觉,射xx精量大不大,等等。
王铁山似懂非懂,隐约知道大夫问的都是“那个”方面的问题,如实回答实在是太难启齿了,不回答吧显然不行,便结结巴巴一一道来。有些环节,他想含蓄一点,但是大夫追问得十分具体,只好往真里说,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女大夫是中医,问诊完了又给他把脉,诊断完毕,又对贾护士说,“去把林司药请来。”
不多一会儿又过来一个女的,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按照沈大夫的吩咐,过来给王铁山把脉。
王铁山紧张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自己出了毛病。心里一慌,神情就有点恍惚,恍惚中突然眼睛被刺了一下,觉得哪个地方好像有一道强光向他射来,举目四望,还是妇科诊所。
那个叫林司药的给王铁山把完脉,避开王铁山,低声跟沈大夫交流了几句,便离开了。
7
林司药一走,沈大夫对贾护士说,“把他带到仪器室。”
这间诊室屋里有屋,王铁山跟着贾护士,钻进里屋,光线有点暗,王铁山的心里才稍稍踏实了点。刚刚踏实了一点,却又被贾护士吓了一跳。贾护士说,“王营长,请把裤子脱掉。”
王铁山的头皮刷地一紧,稀里糊涂地问,“脱外面的还是里面的?”
贾护士扑哧一笑说,“外面的不脱下,里面的能脱吗?”
王铁山僵住了,像根木桩,僵了半天才说,“算了,这个病咱不看了。”
贾护土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要不是王雅歌说你是战斗英雄,我们还不会专门为你一个人开机器呢。我跟你说,这可是为最可爱的人开的特例哦。”
王铁山梦游般地说,“算了,你让我走吧。”
贾护士说,“太可笑了,你这个人。”
这时候听见外面的沈大夫说,“你去把他的爱人请过来。”
贾护士出去一趟,不仅把孙芳领了过来,而且把王雅歌也领了过来。王雅歌见到王铁山就训,说:“老王你简直是农民,是封建主义分子。”
王铁山说,“她们让我脱裤子,这不是……这不是让我露丑吗?我不能脱。我除了在我老婆面前脱过裤子,没有在任何女人面前脱过裤子。”
王雅歌声音很高地训斥道,“你王铁山死都不怕,还怕脱裤子?今天来看病,可是我跑了好几趟才预约上的。这个裤子你脱也得脱,不脱也得脱。”
王铁山被王雅歌训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问孙芳,“你说,这个裤子咱脱不脱?”
孙芳见王雅歌动气,对王铁山说,“那就听雅歌姐的,脱吧。”
王铁山这才视死如归地说,“那好,叫咱脱,咱就脱!”
王雅歌说,“听大夫的话,叫你咋办你就咋办。现在你就是战士,大夫和护士就是指挥员,服从命令听指挥,听清楚了没有。”
王铁山腰杆一硬说,“是,服从命令听指挥!”
王雅歌说,“那好,我们在外面等你。”
后来检查的结果是,王铁山没有问题,问题还是出在孙芳的身上,输卵管狭窄。大夫交代说,“这个病不是不能治疗,但是很难治。可以做手术,但是目前我们国家只有北京和上海的几家大医院有设备,治愈率也不是百分之百。最好的办法是先用中医调养。妇科病,中医既能治标,也能治本。我给你开个方子,到药房配几剂先调调。”
到了药房,那个林司药倒是很细致,在天平上过药,一丝不苟。王雅歌对孙芳说,“中医就是这样,用什么药,怎么用,什么时候用,都有讲究,要过细。”
孙芳心里有点忐忑,因为她文化程度不高,很多东西记不住。
离开人民医院,王铁山擦着脑门上的汗说,“王雅歌同志,你可是把我害苦了,出尽了洋相,还弄了个冤假错案。”
王雅歌说,“你这个认识不对。不检查,你怎么知道是冤假错案?检查了,水落石出,就可以对症下药你说是不是?”
王铁山说,“那是,那是。”
王雅歌说,“两个人的事,两个人都要负责,说清楚了一个,另外一个也就能够说说清楚了,你说是不是?”
王铁山说,“那是,那是。”
走在路上,直到扑扑通通的心平静下来,王铁山才想起来刚才在妇科诊室里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紧张中好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可是那是什么呢?他一直没有搞明白。
当天回到家里,王雅歌把王铁山在医院里的表现跟严泽光说了,说:“哎呀,你没见他那个样子,一听说要脱裤子,恨不得两手捂住皮带,好像谁稀罕他那玩意儿似的。”
严泽光微笑,不咸不淡地说,“他那个人,心理不健康。”
王雅歌说,“连军官都这么封建,能不土吗?”
严泽光说,“也不是都封建吧?像你这样的女军官就很不封建嘛。风风火火地带着一个男人去检查他那玩意儿,可歌可泣啊。”
王雅歌说,“别那么酸。我看心理不健康的是你。我告诉你,医生在工作的时候,眼睛里只有病人,没有男人女人。”
8
王铁山同沈湾见面有三次,一次是潜山攻防战斗中,他负伤了,沈湾也负伤了,两个人同住一个救护所。沈湾那人挺风趣,爱讲笑话。有一次他说他过去在河南一个日军占领城市搞侦察,化妆成一个富商,结果被一个小偷盯上了。那天那个小偷跟了他一天,后来他明明知道小偷把他的东西偷走了,也不吭气,假装没看见。结果到了后半夜,小偷又摸到他住的旅馆里,气愤地指责他说,“穷光蛋就穷光蛋吧,还愣充财主。今天跟了你一天,啥也没整着,你说咋办吧?”沈湾说,“咦唏,你这个小偷还挺不赖,偷东西还有理了,你说咋办吧?”小偷说,“在俺们平原省会,但凡冒充财主的不外有两种,一种是放飞鸽的骗子,一种是八路军。”沈湾说,“咦唏,你这个小偷还真不简单,还能看人识相呢,你说咋办吧?”小偷说,“杀人偿命,欠钱还钱。俺一天没吃没喝跟着你,总不能让俺空手回家吧。你身上有啥,多少给点吧。”沈湾说,“既然你已经看出来了,我就是穷光蛋,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那小偷也不示弱,说:“你们八路军打日本,俺老百姓举手赞成,可是你们太穷了,穷得连小偷都跟着受罪。”沈湾说,“为什么要当小偷呢,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跟我当八路搞地下抗战吧。你这身功夫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当小偷被人打死了活该,搞抗战牺牲了还是英雄。”那小偷想了想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俺们两个赌一把,你身上有钱没?”沈湾亮了两块洋钱说,“俺还能一毛不拔吗?”小偷说,“那好,今晚就赌你这两块洋钱,俺要是偷走了,就拿着这两块洋钱远走高飞了,俺要是偷不走,俺就跟着你搞抗战。”
沈湾那天给王铁山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气色很好,很自得的样子。王铁山问,“那后来呢?”沈湾说,“后来嘛,没有后来了。”王铁山住院住得身上快长毛了,天天缠着沈湾问后来,沈湾就是不说,后来的故事就变成悬念了。
王铁山第二次见沈湾就是在相州市人民医院的妇科病房里,沈湾说他的睾蛋在朝鲜战场上被冻坏了,显然也是去检查生育问题的。
现在,王铁山第三次见到沈湾,沈湾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沈湾是在给特务连演练攻城攀登的过程中失足摔死的。说起来沈湾还是老革命,师范毕业生,抗战时期参军的,跟一团政委刘界河是同学。战争年代出生人死,那么艰苦都活下来了,到了和平时期,却在训练中摔死了,很可惜。上级给沈湾定性为革命烈士,这是二十七师从朝鲜战场回来之后产生的第一个烈士,所以追悼会相当隆重,连以上干部都参加了。王铁山第一次看见刘界河抹眼泪,就是在沈湾的追悼会上。
沈湾的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师长贾宏生在致悼词的时候泣不成声,历数沈湾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各个战争时期的贡献。贾宏生是真正的老革命,是一九三九年参加八路军的,后来搞阶段划分,他差点儿就成了红军,据说沈湾曾经救过贾宏生的命。
参加完沈湾的追悼会之后,回到团里,就开始搞安全教育,检查安全隐患。子弹一律统一保管,训练一律统一组织,动枪动炮次数减少,实弹射击批准权限升级。除了团里的巡逻队,连队站岗基本上背空枪,把干部们的手枪都收起来统一保管。
收枪的时候,严泽光非常恼火,找到刘界河说,“我觉得团里的做法有点不对劲。”
刘界河不紧不慢地反问,“哪里不对劲了?”
严泽光说,“也不能因为沈湾同志牺牲了,大家就全龟缩起来了。你没看师长致悼词的时候哭得后背都是一抖一抖的,说明沈湾同志的牺牲重于泰山。可是团里回来却一味地布置总结教训,检查安全。好像沈湾同志是个反面教材似的。沈湾同志不是烈士吗?”
刘界河反问,“难道你也想当烈士吗?”
严泽光说,“我不想当烈士,但是我们不能当没有枪的营长。”
刘界河说,“烈士是烈士,教训是教训,两码事。营长归营长,没枪归没枪,还是两码事。”
严泽光说,“你把我的枪都收了,我当个营长,屁股后面别个空枪套子,成何体统?”
刘界河说,“你要想背真枪,就去当巡逻队长。”
严泽光说,“一九五六年冬天我就是营长,现在已经是一九六三年了,我已经当了七年营长,你还想降我的级让我当连长?”
刘界河说,“你嫌进步慢吗?我们革命军人不讲职务高低,能上能下。你还真有打江山坐天下的思想啊?”
严泽光不吭气,心里想,唱高调谁不会。让我去当团首长,你来当这个营长你痛快吗?
刘界河又说,“你掰着指头算算,你进步已经不算慢了。你参军半年就是排长,一年半就是连长,三年半就是连长兼工作队队长。和平时期嘛,不打仗了你还老想升官?”
严泽光说,“我不是说要升官,我是说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沈湾同志牺牲了,你们团首长就让我们这些营长背空枪套子,难道我们是特务吗?连我们都不信任了,那你们信任谁?”
刘界河脸一沉说,“什么我们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变成我们你们的了。你看看我背的是什么?”刘界河说着把腰间的皮带解下来,递给严泽光。
严泽光傻眼了,刘界河的枪套里,满满当当塞着红绸子。
刘界河说,“他妈的,不打仗了,什么毛病都出来了。你们这些鸟人,只能打天下,就是不能坐江山!”
严泽光灰溜溜地说,“政委批评得对,我有错误,对于收枪思想上转不过弯。”
刘界河说,“行啦,也别假检讨了。你通知王铁山同志,今晚跟我去看一个人。”
严泽光问,“谁?”
刘界河说,“看来还得狠狠地学习保密规则。”
王铁山和严泽光都没有想到,刘界河要他们陪着去看望的,竟然是沈湾的遗孀,还让王铁山和严泽光分别买了一些红糖、肥皂什么的。
9
当天晚上,刘界河带着他们坐上团里那辆老掉牙的苏式嘎斯小车,快到师部家属院的时候,刘界河说,“沈湾同志虽然跟我是同学,但是你们过去也认识,算是故交吧。我今天让你们买点东西,也不算敲竹杠,主要是给你们一个受教育的机会,一定要尽快实现从战争状态到和平时期的转变。给你们说一句绝密的话,沈湾同志虽然被授予烈士称号,但他的死确实是不应该,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把自己当成是毛头小伙子,说三天不摸枪他就手痒,十天不搞擒拿格斗就难受,半夜里不做几次俯卧撑就睡不着觉。特务连训练,有一个参谋管着足够了,他非要逞能,去给人家露两手。这下好了,他成了烈士,倒是很体面,老婆孩子却遭殃了。”
一直开到师部家属院大门口。进了沈湾的家,王铁山和严泽光这才知道,沈湾原来不是河南人,而是东北人,他那一口河南话,全是在河南省搞地下工作时候学的,沈湾把一口地道的河南话也当作了地下工作的资本。
沈湾的老婆姓杨,叫杨体仁,是东北齐齐哈尔人。见这三个人进来,倒也平静,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便张罗着要倒开水。刘界河说,“别忙乎了,这是我们团的一营长和二营长,都是老沈的战友,过来看看你和孩子。”
沈湾的老婆说,“谢谢两位营长。”
刘界河问,“都准备好了吗?”
沈湾的老婆说,“都准备好了。”
沈湾的老婆便向屋里喊,“津津,津津,出来见叔叔。”
刘界河说,“在做作业吧,算了。”
话音刚落,便见里屋出来一个女孩,大约六七岁,还戴着红领巾,向几位叔叔行了个少先队礼,打了一声招呼,“叔叔好!”
王铁山和严泽光眼睛落在孩子的身上,心里很是凄凉。王铁山说,“好孩子,要坚强。”
津津说,“嗯。”
刘界河又对沈湾的老婆说,“回到老家,有什么困难,就给老战友们写信。”
沈湾的老婆说,“谢谢他刘叔。老沈命薄,却有一帮好战友。组织上和战友们把啥都想到了,没啥愁的了。”
几个人没滋没味地说了一阵话,大家心情都不好受。出了沈湾家门,刘界河说,“都看见了吧,孩子刚刚小学二年级,她爸爸就成为烈士了。她妈妈不愿意留在相州市,只好回齐齐哈尔了。”
王铁山和严泽光都不说话。
刘界河又说,“这个老沈啊,个人逞英雄主义,撇下孤儿寡母的,真是不负责任。”
王铁山和严泽光还是不吭气。
刘界河说,“我去师医院,要不让车子把你们送回去?”
王铁山和严泽光赶紧说,“政委你坐车吧,我们俩五公里越野。”
刘界河说,“那好。严泽光同志,再也不要提枪套的事情了。”
严泽光说,“再也不提了。”
刘界河的车子呜的一下开走了。王铁山和严泽光看得有些发呆。严泽光说,“刘政委什么意思,抓我们开一个现场会?我就是对收枪提出了不同意见,未必就像老沈那样也想当烈士。”
王铁山说,“血的教训,确实值得引以为鉴。”
严泽光说,“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一人得病,全体吃药。看现在这阵势,训练很难正常开展了,往后部队啥事不做,就做一件事情,防事故。”
两人说着话往回走,走着走着,王铁山突然一惊一乍地说,“咦,不对呀!”
严泽光说,“怎么啦?魂丢了?”
王铁山想了想说,“魂倒是没丢,不过倒是好像真的丢了什么。”
说着,转身就往沈湾家走。
严泽光说,“你屁股挨上板凳就没动窝,能丢什么东西?”
王铁山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摸摸口袋说,“是啊,啥也没拉下。可是我怎么感觉就像丢了东西似的。”
严泽光说,“是丢了,东西没丢,把人丢了,死了一个沈湾,全他妈的被事故吓破了胆!”
王铁山说,“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孩子有点眼熟?”
严泽光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孩子嘛,大同小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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