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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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公务员站在柜台后面熟练地应酬着各种顾客。她每天诅咒赵多多,坚持不懈。自从调查组进入洼狸镇之后,女公务员就有了几分得意。渐渐她已经不满足于一般的咒骂,吐言芜杂,并且恶声恶气。她咒这个大流氓早晚不得好死,绘声绘色地叙述赵多多一年多来对她的多次摧残。张王氏边听边笑,露着一口黑短的牙齿问:“后来呢?”女公务员好象完全忘记了李其生办丧事时挨的那一巴掌,两人感情格外融洽。张王氏教她量布匹怎样做手脚,怎样使白糖、碱面、胡椒粉等物品增多。女公务员一学就会。张王氏有时禁不住说一句:“见素真有眼力。”女公务员听到见素的名字就目光发直,然后骂周燕燕不配,还说这个女人来站柜台的那几天,她似乎闻到了“狐臭”。见素每隔一段就要回镇上一次,除了带来新的商品之外,还搞回了一套放小电影的机器。小电影片子很杂,大多都是武打的。洼狸大商店用篷布围个场子,女公务员和张王氏两人把门,看小电影的人进场时必须交上两毛钱。这种小电影使全镇着了迷,老老少少都轮番看过。粉丝工人扔下手里的活计跑了来,一看就是几个钟头。赵多多被调查组搞得自顾不暇,再无力去催促工人上班。栾春记以审查片子为名,进场时可以免交两毛钱。李玉明倒是按章办事,从不白看。隋不召每场必到,百看不厌,而且从来不忘交钱。他总是坐在前边,给全场的人讲解。他进城归来时就总结过这些小电影:小伙子打不过女人,女人还打不过怪老头。有一次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跛足老人,隋不召紧紧盯住,像自语又像叮嘱屏幕上的其它角色,说:“千万小心哪!”结果跛足老人果然所向披靡。镇上老人提着马扎走出帐篷时常常感叹,从心里承认它比当年的“拉洋片”好看些。
小电影搞得镇子轻松愉快,使人们十几天不去想那个铅筒留下的隐患,也忘了地下河带来的喜悦。但少数有心人却没有忽略这样一个现象:老隋家正一步一步走回到洼狸镇的舞台上来,而老赵家随着粉丝公司的坍台会重新走到下坡路上去。有人注意到隋抱朴一次也没来看小电影,倒是几次走进了粉丝房,像一个真正的主持人那样关心浆液和沉淀池,用手去试浸豆子的水温。大喜和闹闹也都没来看小电影。闹闹的变化比大喜还要显著:她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有人亲眼见抱朴有一次从沉淀池边走过,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闹闹做活,两人神色异常,久久对视,后来抱朴又慌慌地走开。
隋见素将小电影搞好之后就匆匆进城了。张王氏与女公务员被每人交来的两毛钱弄得十分憔悴。后来她们擅自决定只在周末开场。这一决定引起了全镇青年的激烈反对,老头子们则趁机提出重开酒坛。张王氏答应了老头子们的要求,篷布场却坚持只在周末开放。女公务员也学会了往酒坛里掺凉水,只是加桔皮时更为吝啬。张王氏对她十分满意,但有一次去为四爷爷捏背,回来时见她正在偷吃糕点。
也许是太热闹了的缘故,人们似乎都忽略了跛四的笛子。他已经许久没吹了。有一天晚上隋不召坐在厢房里,突然觉得整个镇子都空荡荡的。他想读一会儿航海经书,可后来终于失了心思。他去找了抱朴玩,两个人交谈起来。抱朴一谈到小葵的婚姻就再不言语,停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该去看看他们,她的家。第二天半上午时分,隋不召慌慌地找到抱朴说:“你不是要去看她吗?那就快去吧!小葵生孩子了......”抱朴“啊”了一声,两手在胸前抖着,说:“啊,生孩子了?生孩子了?”隋不召说:“生孩子了!怪不得跛四这么久不吹笛子了,老婆怀孩子,他忙忘了......嘿嘿,扳着手指算算,就是我听出笛子声音变了那会儿有的孩子!嘿嘿!”抱朴的嘴角颤着,连连说:“我得去看看孩子,我得去了。”
跛四的小院里冒出一团团蒸汽。抱朴急急地推门而入,额上的汗珠一滴滴洒了下来。跛四蹲在一口铁锅旁烧水,卖力地往锅下塞着劈柴。他转脸看到有人,立刻站了起来,伸出短短的双臂挡住抱朴说:“你不能进去。”抱朴几次想把他推开,最后还是忍住了。跛四说:“除了接生婆以外,第一个进去看的人叫『采生』,小孩子的脾性以后就会像他。我对你没意见,不过你是老隋家人──我可不想让孩子的脾性像老隋家人。”抱朴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好象被人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他觉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他在心里叹道:“老隋家人真的窝囊到这个地步了吗?”想到这里他一阵火起,斜一斜膀子把跛四撞开,在对方的惊叫声里闯入了正屋。小生命在东间屋里呀呀叫着,抱朴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他怕吓着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地把带来的红糖和鸡蛋放在了柜子上。小葵刚给孩子喂过了奶,这时看到了抱朴,定定地望着,日光出奇地安详。抱朴注意到她面色较好,又美丽又年轻。她看着他,随手揪揪衬衫盖住了乳房。抱朴俯身去看孩子:小家伙浑身都是桔红色的,是个男孩,睁着大眼看着,好象真的看到了什么,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愉快的光彩。抱朴伸手去抚摸他的小腿,他的小腿就频频蹬动。抱朴给他盖好,仍像刚进门时那样注视着他。突然小家伙明亮的眸子从抱朴脸上转开,接着大哭起来。抱朴慌张地站立着。小东西蹬掉了小被子,剧烈地哭着,那声音真让人想起决口的河水,令人震惊。小葵用乳头去对他的小嘴,小家伙愤怒地甩掉乳头,接着发出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啼哭。跛四被哭声招唤进来,一进门就盯着抱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小葵用目光示意他走开,他转身就走了。小家伙还是大哭不止。这哭声不知怎么让抱朴撕心裂肺般地难以忍受。他在炕下急急地走动起来,后来干脆坐在炕沿上,静等着这哭声终了。哭声慢慢终止了,小葵用一个软软的黄手帕给孩子擦汗。
抱朴在新生儿的房间里又呆了一会儿,却没有说一句完整的话。小累累玩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小葵幸福地躺在炕上,在孩子不哭的时候,就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小家伙、看着抱朴。阳光从窗子射进来,屋内暖洋洋的。抱朴闻到了一股玫瑰花的香味,到处寻找着,发现它插在柜角的一个旧花瓶里。
从跛四家回来,叔父还没有走。他的灰色小眼珠盯着抱朴,第一句话就问:“小葵生的孩子没有毛病吧?我想起了铅筒......”抱朴摇摇头:“是个最好的孩子。一个男孩。他将来比谁都要健壮。”
隋见素自上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店内的新鲜东西差不多快要卖光了,小电影就那么演来演去。张王氏一天几次念叨见素,女公务员把见素的名片镶到了她的小圆镜背面。粉丝工人走进大商店就不愿离去,看上去松闲得很。总经理赵多多自调查组进驻不久就有些失常,每天喝酒,大醉之后躺在办公室嚎叫。他骂洼狸镇上出了叛徒,还说早晚要把这个人干掉。由于出口粉丝的查封、贷款的停止,公司形势急剧恶化。粉丝外销班子不得不停止工作,去为新扩建的粉丝厂集资。粉丝厂仍旧停建。调查组的工作倒是进展顺利,事情慢慢有了眉目。县委的周子夫开始为粉丝事件做检查,再也顾不得保护赵多多。省委和省纪委都过问了这个事件,省外贸部门那个副局长也受到牵连。镇委书记鲁金殿态度坚决,在整个调查中毫不含糊。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开始为调查组设置障碍,到后来一败涂地。李玉明心地善良,但头脑昏聩,他的无原则无纪律受到上级组织的严厉批评。最后李玉明主动配合了调查组的工作。在见素迟迟不归的时候,有人检举他带回洼狸镇淫秽物品,伤风败俗,触犯刑律。主要罪证是牛仔裤与小电影。检举者是长脖吴,并得到了史迪新的有力呼应。镇公安局立即侦破研究,于是有数以百计的年轻人穿著牛仔裤去证实隋见素无罪,连老头子们也证明小电影里没有裸体男女,远比当年的“拉洋片”还正经。尽管如此,公安局还是决定小电影的放映次数必须减半,改为两周一次。隋不召和隋抱朴在风云翻滚的日子里,成百次地念叨起见素来。他们都觉得见素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音信,丢下了镇上兴旺的生意,实在奇怪。
一天张王氏把一封拆开的电报交给了抱朴。电报拍给“洼狸大商店”,内文只有令人惊惧的两个大字:素病。隋抱朴问:“谁拍来的?”张王氏摇摇头说:“就是这么一张纸了。”
抱朴盯着这两个字,心噗噗地跳起来。他决定马上去城里看见素,就赶紧去找隋不召了。
抱朴去了城里,费了多半天的时间才找到了“洼狸大商店”。抱朴从小店主躲躲闪闪的目光中马上明白了事情非常严重,电报是他拍的。抱朴想弄清情况,对方一开口,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他坐在了地上,小店主把他扶到了一张椅子上。小店主嘴里咕哝说:“我们店塌了天了,塌了天了......这真是晴天里打雷。”
店内所有的人都听着店主跟总经理的哥哥讲话。
小店主告诉,见素这半年来常常发晕。有一次晕倒了,就送到了医院。后来又转到了最大的医院。开始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周燕燕和店里的两个女店员每天都去看他。周燕燕有时晚上也在那儿陪他。后来直检查了好多天,让病人的亲属去谈话,大家这才觉得不妙。周燕燕虽然没有与见素正式登记,但早已形同夫妻,小店主也就让她去听结果。她去了,但一会儿就哭着回来了。见素得了绝症。店里慌了手脚,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先不告诉见素,让他家里来人。周燕燕借口单位上有要紧事情,几个星期没有沾医院的边。商店已经为见素缴了一大笔医疗费......小店主讲到那一大笔医疗费时,声音都是颤抖的。隋抱朴问小店主:“你说怎么办呢?是不是快些转院?”小店主连连摆手:“这里就是有名的大医院了。这里治不好,哪里也不行了。就是这种病啊,我倒不是疼那几个钱。不如领回老家好些,他愿吃什么,就做什么给他吃......”隋抱朴的泪水滴下来:“他今年才三十七岁啊!”
抱朴去了医院。见素见了哥哥,老远就从病床上伸出了手。兄弟两个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见素,我来晚了。我该早来看看你。我是老隋家的长子,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闯荡。我没有尽到大哥的责任......”抱朴的两手梳理着见素的乱发,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里吐出来。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也怕镇上人知道。我想挺直腰杆走回去才是,要不就死在城里!我不愿让洼狸镇看到一个快死的人......不过我真想家,想含章,想叔父,想咱的镇子。这座城里没有一个亲人,周燕燕也不会来了......”
“我们要转院。一定得把病治好。”
“这是绝症。”
“世上没有绝症。”
见素从床上爬起来,哀求道:“哥哥!到后来我一夜一夜想着家,盼着你来把我领走。你不知我的焦急劲儿。我知道这样下去好人也要急坏。城里治不了我的病,我心里一清二楚了,哥哥,你快把我领回去吧。”
隋抱朴再不言语,久久地看着弟弟没有血色的面孔。
见素又哀求起来。抱朴把他的脸按在自己的胸口那儿。
他们第二天就启程回洼狸镇了。
老隋家族的人都涌到隋家大院里探望,接上鲁金殿和邹玉全、李玉明等领导也来了。四爷爷来到的时候,正赶上含章在泣哭。含章抬头看到了他,立刻不哭了,一双眼睛瞪着他。四爷爷高大的躯体矗立在院子当中,慢慢又向外走去。洼狸镇没有了喧哗,这气氛与隋大虎阵亡那会儿十分相似。好象整个镇子都得了绝症。就连平时等待看老隋家笑话的人,此刻也不乐观。因为这不是笑话,这是死亡的预告。隋不召去看了见素,离开时跌倒在院子当心,再也不愿起来。他躺在泛湿的泥土上,仰望着天空,嘴里呼喊着什么。一只苍鹰在高空盘旋,他向它举起了双手。苍鹰在盘旋、盘旋,不知在俯视整座镇子,还是在观看隋家的院落。隋不召猛然记起了那艘老船出土的时候,天空中的那只大鸟。他呼叫着:“你!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就大叫一声罢!”
天黑下来,人走光了。见素的小厢房里只有兄妹三人。含章过了一会儿去做了饭,见素只吃了很少一点,他夸妹妹做的饭真好吃。夜深了,外面起了风。忽然有人叩着窗,一下,两下,见素从炕上一欠身子喊道:
“大喜!”
抱朴和含章都楞了一下,见素要下炕去,他们赶忙去阻止他。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大喜。她坐到了炕沿上,看着见素的眼睛,好象厢房里再也没有任何人。见素眼里汪着泪水。她看着看着,猛然伸出胳膊抱住了见素,又把头拱在了见素的胸口上。抱朴用手揉了揉眼角,扯一下含章走了出去。
厢房里,两个人不说一句话。见素的泪水滚落到大喜乌黑的头发上,又滚到她的脸上。大喜去擦他的眼睛,他抓住了这双手吻着,吻着,后来又猛地松开。他一个人缩到炕角上,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了:
“大喜,我得了绝症。”
大喜摇着头,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他。
“这是真的。我什么都不怕了,这才回来。”
大喜还是摇着头......
一个星期之后,调查小组宣布了处理结果,粉丝总公司被重重地罚款。人们都知道赵多多完了,那些当初投资的人家连连喊冤。调查小组撤走了,洼狸镇立即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栾春记对李玉明大骂不止,说他是老李家第一个孬种。李玉明并不还击,躲到屋里闭门思过。他觉得几十年的生活犹如一场梦境,糊胡涂涂就走了过来。这一次的打击太大了,这不是赵多多一个人在承受,而是整个的洼狸镇。粉丝公司的生产松松垮垮,不久又发生了“倒缸”。赵多多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闻不问,只有工人们急得团团转。镇上人都知道这次倒缸好比又给垂死的人打了一闷棍,粉丝公司再无希望。镇委和高顶街负责人亲自组织人们“扶缸”,鲁金殿在粉丝房里喊哑了嗓子。三天过去了,李玉明已经在门框上拴了避邪的红布条。第四天上,镇上人都熟悉的酸臭从浆子缸和沉淀池里发出来,引诱了一群群的苍蝇在门前旋转。隋抱朴绝望地守着弟弟。老中医郭运来看了,发出一声长叹,将隋见素领走了。
抱朴来到粉丝房,开始动手扶缸。这时已是第四天上,酸臭浓重。他让人用艾草熏开苍蝇,然后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倒动浆缸和沉淀池。他将铁瓢里的浆液喝了一小口,第二天就开始腹泻。整整几天肚疼难忍,他还是咬着牙关,指挥工人们调理浆液。粉丝房里再没有一个闲人,大家一连几天额头挂汗,气喘吁吁。闹闹的牛仔裤已被浆液染得肮脏不堪,紧紧贴在了身上,看上去愈加动人。她整天不说一句话,哪里脏累就出现在哪里,嘴角永远挂着幸福的微笑。她在深夜烤熟一个淀粉团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抱朴,一半留给自己。滚热的淀粉团子捧在手里,她不停地撩动它,用嘴吹着。六天过去了,第七天上,粉丝房里弥漫着芬芳。人们都兴奋地呼唤说:“行了!”抱朴在呼唤身中走出粉丝房,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闹闹又回到她的浆子缸边,像以往那样去提涮湿淋淋的粉丝。整个倒缸期间赵多多没有出来过一次。生产恢复正常之后,赵多多喷着酒气,两眼血红地走进粉丝房,胡乱骂着什么。人们只听明白三个字:“干掉他。”
赵多多常一个人开着小轿车出去,开得飞快,镇上人都远远地躲着。剩下时间他就关在办公室里昏睡、饮酒、来回走动着叫骂。有一次他跑到洼狸大商店去找女公务员,哀求她再回公司工作。赵多多用手去抚摸女公务员的胸部,又把手缩回来,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女公务员看出赵多多神经有些失常,就幸灾乐祸地当面鼓起掌来。当夜,女公务员溜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外,从门缝往里望着。她看到赵多多只穿了件肥大的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发黑。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人快死了,心里高兴得要命。她又看到窗台上的那把砍刀,又记起过去的夜晚里,赵多多曾用它比划着吓唬她。她此刻真想抓起这把刀来,往他的随便什么地方划一道口子,看着这口子流血。如今赵多多算是快要走到头了。她实在太高兴了。她想最好现在能报复他一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后来她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了一下门板,转身跑走了。
抱朴走回自己的厢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自从见素得病、粉丝房倒缸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他朦朦胧胧和见素一起来到了河滩上。见素全不像有病的样子,容光焕发,用手指着前边让他看。河滩上的沙子全是浅蓝色的,一望无边。在远处,慢慢升起像太阳般红亮的、跳跃不止的东西。它渐渐大了,近了,原来是老隋家的那匹老红马。见素跳上马背,他也跳上了马背。老红马载负着兄弟二人,蹄子踏踏地踩着蓝色的沙子,急驰而去......抱朴醒来了,回味着那个美丽的梦,记起这是见素跟他讲过的。他心里惦念着弟弟,赶忙跳下炕来,往郭运家跑去。一路上他想,老中医是镇子上惟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运如果表示无望,见素也就完了。那个梦或许是吉祥的,或许恰恰相反。
抱朴忐忑不安地推开了老中医郭运的院门,一眼看到老人正在藤萝架下读书。
他不愿打扰老人,就悄悄地走近了。郭运手捧一本线装书,两眼盯住字行,头颅微微活动,几秒钟就要翻动一下书页。抱朴从没见到有人读这么快,暗暗吃惊。老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住书页,频频翻动,一会儿多半本书就读完了。抱朴吐了一口气。老人把书放到石桌上,用手指一指旁边的石凳让抱朴坐。抱朴坐了,眼盯着那本书问:“您刚才是把它读了一遍吗?”郭运点点头。抱朴站起来,又坐下,连连摇头。郭运微微笑着:
“有人读字。有人读句。我读气。”
抱朴陷入了茫然。他想问老人什么是“气”?一本书里怎么会有“气”?老人抿一口茶说:“写书人无非是将胸襟之气注入文章。气随意行,有气则有神采。读书务必由慢到快,捕捉文气,顺气而下;气断,必然不是好文章。一页书猛一看无非一片墨色,字如黑蚁;待文气流畅起来,有的黑蚁生,有的黑蚁死。你两眼只看活处,舍弃死处,顺势直下,当能体会写书人运笔那一刻的真趣。不然就枉费精神,只取皮毛,读书一事会无快乐可言。”郭运说着看一眼抱朴,取了书揣在衣襟里。抱朴呆呆地坐在那儿,久久不语。他不完全明白,但他相信自己是明白了一些。他后悔平日只坐在老磨屋里,没有更多地来看老人。郭运指指正屋东一侧的厢房说:“见素就住在那里了。他喝了安神汤睡了。他今后必得久住这里,慢慢调理,或许还有一丝指望。唉,青春年少,血气充盈,卫外固密,当是外邪莫入......”抱朴点点头,望了望罩在梧桐荫下的小厢房。他想告诉老人,见素是老隋家最苦的一代,战战兢兢地活过来,或许已经耗尽了青春。但他没有说。他知道郭运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把弟弟交给老人,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抱朴不指望哪一天奇迹会发生,他只是盼望走到绝路上的弟弟跟上洼狸镇最好的老人去寻找那一线生的希望罢。抱朴的眼睛迷蒙了。郭运站起来,在藤萝下走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好在尚有时光,细细做起罢。今后他一举一动,我皆留心,不出一丝偏差。我让他服汤药、做气功,所食之物,务必新鲜。『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祛邪扶正固本。我郭运已是风烛残年,老天爷让我做最后一件善事了。”抱朴听到这里抱住了老人的胳膊,嘴唇活动着,但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
抱朴和郭运在院里呆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这所房子很久以前曾用来开门诊,所以十分宽敞。郭运的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大房子了。屋内弥漫着草药的气味,东间屋里是两个高大的药柜子。中间里是一套讲究的红漆家具,几个盆景,洁净素雅。西间是老人的卧室兼读书的地方。抱朴随老人跨进西间,立刻感到了一种新的、奇特的气氛。室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大书架。书架立在床侧,躺在床上可以取书。墙上有几幅字画,已是十分古旧。桌子上方及对面的墙壁,各悬了一个可以旋转的圆牌,一个叫“六气主时节气图”,一个叫“客主加临图”。圆牌上有绕圆心画成的圈圈,圈内写满了字,如“少阴、君火、子午、终之气、立秋”等等;再如“子丑、大寒、小寒、东西南北”等等。看上去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辨经纬。郭运见抱朴眉头紧缩,就指着“六气主时节气图”解释说:“人身疾患与五运六气相连。风热湿火燥寒为六气,又分主三阴三阳。这六种气化,又要看节令。六气分司于一年二十四节气,又按五行相生之序分为六步,每步约主六十日又八十七刻半......”抱朴听了苦笑起来,连连摇头说:“您越解释我越胡涂了。”郭运捋捋胡须,再不言语。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见素的病非一日积成,或重剂急进,或缓缓滋养,原理都脱不了这些。”抱朴用手去旋动那个圆牌,仔细地看起来。离开书架远一点的地上放了一对石锁,抱朴知道那是健身用的。石锁旁有一个小小的布袋,抱朴捏了捏,里面装了一些核桃大的石块;袋口还钉了两根布带子。抱朴知道这也是健身用的,问他用法,老人摇摇头:“年轻人不知为好。”
这一天抱朴几次去看弟弟,都见他睡着。晚饭后抱朴又来到郭运的小院里,一进厢房,看到见素正伏在窗前看着什么。见素似乎要拥抱哥哥,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炕沿上。抱朴试了试他的额头,发觉他仍在发烧。见素一双期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哥哥!含章来过又走了,我老等你。郭运不许我离开院子,你天天来看我吧。”抱朴点点头。
见素把被子移动一下,身体仰靠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抱朴。后来这双睁大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抱朴去为他擦泪,他握紧了抱朴的手说:“哥哥!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我只怕现在不说就再没功夫说了。我知道我好不了,谁也骗不了我这个。无论是城里大夫还是郭运,都治不好我的病了。”抱朴气愤地挣脱了手说:“不是这样!你该听听郭运的话,他会把你治好,让你像当初那么壮实。你把那些念头全扔了吧,要不就不要告诉我什么。”见素坐起来,捶着自己的腿嚷道:“我不怕死,我为什么还要骗我自己,我不!”他嚷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突然不吱一声。他望着抱朴掺杂了银丝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又仰靠在被子上说:
“好吧。我扔了那个念头。我会活、我会......强壮。”
抱朴坐在了炕下的一个方凳上,吸起了烟。
见素仰望着屋顶说道:“我在医院里的时候,想了好多。开始他们都来看我,后来见我不行了,都不来了。那个周燕燕也不来了。我倒清静。我想了前前后后那么多事情。承包大会、你我一夜一夜的辩论,特别是最后跟你那场争吵。我还想了母亲和父亲、想了父亲的死、叔父这一辈子。我怀疑起我自己来了。我在想老隋家这一代人该怎么当?也许你真是对的,哥哥!也许老隋家人就该像你一样。也许,我就不该和赵多多争夺,不该进城......我想得头疼。我想老隋家的命真苦啊,没完没了的磨难。”
“你不知道哥哥,我一直瞒了你好多事情。我在城里做生意,开始还顺手,后来就被一家公司骗了,再后来又被无锡一个布商骗了。店里亏大了,这些都要我和小店主一起承当。住院时我与小店主立了字据,镇上的洼狸大商店也抵押上了。这些我都瞒着你。你听了不要吃惊──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你记得我从城里回来和你吵那一架吗?那天晚上我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你决心要收粉丝公司的乱摊子,气得要命。因为张王氏传来四爷爷赵炳的话,说他要帮我接替赵多多。我满以为这一次什么都成了,没想到突然又站出个你来。我真恨你!我真恨你!那时我才第一次明白过来,我真正的对手原来不是赵多多,就是你,是自己的哥哥!”
抱朴站起来,不认识似地盯住了见素,大声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见素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急急地往下说:“我那天在你面前哭啊哭啊,你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哭的是老天爷变着法儿折腾我,最后又送给我这么一个对手。我又气又恨地回了城里。可我罢休了吗?没有──我今天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回城后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把粉丝公司夺回来,不管它落在谁手里,一定要让它姓隋。因为你多次表示过,它不能姓隋!我积攒着力气,一边通过张王氏和四爷爷联系,准备最后这一仗能打赢,能把你打败,夺回粉丝公司!......你看吧哥哥,我昏到这样,我想联合老赵家的人来对付你了,我住院前几天还在想这些。你现在骂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还手,因为我已经起意。不过还是老天有眼──它在紧急关口判了我的死刑,让我害了绝症。那场争斗再没有了,老天惩罚了我,我对你、对大喜、对一切别的人犯下的罪过,一下子了结了。不过我想我死之前还是要告诉你这些,告诉你老隋家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他说完了,热汗涔涔,躺倒在被子上喘息着。抱朴眼中涌出了难过的泪水,坐到见素身边来,抚摸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扳到了枕头上。抱朴自语似地咕哝道:“我明白了,我听清楚了。就是这样,你看,会是这样。见素,见素......”抱朴的手抖动着,说不下去。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亮,久久地望向窗外。他又转脸看着见素,一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抖动着,说:“你进城这一段儿我也想了好多,我今夜也要全都告诉你!你的话真让我吃惊,让我难受,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怪你了。我要告诉你这一段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不知道,当调查组来到镇上,粉丝公司快要散架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犯了个不能饶恕的错误!如今不单单是粉丝公司,是整个洼狸镇都遭受了损失。那么多人家投过资,他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可我那时蹲在老磨屋里,像个死人一样!我以前责怪你、埋怨你,咬着牙反对你进城,今天看,我身上缺少的就是你那么一股劲儿。你可能说你在城里赔了个精光,可我要说这都不要紧,你只要闯下去,你一定会发财!你不会永远受骗!我从心里羡慕你的勇气、你的胆子、你的那种精明、那颗征服心!我缺少的就是这些啊!可你呢?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刚才在否定这一切!这别提多么让我难受!你该否定的只是你过分的私欲!我太依赖我的善良、公正,结果怎么样?那些投资的人家交出的都是血汗钱哪!国家贷给赵多多几十万、上百万的钱不是血汗钱吗?男人哭了,老婆婆也呜呜地哭,我看了心里多难受!我那天要一块儿和你站到承包的前台上,或许就能打败赵多多。我这是善良吗?我这是公正吗?我一遍一遍诅咒我自己,诅咒我的犹豫、胆小,诅咒老隋家人遗传下来的老毛病。我耽误了好时光,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我以前也批判过我自己,可这种批判坏就坏在没有变成一股劲儿。”
“你与我最后的较量没有发生,有幸也不幸。如果把我彻底打败了,那才痛快!那才叫我后悔一辈子!不过粉丝公司落在你手里早晚也是镇上的灾难,我还是得从地上爬起来,擦净了血,还会用老拳把你砸倒,打败你。这场硬仗没发生太可惜,这是让人长劲的一场打斗。你一定会强壮起来,你强壮起来吧。如果你再看到你哥哥窝窝囊囊,你就照准脑门那儿给他一拳!”
见素的泪水不流了。他兴奋地望着哥哥。最后他说:“不,我强壮起来以后也不会和你打斗了。”
抱朴摇摇头,疲倦地坐到了凳子上。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还在算那笔大帐,越算越繁琐,简直算不完了。余下时间就读那本薄薄的小书。你进城这一段是我心里最累、最不安宁的一段。我一遍遍想着洼狸镇和老隋家,想它的过去和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着强壮、急着振作起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我自己。我害怕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理解那本书,因为我终于发现那本书写成到如今一百多年了,洼狸镇的事情还是比那本书要复杂得多。可这是一本没法回避的书,它跟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一百多年间洼狸镇发生了多少事情,老隋家人该怎么去读这本书?我回答不出。难就难在这里。我常读的还有另一本小书,就是郭运给的《天问》。它写成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几千年间洼狸镇又经历了多少变化!这两本小书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着吗?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一本书不能回避,那么另一本书就能回避了吗?比如那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洼狸镇人就能够回避吗?这本小书不能回避,那么现在没有看到不过将来肯定会看到的其它一些书又该不该回避?老隋家人如果只记住了那本书中的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是不是另一种回避?老隋家人只读纸页发黄而不读纸页雪白的书,这又算不算一种回避?这种回避带来的后果又是什么?这些后果如果看得见那么谁能指点出来呢?『洼狸镇的事情会比一切写成的书都复杂得多,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囊括这一切』,这么说是不是真诚?还有叔父那本薄薄的航海经书,我们全家人几十年来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如果是,那么后果又是什么?叔父把这样一本书当成了性命,他的道理又在哪里?几千年前的那本小书与这本航海经书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又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这都是两本纸页发黄的书;不过反过来,如果我们只读纸页发白的书那不同样是在回避吗?这种回避的后果又是什么?还有,我提到的薄薄的书都是重要的书,那么那些厚厚的书是不是同样重要?它们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一些书简单明了,另一些就复杂繁琐,信哪一些才不至于吃亏?洼狸镇人是不是太多地听了简单明了的东西造成了脑力退化?几千年前写那本小书的人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今天的洼狸镇人听了会不会厌烦?如果厌烦了,又想什么办法使他们听下去?再进一步问,这种厌烦的心情是不是长期回避造成的后果?......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问号连一个问号,可我一个也解答不了。我的脑子更累了,可是比过去清晰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么多书,这还是得感谢我身边的这本书。是它使我慢慢强壮起来,敢于一声连一声地质问我自己。”
见素有些惊愕。他直盯盯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哥哥。抱朴这时站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太久。该让弟弟休息了。抱朴搓搓手,走过去替弟弟盖好了被子。他又嘱咐了几句,向外走去。当抱朴跨出门的一瞬间,见素突然喊了一声。抱朴站住了。
见素上前握住了抱朴的手,摇动着说:“你今晚能告诉那个事情吗?”
“什么事情?”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抱朴呆住了。他摇着头,嘴里却在说:“你都知道,都知道......她是服毒自杀的。”
见素站了起来,声音冷冷地说:“你一直瞒了我什么。我知道母亲死的不那么简单,因为一谈起她,你的脸色就变了。我不逼着你讲,可我是害了绝症啊!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不能不答应我!你今夜,你现在,就得讲给我听!”
抱朴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燃烧的正屋,屋檐上,一球球的火蛇在跌落......赵多多用一把锈剪铰着茴子的衣服,茴子身上的血道子......赵多多咒骂着撒尿......他咬了咬牙,下巴抖动着说:
“好,我讲,我全讲出来。”
兄弟两个半夜才分手。回到自己的厢房里,抱朴却睡不着了。
天刚放亮,抱朴听到有人拍打窗子,开窗一看,见打窗的是郭运。老人神色有些异常,开口就问见素回家没有?抱朴摇摇头,老人说坏了,见素不见了。
抱朴的头颅“嗡”地一下响起来。他突然记起了昨夜他把那一切都告诉了见素!他快速穿上衣服,扯上老人的手就往赵多多的办公室跑去。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屋内空空。
这时远处传来一片惊呼声。抱朴喊了一声什么,一个人向前跑去。
街上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往镇委那儿跑。镇委大院前边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油烟味儿剌鼻。抱朴不顾一切地往里挤,挤到中间,看到了一堆乌黑的东西在冒烟。当他看清那堆东西旁边蜷曲着一个烧黑了的人时,吓得往后退开了两步。有人手指着死人叫“赵多多”,抱朴这才看出那堆黑东西是撞毁了的小轿车。人们惊呼着、询问着,抱朴最后才搞明白。原来赵多多喝得大醉,歪歪扭扭驾着车来到镇委,要找鲁金殿拚命。镇委有人出来劝阻,赵多多以为出来的就是鲁金殿,踩了油门撞过去,撞到了厚厚的石墙上......抱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阵喊叫,抱朴听出是见素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推着人流,喊着:“让他进来,让他到跟前来看看呀──!”
浑身颤抖的见素爬着、扒着,穿透了厚厚的人墙。
抱朴把他抱到了浑身散发着焦糊味的赵多多跟前,让他看着。抱朴觉得见素的腰部有个硬硬的东西,取了一看,是一把锈了的砍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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