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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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整个旅程我一直睡得很沉。机上人少得出奇,搬开椅子间的横杠,躺着舒适,机身微微震动,有如摇篮,飞机起飞前积累的疲劳和紧张,都被身后的一道道云墙隔开。因此,在肯尼迪机场海关,样子像阿拉伯人的查证官抬头看我,我也很有兴致地朝他一笑。他只是例行公事核对我的照片而已。

    “小姐,你能否到那个房间稍稍坐一下?”他客气地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男一女两个移民局职员已经站在我身边。

    我心里咔嚓一声。离自由只有最后一步,跨出去就是,难道还会唇前杯失手?我笑笑,提了挎包,走进一个玻璃隔开的房间,这才发现机场人员全是中东脸型的人。

    一个官员坐在那儿,黑胡子拳曲得几乎像天方夜谭里的苏丹王。他摊摊手,让我坐下,一边还在翻看我的护照。然后他抬起头,朝我端详,没说话。我想我不必先开口,于是他与我像两个小孩比瞪眼。

    这游戏我从小就常胜不败。果然,他笑起来了:

    “你这签证是假的,伪造的。”

    我耸耸肩。“这可是美国领事馆开的!”我平静地说。拿出申请书、通知书副本。这个家伙想敲诈还是怎么的?

    “领事馆开的也不一定是真的。领事馆工作人员受贵国风气影响,受贿是常事。”他脸色突然转为严厉。

    我吃惊极了。这种事虽有所闻,但还没听老美自己承认过。我正想抗议,却看见苏丹王又低下头在研究证件,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出机场后去哪里?”

    我说:“我已填清了:纽黑文,耶鲁大学。出机场就直接去,不进纽约。”

    “你的护照也是假的。”他突然说,同时把我的护照扔进抽屉。

    二

    危机临头,我反而平静下来。

    这里有文章,只是不明白底细。我说:“你这是代表美国移民局正式指控?我得跟我在这城市的朋友打电话,我要找律师。”

    “不必,”苏丹王说,“这是移民局行政处理的范围,不用法庭裁决,你必须先在监押所等一段时间,让我们调查。”

    “然后呢?”

    “如果情况属实——也就是说你的护照签证是假的——你将被递解出境。”

    “你们无权诬陷我。”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吼叫着说,“我要求见移民局上级。”

    “我就是上级,”他又笑了起来,好像在安慰一个受欺侮的小孩,“我们已经把你的行李取来,就在隔壁房间。你乘了十个小时飞机,正可以休息一下。”

    “我要打电话!”我说,“打电话是基本人权吧!”

    “你的房间有电话,尽管打。直线。”他客气得像旅馆经理。

    我只得进了隔壁房间,这房间也真像旅馆,很大,也很整洁。

    我当然不想睡。我在长江入海口上海那个城市闯的祸,凡是读过我在《花城》刊出的那本纪实之作《康乃馨之恋》的人全知道:环境已对我很不利,某些事引来杀身之祸,尤其是那书还未发行就被禁,我只能像十多年前二十多年前那些年轻人一样,找个美国学校读书,出国。

    幸亏此时出国热早就降到冷冻水平,手续办起来极顺利。

    这个中东人怎么还是老皇历,以为中国人还视美国为天堂。我说的投奔自由而来,是特殊意义上的自由,即摆脱国内那些仇人。护照签证一点没错,就是留学动机不太纯。或许上帝是个道德家,对动机穷追不舍。

    可是这个鱼鱼,我旧日的男友电话怎么老是没人接。我在小本上翻找其他可能的电话号码,这城市应当有几个生熟不一的脸。几个诗人恶如强盗,从无定居,电话绕了几次,都被房东臭骂一通。

    我当然听说老乡嵇琳在这里成了名交际花,正因如此,永远是音像留话器来接待我,屏视上说话的女人,比我记忆中的嵇琳漂亮,再好看也不能老让我看个没完,我关了留像镜头,扔下几句话。

    甩开小本,我上盥洗室,想整理一下。干脆洗个淋浴,反正行李全在。

    当我裹着毛巾从浴室出来,吓了一跳,房里坐了三个移民官。

    我对自己生了气:早就应该想到这是关押所,房门是反锁的!而且说不定到处都有监视摄像孔。

    我说:“对不起,能否请你们出去让我穿好衣服。”

    三个官员同时起立,那位苏丹王几乎是谦恭地说:“当然,当然,小姐,原谅我们唐突。我们只是想来通知你,你可以入境了。”

    “那好,”我说,“谢谢。”

    “但是,有个条件:你必须去曼哈顿,不能去纽黑文,前哥伦布大学已经同意接受你为研究生。”

    “这可太离谱了!”我说。

    “长春藤大学早已没落。小姐是学界中人,知道前哥伦布大学的地位,校址是老的哥伦比亚大学。”苏丹王摸摸胡须,“尤其是你的专业——比较文化研究,该校一直是全美排名第一。”

    “你还懂点学术!”我嘲弄地说,“移民局还管我读什么学校!”

    “那里已同意给全额奖学金三年,期满可延续。这是系主任米歇尔•乌克巴图教授刚发来的文件。”

    我的舌头封在嘴里了。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可是没想到的。本来我读书就是半心半意的:多少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学界新秀成了美国职业洗盘工。我们都明白:这是帝国主义欠着中国的又一笔债。

    自然,我对曼哈顿近年情况有所闻,我避开曼哈顿,也是想入境时避嫌,不至于被留难。不料曼哈顿还如此好客。

    种族歧视早在美国露出全部真相,不仅是白人歧视有色人种,有色人种互相敌视也是势不两立。曼哈顿已被肤色撕裂——黑人以老根据地哈莱姆为中心,占领着曼哈顿北半部;黄肤色东方人以雄厚的财力占据华尔街,以学界的智慧占据纽约市立大学,以雄厚的文化遗产占据了几个大博物馆,以艺术家的浪漫占据格林威治村,当然还用异国情调占据唐人街。双方以八十六街为界,连中央公园也划成了两半,曾经筑了三道防御工事与防坦克壕,扎扎实实地打过几个月本世纪初式的阵地战。

    阿拉伯人占据布鲁克林一带,拉美和波多黎各人占着昆土,印度南亚人占据纽瓦克的哈德逊河沿岸,他们在黑黄大战中表示中立,但不拒绝个别问题上的有代价合作。而白人早就放弃城区,退往远郊:以长岛的莱文顿,北边的奥西宁,新泽西州的普兰菲尔德一线,远距离包围,坐山观虎斗。由于国会的逼问,总统表示:民族问题困扰美国整整一个世纪,弄得焦头烂额。现在让出地盘,任其互斗,是一个分而治之的解决办法。

    或许正是总统不得不坦白说出的话,使各民族清醒过来,清点尸体,似乎不相上下,交了个平手,不失面子。停战协定已签字多年,“无冲突中立区”已经扩大到北至前哥伦布大学,南至时报广场,由以白种人为主的多种族联合警察部队控制。但各民族都明白“后内战”时期,斗争没有停止,文化对抗已成主志对抗方式,尤其礼仪信仰,是团结制胜的法宝。于是黑人中伏都教大兴,佳年华会的大狂欢频繁到每周一次。东方人共信佛教,只是日本神道太狭隘自守,喇嘛佛教过于神秘,朝鲜佛教几被基督教吞没,只有中国式的气功修炼,以禅道哲理为典章,以八卦像数奇门遁甲为圭臬,以风水太极为致用。仪式典雅,经文奥妙,学者可探玄究幽,百姓有礼拜如仪。

    “你如果不同意,也可以,”移民官犹疑地说,“下一班飞机递解出境。别问我为什么——”他看到我正要开口,却不想听我的选择。“得罪了,请原谅。”他们退了出去。

    一辆长达十米的李摩辛轿车已经等在机场门口。

    称民官再没出现。两个服务人员送我到车边。

    管他的,我想。

    车子一会儿就开上了高速公路,穿过布鲁克林桥。看看曼哈顿也不错,总不见得进城就得拜佛,谁还挡得住我一走了之,换个州,换个城市,最多不要奖学金。系在车窗玻璃前的小葫芦垂着项链,恰如其分地比喻了我的头脑,自得地随车身微微摇晃。

    我拿出钥匙链,挂了一个小巧的金属牌。记得在机场,经过最后一个机器隧道,足有两分钟停在通体透明的弧光直射之下,通体扫描储存了全部资料后,戴船形帽穿窄裙的守卫女士递给我这个黄圆形的牌,背面印有我的头像、进海关的年月日。

    我看着这牌子,心想,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纪念品。

    三

    嵇琳找到我。

    在原洛克菲勒中心,现在的金身大佛殿前,我像一只老实的猫被狡诈的耗子逮住。“你的脖子心不在焉。”她抓住它不放。在这么庞大一座城市遇到嵇琳,难道不巧么?她说要为我举行晚会,“星期天,晚上八点。我不会再给你电话,就这么定下了。”

    “星期天晚上?”我的样子和声音不是犹豫,说不出是什么东西让我感到不自在。

    “放心,周末,星期天,警察最多,是法定的全市安全日。”她拖着两个穿长袍的同胞准备下车。他们像是刚从彼岸的高原上飞来,眼光好奇地扫东瞄西,神经绷得紧紧的。

    嵇琳不用说早已知道我到了这城市,她没问我住哪儿,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感觉如何,大陆那边怎样,正如我不问她是否听到我留在她电话里的求助。她把车门打开,凑近我的脸,神态怪里怪气的,或许是多少年未见她,也可能是曼哈顿把每个人都弄得有点神经质。

    星期天下午嵇琳来电话提醒,说是要叫朋友晚上开车来接我参加晚会。我谢了她,说一定去。

    我按地址找到嵇琳位于曼哈顿中心的那幢大楼时,一看表,已迟到了。我急忙闪进电梯直到顶层,奔出电梯,敲门。门一阵喊冤叫屈地响。

    晚会已进行到尾声。拥抱我的嵇琳,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在乎,仿佛早来晚来都一样,虽说这个晚会是名为我“洗尘”的。我当然明白这点,尽管她在电话里一再对我强调:老朋友,这是专为了你。这样的话,她对今晚应邀而来的每位客人都会说。转过旋梯,我终于从她滑溜的一次性使用衣裙中解脱。不过,她今晚打扮得那么出格地漂亮,穿得好像街上的高档时装店橱窗里模特儿的装束:披挂着拖地黑红双色一次性布料长裙,图案是三三两两或站或半蹲的骷髅,手握尖尖的土耳其弯刀;她的脸虽整过容,还未到认不出的地步,只是两颊涂得很深而已,手里拿的也不是闪着白光的利刃,一支扁圆形新处女烟夹在她两个指头间,几乎有七英寸长,气味悠悠晃晃叫人不得不快乐起来,也不得不绝望下去。

    我说:“你现在像观世音的第一玉女。”

    嵇琳听了大笑起来,向全场高叫:“我被封为观世音的玉女了!”

    鼓掌声中,上来一大堆男女向女仙朝拜祝酒。我瞅住吧台边一个屁股刚挪开腾出的空位,坐了下去,正对着酒、饮料、一盘盘接近尾声更显出色泽形状凶猛的佳肴。我问有没有二锅头?

    “您小姐识货。”酒保说。

    “别放冰。”

    “当然,真正老牌二锅头。”

    我呷了一口,慢慢裹卷在舌头上。

    四

    这个开始自然而然,迟早要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但当它来到面前,我却毫无察觉。我弄不明白,晚会上这些在这块土地上只是半站稳脚的人,脸上的笑容为什么能够维持那么长时间?嘴没有停歇,要么鱼肉虾鸟,要么穷究隐私,炫耀矜夸,强作知音。

    我在活动椅上打了个转,背对一屋清一色的黄皮肤黑头发。壁灯一线流着浅淡的光。我的兴致总是这么处于戒备之中,半起不下。我只是被迫无奈到此处,流落至此,何苦花力气求尽快适应。

    但我转过身,从倾斜的大玻璃窗望出去:在无数电影中看到过的曼哈顿夜景,翻江倒海扑上来,我不得不承认——我只是在欺骗自己,原谅自己。

    前额的头发不时搭下遮挡住我的脸——我在上海时的平头早就青草般长了起来。我总觉得有个小巧的摄像机跟着我,在房间里瞄准每一个角落,不让我溜掉,但我没法认准是何人在这么做。

    这个晚上,我喝得并不多,沉醉的节奏格外慢,我若不愿自醉,再多喝,酒也难醉我。

    沙发站起一个戴高顶礼帽的中国胖老头,煞有介事地掏出怀表,用其反面镜照照自己,走着爬山步。

    似有蚊子声飞在耳旁:“他才是整个大楼的主人。”“这种屋顶玻璃房子现在算不了什么!瞧,白老不让出来,整个曼哈顿会是今天这样吗?”

    “哎呀,有这种房子住就不错了,难道你还能想海边别墅?”

    “谁?洋鬼子还是……哼!”

    胖老头帽子终于掉了下来,秃头,靠近脑门有一块鲜亮的红斑。哄笑声从已饭饱酒足的人堆里蹦出。胖老头毫不在意,接过一个男孩拾起的帽子,潇洒地盖在头顶,朝酒保招了一下手。

    酒保将早已准备好的香槟举起。

    “干杯!”抓过香槟,他叫道,那笑的确能带动人一起笑。

    嵇琳推开过道的卫生间,摇摆着闪过在哄笑声中抽搐的玻璃茶几,对我说:“你的椅子怎么把我的100%的纯毛方毯反卷起来了?”

    我吊起的两条腿放到地上,低下身子,抚平打了蜡的紫檀木地板上的方毯。

    嵇琳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提起长裙,俯身,用手重新摸了摸方毯。她的黑红长裙拖了一地,两股强硬的色彩冲入我眼里。

    “嘿,哥儿们,来一支?”嵇琳站在了荷叶上,递过来一支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新处女香烟。她的脸脂粉太厚,但抹得仔细,眼圈铅灰色,和黑眼仁配在一块,看久了,让人感觉四周沉浮不定。她一根接一根抽的自然不是普通的烟叶,而是加入一种缺少方向感的高浓度的快乐剂,人会心跳加快,产生超越一切禁锢、要求全部快乐的yu望。

    我有点不改本性地说了一句话:“我已100%地不抽任何自我欺骗的美味了!”我怎会如此对这旧相识说话?愚不可及。

    “别不赏脸,自视清高。”嵇琳将手里的那支烟像枚别针插入她的头发,她的脸本来就堆满了云,现在炸开一条缝。

    “现在尽干那些鸟事,无所谓正事。还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成?”她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乜斜着。

    嵇琳说得有道理。这年代,大部分人都在家靠电脑工作,不再需要办公大楼,所以白人才暂时让出这块无用的宝地,让曼哈顿的大楼作“文化用途”。但嵇琳嘴里继续发出的一些高论在我的耳朵里变得比扩音器还喧嚣,连我所有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沾满了,极不舒服。因此,我跳下独椅,把酒杯搁在转动的椅子上。

    谁来把它坐成碎片,谁就是今晚最幸运的人。

    这个人势必不是我,也不是嵇琳这个临时的女主人。我猜得出,我想房间里大半人都知道,她不过是秃老头的一个情妇,临时情妇罢了。

    五

    晚会未结束,我就不辞而别。我从嵇琳的房子踉跄出来,走到中区百老汇大道边上。凉风将残留于身上的一点酒劲一扫而净。

    摩天大楼栉比鳞次,寂静无声之中,一片片光点,像天上的星河那么密集地流动。窄细的街面,有几扇黑压压的窗户突然飘出几线烟雾,游出丝丝缕缕歌声,低低哈气,慢吟呢喃,复而高叫尖嚎,招魂唤魄似的,没有一种乐曲伴奏。那是遍布南曼哈顿的集体修持班。

    走了没几分钟,我意外地看到大群的人在马路上,街巷子里。高加索种人、尼格罗种人、蒙古里亚种人混杂在一起,手里举着蜡烛,拉起长长的横幅“和平、理解、同情、人权”,步行在一辆辆慢慢驶着的汽车旁。汽车顶上坐满了人,一辆敞篷车,状如蝴蝶,从里伸出许多额头,每个额头上都写着一个字,连在一起似乎是:MAKELOVENOTWAR!

    直升飞机护航般地飞得极低,在大楼与大楼间穿梭,随时都可能刺入大楼肚子里去,也只有警方的自控直升飞机能这样危险地飞行。

    两个戴红手套的金发女人向我招手。我顺势跟她们走了一段,她们亲切地挽着我的手。我彳亍在众多的人之中,却仍是独自一人。

    “打倒异教徒!”我听见一旁有一大群黑人在狂叫。在街角那边也有扎成堆的黄种人在喊:“不信神者,绝路一条!”

    这么说,这个城市里只有同性恋才超越肤色?娇嫩的烛光,像燃烧在游行者的眼睛里,矜持,一闪一闪,他们和她们如此从容,散乱不成行但步伐平缓坚定,我却打了个冷战。

    接近四十二街,高擎在空中的灯晃眼,如同白昼。头顶紧紧相随的飞机引擎声停止了,光亮吞噬掉飞机激昂的螺旋桨和翅翼,飞机毫无踪迹了。

    成千上万的人停了下来。

    时报广场飞满各种颜色带各式花样的避孕套吹胀的气球。游行的人互相拥抱,嬉戏地用脑袋撞气球,气球垂着白丝带飘飘摇摇。地上啤酒罐踢得山响,路边的升降椅全拉了下来,大墙外的巨型电视屏幕,广告势均力敌,拉开阵局,将对手的产品踢足球一样踢到漆黑的大楼里。回击当然不留情——掀开香水瓶盖,绕广场四周大喷大洒,香气使人昏昏沉沉。幸好广场上的屏幕图案又变了:一个有脚没身子的人跑出来。

    一面墙出现山羊高级音响,配备电话电视电脑与一双指挥家的手,这手如钢铁、如水流,拉开,挥起,倾斜,平行:响着一支中国乐曲,电影《气功大师》里的主旋律。

    我感到全身一阵潮热——这是我特有的直觉,只要有人盯着我。我仔细观看,果然,身后跟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手里握着一架极微型摄像机,像在随意拍摄。

    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他摄像机里带子大部分拍的是我?

    屯集广场的人虽不像最初那么多了,但也够挤的。云簇拥于街两侧的空中,那么阴冷。我看了看手表,已过了半夜一点。

    游行的高xdx潮时间到了,每人亲吻至少一百个同性者,用法国式的“胶贴吻”。但我那份好奇已被遭跟踪的恼怒捏得粉碎,像玻璃碴子四下散落。

    我加快脚步,穿过游行的人群,人们惊奇地为我让开。

    那个男人也加快脚步,跨过马路。

    黑暗之中,地铁口像一个张嘴吸吮的可爱婴儿。我毫不迟疑,便迈过横栏,往地下走去。

    果然,一个浓厚的男中音从我身后传来:

    “小姐……小姐。”听起来有那么几分诱人的成分,如果换了平日,其他场合地点,我会为这声音停下来,打发几秒钟光阴。

    我没有回头。

    “小姐,这么晚,别下地铁!我早就注意你,你不了解本地的情况。”

    下面的句子肯定是公式第二步:说我如何和别人不一样。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来什么臭板眼!

    “我有话和你说。请别多心!我们在嵇琳的party上见过。”

    原来这家伙在那个无聊的晚会就瞄上我了。嵇琳介绍了一圈人给我,但我记住了谁呢?他有话和我说?这套游戏编得比一般人圆,看来这人是老手。中区曼哈顿的色狼全世界闻名,早就有各类报纸反复讲解“女性自卫十要诀”。

    “我是为你……”这家伙在解释。

    我打断他:“滚开,别盯住我!”声音恶狠狠的,要诀第一条就是越恶声恶气越有自卫效果。

    “你等我说完,我不是跟着你。”他说,“你别三步并作两步,一个年轻女人……”

    “怎么啦?”我回过头。我知道他会说什么,我便说了出来,“危险?我看你最危险!”这个未免太管闲事的东方人,但鼻梁直长,身材高大、匀称,一头黑发,而且一口标准新英格兰口音英语。但我并不认为这就是跟踪的理由。

    不知是我粗野的口气或是我摆了一副有空手道功夫的架势,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露出叵测之心,令我愤恨。特别是我朝地铁入口扔进一个铜质小币,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挣脱时,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他衣袋里那个小如手枪的摄像机滑了出来,掉在地上,人一个趔趄。在这一时刻,我跑下石阶,正好一列车停在月台上,我奔了进去。

    地铁门哗的一下合拢。

    我甚至连眼睛也未斜一下月台——那儿站着追下来的他,瞪着双眼看着未有跨入的列车徐徐驶走。他的声音好似在喊“搭错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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