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游荡》 第二章 闹市孤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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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相信这个锦衣玉食的家伙会住进这样一个地方。太简陋了,地段也差极了。几乎可以说是贫民窟。这是城东棚户区内的一座小小的青瓦平房,只有两间半,院子小得顶多有二十平方米,其实只是一个过道而已。可他对这个环境特别满意,说他就是相中了这个围墙小院的,多么安静啊。是的,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真的没什么嘈杂,死寂无声。不,仔细些听,会听到远处有收破烂的叫声传过来。但总的看这里还好,像是一个隐居之地。没有人会找到这儿,就是告诉别人一个详细的地址,要找来也相当困难。他把许多书籍拿过来了,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有相当充实的阅读生活,这一点我们一样,无论怎么忙乱都离不开这种日子。简单至极的行李,就那么几床绿军被,脸盆茶缸等洗涮用具,像生活在帐篷里。这种生活气息也让我喜欢。
“你父亲来过吗?”
“怎么会呢。”
“你不准备告诉他住在这里?”
“暂时不想,他也不感兴趣。”
他沉默着,掏出一支烟吸上,还递给我一支。他过去是讨厌这种嗜好的,如今自己却沾上了。我早就戒掉了,这会儿愿意陪他吸上一支。“你可能也察觉了,有一阵我想跟你到平原上去,和你一块儿干——你不是去那儿搞了一片园子嘛;后来知道你遇到了麻烦,这才改了主意。”他大口吸烟,被呛得咳嗽,就揉掉了。是的,我以前还想过,他可能就是为了去东部才与我主动接触的,但后来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看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因为他的这个打算而格外感动,因为他的所有选择都不会是简单的冲动,他愿意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劳作,这也算是一种极大的信任。我说:“可惜那里正在结束……不过总还有别的办法。我不会长期闷在城里的。一个人在外边做惯了,就很难在城里待下去。”
凯平一阵感慨:“我早就该走开了。可惜等明白过来已经这么大了。时间给白白地浪费了……真可怕!”
“我们羡慕的是你能在天上飞,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你现在还想飞吗?”
“有时候想。不过我飞得再高,还是有一根线牵在老爹手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其实我不是一只鹰,我不过是一只风筝。他在地上控制我,想让我飞多高就飞多高,想让我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有时候我急得硬是要拽断这根线,恨不能一头栽下来。你能想到我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恶劣……”
我知道他又在想帆帆。是的,梅子说得对,当一个人无法去爱一个人时,其他的一切也就算完了。破罐子破摔?算是说对了。摔,摔个稀里哗啦。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结局。可是没有办法。摔,摔个粉碎。我心里对凯平无比怜惜。
我一直忍住了没有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与帆帆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默契?我们知道,这种爱不可能是单向的,但这里面同样有个对方的回应深度——我百思不解的是,如果帆帆像他一样坚决和孤注一掷,为什么就不能采取更为果决的方式呢?比如说——你们要到哪里去?东部吗?是的,那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你们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和帆帆都是在那里出生的,那里的粗茶淡饭足以养活你这个橡树路上的小子!问题是你和她的决心有多大……我终于试着问道:
“帆帆愿意你搬出来吗?”
“她?当然!她怎么会眼看着我在一只老鹰爪子下边挣扎呢……”
“也就是说,她也下了铁定的决心?”
凯平眼里立刻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你说呢?”
“我……说不好。我总觉得,只要她的决心足够大,一切也就不成问题了。”我这会儿甚至想从头诉说我与梅子当年经历的那场波折。人世间有什么会比爱的力量更大?它将冲决一切,什么都不在话下。还亏了是一个战士、一个在天上飞翔的人呢。可是我没有把这种疑惑说出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搬到这儿?就为了等她!我要在这里等她,两个人在这里会合,然后再一起远走高飞。我的一个战友在西部有片农场,我们要去他那里!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自从得知你那儿不行了时,我们就在做这个准备,打另外一个谱。这是我们俩最大的秘密,你千万可不要透露出去——特别不要跟梅子一家说,他们会告诉我父亲的……”
原来是这样!这有点出乎预料,不过也并不特别让我吃惊。也许这与我内心里的那种倔劲儿更为吻合。早该这样干了。我心里为他们高兴,并认为这一天一定不远。“帆帆能和你这样合计,我真高兴。她在老家没有亲人了,正好可以跟上你远走高飞。只要她的决心足够大……她离得开那个大院吗?”
“我们早就说好了。我在这儿等她。一些必要的东西会一点点挪到这儿来,我父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没什么破绽。如果暴露了也就麻烦了,以我老爹的能量和脾气来看,他会想出各种办法阻止我们,他有这个能力……”
我暗暗想了一下凯平的整个计划,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彻底背叛养父。把老人一个人扔下,这稍稍有些残酷了。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显而易见的是,父子两人从情感上完全破裂了,破镜已经无法重圆。这肯定是一个缓缓积累的过程,一个一点点完成的家庭悲剧。我可以想象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对儿子倾注了多半生心血的老人,将来会走入怎样的苦境。他没有其他的儿女,他的爱是没有杂质的。
“我在等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一年两年,时间再长也不怕。我会等下去……”
“既然要走,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拖下去只会是一种折磨!”
“当然是折磨。可是没有办法!那就折磨吧!老宁……”
凯平望着我,嗓子有些沙哑地喊了几声。我这次分明看到他的眼膜上有一层泪花。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时觉得他所面临的一切,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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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凯平的孤屋离开,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那张激越的脸庞。“那个小崽子搬走了!”岳贞黎很快对岳父一家说。梅子回来叙述了那个愤愤的场面,然后说:“很怪,好像岳伯伯像掉了一块心病似的,只生气,不难过。”我说:“你说得对,生气和难过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梅子问:“凯平去了哪里?他没有找你告别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没,他也许找了个差事吧,以后会知道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梅子在橡树路的一个超市里看到了帆帆——当时她正和另一个小伙子在一起买东西,那是岳家的炊事员田连连,他介绍了帆帆。梅子回来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呢。真的可爱,多漂亮的姑娘!怪不得啊,她和凯平倒真的像一对儿,他们一起再合适没有了——岳伯伯怎么那么固执呢?这一来要毁了两个年轻人。我看出帆帆并不愉快……”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正想着那个身居孤屋的英俊青年,想着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他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这是一个出逃的计划,同样是一次飞翔的计划。人哪,有的一生都在窝里蜷着,直到终老;有的却要冲天一飞。对任何人来说,这都需要不少的勇气。这种飞翔是极具危险的,但却不能没有……我从那座地质所走开,进而离开那个杂志社,在许多人眼里都是足够冒险的行为,今天看一切正在接近岳父不祥的预言。但我需要为此而愧疚吗?这不可能。
一个中年人必有这样的经历:打扫欲望的灰尘,裸露出冷却的内质。那儿没有热情,无动于衷,最后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厌恶自己,厌恶这种狂妄和自傲,厌恶寻寻觅觅和晃来晃去的那么一股劲儿。
我在城里曾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在作出重大抉择的沉重时刻,竟然未透一点口风:突然离去而且再也没有归来。另一个大学的朋友曾经和一伙人带上背囊结伴远行,历尽艰辛,至少在外面度过了两个徒步行走的冬天。他们经历的那些奇怪故事,绝大多数城里人闻所未闻——这些人的行为除了在自己的亲属和朋友之间引起一阵惊诧之外,其他人连看都不看,而且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个城市早已度过了事事好奇的年代,习惯了冷漠。别说走开了几个毛头小子,就是再大的事儿也不理不睬:闹市区的一条马路上轧伤了一个女孩,血流不止,她的同伴捧着受伤的头,长时间跪着恳求过往车辆帮她把伤者送往医院……
那几个朋友跋涉归来的那个下午,我第一眼见到他们的场景至今难忘:几个人扎在地铺上,远看就像一堆又破又脏的布。他们和背囊挤在一块儿酣睡,流出了口水。据说他们要寻觅“苦难”,这一回真的是如愿以偿了。一路的疾病、贫困和寒冷加在一块儿,把他们折磨得够惨的,真有九死一生之慨。
这个城市有着各种各样的角落,相互之间简直是天壤之别。就在我看过旅途上归来的朋友不久,还随当时所在的杂志社朋友光顾了另一个聚会。那个晚上踏入一个门厅时,立刻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人间幻境。这儿奢华吓人,狂生美女相携,鲜花美酒堆成了山。我在这座城市里二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夜晚。一个恶少结着一条古里古怪的领带,手上的白金戒指闪闪发光,挽住一个红毛姑娘,踉踉跄跄奔过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土里巴叽的城市还有这样一群无耻的家伙。他们每个人都想嘲笑世界,却忘记了自己才是地道的小丑。男子手掌翻飞,口若悬河;女子扭扭捏捏,嗲得可怕。他们都想学外国人,一会儿耸肩一会儿摊手,英语单词说得磕磕巴巴。一个躬着身子走路的家伙不无自豪地说:“瞧我长了个欧洲小驼背……”这儿是浅薄鬼得势的地方,他们模仿西方人,连举止都要抄袭。一位小个头男子端着香槟一路旋来,那模样就像一个急于*的公狗。他搽了浓重的发蜡,头发出奇地光顺,像套了一顶又小又圆的*帽——整整一晚上他都想与杂志社的头儿娄萌搭话,不断地瞥着她身边的多毛青年马光——今晚就是马光把我们领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在这个疯癫的角落,个个自命不凡,连发育不全的人也在斜眼看人。几个人在一旁讨论“海滨松林别墅”、“私人游艇”、“石头音箱”……只听他们谈话,还以为个个拥有亿万家财呢,实际上只是一些寄生虫。锱铢必较的年头已然过去,贫穷的时代却远远没有结束。这就是我们糟糕的、令人尴尬的现实。
对照一下那些因为出走而弄得满身肮脏的朋友吧:他们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来抵御精神的痛苦,并长久以来为自己苍白的经历和狭窄的视野而感到焦虑。他们崇尚苦行,无情地磨损自己。我对他们难以苟同,却笑不出来。这个城市已经没人理睬他们,他们自己专注地盯着这个不幸的世界。
就在这帮苦行僧当中,一个倔气的家伙与我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说实话,这个人令我充满诧异又颇为好奇,但绝不想引为同调——我知道自己的辞职、我的东部之行与他们完全不同。我已经没有了他们那一伙的热烈和高蹈,只不过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劳动。因为我发现自己置身的那一摊子不是劳动,而是死磨,是骇人的浪费。我已经受不了这些,四十岁了,生命不容浪掷。我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充实一些,不再做一些虚无荒谬的事情。比如说我更愿意亲手播种和收割,愿意在院里植起一株木槿,看着它从初夏开到秋末……那个家伙十分刻薄,他对我的辛辣挖苦简直随口就来。他做得太过了,甚至在我与梅子一家闹着别扭时,给予了致命的中伤。他的花言巧语一度说服了梅子——像这样一个读书破万卷的家伙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说:
“就有那么一种人——这种人也许是这个时代的特产,也许已经流行了二百年——他们自视甚高却又一事无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说不完的厌恶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过!他们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谁都不能理解那份鸿鹄之志,骨子里却自私懒惰,还是胆小鬼!说白了他们也并不比天天谴责的对象好到哪里去,也蛮能做些脏事,乱搞妇女……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们的理由比别人多出一万倍,干了坏事还满嘴是理!说到底这一套都是学来的,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种概念化的生活对他们的伤害,是一种理念的顺从者和实践者:问题是他们从来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千万不能听任他们,别看有时候说得很玄,连自己都听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说白了都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一群家伙!”
这番谈话造成了严重后果,让梅子深以为然。我事后想象她当时洗耳恭听的样子、瞪着那双可爱的杏眼专注盯视对方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却对自己东部的事业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倒是越发难以说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个家伙进一步歪曲,他却把自己摆在贬损的对象中,非但不能伤害自己,还显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气!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正的坏蛋!
凭这个人的深度与知性,还有我们这一代共同经历的痛苦、我们的际遇,他不难体味一个男人的选择、这种行为的全部复杂性。可惜他并没有这样做。这种简单和武断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面对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里据理力争。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视听,是成心要这样干的,只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为了讨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吗?似乎不必;为了进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艰难?可这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时下的凯平就多少面临了类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责,日甚一日,而且还要深陷亲人的围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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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凯平面前还有多少坎坷,他怎样做才能坦然面对那双眸子!我想对他说:时光是这样短促又是这样漫长,只要决定了就快些吧,千万别再耽搁了……我多次想对他讲述与梅子自相识到现在,我与她一家人的冲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们两人所经历的全部故事。未来的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这要等待一种感情慢慢陈旧下来,就像坐等一棵植物从生成到衰老,它的整个过程。你也许会发现,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长大,它甚至还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怀疑、质询,让两人之间徒生烦恼。我甚至要告诉你,将来会有许多东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现在只想说,再一次说:我们所热烈期望的什么也许并没有生成,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成。我们将要面临的,极可能比预想的这一切还要艰难十倍。
凯平,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告诉你,所谓的“爱”包含了多少冷峻而复杂的内容。当岁月将人一层层剥蚀,彼此裸露出内质,巨大的差异就会惊人地显现出来。比如我,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丧失了希望的人——到现在才明白,我这种人是不应该将对方拖入这份生活的,这有时真的像是一种折磨,是敷衍……是无穷的遗憾。
想到这里我会觉得亏欠她很多。我会永远为此而责备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热烈和纯真,平实和质朴,反而让我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长的苦难的生存中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许多时候陷入莫名的焦虑和紧张之中。我只想走出这种恐惧,陌生的恐惧。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她属于这座城市,我却丝毫也感受不到这里的温热,最后也没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只能忍受无边的煎熬——我实在是捱不下去了。
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想过了死亡这档子事。我差不多没有童年和少年。我至今没有发现一双与我相似的眼睛:没有持久的热情,没有如水的瞳仁。我有过爱,有过引人回忆的一个个时刻;可是我发现它们终结的原因全都一样——从心底泛出一股深长的冷漠,这冷漠销蚀了它。爱是需要热情的。而我是一个过早耗掉了热情的人。我如果早一点明白这个,就不会如此严重地拖累另一个人了。可惜这是慢慢才发现的。我一开始就对她说,我们需要来一次总结了,尽可能心平气和地从头说起,不妨像老年人那样娓娓道来——好像我的全部生活已经过完了似的,身上疤痕累累,稍一触碰即要哗哗流血。我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刻——我是指自己那份极有意义的、真实而有情的生命。
我首先想把自己弄明白,同时也把周围弄个明白。我们误解这个世界,首先就是从误解自己开始的。我们应该有勇气回到真实上来,有勇气面对无情的深入的分析。比如说我经历了很多之后,人到中年的身心究竟积累了更多的善还是恶?还有你,在多大程度上继承了自己家族的观念?你愿意承认你的父辈佩戴的是一枚残破的徽章?是的,事到如今,我真正相信的东西已经很少,因为经验里没有它们,尽管我有自己始终坚信不移的东西。我总想弄明白与身前身后无数生命紧密相连的那一切……就是这些让我烦腻,让朋友们烦腻,让这座城市烦腻。扼杀的时刻就要到来,我要赶在这之前快快逃离,一路背负着你的温柔和怜惜……而所有这一切,最初都是没有想过的。
这不是一个收留孤儿的时代,我又那么自尊。我一旦察觉了危机就要离去,就要走开——它不属于我,既没法儿让我亲近,又没法儿让我跟随。我的心冰冷冰冷。
我走开了,辛苦多年却没有积下多少金钱,没有成为一个富翁。而这个时代是以钱画线的——我没有钱,所以我将被人鄙视,进而还要成为一些人的敌人。对此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旅途上、在深夜里,有着无尽的追溯和思虑。我发现那些有恩于我、帮助过我和安慰过我的人,同样有着不能放弃的偏见。我没法儿放弃那么多,放弃我的信守。说到他们,我发现他们也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是它们的组成部分,一直如此。是的,我要这样说出来,并且不会轻易收回这无情的判断。
我心中一直装了一件爱到极点的宝物,它是我人生最后的一件宝物了,它让我成为自己所从属的那个家族的一员,它是让生命最后一次燃烧的火种。朋友,我一定要告诉你,什么才是我一生的宝物,我为什么要像守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不让其丧失和熄灭。世界又一次显示了它的不可救药,它的荒诞、丑恶与无望,还有凶残。有人说一切都有了结局,可是我不相信……
你也许面临着与我相似的选择。你也开始了,你将走进和走出。可是,你真的想过了如山的堆积——横亘在面前的一切?
面对一个即将再次飞翔的朋友,凯平,我的一腔话语究竟从哪里说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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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二次来到凯平的孤屋时,马上被他一双欢乐的眼睛惊住了。真的,这双眼睛很少如此快乐地燃烧过。他几乎没怎么耽搁就直接告诉:“她来了,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儿!”
“她在哪里?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快些离开呢?”
“不,不是马上,还要准备——她要慢慢准备好……”
“慢慢”两个字让我稍稍犹疑了一下,但没有多想。我发现这次暗中聚会已经让他极为幸福和满足了。这使我想到在橡树路上的那个大宅中绝少这样的机会。奇迹一般,他的脸庞放出了光彩,又像一个年轻人那样闪射着青春的光泽了。我心里真是高兴。我不是为了窥探隐私,而是为了有助于一个重大的判断:他们之间走了多远?谁知凯平就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嗓子低下来,显得十分羞涩:“我们这么久了,只是拥抱……她连好好吻一下都不敢。这次她的胆子大了一点,这是从没有过的……”
“让我当一次教唆犯吧,伙计,你们早该在一起了。这儿多么僻静,天底下最甜蜜的新房都是简陋的……”
凯平的脸马上红了。他口吃起来:“不会的,我不会她也不会……你不知道她是多么……我们不会有一点逾越的,彼此虽然没有发誓,可是……我第一次抚摸她的身体时……她哭了,我再也不敢莽撞……”
他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像女孩一样闪动。他的这种羞涩与年龄有点不符。我咕哝了一句:“你们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可是你们真让人羡慕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顾说下去:“我们这次谈得很多。我告诉她朋友在西部的那片农场有多大,她说我们真该有自己的一片农场啊,我说当然,那当然!我们要在农场里劳动、生孩子、过自己的日子!我们除了干活就是读书——她只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来城里后又一直坚持自学,现在已经有了相当高的鉴赏水平。我们会有一个大书房,里面各种好书应有尽有!我们还要养奶牛、养羊——她多么喜欢羊啊,她说在乡下时,有时会花上很长时间和羊待在一起——还问:你真的好好看过一只羊吗?它真是善良极了也美极了!我对她说,我没有面对面地、离得很近地看过一只羊,但我能想象出来。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话……”
我被这幸福的语调感染了。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畅想之中。我并不认为这是无法实现的梦幻。但我却没有仅仅与他一起沉醉。自己的一片田园?农场?这谈何容易啊……
“帆帆告诉我,她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怎样跟上他去田里劳动、逮蚂蚱——那是多么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蝈蝈总是在里面唱;还有,玉米地里什么都有,小猫、小兔子、小鹌鹑、小猪和狗……活儿忙完了就去海边打鱼,爸爸和人一起驾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头看见海里的帆,立刻就跳起来喊啊……她说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莳弄得像花园一样!我说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凯平由于高兴和激动,眼睛里闪动着若有若无的泪花。
我却在想正在沦陷的东部——那里也有我的田园之梦,可惜它正在破灭……我不愿在这个时刻说到它,只是在心里为他们祝福。
“我就在这里等她,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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