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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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慧,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我们已经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

  海潮徐徐漫过,它把小茅屋、葡萄园,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我们偶尔想起已经消失和必将消失的一切,对这无法诠释的神秘就会泛起恐怖,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我看着你,深知:这目光与十年前是多么不同啊。我一遍遍地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想不出。

  你好吗?愉快吗?你一定……我承认那个小提琴手与你分开之后,我有一阵真是高兴。以前我听到你夸他是"天才",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他的假头套、凸起的小腹,我看了都有些气愤。现在你又是你自己了。可现在你正是让人特别担心的时候。

  我甚至想劝你回到柏老身边,但那同样是一种折磨。你会孤独的,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与他们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自己吧。

  小提琴手是你初中时的同学。记得过去我忍不住就要说他几句坏话。当时他的小腹还没有凸起,只是那眼睛凸得太厉害。这样的眼睛据你说是美的,而在我看来空空洞洞,没有什么内容。这双眼睛转向你时有一层浮起的光亮,让人想起一种鱼;而转向我就立刻尖利利的。

  他难得一笑,无能而又自负。这就是我过去的印象。

  可现在呢?我多么怀念一起坐在剧场里的那份感觉。我既担心你,又为他难过。他的痛苦可想而知。你是绝对好的一个人……你多么美丽。我仅仅因为你的美丽也要充满了尊敬。美丽是神灵赐予的,它多少也算是一种品质。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你自顾自地美丽着……

  小提琴手这会儿像我们所有孤单的男人一样。谁来帮帮他呢?

  没有爱,没有慰藉,还会有什么?我知道他是深深依恋你的。你们结婚后我曾经看过一次他的演出,突然发现他大为长进了,真正是沉入其中,如醉如痴。他像换了一个人。我一下就明白这是你给他的。帮助男人找回不知丢失在何方的激情,从来都是一个女人最了不起的地方。

  你是具有这种能力的。

  可是你一下就消失在人海里了。

  你是无可奈何的。我知道你有多么善良。我想都不敢想过去。那时我太年轻,有那么多独特而深刻的愤怒。我那样做,是想向你解释一生——不仅仅是关于你,而是关于这个世界、关于所有人的委屈……我这会儿想说的太多了,我由小提琴手的悲叹想起了很多很多。难道人活得还不够苦吗?我们——所有的人——有什么理由再去背弃、离异、伤害?谁又理解一个人长长的委屈?

  谁知道我为什么愤怒?我怒不可遏。我那时曾深深地爱过你,可是我怒不可遏。在我请求谅解的今天,我又很容易想起十年前的激愤、想起我当时由于愤怒而浑身颤抖……

  我很牵挂你、也牵挂小提琴手。这个不让人喘息一下的时代啊,对于好人,它的心肠是硬的。

  我极想再去我的命运转折之地、你所在的那座城市走一次。我想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楼房和街道、我过去的老师和朋友。可是我迟迟动不了身。是什么让我如此踌躇、如此地心灰意冷?

  见到"老胡师"了吧?我近来总是想念他。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跟他说……

  我跟你说过,徐芾这个人物很让我着迷。我不愿与其他人更多地谈论他,仿佛这只是我个人的、或某几个人的隐秘似的。其实关于徐芾为秦始皇采长生不老药,带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一去不归的故事,几乎无人不晓。大概也正因为这个传说的广泛流布,才使这个人物潜隐在了历史和真实的深处。

  我有时是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来探寻这个人物的。我差不多已沿着秦王三次东巡所经过的不同路线走了一遍,到了他杀死几百人的琅琊台、他射杀大海鲛的成山头、他祭过的莱山月主词……《史记》作为最可靠的正史,也记载过"齐人徐芾"。这个人以及他的航海事迹看来是确凿无疑的。有人视他为一个伟大的使者、航海家,并将哥伦布与之相比,这并非牵强。但我觉得绝不仅仅如此。

  我想弄懂他的诞生地——或者说他长期流连生活过的这座城市——士乡城——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你对这座古城会感兴趣的。它处于登州海角,从地图上看,这是一片大陆的边缘地带,小得不能再小,是插进大海的一个犄角。它在秦灭齐以前属于齐国,秦灭齐之后则属于东夷边城。早在老铁海峡没有发生陆沉的时候,这儿的文化已经相当发达,处于东莱古国的中心地区,有最兴盛的渔盐业、炼铁术。到了齐国末期,随着当时的稷下学派著名人物的东移,士乡城已经成为国内著名学士的汇聚地。一些最重要的人物都在这儿访问、讲学,历史上有过记载的就有邹衍、韩非、淳于髡、荀子……

  他们为什么要到登州海角来?

  稷下学派又是一些什么人物?

  在秦王统一中国之前,齐国为"五霸之首"。当时的文化中心,春秋时代在曲阜,战国时代就在齐都临淄。齐国都城临淄超过今天的临淄城二十多倍,《战国策》曾记载道:

  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塌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就在这样一座繁荣的都城中,齐桓公田午在西门稷下建立了学宫,尔后发展到学士千余人。他们当中有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如宋饼、孟子、荀子、孙武、孙膑……当时的儒学大师孔子也在稷下讲学。著名的"百家争鸣"之说,就源于稷下学派。

  秦始皇由西往东统一中国,在咸阳焚书坑儒,一些逃亡的学士先是汇于齐都,随着秦军东移、齐都灭亡,他们又先后到达登州海角。这是秦国武力唯一不及的小小疆土,地形复杂,有隐于海雾的群山,有连陆岛。但秦始皇不会轻易放过这里的渔盐之利,更重要的当然还有政治上的安定。

  登州海角的学士于是没有退路。

  他们设法隐于民间。

  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注重保护了"技"和"匠",未曾烧过医书之类。他特别喜好长生不老之术,迷于巫医。

  当时的登州海角恰恰是专于神仙之术的"方士"盛行之地,于是稷下学士们渐渐与"方士"融为一体,言必称神仙。

  徐芾大概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秦始皇一次次东巡,当然是为了牢固控制这块边地。他对齐国东部沿海、对登州海角,一直有一种神秘和恐惧之感——这大概并非臆测。

  你到过西安——看过秦始皇陵陪葬坑发掘出的兵马俑吗?那么大一片陶俑,表情肃穆……他们面向何方?东方!

  他们迷茫地仰望着、注视着东方。

  我想秦始皇至死都对登州海角一带感到了迷茫。我仿佛听到了他永久的叹息。

  就在秦始皇最后一次去登州海角的归途中,他死于沙丘。

  在历史上大书特书的秦始皇东巡,对于士乡城的人文历史当是至关重要的。东巡之前这儿是秉承稷下学派遗风的,成为当时唯一的一座"百花齐放之城",有民谣称:"西有士乡城,夜夜朗朗读书声",就相当生动地描述了当年盛况。随着一次次东巡,秦兵压境,影响覆盖边地,士乡城朗朗读书之声想必是消失了,而代之为求仙访神的祈祷之声。

  徐芾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刻里登场的。

  他至少在许多方面悉心研究了秦国、秦始皇本人以及他身边的文臣武士。对于秦王身边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李斯,他当然不会感到陌生。

  李斯是稷下学派分裂出去的一个人物。

  徐芾感到头疼的可能主要是李斯丞相,而不是秦始皇。但刚刚统一六国、心气高远的嬴政,却使徐芾有了一展宏图的可能性。他懂得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人物最害怕什么。任何无所不能的"巨人"面前都横着无法超越的阻障:时光。沉默无声的时光是迄今为止人类所知的最可怕最强大的对手。

  秦始皇害怕的正是死亡。

  在秦王的巨大恐惧面前,李斯的明晰与思辨都失去了力量。

  徐芾巧舌如簧,大谈虚无缥缈的"三神山"、"长生不老药",谈海中的妖怪、巨鲛……他提出要楼船战舰上百艘、要大量的五谷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真是狮子大开口。

  秦王在征战六国、宫廷政变之中经历了多少惊险事变,最终能化险为夷,成为唯一的一个胜利者,真不可谓无大心智之人。但他在时光的进逼之下,面对着一个多少有些可笑的骗局,竟然失去了起码的判断力。

  "好!徐芾,朕命你率船队携百工弓弩手,访蓬莱、方丈、瀛洲……"

  就这样徐芾一行经过了周详的准备,终于从黄水河入海口处的黄河营港起航,永远地脱离了秦王。

  从稷下学派东迁到船队启航,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准备过程,真算得上是卧薪尝胆,在心理和精神上非有一场真正的砥砺不可。他们最清楚不过,仅仅是一场神仙术还不足以护佑自己。弄到最后,他们的结局仍可以想见,那就是咸阳儒生的下场。

  如今保留在登州海角一带的民间传说多如牛毛,关于徐芾和秦王的歌谣也大都是说那次东渡的。不过我以前说过,最令我惊奇的还是那首古歌。它的精神气质不同于一般的传奇,这使我不得不慎重起来了。我已经搜集整理出一些片断,但不敢妄自连缀,只需尽可能地保留它们的原生性质。

  现在关于徐芾东渡的一些资料我仅仅重视如下几个方面:一是典籍记载,如中国的《史记》、《三国志》、《后汉书》、《齐乘》,日本的《神皇正统记》、《异称日本传》、《续风土记》等;二是考古;三就是这首有待发掘的古歌了。我认为我无可推卸地成为发掘这首古歌的第一人(?),而且自信自己具有这个能力——这不仅指我本身是一个写歌子的人,而且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条件……

  我目前为此耗费精力很多,整个闲散季节都在干这个。待有了新的进展时,我会及时报告你的。你大概将是较早欣赏到这首古歌的人,同时也会知道我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

  又是下雨。这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半夜我推窗看了看,发现雨还没停。半岛地区气候湿润,一到了雨水多的时候就有些闷。

  拐子四哥的伤腿在这样天气里很不好受。他又开始一下下捶打那条腿了。响铃的情绪完全受男人影响,每逢这时就不吭一声。连斑虎也会垂头丧气。我试图引四哥讲讲他在兵工厂那时候的故事——那时他可是个英俊后生,曾经为一位老军人厂长当过警卫员,据说很能博得厂内姑娘的喜欢……

  四哥大口吸烟,笑一笑,不愿开口。

  响铃在伙食上下着功夫。她去海边弄来几条大鱼熬汤,又提着围裙进杂树林子采来蘑菇、金针菜,到园子四周的篱笆上摘回大把的豆角……她还用干槐花浸一浸,加上面粉和油盐,做成平原上才有的美味:槐花饼。据说这种饼是久居大海滩上的一只狐狸发明的——它是雌性,平时幻化成一个辫子油黑粗长的美丽姑娘;她无比地喜欢那些到大海上采药和打鱼的小伙子,就用这种饼引他们到茅窝去,过上一天两天。

  吃过她的饼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甜美的滋味,于是就回家仿做,从而流传了下来。平原上的人对槐花饼还有另一种叫法:狐狸饼。

  我想,如今的葡萄园够温馨的了,大家围坐在桌旁就是真正的一大家子,斑虎卧在一旁,一边吃着它那一份,一边抿嘴巴,抬头看看我们。米饭的香味与窗外鸡的啼叫混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怡……梅子上次来度假显然深深感到了这一点,但一旦回城,又很快被那里的节奏给迷住了。她很难挣脱。

  雨不停止,也就无法到园子里干活儿。还是讲个故事吧。

  谁来讲?他们想让我说说很早以前的故事——我一阵沉默。

  我有时一个人默对着窗外雨丝,不禁想起了秋雨连绵时节,我在山间奔跑的情景。那时我刚刚十几岁,真正是一个人……

  就是那年秋天的一个黑夜,我跟上那个中年人走了。先是让他扯着我的手,弓着腰在树下窜,一直窜到了最西南角的一棵桃树下。听了听没有一点声音,就往南匆匆走去了。穿过杂树棵子,一片高粱地、花生田,又跨过一条浅浅的水沟;再往西走了一会儿,又折向南。我们是去南山啊,去认那个"义父"……中年人不吭声,我也紧闭嘴巴。他手里提着妈妈交给的一个包裹,那里面有一双鞋子、一点钱、几件换洗的衣服,最主要的是有几块锅饼。

  那个夜晚冰凉的秋风使我打抖。我穿了一件灰绿色的旧衣服,袖子有些短。这件衣服曾经多么新啊,它是妈妈亲手为我做的,是外祖母割的布料。我穿了新衣服上学,让那帮人好嫉妒。他们说,什么人家就有什么衣服——"他们家古怪东西就是多!"我有一次提了一个书包上学,有精制的木头提手,大概是外祖父用过的,那式样立刻引起了老师和同学的好奇。他们又惊喜又厌恶地盘问了我好久……我相信是老师把我们小茅屋的情况说出去的,他们的态度影响了同学,大家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了。我被视为不祥的异类。

  小学校只有一个女教师对我好一点。她好像也那么孤单。

  她美丽又羞涩,不说话。她只用眼睛说话。

  我们家东边长了些菊花,我采了最大最艳丽的给了她。她插在清水瓶中。

  我上学时要穿过一片杂树林子,小路旁边有各种野花,我有时摘一大束,几乎是怀抱着,一口气跑到她面前——我发现她那么喜欢鲜花……

  这个夜晚的露水真盛,我的鞋子全湿了。庄稼叶子上的水也弄湿了我的衣襟,风一吹身上凉得打抖。中年人仰脸看看天空,"缔"一声,扯紧了我的手。他希望我们再加快些步子。我们要在天亮时赶进山里,站到"义父"的面前。

  我不敢想象那时的情景。那时我会死死地盯住那个苍老的面孔,看得他发抖。

  我竟然给一个毫不相关的男人做起了儿子。我不愿意。

  从此我的小茅屋、大海滩、无数的野花和浆果,还有我的母亲——我将日夜思念的母亲啊,我们一块儿分手了。我眼前又闪过了素花布单蒙着的那个小小身躯,那是我的外祖母;还有那蜷曲在荒原灌木丛中的老爷爷……冰凉的泪水从颊上滑下,我愤怒地抹掉了。

  就这样,我随着那个中年男子往南走去。这是人的一生所能走的最艰难的一条路了。

  我们渐渐爬上丘陵地带。

  灰蒙蒙的夜色中,我用力看四周的一切。庄稼棵儿越来越稀,树木也很矮小。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这儿不会有什么惊喜。

  记得我一直在平原的高处往南眺望,盯着远处那溜儿蓝色山影。它有时在雾霭下轻轻跳荡。那道山影化为一首奇特的歌儿震响在耳畔,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遥望着、谛听着。因为那时我的父亲就在蓝色的山影之中。

  苍苍巨石出现了。中年人大口喘气。他佝着腰望望前面,又往回路看看。东方闪出一抹微黄的带子,我心上一紧:天要亮了。我说我去去就来,转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

  中年男子坐下吸烟。他一路都没顾得上吸烟。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眼睛。当我抬起头时,发现一天的星斗像葵朵那么大。心慌慌地跳,我猫下腰,从一块巨石移到另一块巨石,最后撒开腿就跑。我听见有石头被我踢到了陡坡下边……

  听说我未来的父亲是一个烤烟叶的人,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小石头房子里,每年深秋再到烤烟炉前工作。他无儿无女,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因为活到了最后,需要有个儿子了。

  他生儿子已经来不及了。

  可怜的老人第一次找儿子,就遇上我这么一个拗气和野性的人。他那天一定是枯坐在小石屋子里守候。天亮了,只有中年男人两手空空走进来。老头子气个半死。

  这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我永远是小茅屋的儿子。虽然我深深地恨着一个人。就是这个人的到来,我要被连根拔掉了……我从此奔波在山隙中。好陌生的山啊,我攀来攀去,身上的衣服很快被棘子划破,手脚全是血口——我到哪里去啊?

  夜晚,我钻到草窝里,睁大眼睛看着四周。风从山口吹过,发出"苏儿苏儿"的声音。草叶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在活动,还有令人生疑的灌木丛。在月亮没有升起之前,一切都闭着眼睛,阴沉沉的脸庞——远处近处的山石凝视着我,它们当然不接受我这个陌生人。我想也许半夜里会有什么野物拱过来把我吃掉,而我还在梦中呢。这样想着总也不敢睡去。

  有石头从山顶滚落,发出的巨响在山壑里震荡,回声传出老远,又在大山的另一边引发了一阵沉闷的哈哈大笑……我被阵阵饥饿攫住了。

  白天,我吃饱了一顿饭就会很高兴。我吃饭的办法很多,比如说帮山沟的老乡们干活、采药卖给收购站——这儿的药材很多,我从小就跟在老爷爷身旁学会了辨认草药。无人的大山上,常常能看到一座座孤零零的小石头房子。它们强烈地引诱了我,让我走近去看个虚实。走到跟前我总是蹑手蹑脚,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什么人。我总把里面的人想象成背弃了的"义父"。

  几乎每座小房子里都空空荡荡。主人为什么离开了?这些小石头房子又为什么垒在了光秃秃的大山上?

  这都是些谜。这些谜在今天看来,就像某些史前遗迹一样令人费解。

  如果说是看山人的房子,那么坚硬的大山有什么可看护的?如果说是单身老大的住所,那么他们完全不必把自己的窝建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小石头房子就好像我那个未曾谋面的"义父",它们真是孤单啊。我有时远远地看着,心里涌起一阵怜悯。我为他可能产生的悲伤而悲伤。我这一辈子要为多少人悲伤?再加上我自己的悲伤,看来我是不会幸福了……

  我在大山里流窜,幻想着奇遇,不断地怀念那些亲人和压根就未曾见过的朋友……我这时无比渴念林中子弟小学的那个女教师,回忆着她一次次抚摸我的肩膀和头发的感觉。我还想象着在山中会遇上什么别的人——一定会的,他或她一定会在什么方面解救我援助我。

  就这样,我在无头无尾的奔波中寻找着微小的机会。

  首先当然还是想看看"义父"。我造访了不知多少石头小房,大半都是空的。偶尔遇上一两个闲散的人,也都是无所事事呆在里面的流浪汉,他们油黑的小背囊扔在一边,怪吓人的。

  小房子过去有灶,还有土炕,这会儿都被整塌了。有时空屋中有一两只动物,它们见了我总是急急窜掉。半塌的炕角是一堆乱草、一个柔软的窝,上面印有它们身躯的形状。我趴在没有木棍的小窗上,神往地看着里面。

  如果遇上雨天,我就得找这样的一座小屋了。

  我常要呆在漆黑的屋中等待天明。如果我侵占了其他动物的地方,那么半夜里就有什么在一旁走动。有一次它大胆地走近了,在黑影里呆了片刻,又失望地、无可奈何地离去。

  我真希望它能再一次归来。

  只有一次我的手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躯体。那也是一个黑夜,下雨,什么都看不见。它呼吸的声音柔细诱人。我摸醒了它,它打了个哈欠又重新睡去。我握了握它的巴掌,发现它热乎乎的。我又小心地触动了一下它的嘴巴,感到了可笑的、四蹄动物们千篇一律的两撇胡须。我多么幸福。后来我想这可能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不然它就不会这样坦然。

  那个晚上想到此,我好难过又好亲近。我想抱一抱它,好不容易才忍住。

  天亮了。我后悔太困了,不知何时睡去,醒来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只动物躯体焐热了的一堆茅草……

  一个流浪汉走向山脊,背着包裹,在朝阳下四处遥望的剪影多么迷人!我现在一闭眼就能看到这样的剪影。

  有一次我看到了那样一个人,心里一惊,竟忍不住吆喝了一声。那个被朝阳勾勒出的、四周闪着一层金色的剪影一动不动。我又喊了一声,他才转脸向这方遥望。啊,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不自觉地迎着他走去。

  我顺着山脊走去,他也走过来。不过他走得慢极了。当我可以看清他的样子时,又有些后悔:他根本就不是平常见到的那些流浪汉,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特的人。他黑瘦,细长个子,戴了一副眼镜,一顶檐儿很长的硬壳帽。他手中提了一根棍子,打了裹腿——我可是第一遭见到打裹腿的人。他的背囊也比一般流浪汉大多了。

  后来我终于看出,他的一条腿伤了,裹腿上有一个地方渗红了。

  我搀扶了他,把他扶到前一天过夜的一个小石屋去。他疼得嘴唇抖动,还在笑。我帮他解了裹腿,又搞来一些止疼的草药,放在嘴里嚼碎了,给伤处敷一层。他立刻说凉凉的,舒服极了。我记得有一次爬到大树上掏鸟窝,下来时被一个杈子刺伤,老爷爷也用这个办法对付我,结果那伤很快好了……我们并肩坐着。他笑起来让人放心。到了中午,他把背囊打开:里面应有尽有,小锅子、小米、水壶……我们动手做饭了。

  这是我进山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他那个精致的小锅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当时我就想:我也要有这样一个小锅子,它可以为我煮各种东西,到时候我就把豆角、柳树嫩芽、红薯和南瓜……一一投放进去。

  那个小锅子是钢制的,不是一般的锅,所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实现了那个愿望——那是我已经从地质学院毕业、离开○三所、幻想着做一个"行吟诗人"的时候……

  我后来得知他是这周遭最大的一所山地中学的老师,有假期单独出来游荡的习惯。他对我非常好奇,看来他的好奇心并不亚于我。但他也像我一样,并不急于知道对方的一切。

  他大约发现了我有时会警觉地盯住他。

  那一次我与他度过了一天一夜。离开时,我伴他走了很久,直把他送到了一条大沙河边上。这是一条多么大的河啊,可惜已经大部干涸了。在水旺季节,我曾到那条河去看过,水仍然装不满河道……那天他沿着一条干河走了,拄着拐杖,走开老远还回头看我。

  我知道这是一个好人。

  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个人和那所学校。当然,在那个告别的早晨我就知道还会去找他的,但不知为什么迟迟没有动身。

  那时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怀念母亲和小茅屋了。我在一种惨厉的鸟鸣中、在突然坍塌的土崖前,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儿——母亲生病了吗?小茅屋里又有了新的不幸吗?我听说如果至亲有了大事情,远方的儿子必会感到什么,必会有预兆的……我不敢回到那儿去,因为母亲不让我回去,她不仅如此,而且让我永远也不要提起我在平原上有个父亲。

  我想在怀念平原时排除父亲的影子,总也没有成功。他会跟我一生,缠我一生。我的全部不幸都将是因为有过那样一个父亲,这在后来终于——得到了证实。

  我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而历尽艰辛,而且苦难好像才刚刚开始。他毁坏了我少年的欢娱、青年的爱情、中年的安定,或许还有老年的清福……奇怪的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越发思想他感念他,这已经是无法回避无法改变的了。

  柏慧,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最早倾听我父亲的故事的人就是你。而我因为违背了妈妈的叮咛,报应再大也该认下。只是……

  我继续在山雨或大雪蒙住的山间奔走。你见过那些可怕的流浪儿了吧?我那时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手脚全是泥巴、伤口,头发上沾满了屑末、草籽。我在村边草垛子里捱过冬夜,弄出的声音惊动了街头的狗,它们一夜不安地嚎叫。它们不理解一个孤单的野人,它们那时并不认识我。

  可是我从小就发现了自己有一个特殊的、引以自豪的能力。即我有贴近动物、与它们互通心情的本领和特长。所以当我发现一只与我为敌的狗或猫、野鸟之类,就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的懊丧。我在别人面前总是掩藏了这懊丧。

  我懂得极多的动物——它们的习性、语言、奥秘、隐忧……我发现我的手一挨到它们的躯体,它们就欢天喜地。我在任何时候——直到有了长长的复杂经历的今天,都自认为与它们有共同的利益和深深的默契。我想这可不是一个误解。

  我曾多次领悟了一个动物的自尊——我知道所有四蹄动物的共同忌讳:它们的全部自尊差不多都在胡须上。如果不是与之相处长久,随便捋动它们的胡须是会引起暴怒的……而在它们的脊背上放一只手掌,却立刻会博得一份信任。它们这时就滋生出好感,回头亲切地看你一眼……

  那时我蜷在草垛深处,面临着一群狗的狂吠围攻,觉得这个世界的全部都在拒绝我、嫌弃我,我真的没有出路。

  如果钻出草垛就会冻个半死。如果天亮了还不赶紧伸手讨要就会饿昏,因为我已经空腹好久了。这样的夜晚我想得太多,思念多少也可以用来抵挡饥饿。当然是想妈妈、想故去的外祖母、老爷爷,还有紧随身后的大青。我在那些未曾谋面的人身上也花费了不少心思,比如外祖父、爷爷、奶奶,给父亲巨大帮助的叔伯爷爷……我每次都故意将思绪在父亲面前停止。

  尔后就是想"义父"了。我如果当初老老实实跟上中年男子去认下他,这时就容易多了,起码也有个安身之处。我太拗了,又太自尊。这自尊是小茅屋给我的,它大概要跟随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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