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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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突如其来的胜利,像狂风一样席卷着大别山南北两麓。

    就在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前夕,二一二师的部队强行向南向西推进了,两个精锐团集结在汲河边上,兵锋所向,直指杜家老楼。

    淮上支队接到命令,即刻整编为淮上独立旅,由陈秋石担任旅长,赵子明担任政治委员。郑秉杰调地方工作,任淮西地委书记。淮上独立旅下辖三个团,一个特务营,一个警卫营,一个通信连。整编后的部队共有兵力三千二百人。

    国民党方面,二一二师整编为新编第七师,章林坡晋升为中将师长,陈东山为少将副师长。新编第七师下辖四个旅,每旅辖三个团,总兵力一万多人,比过去多出一倍还多,相当于抗战时期的一个整编军。杨邑被任命为二十一旅少将旅长。

    自从淮上州松冈联队投降之后,二一二师同淮上支队就撕破了面皮,先是围绕受降问题,反复摩擦,最后的结果是二一二师以政府正规军的名义接管了淮上州。

    翌年初春,淮上独立旅接到正式命令,成立“军事调处执行小组”,由陈秋石任首席代表,旅副政委袁春梅任副代表,随员有一团团长马建科、作战科长冯知良、政治部组织科长江碧云、战地报社副主编梁楚韵。梁楚韵兼任执行小组书记员。另外,从战斗部队抽调刘锁柱率十名经过特种训练的战士作为警卫随从。

    新编第七师方面的首席代表是陈东山,副代表是少将副官长郭得树,随员有副参谋长孙文前、政训处副处长龙柏。

    前来淮上州协调双方的美方代表是格林中校。在三方代表当中,格林年纪最大,已经是四十五岁的半老头了,然后就是陈东山,也已年过四十。陈秋石在这几个人当中,属于年龄最轻的,三十六岁,风华正茂。精力最旺。

    赵子明跟陈秋石开玩笑说,这个卵子调处,恐怕调处不出个啥名堂,新编第七师子弹都推上膛了,内战不可避免,现在就看谁先打第一枪了。你老兄搞了个美差,搞了个少将军衔,发了呢子军装,到淮上州吃香喝辣的。

    陈秋石苦笑说,你要是眼气,可以给军区打个报告,你去跟他们磨嘴皮子,我还是带部队给你撑腰。

    阳春三月,陈秋石率领执行小组上路了。本来章林坡派了两辆敞篷吉普车和一辆卡车,但是陈秋石不坐,陈秋石坚持要骑他的老山羊。

    临走之前,陈秋石检查人员装备,见刘锁柱满头大汗,指挥几个战士往卡车上抬麻袋,陈秋石问,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刘锁柱捋起袖子揩揩脑门的汗,咧着大嘴得意地说,是手榴弹,我准备了二百个手榴弹,国民党要是捣乱,我能把淮上州炸得鸡飞狗跳。

    陈秋石说,胡来!我们是去谈判的,不是拼命的!把手榴弹给我留下!

    陈秋石骑马,马建科和冯知良也只好骑马。刘锁柱骑马水平差,只好坐车。袁春梅带着江碧云和梁楚韵自然也坐车。袁春梅说,他妈的国民党的车不坐白不坐,我们坐他的车,烧他的油,也是斗争。

    这样就形成一个很奇特的阵容,陈秋石等人时而打马飞驰,时而放慢马蹄察看地形。两辆敞篷车和卡车跟在屁股后面,一会儿风驰电掣,一会儿像牛一样喘气爬坡。袁春梅终于坐不住了,最后还是下车,从警卫战士手里把马接过来。

    三团一营是全旅精选的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连排长都是技术战术高手,战士中也多有身怀绝技之辈,被誉为敢死营。选营长的时候,袁春梅力排众议,差点儿跟陈秋石和赵子明拍了桌子,坚持让陈九川来当这个营长。确定谈判之后,旅部特地把陈九川的队伍调到西黄集一线,随时准备应战。

    一行人走到西黄集前卫哨站的时候,路边列队站着一排全副武装的战士。陈九川胸前交叉挂着两根皮带,屁股后面坠着两把驳壳枪,立正敬礼报告。陈秋石下马,笑了笑问,部队准备好了吗?陈九川说,报告首长,三团一营做好一切准备,只要首长一声令下,就立即打到淮上州,打他个鸡飞狗跳,活捉章林坡。

    陈秋石又笑笑说,我们这次去是谈判,不是活捉章林坡的,也不是被章林坡活捉的。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警戒,不要轻举妄动。记住,没有旅部的命令,不能越过汲河一步!

    陈九川说,明白,我们就在汲河这边操练,让窑冈嘴国民党的部队每天都能听见我们的刺杀声音。

    一路辗转,第二天上午,执行小组到达淮上州,下榻在皋城大饭店。

    这天中午,新编第七师在皋城大饭店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接风宴会,还请了庐剧班子来唱折子戏。淮上州里真的假的军官太太来了三十多个,宴会厅里摆了十二桌,章林坡坐主席,格林中校坐首席,淮上州的专员赵伯雄坐次席,陈东山坐三席。陈秋石和袁春梅虽然在主桌就坐,但是已经搞不清楚席位是第几了。还没有坐下,袁春梅就发现问题,站着看着自己的名签,迟疑着是不是落座。陈秋石当然也看出来了,但是陈秋石什么也没有说,笑笑,坦然落座,并且给袁春梅递了一个眼色。

    宴会开始,章林坡首先致辞,介绍为了中国人民的和平事业奔波的尊敬的格林中校,为了支持抗战率领民众保障抗日军队的赵伯雄专员,参与指挥黄石林战役、司坡店战役、官亭埠战役的本部副师长、本部执行小组首席代表陈东山先生,还有我们的友军、淮西游击队的代表……

    章林坡的介绍抑扬顿挫,就是不提陈秋石和袁春梅的名字,袁春梅差点儿就站起来了,被陈秋石一把按住了。

    章林坡主意就是让陈秋石在第一次公开场合露面的时候丢面子,现在看来陈秋石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被搞了个措手不及。章林坡感到目的达到了,举着酒杯说,诸位,抗战胜利,举国欢腾,然而,众所周知,在我们收复河山,亟待建设家园之际,淮西地区共产党的游击队提出了一些不近情理的要求。当然,国难当头之际,淮西游击队也曾经做过一些于抗战有利的事情,帮助国军进行战斗。至于摩擦,那也是兄弟之间的事情。政府和本部本着和平的精神,请来了格林中校,意在调解。本人相信,在格林中校和政府的努力下,淮西游击队一定会深明大义,以国家为重,克服一己私利,配合支持政府和本部齐心协力重振河山。为了庆祝和平和胜利,我提议,诸位端起酒杯,干杯!

    章林坡一声召唤,各个角落顿时喧嚣起来,杯觥交错,男人们干杯的喊声一片,女人们的笑容如同鲜花盛开。

    顿时,鼓乐齐鸣,丝竹管弦覆盖了宴会厅,敬酒祝贺的声音不绝于耳。

    就在这个时候,陈秋石站了起来,旁若无人地走到麦克风前,站定,敲了两下话筒,把右手举了起来,往下一压,语速低沉缓慢,却有很强的穿透力:女士们先生们……

    宴会厅先是一阵骚动,渐渐地安静下来。

    陈秋石淡淡一笑,把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说,刚才,章林坡将军在介绍来宾的时候,有一个小小的疏忽,章林坡将军没有介绍本人和我的同行,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办法给诸位敬酒。为了弥补章将军的疏忽,我自我介绍一下,本人乃新四军淮上独立旅少将旅长,淮上独立旅首席代表,我姓陈,名秋石,陈秋石……

    陈秋石话音刚落,宴会厅一片惊呼,啊,这就是陈秋石啊,大名鼎鼎的陈司令,威震大别山的战神,官亭埠战役的首席指挥官……啊,原以为新四军都是土包子,没想到这么风度翩翩……

    章林坡的脸色难看极了,僵在那里,也靠近麦克风说,啊,是兄弟疏忽,陈旅长是淮西游击队首席代表……

    陈秋石向章林坡淡淡一笑,接着说,这位是我的副代表袁春梅女士,诸位还记得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吗?就是袁女士取证确凿,披露了真相,从而保证我抗日英雄免遭冤杀……

    大厅里又是一片喧闹。有人说,听说此人三寸不烂之舌胜过一个师的兵力,没想到是一位巾帼,这么美丽的女人……

    袁春梅起身,款款转向四周,微笑。

    陈秋石说,本人还想纠正章林坡将军的另一个疏忽,我们新四军在大别山的部队不是游击队,它的前身是淮上支队,现在是淮上独立旅,是正规部队,至于章林坡将军所言,所谓淮西游击队也曾经做过一些于抗战有利的事情,帮助国军进行战斗,我想,毋庸赘言,官亭埠战役结束还不到一年啊!

    突然之间,大厅静下来了,偶尔有一两声刀叉落在桌面的声音。章林坡惊恐地看着陈秋石,几次想把手举起来,又在半途落下了。一位副官蹑手蹑脚趋步至章林坡的身后,聆听他的命令,但章林坡什么也没有说,不易觉察地向身后摆了摆手。

    陈秋石见近两百双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神情一变,顿时冷峻起来了。陈秋石说,诚如章林坡将军所言,今天是胜利的日子,是和平的日子。在胜利和和平的日子里,还有一些人我们不该忘记,我提议,脱帽,为原二一二师、淮上支队两部在抗战中殉国的四千三百六十二名英烈默哀!

    大厅里的空气在骤然间凝固起来,就像冰冻横亘在人们之间,呼吸似乎在刹那间停止,外面的春风犹如暴风骤雨。陈秋石垂下了脑袋,袁春梅垂下了脑袋,陈东山也垂下了脑袋,就连那个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格林中校也垂下花白参半的头颅……

    二

    你说,陈秋石这个人该不该枪毙!

    章林坡失态了。他没办法不失态。烧香引出个鬼来,他妈的那个陈秋石简直是突然袭击,没有防备他搞这一套。

    章林坡在几个师旅长官面前足足骂了半个小时,没有一个人插话,当然,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分担他的耻辱。杨邑也在立正挨骂的行列里,杨邑心里很清楚,章林坡搞了个鸡飞蛋打。章林坡是给淮上独立旅的代表安排好了住处,上午他也确实带领一干人等前往陈秋石等下榻的饭庄看望,他也确实对陈秋石等人说过,党争那是上面的事情,你我同在大别山抗日,多次携手,生死与共,情同手足。公事要办,私情不断,这就是我新编第七师对淮上独立旅的态度。就是将来开战,我新编第七师也到别处打,跟淮上独立旅碰面,我全师枪口永远抬高一寸。

    章林坡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事也都可以做。他的如意算盘是私下里给足陈秋石的面子,大庭广众之下,一点面子也不给,让淮上独立旅威风扫地,哪里想到会是这个下场啊,自寻其辱啊!

    章林坡拍案发泄了很长时间,才消停下来,盯着杨邑说,老杨,你这个教官了不起啊,教出了这么个好学生!你有没有办法,把这口恶气给我出了?我个人栽面子事小,新编第七师的体统重大。一定要让陈秋石斯文扫地,不然谈判就没有主动可言。

    杨邑说,如果我们再搞一个同样的场合,用同样的手段,那就显得我们太小气了,太拙劣了。何必睚眦必报?我们是跟他谈判的,又不是跟他争面子的。

    章林坡说,我跟你讲,陈秋石如此跋扈,你老杨是有责任的,有严重的责任!官亭埠战役之前,淮上支队提出的很多想法都是有阴谋的,包藏祸心,而我们有些人就是睁眼瞎子,不是睁眼瞎子就是内奸。

    杨邑木然肃立,并不争辩。他跟章林坡说不清楚。

    但杨邑回避也没用,章林坡还是把矛头对准了他。章林坡说,尤其你老杨,鼠目寸光,被短暂的胜利所蒙蔽,地盘让了几处,我军的部署也透露了不少,还有电台。他妈的我的十部电台,一仗打下来,只回来四部,两部坏的,两部假的,这不都是你老杨干的好事!

    关于电台问题,杨邑确实有点心虚。当初他硬着头皮找章林坡,满足了陈秋石的要求,给了十部电台,可是战役结束后,淮上支队绝口不提归还电台的事情,杨邑几次派人到杜家老楼催促,一个电台排最后只回来十几个人。淮上支队的解释是,有六个人阵亡了,三个人负伤了,还有十一个人失踪了,开小差或者提前逃回二一二师了,剩下的,愿意留在淮上支队参加抗战。十部电台,炸毁三部,留下一部做教练用,归还四部,还有两部,也怀疑是被开小差或者提前归队的人携走了。

    杨邑当时很恼火,埋怨陈秋石不该言而无信。但军需处副处长赵颖敏回来跟他说,电台的事情不是陈秋石处理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陈秋石无端受到内部批评,没有得到重用,意志消沉,到大别山西南游山玩水去了。

    赵颖敏的话半真半假,杨邑将信将疑。如此,就编了一通谎话,选择一个章林坡高兴的时机,干脆说电台排没有归建的人,一半阵亡,一半失踪,没有归建的电台一半毁坏,一半去向不明。章林坡明知不实,但是当时处在狂喜的巅峰,晋升中将,加授勋章,还有五根金条的奖赏,春风得意,心旷神怡,听了杨邑的汇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作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叫花子跟龙王爷要宝,多少总得打发一点吧。这件事情就这样吧。

    以后冷静下来,章林坡后悔不迭,每次后悔,都要大骂杨邑暗度陈仓。问题是现在杨邑的名气也大了,官亭埠战役结束后,长官部专门来了一个电文,调研官亭埠战役资料。二一二师方面的战术想定十分完美,这当然得益于陈秋石的帮助,却让长官部对杨邑倍加赏识,而且由于陈秋石的支持,淮上支队的战役资料也完整地送到长官部,长官部认为杨邑同淮上支队斡旋,比章林坡要出色得多,所以后来整编的时候,杨邑得以重用,连章林坡都始料不及。

    章林坡终于对杨邑增加了警惕,过去他只认为杨邑吃里扒外是因为他的清高和正直,是因为政治上糊涂,可是西黄集和棋仙寺又被他搞丢了,章林坡就怀疑杨邑政治上有问题了。

    那天章林坡的情绪糟到了极点,会议开始后,很长时间他还在骂人,骂完了杨邑又骂郭得树,郭得树手下不仅有情报人员,他本人跟军统还有联系,调处宴会上章林坡出丑露乖的情况很快就被长官部知道了,一个电话打来,把章林坡骂得狗血喷头,“猪脑子”都用上了。章林坡说,他妈的我的身边都是特务,这里宴会还没有结束,长官部怎么就知道了?妈的,邀功讨赏啊,未尝我这个师长下台,就能轮上你了。诸位,我跟你们讲,我就是滚蛋,这个师长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人,长官部里等我这个缺的人多得是!你们给我老老实实恪尽职守,倘若我发现谁在背后做我的文章,别怪我不客气,我跟你们说,我章某的手是见过血的!

    三

    陈九川在西黄集憋了一个多月,终于憋不住了。部队天天在汲河边上耍大刀,抡手榴弹,练习射击,沉闷得很。而一河之隔的国民党守军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个女戏子,妖冶风骚,经常到汲河大桥招摇,走到一半就开始抛手绢,唱情歌,弄得部队眼花缭乱,心里也很乱。

    陈九川让战士们用木材和毛竹搭了一个瞭望哨,每天都要上去观察一阵子。有时候看见对面有军官走动,忍不住,就把枪举起来瞄准,咔咔地扣动扳机,嘴里念念有词,好,消灭一个,好,又消灭一个。

    枪是空枪,但是陈九川开枪的欲望日益强烈。有一次副营长许得才看见陈九川把枪装上子弹了,脸都吓白了,追着陈九川的屁股喊,我的爷,你可不能随便开枪啊,陈旅长说了,非常时期,谁挑起事端,枪毙。

    陈九川掂掂手里的枪说,他妈的,老子就是想开枪,这玩意儿都快生锈了。

    许得才说,你开枪可以,但是你得把子弹退下来。咱们来这里执行任务的时候,团长说得清清楚楚,我的任务就是制止你胡来。

    陈九川横了许得才一眼,没有吭气,哗啦一下拉开枪栓,把子弹退出来了,往桥上看了一眼说,老许你看,女人又来了,跟我上去看。

    两个人爬上棚子,许得才拿起望远镜,看了一会儿说,许得才说,他妈的一看就不是正经的戏子,是婊子,也许戏子婊子都是。国民党的兵真快活。

    陈九川说,老许你说话要注意,难道你想去当国民党的兵?

    许得才说,我什么兵也不想当,我就巴望陈旅长他们谈判成功,我回家还是炸油条,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给你这个xx巴半大橛子当副手,他妈的这叫什么事情啊!我婆娘守活寡守了七八年了,我老是不回家,她要是给我戴绿帽子我也不知道。

    按说,许得才在淮上支队是年龄最大的连长,整编的时候,陈九川和刘锁柱都当了营长,许得才本来也是准备安排当营长的,可是许得才死活不干,许得才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个包袱,沉甸甸的,足够一头驴驮,被手下的排长报告给团长马建科,马建科让许得才把包袱打开,摊了一地,什么都有,日军的钢盔、军服、皮带、药品,还有半袋黄豆、一铁皮桶汽油。马建科黑着脸问,你这是干什么?

    许得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抗战胜利了,我得回家了,我要炸油条,再不炸,我的手艺就废了。这不是公家的东西,这都是打扫战场过后我捡来的。

    马建科说。捡来的也不行,也要交公,以后有了战利品,营长可以骑马。你官升一级,不去想怎么杀敌立功报答组织,反而要开小差,简直是反革命。

    许得才还是哀求说,就让我回家吧,我婆娘等我等了七八年,她要是改嫁了,我怎么办?

    七搞八搞,许得才最终没有走脱,但是因为他已经有开小差的思想,营长是不能当了,调到陈九川的手下当副营长。

    部队开往西黄集的时候,团长马建科又找许得才谈话,马建科说,老许你是老同志了,年龄大有年龄大的难处,也有年龄大的好处。陈九川这小子是个半吊子,打仗不怕死我放心,平时不信邪我不放心。你们到西黄集执行任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凡事都要听命令,绝不能擅自行动。一旦发现陈九川胡来,你要制止。我给你临机处置的权力,一旦发现这小子蛮干,你先把他的枪给我下了,关起来等我处理。

    尽管许得才像条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陈九川,一不留神,这伙计还是把纰漏捅出来了。

    汲河东岸马坡街的守军是新编第七师二旅四团一营,抗战胜利后,国军上层刮起一阵接收大风,中层以上军官中饱私囊,肥得流油,下层军官小打小闹,也搞了一些,贪污腐化成风。马坡街本来就是个风情所在,因为有水运码头,又有早年军阀修的公路交叉而过,交通便利,是江淮和河南、湖北重要的商贸集散中心,街上酒楼茶肆林立,淮上州的达官贵人不少外室也秘密安插在这里,所谓抗战夫人随处可见。有了这个背景,商贸更是繁荣,明妓暗娼死灰复燃,有些酒楼戏园同时兼做皮肉生意,守军军官多数都是嫖客,逐渐有人久嫖生情,做出一些浪漫的事情。

    有一天陈九川在瞭望哨上枯坐,百无聊赖,正无精打采,突然望远镜里出现两个人影,一个像是军官,另一个花枝招展,眼见得是女人了。这段河面宽不过四十丈,陈九川看得真切。起先还是好奇,眼看着这对男女钻进对岸河湾的竹林里。

    看着看着,陈九川激动起来,他终于找到事情做了,呼啦一下从棚子里跳了下来,二话不说,绕战壕跑了一圈,把全身跑得火烧火燎的,然后钻进这边的林子里,三下五除二脱掉军装,抱了一堆竹叶埋好,只穿了一个黑布短裤,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河里。

    这正是农历四月份,乍暖还寒,陈九川的心里却热乎乎的。这一个多月过的日子就像坐班房,这下他总算找到乐子了。

    当天晚上,新编第七师的电话呼呼地响个不停,接着淮上独立旅的电话也响了,消息很快传到军事调处执行小组。新编第七师首席代表陈汉林提出紧急会晤,通报了国军一名连副在马坡街南边的河湾里被人掐死,身上手枪财物悉数被抢,其女友只身逃脱,不知去向。这件事情只能解释是河西新四军守军所为。

    陈秋石乍一听这个情况,脑袋一下就大了。这种事情很像是陈九川干的。但是分析陈汉林所掌握的情况,又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新编第七师方面派出的是副代表郭得树,陈秋石也派出了袁春梅,规格对等。

    袁春梅赶到谈判室,格林中校和郭得树已经在等待了。袁春梅详细听取郭得树介绍的情况,听完之后,又把材料拿到自己的面前,逐一研究。袁春梅冷笑一声说,现在断定是我方守军所为,为时尚早。我认为国军军官之死,不排除情杀可能。

    郭得树说,不怕袁女士见笑,该军官携带之女友,乃马坡街娼妓,人尽可夫,不存在情杀的可能。

    袁春梅说,据我所知,国军守军在马坡街以抗战功臣自居横行霸道,鱼肉百姓,买东西不给钱,吃饭不结账的情况屡屡发生,马坡街百姓不堪重负,伺机报复,敲山震虎也未可知。怎么能轻易做出结论是我军所为?

    郭得树说,根据现地痕迹分析,刺客是从汲河上岸的,而国军军官罹难的河湾,当面是贵军三团一营的防区。恕某不恭,贵军三团一营营长正是陈九川。我们推断,杀害国军军官的凶手,不仅是贵军所为,而且肯定是陈九川亲手干的。

    袁春梅冷冷地问,有证据吗?

    郭得树说,去年发生所谓擦枪走火事件,国军一名军官无端毙命。无独有偶,此番又是在陈九川防御对面发生国军军官被杀事件,我们不认为这是巧合。

    郭得树话还没有说完,袁春梅就拍案而起,厉声道,郭将军,你身为国军军官,怎么能信口雌黄?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业已经过淮上州公审,早有定论,乃无意伤人,我部已着陈九川将功补过,从连长降为马夫,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件事情怎么能作为陈九川杀害国军连副凶手的证据?完全是栽赃!格林先生,这个问题我们没有办法谈下去了,除非国军方面找到真正的凶手。

    格林耸耸肩,两手一摊说,你们中国人的事情太难办,任何事情都很复杂。但是我认为袁女士言之有理,陈九川有过过失杀人的前科,并不意味这次又是他做的。

    郭得树说,我建议执行小组到西黄集进行调查,事发时陈九川的部队在做什么,陈九川本人做什么?还有痕迹,汲河两岸的痕迹,总会有蛛丝马迹的。

    袁春梅分析,事情如果真是陈九川做的,那么就绝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不怕调查,但是转念一想,不行,因为马坡街驻军和警察所呈报的案情表明,国军连副临死之前进行过殊死搏斗,现场打斗痕迹非常明显,能在激烈的搏斗中制服对手,凶手也一定付出不小的代价,负伤在所难免。万一真是陈九川,一旦调查,还真麻烦。袁春梅拿定主意,绝不能答应到西黄集调查,实在不行就拖,哪怕通知陈九川连夜离开西黄集,让国军代表看不到活人,他就是怀疑也没有用,因为格林中校只看证据。

    岂料,郭得树说完,还没等袁春梅开口,格林中校就连连摇头说,唔,这不行,没有足够的证据,这个人还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正常的公民,我们必须尊重公民的合法权利,不能仅仅因为这个人有可能就去调查他,这是侵犯人权的。

    郭得树火了,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子说,狗屁,我们这里没有公民,只有老百姓,只要我们怀疑,就可以抓来审问。

    格林中校扭过头去,问翻译,郭得树先生说的狗屁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好像同某种动物有关系,是吗?

    翻译苦笑了一下说,郭将军的意思是,是……说,狗屁是某种动物释放的某种气体。

    当翻译将郭得树的话翻完,格林中校的脸上出现了极其愕然的表情,盯着郭得树,像看着一个奇怪的动物。格林中校说,将军阁下,你要对你的话负责,作为一个将军,无视公民的权利和尊严,我感到非常遗憾。我不同意调查陈九川。

    说完,拿起烟斗,起身要走。

    郭得树急了,不顾礼仪,拉住了格林,一连声说,误会,误会啊!尊敬的格林中校,您听我解释……

    格林挣脱了郭得树,很不高兴地擦擦手说,我不听解释,我只要证据。

    这个结果不仅郭得树没有想到,连陈秋石和袁春梅也没有想到。国军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到西黄集调查不成,于是把调查重点放在寻找那个妓女的身上。

    妓女倒是找到了,可是用处不大。据妓女描述,那天就在她和国军连长野合的时候,一个半裸的蒙面人突然从天而降,一把把她摔到一丈开外,接着就骑到国军连副的身上,拳头如同暴风骤雨。妓女在连副同杀手搏斗的时候逃之夭夭,躲进了官亭埠的一个亲戚家里,等到国军的调查人员找到她,已是十天以后的事情了。

    十天之后执行小组到西黄集调查,发现河滩上龙腾虎跃,杀声震天,走近一看,部队正在训练擒拿格斗,一个个摔得鼻青脸肿,根本分不清新伤旧痕。

    郭得树看了半天,咬牙切齿地说,预谋,这是预谋。

    四

    所谓的军事调处,只有美国佬犯傻,国共双方心照不宣,仗早晚还是要打的。

    调处的核心内容,除了受降遗留的问题,主要集中在根据地的归属上,落实到淮上州,则主要集中在西黄集和棋仙寺。双方唇枪舌剑寸土不让,今天你找个理由,明天我找个理由,把格林中校弄得焦头烂额,几乎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嘴角起了泡就消不下去。到了最后,格林中校也学乖了,郭得树和袁春梅争论的时候,山姆大叔抽着烟斗,顾左右而言他,再也不着急上火了。

    一个月后,上级来了命令,鉴于军事调处是一件长期的工作,需要打持久战,陈秋石返回淮上支队,留下袁春梅继续跟郭得树纠缠。

    陈秋石离开之前,章林坡特意把杨邑找来,这次倒是很客气,和颜悦色地说,老杨,过去同陈秋石打交道,我们确实低估了他。老韩调走之后,相当长一个时期淮上支队司令员出缺,陈秋石呼声很高,可是就不让他当司令,这次他们整编,给了他个旅长,可是你知道吗,是有条件的,他那个队伍,有个绝密的规定,党部书记说了算,最后的决策权在赵子明手里,陈秋石实际上是被控制使用的。

    杨邑吃惊地看着章林坡,他不知道章林坡是从哪里弄到的这个情报,更不知道章林坡今天跟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意图。

    章林坡说,陈秋石是你的学生,你应该了解,有所长必有所短。据说这个人在太行山打仗就打出了名,但留下两个不好的名声,一个怕死,一个得过相思病。

    杨邑的眼睛瞪得老大,冲口道,怎么会?说他得过相思病我不知道真假,但是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传说他是情种,他和袁春梅曾经有过一段恋情,这可能不是虚传。但是,说他怕死,纯属无稽之谈,他也是身经百战,几乎战则必胜啊!

    章林坡笑笑说,老杨,你别激动。说他怕死指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用兵。不说远了,我跟你讲,一句话说到底,陈秋石这个人,会打仗,但是不识时务,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打什么仗。长官部有关部门对这个人进行过分析,此人在红军时期,职务几上几下;抗日战争时期,职务几上几下;未来假如我们两军交战,他的职务必然还是几上几下。最重要的是,根据长官部掌握的情报,这个人在抗战胜利后,一度流露厌战情绪,迷信和平,已经引起他们上级的注意。

    杨邑的冷汗渐渐地沁出脑门,他甚至怀疑,章林坡的话是不是暗藏机锋,是不是明说陈秋石而影射他杨邑。

    杨邑说,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希望不要再让我跟陈秋石打交道了,师座你是清楚的,我跟他的关系太复杂,我希望回避。

    章林坡笑笑说,不,还是得你去。你的任务是摸底,如果陈秋石有心归顺国军,国军会委以重用,说一句你不要心酸的话,他过来之后,地位不会在你我之下。

    杨邑差点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地说,师座,策反陈秋石,简直是痴人说梦,断无可能!他一个精编野战旅的旅长,驰名江淮的战术专家,怎么会向国军俯首称臣?

    章林坡说,老杨你急什么!坐下,我跟你讲,这不是我的意思,按我的意思,恨不能一枪把他毙了。这是长官部的意思。

    章林坡说,长官部做出策反陈秋石的计划,是经过周密研究的,是一项重大的战略行动。促其临阵倒戈是上策;上策不成,搅乱他们的阵线,让陈秋石丧失指挥权,这是中策;中策不成,还有借刀杀人。一句话说到底,即便陈秋石不能为我所用,也要让他失去共产党的信任,让他成为共产党的囚徒。

    杨邑呆若木鸡,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离开章林坡官邸的时候,他的步子都有点轻飘飘的了,恍惚害了一场大病。他不知道长官部为什么做出这样恶毒的计划,只能理解是战争需要了。

    直到两天之后,杨邑才从郭得树那里得到一个令他惊骇不已悔之不迭的消息,国军长官部之所以下了决心要策反陈秋石,除了来自共产党内部的斗争让他们看到了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另外又掌握了一个法宝,而他们掌握的这个差不多置陈秋石于死地的法宝,恰好是杨邑从陈秋石手里搞到的。

    官亭埠战役之后,章林坡让杨邑利用师生和同盟的双重关系,到杜家老楼找陈秋石,以研究敌军规律和战术特征为名,索要官亭埠战役过程中淮上支队的作战方案和全部文电,陈秋石虽然为难,但考虑到抗战大局,又碍于先生的面子,最后让人摘要做了一个副本,尽管做了一些技术处理,但是淮上支队在作战中的战术指挥、兵力运用、机动能力、通信能力等等,还是难免有所体现。

    正是这个资料副本,成了国军长官部意欲策反或嫁祸陈秋石的利器。陈秋石到淮上州不久,江淮省委和军区的特情小组对他的秘密调查已经展开了。

    陈秋石带着马建科离开淮上州的时候,章林坡在皋城大饭店设宴为陈秋石饯行,袁春梅等留守人员也参加了,国军新编第七师的头面人物几乎全部到场,相当隆重。章林坡一反常态,席间口口声声称陈秋石为陈老弟,说陈老弟乃民族精英,国家栋梁,道德学问堪称人中豪杰。

    这顿饯行酒,同陈秋石刚进淮上州的时候恍惚天壤之别,表面上其乐融融,大家都说一些隔靴搔痒的话,即便话里有话,也是点到为止,不往深里去。

    杨邑早就接到任务,领兵护送陈秋石直到西黄集,直到同淮上独立旅的部队交接。

    饭后启程,楼前停着两辆吉普车和五辆卡车,刘锁柱带领自己的下属分乘两辆卡车,将陈秋石的帆布吉普车夹在中间。最后一辆卡车全是物资,有面粉、布匹、罐头、药品等等,还有一个特制的行军折叠床,美国制造。章林坡送给陈秋石个人的有三件礼物,一件是黑色的狐皮大氅,据说价值极其昂贵;第二件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勃朗宁袖珍手枪;第三件是一个厨师,一个矮胖子四川人,全部用豆制品作原料,能够办一桌全席,陈秋石在皋城大饭店就餐,多次夸奖,章林坡干脆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了陈秋石。

    这三件礼物,陈秋石没有推辞。陈秋石说,恭敬不如从命,章将军的情意,秋石不会忘记的。

    五

    送走陈秋石,章林坡说,第二场戏开始了。老郭,皋城大饭店你没有安窃听器吧?

    郭得树说,没有,那东西对陈秋石他们不起作用。

    章林坡眉头一皱说,回去,马上研究下一步行动。

    汽车开了十多分钟,进了章林坡的官邸,勤务兵送上茶,章林坡交代副官,我要午休,任何人不得进来。待副官出去,章林坡转脸问郭得树,酒席上我看你满脸矜持,席终人散又面露得意之情,是不是有更好的招数?

    郭得树深沉一笑说,师座,你认为杨邑策反陈秋石会有结果吗?

    章林坡说,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怎么,你是不是怀疑杨邑反被陈秋石策反过去?

    郭得树说,我和师座一样,坚信杨邑不会背叛党国。杨邑和陈秋石这两个人都很奇怪,陈秋石绝不可能投靠国军,但是不排除他对国军抱有侥幸心理。杨邑绝不会投靠共军,但同样也不排除他会帮助陈秋石。卑职认为,策反陈秋石乃至除掉陈秋石,都不是目的。长官部的意图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剥夺陈秋石的兵权,让淮上支队群龙无首,造成内部混乱。

    章林坡沉吟道,这比怀柔感化要靠谱得多。你有什么具体打算吗?

    郭得树说,卑职有一个设想,像陈秋石这样的人,虽然是战术专家,但是也不可能尽善尽美。陈秋石打仗,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是,他们的组织不会这么看,他们只要结果,不管境界。官亭埠战役中,陈秋石就有用兵手软的问题,已经在江淮军区引起争论,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抓住放大,让他的上级产生不满……

    章林坡说,啊,这个不行。跟鬼子打仗,他们的上级也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他保存实力不会受到责备。

    郭得树笑了,师座,您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卑职也悟到这一点了。我们不妨从另外的角度考虑,跟鬼子打仗,他们的上级不希望他死打硬拼,但是跟我们打仗呢?红军时期,陈秋石就是因为跟国军打仗忽上忽下,当了三次团长又当了四次连长。

    章林坡手抚前额想了很长时间,问,你是说,再让他几上几下?这是个好思路啊!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下呢?

    郭得树毫不含糊地说,搞反间计。他们的组织有个致命的弱点,疑心太重,只要出了问题,就会搞内部斗争,整顿肃反。譬如出了叛徒,或者地下组织被破获了,或者情报泄密了,或者有人告状了,等等,他们都有可能搞运动,运动就是搞人。

    章林坡来了情绪,坐正身体说,那你说说,你这个反间计怎么个搞法,谁来搞?

    郭得树说,事实上我们的反间计已经开始了,陈秋石来淮上州谈判,虽然在首席宴会上出了一把风头,但并没有给他们争取多少实际利益,打道回府,师座给了他极高的礼遇,重礼相送,依依惜别,这些情况都会出现在江淮军区的情报部门的案头。卑职断定,他们对陈秋石的疑心已经加重了。如果我们给他制造一发重磅炮弹,那他很快就会失宠。

    章林坡说,我们从哪里搞这发重磅炮弹?

    郭得树说,师座,卑职已经看到制造这发炮弹的能工巧匠了。

    六

    车队在山路逶迤行驶,走得不紧不慢。

    陈秋石和杨邑坐在后排,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对视一眼。

    杨邑忽然说,秋石,问你一个私人话题,当年你在南湖分校深造的时候,我就听说你有家室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家乡就应该在这一带。

    陈秋石说,是的先生,在玫山的隐贤集。

    杨邑哦了一声,又问,家人别来无恙?

    陈秋石苦笑一声说,遭土匪董占水抢劫,父母双亡。

    杨邑愣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那夫人和孩子呢?

    陈秋石说,杳无音信。我回大别山后几次托人查找,均无结果。我的儿子是戊辰年出生的,如果活着,还差二十六天就满十八周岁了。

    杨邑惊愕地看着陈秋石说,啊,记得这么清楚!

    陈秋石说,不敢想起,不能忘记。

    杨邑叹道,秋石,愚师不该多问,也不能多劝,只是送你一句话,不随意,随缘。

    在西黄集,陈秋石同杨邑分手。陈秋石按照师生的礼节,很正规地向杨邑敬礼。陈秋石说,先生,后会有期,保重!

    杨邑说,秋石,愚师还是那句话,但愿战场上我们并肩战斗,而不是反目成仇。

    杨邑的车队绝尘而去,陈秋石目送很久,直到完全没了踪影,这才转过身来。

    陈秋石说,好了,我们该解决新的问题了。陈九川!

    陈九川就在身后十几步远,听见陈旅长喊,高声“到”了一声,跑步过来。

    陈秋石盯着陈九川的脸,逼视。陈九川被看得心里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挪了挪脚后跟,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腮上的伤疤。

    陈秋石说,陈九川,你知道从汲河大桥到西黄集这一路上我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了你的枪口!

    众人面面相觑。

    陈九川说,我奉命保护首长的安全,难道错了吗?

    陈秋石说,有你这样保护的吗?我是军事调处执行小组首席代表,国军杨邑少将是来送我的,难道旅部没有通知你们?夹道欢迎你们没有搞,却搞了个夹枪欢迎。这三里路,面对国军护送军官,我汗流浃背,羞愧难当!

    陈九川说,我担心国民党玩花招,随时准备阻击。

    陈秋石冷笑一声说,你担心?你担心有什么用?我跟你讲,我惭愧的还不仅是我部的失礼,还有我部的愚蠢。你说你准备打阻击,可是你知道什么叫阻击战吗?我数了一下,你在三里地的路段上,一共设置了六个阻击阵地,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真的进入阻击战斗,这六个阵地最多只有三个能派上用场。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没有阻击主战场!

    陈九川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对你下手,所以没有主战场。

    陈秋石愣了一下,更恼火了,说,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下手,你搞什么阻击阵地?

    陈九川的脑门滚过一串汗珠子。

    陈秋石蹲下去,捡了一个石子,三画两画,画出一个地形图来,然后问,陈九川,知道这是哪里的地形吗?

    陈九川说,像是磨盘山。

    陈秋石说,好,还不错,会看地图了。你看,你的第一个阻击点在磨盘山东南,对面有机枪阵地,没错吧?你是不是认为这里最适合打伏击?

    陈九川说,是的。

    陈秋石问,你对敌人兵力是怎么估计的?

    陈九川说,一个连。

    陈秋石说,那我问你,你认为战斗打响后,敌人是冲锋还是逃跑?

    陈九川说,会逃跑,因为他措手不及。

    陈秋石又问,好,就算是逃跑,可是他会选择哪个方向逃?

    陈九川很有把握地说,沿来路逃跑。

    陈秋石把石子一扔,站了起来说,猪脑子,你有什么根据说他会沿来路逃跑?我跟你说,一旦你的前期设想成立,战斗打响后,他会迅速收拢,调整战斗队形,占领左侧松林高地。此时你的磨盘山阵地能够有效杀伤敌人的只有两个阵地,而其余阵地全在射程之外。我们再设想第二种情况,那就是在西黄集打伏击,你的有效阵地还是两个。在这个地形上打伏击,无论如何都不能采取一线分散配置,这是一个太极型伏击地形,知道什么叫太极吗,就是这个。

    陈秋石说着,又弯下腰去,在地图上画了一个S。这回大家都看清楚了。马建科说,旅长太神了,这可不就是一个太极吗?不管从东开始还是从西开始,你的六个阵地可以拐两个弯,既能保证发挥所有的火力,又确保不被反伏击,游刃有余。

    陈秋石说,陈九川,我再跟你说一遍,打仗是一门艺术,作为一个指挥员,你的部队只要还有一个战斗员活着,你就要履行指挥职责。指挥员应该是最后一个阵亡的,否则就是失职!

    陈九川的脸憋得发黑,蹲在地上,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七

    淮上独立旅留在执行小组的除了袁春梅接任首席代表,还有作战处二科科长冯知良和梁楚韵。

    陈秋石等人离开之后,袁春梅把包括特务营二连连长赵忠东和排长毕得胜在内的所有干部召集起来开了一个很严肃的会,要求单人不外出,不会客,不去舞厅,不下馆子。

    大家做得还不错。时间久了,问题就出来了。执行小组女同志有袁春梅和梁楚韵,出则同行,卧则同眠,而男同志只有冯知良一个。

    这段时间,会晤的次数越来越少,争论的次数也就自然少下来了。隔三差五国军代表会派人过来接执行小组去吃饭。郭得树说,事要谈,架要吵,饭也要吃。吃饭之后或打牌,或跳舞。新编第七师在楚城路搞了个军官俱乐部,常常灯火通明。

    袁春梅厌恶跳舞,但是梁楚韵愿意跳舞,她原本在火线剧社的时候就跳过舞,再说国军军官俱乐部什么人都有,了解点情况,探讨一下时局,都有方便之处,加上国军代表一个劲儿邀请,袁春梅也不好太驳人家的面子。开始是硬着头皮跳,跳了几次,觉得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当初在南湖黄埔分校的时候,她还是预备舞后呢。按袁春梅的逻辑,国民党的舞,不跳白不跳。

    执行小组国军方面,有两个女军官,都是中尉,一个担任书记员,一个担任资料员。书记员名叫王瑶,资料员叫王梧桐,王瑶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美女,身材高挑匀称,面皮白里透红,举止温文尔雅,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王梧桐偏黑,身材也略显低了一点,微胖。大约是因为脸黑的缘故,王梧桐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流转得也很活泛,反而给人一种亲近感。

    冯知良是个中学生,知识渊博且一表人才,很快就学会了交际舞,而且跳得炉火纯青。跟王瑶跳舞的时候,跳慢三和华尔兹,跟王梧桐跳舞的时候,跳快四和探戈,差不多跳出个舞蹈王子来。

    袁春梅不仅没有警觉,还有点得意,以为她的手下出了个交际舞高手,说明新四军不是土包子,洋的照样拿手。

    没想到就出了问题。交际舞这东西确实像个磁场。手拉着手,胸贴着胸,跳了几天之后冯知良和王梧桐就擦出火花了,再会晤谈判的时候,冯知良老是走神,目光游弋,偶尔同对面的王梧桐对视一眼,惊鸿一瞥,什么都有了。

    白天会晤的时候,王梧桐塞了一张纸条给他,约他晚上看月亮,就在饭庄的怡园里面。那天是农历四月十五。

    当天晚上,是淮上名流马苔青请执行小组吃饭,临上车的时候,冯知良突然推说腹痛,袁春梅没有起疑,她知道冯知良确实有胃病,交代好好休息,然后就上车走了。

    袁春梅走后,冯知良没有回营地小院,眼看载着袁春梅等人的车子出了大门,他才掉转方向,上了饭庄大院的一条小路。他前几天到过怡园,王梧桐和王瑶就住在这里。他知道,这几天王瑶白天在皋城大饭店上班,晚上回师部,据说是加班整理会谈纪要。怡园里除了警卫,就只有一个女佣,王梧桐在这个时候约他到怡园,恐怕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他能想象出来那是什么事情,那既是他恐惧,又是他渴望的事情。

    走进怡园小门的时候,他的心里有点跳跳的,还有点亢奋,老远看见王梧桐已经在怡园的葡萄架下面等他了,在离葡萄架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冯知良站住了说,梧桐,我来就是要跟你说一句,我们不能这样会面。你我都是军人,分属两个阵营,这样交往会出事的。有什么事情你赶紧说,说了我就走。

    王梧桐说,天大的事情也挡不住月亮。你就是走,也得等月亮出来再走。

    后来两个人就坐到了一起。王梧桐说,冯知良,你说,像我们这样的,能不能恋爱?

    冯知良叹了一口气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王梧桐往冯知良身边靠了靠,冯知良往旁边挪了挪,王梧桐不高兴了说,你躲什么呀,我又不吃你。

    冯知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我们是两个阵营的啊!

    王梧桐说,我最讨厌你说两个阵营,什么两个阵营的,我们是一个国家的,我们都是抗日军人。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想发动内战,搞得我们人在一起,心比天远。我们的那些长官,只会发国难财,升官发财搞女人。你们不要抱幻想了,仗早晚要打起来。

    冯知良没想到王梧桐会这么说,他差点儿就感动了,但是很快理智就战胜了感情。冯知良说,你这样说,有什么依据?

    王梧桐说,还不明摆着的吗?长官们天天都在算地盘,向上面要装备要编制要兵员,那是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打仗吗?我说这些你不会向你们上级报告吧?

    冯知良说,这是私人之间的谈话,我当然不会报告。

    王梧桐说,你们那个女长官成天侉着个脸,就像个女巫,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冯知良的脑子转开了,他真的动心了,他觉得这个女子真的不像在表演,这个女子真的像是进入了恋爱状态,只有恋爱中的女子才这么没心没肺,才这么无遮无拦。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么好啊,他面对的就不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女特务,而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清纯少女,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就像刚刚升起来的月亮。

    王梧桐说,你在想什么?

    冯知良愣了一下,突然说,我在想,要是鬼子突然打来就好了。

    冯知良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连忙说,我是说,鬼子要是在这个时候打来了,我就背着你跑。

    王梧桐说,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背着我跑吧。

    冯知良说,可是鬼子没有打来,我不能背着你跑,我背着你跑,我犯我们的纪律,你坏你们的规矩。

    王梧桐突然一下子扑过来说,背着我走吧,就在院子里,哪怕只走一圈,就当鬼子打来了。

    冯知良抚摸着王梧桐的背,感觉到身上热血沸腾,山呼海啸,他的两条腿都快支撑不住了,软绵绵的。他知道,王梧桐的房间就在十步之内,只要他抱起王梧桐,那么,今天就是一个特别的洞房花烛夜。他此时真有一点不管不顾的感觉了。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多年,在冯知良的感觉中,每一秒钟都是那样的漫长,每一秒钟他的心灵都在搏斗都在厮杀。终于,他感觉他的腿又长回到他的身上,他的心脏重新按照他的意志跳动,他轻轻地推开王梧桐说,对不起王小姐,时间太晚了,我得回去。

    王梧桐抬起脸,泪眼婆娑。王梧桐说,难道,难道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冯知良说,等着吧,等着和平的那一天,或者等着胜利的那一天。

    八

    郭得树听完王瑶的报告,沉思良久,对王瑶说,快了,快了,生米就快做成熟饭了,还差一把火候,一定要让他们上床,一定要把他们抓个正着。

    王瑶说,可是,我总不能跟王梧桐明说,必须把他弄上床吧,倘若让王梧桐察觉我们的企图,那就弄巧成拙了。她是真的陷入恋爱当中了,恋爱中的女人是不顾一切的。

    郭得树说,王梧桐是个没脑子的女人,而且处在热恋当中,应该不会有所察觉。你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编几个爱情故事,渲染男欢女爱的甜头,刺激她。

    王瑶说,问题不在于王梧桐,王梧桐现在连羞耻心都没有了,爱得死去活来,冯知良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问题是那个冯知良,他是从太行山过来的,很警觉。

    郭得树说,好,我知道了。你们不要放松,三天之内如果不见成效,我们再想办法。

    在新编第七师,郭得树有双重身份,一重身份是师部的副官长,另一重身份是军统淮上站的站长,这后一个身份,只有章林坡一个人知道。他手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干将,男的是师部计划室主任龙柏,女的就是书记员王瑶。郭得树给王瑶布置的任务并不复杂,就是给王梧桐创造条件,激励王梧桐的情欲,把冯知良引诱上床,后面的事情就由龙柏来处理了。

    三天过后,这项工作还是没有进展,冯知良不仅没有被王梧桐引诱上床,而且再也不同王梧桐单独会面了。王梧桐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倒开水的机会,传电文的机会,给冯知良递纸条子,冯知良置若罔闻,甚至连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也不参加了。

    王瑶把情况报告给郭得树,郭得树说,奇怪啊,这个人难道真的不食人间烟火?真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真的水泄不通刀枪不入?是不是他嫌王梧桐长得丑啊,他妈的王梧桐是黑了点。

    王瑶说,王梧桐是不漂亮,但王梧桐还是很有风情的,王梧桐的眼睛对男人很有杀伤力。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根据过去的情况看,冯知良事实上已经对王梧桐动心了,差点儿就失控过一次。

    郭得树说,去,把龙柏给我叫来。

    见到龙柏,郭得树暧昧地说,你去打听一下,看看哪个药铺的那种药最管用。

    不到两个小时,龙柏就回到郭得树的办公室说,长官,你要的东西找到了,城东望城岗配种站的牛津散有奇效,给公马用了,一天可以搞三次。

    郭得树说,好,给我买十天的剂量。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郭得树又请袁春梅的执行小组吃了两次饭,这两顿饭里,冯知良的饭菜里面有了文章。给冯知良下过药后,郭得树好说歹说,又把袁春梅等人请到军官俱乐部跳了两场舞。

    第一次跳舞郭得树就注意到了,冯知良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翩翩起舞身轻如燕了,老是错步子不说,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舞伴,老是往下看。王瑶陪着冯知良跳了一曲,下来附在郭得树的耳边说,成了,这家伙动手动脚的。

    郭得树见时机成熟了,当机立断,布置手下做了个动作,双方执行小组,加上勤杂人员,包括郭得树本人在内,一共有九个人同时患了传染性痢疾,送到随军医院,隔离治疗。

    袁春梅等人患痢疾是真的。国军中尉王瑶似乎尤其严重,一天数次紧急集合,捂着肚子小跑,一蹲上茅坑,就扑扑嗒嗒往下流,完全没有了往日矜持高傲的做派。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般痛苦,冯知良就是个例外。冯知良也是因为痢疾住院的,但是他拉得并不严重,住院的第二天就基本上止住了。

    最近几天,冯知良忽然感到神情恍惚,身上就像被安了一个小炭炉,每时每刻都在燃烧着。白天看见女性,甚至跟袁春梅擦肩而过,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多看一眼,而迎面遇上王梧桐,他的眼睛就成了X光透视机,能把里面的物件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夜里更是难受,下面始终硬邦邦的,胀得难受,梦里全是干那件事情,一会儿是同王梧桐,一会儿是同江碧云,有时候还有袁春梅和梁楚韵。

    有一次梦得深沉,半夜里病房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身影幽灵般地闪进来,他刚要起身,一个热乎乎的肉体拥了过来。朦胧的月光里他看清楚了,那是王梧桐,王梧桐的病号服就像水一样滑落下去,挺起的胸脯在月光里泛着幽蓝的光泽。他猛然警醒,伸出手去奋力推阻,那手却像是安在别人的身上,根本不听他的指挥。冯知良大声呼喊,不行,不能这样,不能犯错误!可是那声音只在心里回荡,还没冲出嗓门,就变成了沉重的喘息,他似乎是被一只手推着拉着,刚刚进入王梧桐的身体,就喷薄而出。

    冯知良钻进了天堂。那一夜,他不知道做了几次。压在王梧桐的身上,他还是不满足,他想再深入一点,恨不能把整个人都发射进去,他想永远埋在王梧桐的身体里面,永远……到了后半夜,王梧桐说,知良,你会娶我吗?

    他说我不知道,我恐怕活不了多久了,他们会枪毙我。

    王梧桐说,要枪毙就把我们一起枪毙吧,到了那个世界,我们还在一起。

    冯知良不说话了,泪水无声无息地流。王梧桐俯在他的身上,吮吸着他的泪水,那泪水越吮越多,两个人的泪水汇在一起,遍体横流。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冯知良心虚得不敢睁眼,尽管他已经起了大早检查了病房,王梧桐下半夜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他还是心虚,他在心虚中等待,等待袁春梅来传唤他,等待国军的特务来找他,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败露,他就一头撞死在病房的墙上。

    可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外面风平浪静。他想,够了,就这一夜就够了,神不知鬼不觉,他把一个男人的福全都享了。既然没有出事,那就悬崖勒马,再也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了。他真希望那是一场梦,什么滋味都尝到了,什么风险都没有。

    到了下午,病房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原来是五号病房的王瑶病情加重了,已经休克了,被转移到急救病房,国军医生正在抢救。

    晚上吃饭的时候,在病号食堂里袁春梅看冯知良的眼光很奇怪,冯知良感觉袁春梅的目光就像刺刀,一直插到他的五脏六腑。冯知良一头冷汗,不敢正视。袁春梅看了一阵说,冯科长,你怎么啦,脸这么白!拉得厉害吗?

    冯知良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说,厉害,一天十八次啊!

    袁春梅吃了一惊说,啊,十八次!那还了得!国民党的医生怎么搞的,想把我们弄死吗?

    冯知良说,啊,不,不,我说错了,我都拉糊涂了,也就两三次。

    袁春梅说,你吃饭有胃口吗?他妈的国民党安的什么心,拉痢疾还给肥肉吃,能吃得下吗?

    冯知良说,啊,是啊,是啊,腻味得很。

    袁春梅看着冯知良,突然惊乍起来,啊,冯科长你还行啊,你都吃了两碗干饭了,这碗红烧肉被你吃了一大半。

    冯知良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没有晕过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啊,报告袁副政委,拉得太虚了,吃不下去也得吃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

    九

    冯知良是在五号病房被捉奸的。

    本来,那天晚上他已经痛下决心,再也不做那辱没廉耻的事情了。这是明显的阴谋,这件事情的背景绝不仅仅是王梧桐一个人的情欲。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是谁设的圈套,为什么要设圈套,但他可以肯定这是圈套。入睡之前,他还特意检查了暗锁,他知道特务都有开锁的功夫,所以又用椅子把门抵住了。想想还是不放心,他连拖带拽,把三屉桌也搬了过去,堵在门后。

    可是到了下半夜,他还是睡不着,他在聆听外面的动静。他希望听见那像耗子探路一样轻微的沙沙声,他在恐惧中盼望,又在盼望中恐惧。最后,他起床把桌子和椅子搬开,鬼鬼祟祟溜到五号病房门口。他伸了一次手又缩回来了,再伸一次手,再缩回来一次。他已经不记得这样伸伸缩缩有多少次,反正他后来听到了吧哒一声,就像炸雷一样,把他吓了一跳。他只是在心里跳。好像有个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的双脚好像已经离开了地面,飞一样飘到了床前,这样,就看见了那个他已经熟悉的身体。

    一双温热的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路径已经很熟了,话也不用多说,就像战斗一样,子弹上膛,瞄准目标,发射。

    第一次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他再次后悔,再次恐惧。就在后悔和恐惧当中,他用了蛮劲,就像倒腾粮食袋子那样,把王梧桐翻了过来,暗示王梧桐趴下。王梧桐开始不同意,挣扎,但挣扎无效,王梧桐只好按照他的指令趴下。

    一支看不见的枪口,就在这个时候对准了他的后脑勺。冯知良只觉得眼前啪啪啪画过几道闪电,两腿一软,瘫在地上。

    捉奸的人给了他面子,让他穿好了衣服,然后才拉开电灯开关。龙柏少校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冯知良说,哈哈,冯科长情场得意啊,就这么几天,就把我们国军的花骨朵摘了,兄弟佩服。

    王梧桐火急火燎地蹬好裤子,一边系扣子一边骂,混蛋,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破坏我们的爱情?

    龙柏说,不是你给我们报告的吗,说这个冯科长可能会强xx你,让我们暗中保护啊!

    王梧桐愣愣地看着龙柏,突然一头撞过来,龙柏早有防备,倏忽一跳闪过去,伸手抓住了王梧桐的手腕,皮笑肉不笑地说,王中尉,请你尊重国军的脸面,不要在这里表演了,带走!

    上来两个士兵,二话不说,一条毛巾捂进王梧桐的嘴巴,把她扭了出去。

    就在五号病房里,龙柏扔给冯知良几张白纸,一支钢笔。冯知良说,杀了我吧,我是不会当叛徒的。

    龙柏说,没有人让你当叛徒,连叛变的事情都不让你做。我们两家是友军,我们个人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帮忙是不是?

    冯知良说,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龙柏说,我们请你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们的陈旅长是我们新编第七师最可靠的朋友,抗战时期曾经帮助国军做过很多事情,比如官亭埠战役,你非常清楚。你给我们写个证明,以后陈旅长过来了,是要当大官的,这些证明材料对于陈旅长加官晋爵都是有好处的。

    龙柏说,袁春梅的病房就在后院,我们可以随时把她请过来。当然我们也可以采取其他办法让你风光,你奸污国军女军官的照片,我们随时可以提供给新闻界,让你名满天下。

    冯知良汗流浃背,几乎虚脱,把脑袋歪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两行泪水从眼角不可遏止地往外涌,嘴里念念有词,一失足成千古恨啊,祸水啊……

    龙柏说,别装蒜,你说你是帮助陈秋石升官,还是要把贵军的名声搞臭,哪个后果更严重,你掂量吧。

    冯知良呆若木鸡,脸色由红变白,再变紫,再变黑。他最终选择了他认为后果最轻的那条路,写了一份《关于陈秋石配合国军抗战的证明》。

    第二天上午,冯知良也被转移到急救室,郭得树在那里抖搂他写的那几张纸,脸上露出和蔼慈祥的笑容。郭得树说,很好,很好,听说你在太行山就是陈秋石的参谋,知根知底啊!不过,这个东西还得改一下,就改几个字。

    冯知良说,我的良心已经喂狗了,我已经丧尽天良了,我不能再为虎作伥了。

    郭得树说,你都丧尽天良了你还怕什么?就改几个字。你和王梧桐有情有义,本长官成人之美。在你逗留淮上州期间,我可以向你保证,一是对你们的事绝对保密,二是保证给你们创造条件,三天让你当一次新郎。

    经过昨夜的惊吓,冯知良差不多已经忘记了那说不清道不明、酣畅淋漓的痛快,听郭得树这么一说,残存在体内的牛津散又开始起作用了,就像瘾君子的发作了烟瘾,冯知良的脸又开始发白了,他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说,那我得看看,怎么个改法?

    郭得树说,说开了,改了比不改对你更有利,改了之后,你的这个材料就不是向新编第七师提供什么狗屁证明了,而是向你的上级敬献的一份厚礼,你的所有行为都可以理解为对你的组织负责。

    十

    赵子明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年关前后,他到江淮军区受训,曹泗安政委详细了解了淮上支队的情况,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陈秋石的问题,当时已经决定淮上支队整编为野战旅了,曹政委没有说陈秋石担任旅长是不是合适,而是问赵子明,由他兼任旅长是不是合适。赵子明当时有点纳闷,说实话,他不是不想兼任旅长,但是他有很多顾虑,他兼任旅长陈秋石怎么办,部队会不会有看法,再说,军事上他和陈秋石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赵子明最后说,我兼任旅长不合适,我和韩子君同志,还有支队的其他同志,都认为陈秋石同志担任军事主官是恰当的。

    曹政委说,这个我知道,韩子君同志给省委和军区都写了报告,一是请求把他自己降为副职,由陈秋石担任司令员。韩子君这个同志高风亮节,难得。但是陈秋石嘛……曹政委沉吟片刻才说,怎么说呢,就军事才干而言,这个同志确实出类拔萃,可是我们的斗争也不全是军事斗争啊,高级干部尤其要看政治觉悟。

    赵子明说,陈秋石的政治觉悟不低啊,在官亭埠战役中,不仅运筹帷幄,而且身先士卒,在他的指挥下,整个战役全盘皆活。

    曹政委说,问题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官亭埠战役,给我们惹来了麻烦,有人说官亭埠战役实际上是牺牲我们的部队,帮国民党的忙。

    赵子明蒙了,半天才说,官亭埠战役从作战计划到实施,都是经过军区批准的啊,虽然客观上帮忙,但是这是抗日啊,无可非议。

    那次谈话之后,赵子明一直忐忑不安,他生怕给自己搞了个旅长兼政委,那他就算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好在,整编命令下达后,陈秋石还是被任命为淮上独立旅的旅长,只不过任命文件上有一个特殊的后缀,就是政治委员有最后的决定权。

    半年过去了,麻烦又来了。

    江淮军区接到淮上独立旅作战二科科长冯知良署名的一份检举材料,名为《关于陈秋石同国军的交往》,里面列举了陈秋石在进入大别山后,曾经在各种场合下散布的错误言论。

    陈秋石同志指示,大局为重,对于国军部队,能不打尽量不打,能小打尽量不大打,能假打尽量不真打。陈秋石有个奇怪的理论,所谓三流的指挥员被敌人消灭,二流的指挥员消灭敌人,一流的指挥员既不被敌人消灭,也不消灭敌人。在这个理论指导下,我部对国军的多次挑衅避而不战。

    冯知良的信里还举了一个例子,信中说,“在官亭埠战役中,因为主力团团长祁深奥不愿意给国民党军当炮灰当看门狗,陈秋石勃然大怒,欺负祁深奥不识字,从口袋里掏出地方干部刚刚送来的情报,假传这是司令员韩子君和政治委员赵子明授予他的独断专行权力,有违抗命令者格杀勿论,威逼祁深奥同志。祁深奥同志含泪接受了这个命令,亲自率领敢死队前出官亭埠,与敌短兵相接。陈秋石同志居心叵测,迟迟未派遣增援部队,导致祁深奥身中数弹,壮烈牺牲。祁深奥同志殉国前高喊,我不是被鬼子打死的,我死在国民党的手里。”

    信的最后说,我们不否认陈秋石在抗战中战功卓著,但是在对国民党军队的问题上,陈秋石同志确实态度暧昧。

    据说军区首长看了这封信,非常震惊,同新编第七师紧急交涉,派出特派员赴淮上州找冯知良核实,冯知良明确答复,这份举报材料就是他写的,内容句句属实,证人还有刘大楼、张于今、马东晨……

    军区党委紧急会议结束十分钟后,一份密电越过千山万水,到了赵子明的手上:即令陈秋石同志离职养病,赵子明同志兼任淮上独立旅旅长,刘汉民任该旅副旅长兼参谋长,袁春梅同志为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

    赵子明手捧密电,半天做声不得。别人可以不清楚,但是他不会不清楚,在这封电报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煎熬一直持续到晚饭后,赵子明约陈秋石到杜家老楼圩沟外面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赵子明还是不说话。

    赵子明不说话,陈秋石也不说话。

    走到太阳西下,月牙初现,赵子明开口说话了。赵子明说,走了一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是什么事了。走了两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出什么事情了。走到三圈我不说话,你就该知道怎么办了。

    陈秋石说,老赵,这次我犯了哪个天条?

    赵子明说,一封举报信,军区的结论是右倾。

    然后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陈秋石说,哦,没想到我给同志们造成这样的误会,这个同志警惕性很高啊,他反映的问题,除了祁深奥牺牲前的那声喊我没有听见,其他的差不多都是事实。不过我想知道,这个举报我的同志是谁?

    赵子明说,这是绝密,连我也不知道,你就更不要打听了。

    陈秋石淡淡一笑说,好,我接受处理。

    赵子明说,我都安排好了,在南岳书院,你的警卫员和厨师都可以带上。还可以带一个参谋。

    陈秋石笑笑说,这种事情我遇到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全明白。我能不能自己提个要求?

    赵子明说,只要我能做到,必然满足。

    陈秋石说,我要带上我的马。

    赵子明怔了一下,断然说,这个不行,绝对不行。

    陈秋石说,那你准备把我的马交给谁?

    赵子明说,这个我自然会有安排。老陈你放心,我会派专人负责你的老山羊,我们把你的老山羊像大爷一样伺候,直到组织上给你做出结论,我会完璧归赵的。

    陈秋石点点头说,也好,那就拜托了。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的老山羊就是我的亲人。我还问你一句,这次我万一过不了关,我要是死了,我的老山羊随便你们怎么处置好了,你们杀了吃肉都行。不过我可警告你,那时候我和我的老山羊又走到一起了,你就不怕我们两个的阴魂跑去找你算账?

    赵子明的脸在刹那间变得苍白,看着陈秋石说,老陈,也不要说得那么悲壮。根据我的观察,这次处理,军区是有所保留的,你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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