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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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狸镇人遇到了连阴连雨天气就显得特别惊恐不安。他们都咕哝说:“像那一年”。那一年春天连阴连雨,一连半月没见日头是什么样子。沟渠干了一冬,这会儿哗哗地流水。田野踏进一脚会陷没小腿,野草飞快地荒长起来。人们从来没见春天阴雨连绵,心生怪异。后来这年的夏天一次就死去了四十多个人,惨不忍睹。“天哭了”──洼狸镇人恍然大悟地说。雨刚下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街巷上就滑腻得不行。张王氏那会儿还是刚嫁到镇上没几年的新人,穿了红衣服在街上走,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赵多多背着枪从巷口转出来,走过去拉她,顺手给她揩着泥水,到处揩。张王氏骂着:“老赵家的一条公狗!”赵多多近二十岁了,唇上有了胡须,脸色黑紫。他小声说:“再骂?......过来些,给你个果实。”张王氏走过去。赵多多从裤腰里摸出一个戒指。晃一下给她。她知道赵多多领民兵看管关押的地主和斗争出来的果实,这些东西有的是。她嘻嘻笑着问:“从哪家的闺女身上弄的?这年头就是你得手......我告诉你,如今人家都不往明处戴了,随便找个地方一藏......”赵多多又对她动起手来,她又骂起来,只不过也不躲闪。她又问:“得手了吧?小心伤天害理,叫雷打了你......”赵多多哼一声,眼睛往一旁斜斜说:“早晚剩下了?识好歹的,皮肉少受些苦。哼,工作队那个王书记说我要在他手下当兵,非把我毙了不可......”张王氏快意地笑了笑。
这个赵多多脸上的胡须像是一夜之间生出来的。人们印象中他还一直是个躺在乱草堆里的孤儿,可怜巴巴。那会儿他像鬼魂一样在街上飘游,连老赵家族里的人也不怎么管他。他是靠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大的,肚里装的最多的野物大概就是蚂蚱。他胆子很小,不敢看杀猪的。可是杀猪人扔掉的一些东西被他拣到了,他就烧一烧美餐一顿。有一户地主常常在场院上杀猪,赵多多听到猪的嚎叫就跃起来往场院上跑。可是地主的老黄狗卧在那儿,他伸手去拨弄肮脏的猪毛,老黄狗就扑过去。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弄到,老被咬得身上流血。老赵家的一个人见了他这模样就说:“它咬你,你吃了它!”接上就教给他一套办法:用一根细绳拴个倒剌铁钩,钩上挂一块干粮,当狗咬紧了时,就把它钩住牵到河滩上去。他照着做了,果然就钩到了黄狗。它在绳子的一端滚动、哀叫,就是挣不脱带倒剌的铁钩。鲜血一滴滴洒到土里,老黄狗绞拧着那条绳子。他看着老黄狗挣扎,两手乱抖,最后“哇”地大叫一声松了绳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年里他好几次差点饿死在乱草堆里。一个雪天,有人掏出两个铜板,让他去干掉老黄狗。他实在饿坏了,就再一次用铁钩钩到了它。这次无论它怎样哀叫翻滚他都不松手了,直咬着牙把它牵到河滩上......后来他才知道给铜板的人是土匪,那些人当夜就摸进去绑了黄狗的主人,把他拉到野地里用香头去触,最后还割下他一个耳朵。赵多多胆子慢慢大起来,他常常去钩猫狗。一只狗吃不完就藏在土里,变臭了也舍不得扔。他真正不挨饿了还是当了民兵以后。他有了枪,见了活动的家畜就想打。夜里捆绑地主,他用力地勒绳子;拷问的时候,他就伸了香头去触。也许是荤腥吃得太多,他很快结实起来,还过早地生出了一脸胡须。就在这个连阴连雨的春天里,他当上了自卫团长。
人们估计雨一停,老庙旧址上就会开起大会来。大会已经在雨前开过两三次,那种会不错。地主和富农的东西被抬出来,一件一件由长脖吴记下。后来东西多起来,也就不记了。东西堆在农会的几间屋子里,后来又分下去。这家分一个柜子,那家分一个瓷缸;花衣服和布料女人喜欢,接到手里不停地抚摸。光棍汉拣出一条花裤子,爱不释手,咕哝说:“裤子里边是什么?”他们在分东西的场子上乱跳乱蹦,胡乱唱一些歌,要求先分死物,后分活物,分分分。可是到了半夜,不少人家都偷偷地把东西送回原主手里了。他们叫开了门,悄声说:“这个柜子我认出是二叔你的,我给你送来了......就这么个世道,二叔可莫怪我!”最先发现的是小春记的父亲栾大胡子,他当时是农会主任。他立刻报告了工作队。王书记就领人重新抄回来分下去,结果还有人往回送。赵炳正在镇书房(学校)做先生,忙着跟长脖吴清理登记果实,已经不去书房了。他对栾大胡子建议说:“哪家收回了东西,就关到地窨子里。让分果实的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主。”他的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有人就给关起来。男女分开关,一家子人也要分开。可是后来还是有人把分得的果实送出去,堆在原主的院门口。工作队王书记召集干部开会,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动群众。“这不是个简单事情,要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十倍。这里面有恐惧心理、习惯势力,还有家族因素。让他们放下心、壮起胆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会上号召干部要真正深入到群众中去,挨门挨户,分头进行。要特别注意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由点到面地带动起一批人。跟群众交心交底,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块儿打天下,消灭万恶的剥削制度,胜利不能坐着等,胜利靠大家一齐动手去争夺。共产党是领路人,八路军就是穷人的靠山。王书记主张暂时把关起来的人放回去,栾大胡子很不痛快。正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一个地主的女儿跟镇指导员睡了觉,指导员就让民兵自卫团撤了岗。结果这个地主携带着细软跑了。自卫团发觉后逮他们回来,于是指导员的事情败露。指导员的职务被撤掉。栾大胡子眼睛通红,骂骂咧咧,说关起来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赵多多是全镇最早的一批积极分子,这会儿又做了民兵,他跟在栾大胡子身旁,常到关人的地窨子里去转。他解下腰上的皮带抽打那个逃跑的地主,抽一下骂一句。他听赵炳说这个地主玩的一套叫“美人计”,这会儿就一边抽打一边喊:“再叫你『美人计』!再叫你『美人计』!”他还点燃了一箍香,往那个地主的腋窝里触了一下。地主大嚎一声往旁一蹿,头撞在墙上流出血来。王书记知道这个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赵多多,并以此为例对自卫团的人进行教育,禁止一切残酷刑罚。栾大胡子不以为然,说赵多多苦大仇深,而那些地主老财在兴盛的年头才叫狠呢。王书记说我们是共产党,可不能重复敌人那一套。栾大胡子有些恼火了:“我们整天发动群众,真发动起来了,你又怕了!”王书记也严厉地说了一句:“发动的是群众的阶级觉悟,不是发动一部分人的兽性!”栾大胡子的胡茬子一奓一奓,再不吭声。夜间,王书记坐到农会主任的炕上,检讨自己白天态度粗暴;但对原则问题却仍未让步。他希望对方能与工作队一起严格执行土改政策,对这场运动的眼光再放长远些,告诉群众绝不能乱打乱杀图一时痛快,而是彻底拔掉剥削根子,建立一个新社会。栾大胡子爽快地说:“你是上级派下来的,听你的。”发动群众的工作愈来愈深入,这期间妇救会和民兵组织起了很大作用。工作队还亲自编了一些配合土改工作的新歌谣,让儿童团说唱。街头巷尾到处是议论土改的群众,那些长期闭门不出的人也走了出来。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积极分子率先登台,一批又一批诉起苦来。大会越开越热烈,全场人不断地呼口号,那声音像山洪一样轰响着。洼狸镇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接上是剧烈的燃烧。
雨下着,细细的雨丝变得粗了。有时候缓慢地、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这时候工作队王书记、农会主任栾大胡子、镇指导员被叫到区上开会。会上狠狠批了土改工作中“普遍存在的”右倾路线,即“富农路线”。上级领导特别点了洼狸镇的名,说这里的土改工作太“和风细雨”。王书记被来区里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好一顿训斥。他回到镇上时忧心忡忡,无所适从。栾大胡子不停抽烟,一对拳头时紧时松。只有赵多多眉开眼笑。
当夜,赵多多和几个民兵把平时最不顺眼的几个家伙脱光了衣服,放到一个土堆上冻了半夜。几个人瑟瑟抖着。赵多多说:“想烤火了?”几个人跪着哀求:“赵团长,开恩点火吧......”赵多多嘻嘻笑着,用香烟头儿触一下他们的下部,高声喊一句:“火来了!”几个人两手护着身子,尖叫着......这一夜轻松愉快。天亮了,栾大胡子急匆匆找到赵多多,说有人传地主麻脸藏下了一罐子银元。赵多多说:“这个好办。”他让人把麻脸绑了,绑得全身紧缩如球,然后端放在桌面上。他问:“一罐子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没)有。”一个民兵就站在桌上,猛地一脚把他踢到地上。另有人将跌下来的麻脸抬到桌子上。赵多多又问:“叮当响的东西呢?”麻脸说:“木有。”桌上站的人又是狠狠一脚。麻脸的鼻子、嘴巴,到处都流出血来。赵炳听到消息走进来,喝住了几个民兵,让他们出去一会儿,他跟麻脸有话说。赵多多领人走了。赵炳解下麻脸的绳子,叹息不停。他读过不少书,说话常常半文半白,好象越发加重了分量。他说:“江山都改了色,一罐银元又有什么用?”麻脸咬着牙。这样咯咯咬了一会儿,说:“我不是痛银元。我是恨!”赵炳又叹一声:“民如草芥,恨它何用?我劝你把什么都看淡些......无非几个铜臭!”这样又谈了片刻,麻脸说了一声:“罢!”闭了闭眼睛,讲了银元的藏处。赵多多他们回来,赵炳让他们送麻脸回去。赵多多说:“急什么?我和麻脸吸一根烟再走......”赵炳离开后,赵多多燃了烟,吸一口就放在麻脸身上按一下。麻脸滚着,滚着,可是并不喊叫。赵多多收了烟,说:“烟瘾不小,晚上接着吸。”晚上,赵多多一个人来了。他笑眯眯地看着麻脸,问:“吸吧?”麻脸不吱声,只看着他。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麻脸的手往上一提,猛地扑过来,直抠进赵多多的眼窝里。赵多多忍住了疼,极其麻利地抽了砍刀在脸前横着一挥。麻脸的手腕砍折了,倒在地上抖着。赵多多不停地眨眼揉眼,走到近前,用脚踏住了麻脸,低着头咕哝说:“天黑,我也看不太清......”说着掂掂砍刀,照准了麻脸的眼睛那儿就是一下。麻脸的脑壳给砍碎了半块。这是他砍中的第二个人。
雨丝不断,镇子织在一面雨网里。街巷上,张王氏滑倒了,栾大胡子滑倒了,史迪新滑倒了,隋迎之偶尔出门也滑倒了......镇上连日传着一句话,说不好了,上级有了指示,要开杀戒了。风声越来越紧,民兵身披蓑衣,日夜在街上巡逻。半夜里有枪声响一下,然后又沉寂下来。狗叫着,小孩大哭。老年人在窗前吸烟,自语说:“要开杀戒了。”只是传着类似的话,并未杀人。但是渐渐街巷上出现了眼睛通红的人,抄着衣袖,默默不语──人们说将来开杀戒时,就是他们先抓起刀子。红眼睛见了赵多多,压低了声音问一句:“怎么样了?”赵多多匆忙地往前走着,只扔下一句:“快了。”人们站在街头上议论关起来的那些人,什么都说。有人说:“这一回,恐怕『面脸』活不成了。”大家附和:“『面脸』活不成!”“面脸”是一个地主的外号,因为他的脸盘白大松软。人们都记起他的一些事情,恨恨地吐一口:“呸!”有一年他家里的一个使唤丫环跑出来,死也不回去。问她,她说“面脸”家的营生没法干了,杂活都得她来做,还得给“面脸”穿衣服。听的人大惊,问:“裤子也是你给他提上的么?”丫环红着脸点一下头:“嗯”......“面脸”活不成了。还有人说:“『叫驴』也活不成了。”大家附和:“『叫驴』活不成!”“叫驴”是又一个地主的外号,他长了黑黑的长脸。他有两个老婆。小老婆跟长工有勾搭,他就把长工额头上烙了杏子大小一个印子,又让人将长工按住剜去了一枚睾丸。这个长工只活了一个多月,死的时候裤子被脓血染透。“叫驴”活不成了。还有人提起一个叫“瓜儿”的富农,说这个人该放了,这个人不错。这个人老实得要命,一年到头舍不得吃全粮,净吃些地瓜、玉瓜、番瓜、嫩葫芦之类。他常抹着嘴巴说:“瓜儿不孬,好入口,软软和和......”大家差不多将关起来的男男女女都分析遍了。结论是有三两个活不成,不过一开杀戒也许会有四五个活不成;有几个年轻女人如花似玉,自身贞洁自然难以保全,该建议早给她们找下人家,过自己的日子。这样议论,都知道雨一停就开起大会来,男男女女拉到会场上,结论自然也就有了。
雨又下了一个多星期,才慢慢地收了。接上去开大会──结果与大家的议论也不尽相同。这连续不断的大会与连阴连雨一样给人留下了永远不灭的印象。整个洼狸镇像一锅沸水,热气弥漫着古老的镇城墙......到了炎热的夏天,人们渐渐明白了那连阴连雨是上天的哭泣。全镇的人都后悔不叠,后悔春天开会时没有多杀他几个。雨后的会开得不够劲儿。夏尾还乡团回来了,眼睛全是红的。镇子上的土改积极分子和干部差不多全跑光了,但也有落到他们手里去的。落到他们手里还不如落到沸水锅里。栾大胡子本来已经跑走了,后来又暗暗潜回镇上,腰上别了一枚手榴弹。他翻一堵土墙时被逮住了。还乡团连夜研究处置这个大胡子。有的建议“放天花”──头顶上砸入一枚长钉,猛地拔出,红花四溅;有的建议大剖膛;有的建议零刀剜死;有的建议“点天灯”──将头发拢起,浇上煤油或豆油,然后点火,观赏那红中透蓝的火苗;还有人建议“五牛分尸”──将头与四肢各缚一牛,喊起号子,同时喝牛,身分五份。最后的主意被采纳了。这要找一个宽大的场子,自然又是老庙旧址。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栾大胡子在多人的注视下,被绳索套住,缚上了五头黑牛。栾大胡子大骂不止。有人喊着号子,另外五人各自鞭打黑牛。黑牛仰脖长啸,止步不前。又是鞭打,又是长啸。这样折腾了半天,五个牛才低下头去,缓缓地往前拉。栾大胡子骂着,最后一声猛地收住。接上是劈劈啪啪的碎裂声。血水溅得很远;五条牛身上同时沾了血,于是同时止步。当夜,还乡团又从碎肉中分离出肝来,炒菜喝酒。他们喝着,都说吃了这样的菜胆子立刻见大。为了证明,有的起身而去,带回一村妇,当众奸淫,又当众用刀削下两只乳房,最后又把刀子扎进下部,哈哈大笑。喝完了酒,他们决定把逮住的四十多个男女老少当夜“办了”。办法是用铁丝穿成一串,然后活埋到红薯窖里......他们办得十分顺手。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妇救会主任了,是故意留下来的。大家捆了她的手脚,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门板上。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之中的有一个人带了怀表,掏出来看了看说:“快快快。”接上他们把她轮奸了。一个胡须发红的老头子伏在她身上,只会哼哼笑,于是大家就笑他。他恼羞成怒,一发狠,咬下了一个乳头。大家睡着了。半上午时分,他们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竖起门板,让她亲眼看着:他们把她孩子的两腿捆到合起的门扇环子上,说一声“好”,猛地踢开门扇──小孩子给劈成了两半。妇救主任的头歪在一边,拍了拍,早已昏死过去。
还乡团折腾了半月。他们走了。镇上人用泪水冲洗着街巷上的鲜血。他们咬着牙齿,不停地惊叫。埋着一具具尸首,后悔得不行。他们后悔当时──就是雨后,没有把那些家伙更多地宰一些。那些大会开过了,还有机会再开那样的大会吗?人们回忆着会上的一些细节,用来解着恨。当时所有畏手畏脚的人,这会儿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大家恨不能重新开一次才好。
......记得那时候雨刚停,会就开起来,会场四周都架起了枪。第一个斗争的对象就是“面脸”。工作队王书记主持大会,在台上坐的还有农会主任栾大胡子、妇救主任、镇指导员。自卫团长赵多多领几个武装民兵在台侧站着。台子的另一侧是做记录的赵炳和长脖吴。两个民兵押上了“面脸”,妇救主任就领人呼起了口号。“面脸”的手在腿侧抖着,低着头不敢看人。几个星期关下来,“面脸”的颜色多少有些灰了。口号呼罢,王书记和栾大胡子分别做动员讲话。接上是诉苦,一个一个站到台上来。诉苦的人历数了“面脸”横行镇上的桩桩罪行,渐渐哀切悲壮。到后来有人上台就扑到了“面脸”身上,拳打脚踢。一个老太太手足无力,只得用牙齿去咬。王书记喊着民兵阻拦,赵多多就领几个人围上去,牢牢地按住“面脸”。这样诉苦的人可以尽情地踢打撕咬了。“面脸”跪在台上,磕头如捣蒜。台下喊着:“不饶!不饶!”正喊着,一块石头从台下飞上来。这样有可能误伤台上的干部,赵多多就绑了“面脸”,牵到了台侧。那里有个木杆,杆顶上垂下一根绳子,民兵就把“面脸”拴上,然后升到高木杆上。
人们仰脸控诉,声如雷鸣。有一个老汉手持镰刀,走到杆子下边,猛然砍断了绳子。“面脸”倏然落下,跌得七窍出血。一伙人围上去就踢,老汉挥手挡开,伸着镰刀问台上的干部:“我儿子给『面脸』扛了五年活,伤了腰,卧炕不起。我要剜『面脸』一块肉煮汤给儿子治腰!这个要求过分不?”干部还未表态,人群就嚷:“快割快割!”老汉于是低下头去,在一阵惨叫声里剜下了巴掌大的一块肉,高举过顶,对台上喊一声:“我们帐结了!”说着跑走了。王书记拍案而起,吼了一声什么冲下台来。栾大胡子也随着蹦下台子,对王书记嚷:“今天就吃他『面脸』的肉!怎么着?你护着谁?”王书记大着声音说:“我护着上级政策!我们是八路军共产党,不是土匪!你也是共产党员,你知道杀一个人要经『巡回法庭』!”他们正喊着,又有人举着镰刀向前挤,王书记赶忙去劝阻。混乱中,不知谁的镰刀砍中了他的臂膀,鲜血立刻顺着他瘦削的身躯流下来。一场人全慌了,栾大胡子叫人赶快给王书记包扎。王书记看也没有看自己的伤口,直盯着栾大胡子说:“你是个党员......”大会当天就停止了。王书记连夜召集干部开会,会上决定由他去找上级汇报,同时坚决暂停一切斗争会、杜绝乱打乱杀的现象。会散已是下半夜两点了,王书记没有休息,用未伤的左手把一支手枪掖进腰里,上路了。天亮了,镇子上死一样沉寂。栾大胡子咽不下这口气,病在了床上。第二天大街上又混乱起来,赵多多报告栾大胡子,说群众“又起来了”,怎么办?栾大胡子气呼呼地说:“把他们赶回家去!”......人群涌到街上、会场上,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赶回去了。他们自己开起会来,上来就是用藤条抽打一个大少爷,一口气把他打死了。接下去斗争一个胖老头,斗到半截上不知从哪来了他老婆,死死护住老头子。因为分不开他们,有人就把他俩捆到了一起,推倒了揍起来,直到听不见嚎叫声为止。后来终于轮到“叫驴”了。赵多多押他上台之前先收拾了他一通。赵多多盯着他说:“你还两个老婆?奶奶的!”说着朝他裆部狠狠一脚。“叫驴”疼得在地上滚动,嘴唇发青。他给押上去,刚刚站稳,那个死去的长工的母亲就哭着冲上台来。赵炳一看来势太猛,就上去扶住了她,让她先诉苦。她站住了,一拍膝盖喊叫道:“我那个儿唻──”就昏倒在台上了。几个人急忙过去摇动她,掐她的人中。这会儿人群已经围住了“叫驴”。扑打声,叫骂声,啊啊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一会儿老婆婆醒来了,人们才停止了踢打,回身对她说:“老婆子,我们大伙儿替你出过气了!”老婆婆爬到血肉模糊的“叫驴”跟前,晃着满头银发说:“不行,不行,我自己,我不用别人替!”她说着挪到“叫驴”的脖子那块儿,低头看了看,狠狠地咬了上去......会开到第三天上,剩下的几个地主富农也全押到台上。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平时结下了仇人的,这一次就难逃性命。“瓜儿”的女儿长得娇美,赵多多两年前曾经跳墙突破了闺房,被“瓜儿”当场逮住。可是“瓜儿”并未揍他,只是怒斥了一顿将其放走。这一次,赵多多掮着枪,专在“瓜儿”的面前晃荡。他手里握了个绑生猪皮的藤条,不断摇颤。他这样晃荡了一会儿,终于在“瓜儿”面前站住,照准了老头子的额头,“啪”地一下。“瓜儿”应声倒地,两手扒着,嘴巴啃了一些土。赵多多弯下腰,看了看,又照准后头那儿连击三下。“瓜儿”完了。
大会继续开着,人群像潮水一样在老庙旧址上涌动。第四天上,工作队王书记回来了。他是和“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一起来到镇上的。由于日夜操劳,伤口发炎,王书记发着高烧。人们是用担架把他抬回镇上的。半路上人们要把他送到医疗队去,他死也不肯,只是执拗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着洼狸镇。他们进入镇子时大会仍在进行,王书记让“巡回人民法庭”的同志将他抬上台子。全场群众见到了担架上的王书记,立刻停止了喊叫。王书记让人寻找栾大胡子,有人告诉他病了。王书记说:“抬也要把他抬来,他必须到会。”他让人把自己扶出担架,靠在一块旧门板上。一会儿栾大胡子被担架抬来了,人们都对他几天工夫就变花了的长胡子感到惊讶。“巡回人民法庭”当场要来赵炳和长脖吴的大会记录看了。这上边记满了诉苦者的话,整整三大本子。从诉苦的情况看,如果所诉均是事实,那么批斗对象当中至多有五人该是死刑。可是几天来的大会上已打杀了十余人。法庭干部大为震惊,在会上表示了坚决而明朗的态度:严重违反上级政策;不符合法律程序;这种乱打乱杀的失控局面必须有人负责。在干部讲过这番话之后,台下立刻有人呼口号,喊打倒富农路线,打倒打倒等等。王书记让人把他扶起来。他的目光扫了扫会场,人群慢慢平息下来。他讲话了,声音微弱得快要听不见,但那坚定的语气却是全镇人都熟悉的:“......要打倒就把我打倒吧。我已经挨了一刀,再打倒也容易。不过我在这儿一天,就不准乱打乱杀。谁借机杀人,破坏土改,我就先把谁抓起来!你有冤屈你诉,你杀人,还要法庭干什么?这不是八路军的政策......”他说着,身子摇晃了一下,旁边立刻有人去扶他。会场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血和泪交织的夏天好不容易过去了。埋过四十二人的红薯窖由长脖吴记入镇史。他特意将春天的连阴连雨也记下来,但十年以后又被红笔涂去。夏天过去了,整个秋天都被悲愤之气笼罩起来。接着一场空前规模的大参军运动开始了。难道静等着人家往红薯窖里推吗?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来了。工作队王书记已经调走,栾大胡子壮烈牺牲。镇上的指导员和自卫团长赵多多就成了主要主持人。不久赵炳入党,登堂入室。他因为文质彬彬,又是老赵家辈分最高的,号召力极强。整个老赵家在土改复查中都表现得刚勇泼辣,一派振兴之势。赵炳常在会上慷慨陈词,晓之以理;台下口号不断,热泪滚滚。赵多多领民兵不断呼叫着:“快参军啊!快光荣啊!没过门的媳妇也要送女婿呀......”整个会场热烈无比。当场有人报名参军,人们给参军者佩上红花,骑上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绕镇城墙徘徊几次,然后直送县里。一批又一批的人送走了,到后来街巷上很少再能见到昂首挺胸的小伙子了。镇指导员有一次动员赵炳也去参军,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到部队上进步才快。赵炳说一点不错,我已经朝思暮想半月有余,无奈工作太忙。立即参军!立即参军!指导员十分高兴。谁知第二天赵多多喝得满脸紫红,摇摇晃晃找到指导员,当胸将其抓住,说:“奶奶的,四爷爷赵炳走了,我们谁不走?都走了,剩你个土皇上,早晚还不被人干掉?你早晚被人干掉!”赵多多拍打着屁股上的砍刀,说着。指导员好不容易挣脱了,期期艾艾地退着。第二天他就病了。病好之后,上边来人调查起他的问题来,他惶惶然了。长脖吴和赵多多日夜在一起嘀咕,长脖吴已经写好了三张呈子。赵多多对调查的人说:“他是指导员,可是栾大胡子死了,妇救会主任死了,他一根毫毛也没掉,还能跟敌人没勾搭?有人亲眼见他在还乡团来的时候往镇上跑过!”一个星期以后,上边来人了。指导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给绑起来了。接着往县上送。赵多多领着民兵送了一程又一程,路上对指导员说:“我的话这回信了?我们还没走你都给抓了;若是走了,还不就干掉了?”指导员咯咯地咬着牙齿,一声不吭。他再也没有回到洼狸镇上。不久,赵炳就当了高顶街的指导员。
从连阴连雨的日子里开始,赵多多就隐隐觉得有些该做的大事情没有做。比如老隋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一块心病。老隋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洼狸镇上不可动摇的一个家族。老李家、老赵家,只有仰视的份儿。可是赵多多后来发觉老隋家的基石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渐渐敢于领人进隋家大院了。他看着大院正屋的朱红柱子、在柱子下缓缓游动的一两个使女,手就痒起来。有一天他站在院里,对正在空地上莳弄月季花的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女孩儿说:“早晚都得干掉。”老头子没听明白,停下手里的小铁铲,仰脸问:“干掉这些......花木?”赵多多的食指在老头子额上点一下,又在小女孩儿的额上点一下,最后扬手对正屋和几处厢房划了一个半圆,说:“统统都得干掉!”老头子惊愕地望着他。这会儿赵多多又看见了茴子和隋迎之在正屋的门内闪过,就张大嘴巴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又咕哝一句:“最好还是干掉。”扬长而去了。
当时工作队的王书记还驻在洼狸镇上,他曾几次召集村干部谈隋家大院的问题,强调:隋迎之是开明士绅,属保护对象。隋家开创了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工业,已是有贡献之人。因而当地政府必须谨慎对待,多加保护,尤其在土改复查中确保其人身安全。这是上级政府的明文指示。王书记所传达的指示让赵多多和镇上一些人灰心丧气。有人说:“最大的人家不让碰,斗争会还有狗蛋意思。”赵多多说:“上级指示?猪屁!”尽管这样议论,老隋家的人最终还是没有被叫到台上斗争。后来工作队撤了,斗争会也不开了,赵多多几个人的心却依旧发痒。他常对指导员说:“干掉算了!”指导员不做声,只是摇手。当指导员被抓走,高顶街群龙无首的时候,赵多多就主持开了一个会。他几次去院内找茴子,最后被茴子撕得鲜血淋漓。他终于将隋迎之叫到台上来了,辩论这个人是不是开明绅士?如果不是,就是漏下来的一个东西了。会开得并不热烈,开到仅仅一半,隋迎之就昏厥过去......赵炳做了指导员后,制止了赵多多这样“妄做”。年轻的四爷爷说:“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
不久隋迎之死在红高粱田里。赵多多说:“烂掉了一个。”四爷爷淡淡一笑:“不要慌急。慢慢等吧。”
老隋家的所有外地粉丝工业全部易主,最后留在镇上的粉丝作坊也不再姓隋。隋家大院里的闲人渐渐少了,往日的热闹景象一去不再复返。门前车马稀少,慢慢直到没有。院门一天到晚紧紧关闭。隋不召一个人住在院外的厢房里,有一次他去大院擂门不开,愤愤地骂着走了。他说:“老隋家这回完了。”这句话被人听见了,都说老隋家自家的人认为完了,那么真的完了。与老隋家正相反的是,老赵家在整个镇子上变得举足轻重。赵炳与新任镇长常在一起运筹帷幄,共商洼狸镇的大事。赵多多一手抓起武装,弹药枪支更加精良,所有民兵一概改穿旧军装。逢年过节就真枪实弹,街巷上布起岗哨。因为国家安定不久,阶级斗争愈加激烈,四爷爷赵炳阴雨天气或夜间出来,常有民兵陪伴。赵多多每路过隋家大院,就用脚踢一踢院墙的砖石说:“里面还有。”“还有”什么他没说,这愈发让人觉得神秘莫测。四爷爷赵炳听了赵多多的话,只是轻轻地“嗯”一声。这样又过了不久,省里的某个领导犯了严重错误,错误逐条登在了省报上。有一条与洼狸镇有关:这个人在市委工作时,曾包庇荫护洼狸镇上最大的一个资本家。被荫护者就是老隋家的隋迎之。赵多多见了报,立即去找了赵炳,说:“把大院抄了吧!”赵炳正在研究那张报,回答说:“先开会,后抄家。形势已不比当年,要晓之以理。”赵多多说:“时间到了,干掉就是。”四爷爷赵炳摇摇头:“抄回东西,再把他们赶出正屋,已经够他们受的了,不可妄为。”
高顶街开起会来。会后赵多多领上一伙民兵,吶喊着开进大院。开始抄家了。长脖吴手捧一个本子,上面拴了支铅笔,一件一件登记。茴子手扯含章的手,身边就是抱朴、见素和仅剩下的女仆桂桂。茴子的面色惨白,秀美的细眉拧着,红润的下唇咬在了嘴里。整个抄家期间,茴子一声也没有吭。含章哇哇地哭着,见素也哭了,茴子只让他们哭去。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直哭到天色将晚,喉咙嘶哑。一个白天抄不完,民兵要留下看守。院里的几个人就用毛毯铺地,睡在上面,一夜也未合眼。天亮了接上抄,一直抄到下午。所有东西都由一个木轮车子辘辘地拉走了。赵多多临离开时宣布:院里只有几个厢房归老隋家这几个人,大正屋归公了;老隋家的人要赶紧将剩下的东西搬回厢房里去,三天之后贴封条......抄家的人离开了院子。
抱朴对茴子说:“妈妈,我们搬到厢房里吧。”
茴子仍不吭声,只是动手去给几个孩子搬被褥,把他们领进厢房里。她自己却仍回到正屋,躺在铺了厚被子的炕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抱朴和弟弟妹妹来叫母亲,她也不起来。后来她坐了,手拉抱朴的手说:“抱朴,你是老隋家的长子,我跟你说:你爸死了,把房子留给了我。老隋家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我要替你爸看守这座房子,看守到死。”抱朴终于明白茴子是不会离开正屋的了,就领着含章和见素去厢房里了。
隋不召来到院里,再不敢去正屋。茴子见了他就骂,说他没安好心,他哥哥正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他算帐呢。隋不召灰色的眼珠失了光泽,低头走着,两条小腿比以往任何时候交绊得都厉害。三天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民兵来封门,茴子说把我封在屋里好了。封门的事只好作罢,但他们说再给你三天的期限,到时候搬不搬出也就不由你了......这一夜茴子在正屋里不停地端着蜡烛走动,用手摸着窗棂上的雕花,摸着檐下长廊里的朱红漆柱子。天亮了,她让抱朴领上含章和见素找叔父玩去,说她嫌吵闹,要好好睡一天觉。抱朴于是就领上他们走了。他将弟弟妹妹交给了叔父,自己就转了回来──因为他踏入叔父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那么想回到大院去!他奔跑着,一进门就满头大汗地伏在窗子上。他见茴子安静地躺在炕上,这才回了自己的厢房。
茴子从炕上坐起来,换了她最喜欢的几件细绸衣服,又对着镜子把眉毛描长,抹了口红。她这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足有半个时辰。后来她从屋角拿出一个瓷碗,吃了里面的东西,又喝了几口。她重新对着镜子,擦去了唇上的一点水珠。她接上关严了正门、窗户,从五六个地方点燃了房子──这些地方她夜里全细心地抹过豆油。房子的火苗往上爬着,她躺在了炕上,闭上了眼睛。她等待着,面容美丽而安详。
抱朴在厢房里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接上听到了劈啪之声。他仰起脸来,正好看到翘翘的正屋屋檐上,一团红火成球状落下来。他喊了一声冲出去,完全懵了。他发疯地用手去捶打屋门和窗户,红色的炭火不断从屋檐往下落。门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内滚着烟。
茴子还是静静地仰躺在炕上,这时两手抠进了席缝里,手指上流出了红色的血。
抱朴攀上窗台,砸碎了玻璃,还是钻不进身子去。这会儿一群人涌入院门,手持斧子铁锹、水桶之类,吶喊着围上来。火舌在檐角上舔着,檐角“哗哒”一声跌落下来。破碎的红火炭披在墙上、廊柱上,又被风吹在空中。冲上来的人群手忙脚乱地寻找水井,有的挖起土就往高高的屋顶上扬。抱朴喊着:
“妈妈──!屋里有我妈妈──!”
人群在惊慌地喊着什么,他的声音谁也没有注意。他突然看到一个人手里提着斧子,就夺下来劈门。一斧子,两斧子,斧子嵌进了木头里。这会儿有一个人从后面过来,猛地拔出了斧子,只一下就把门劈开了──这个人就是赵多多。赵多多领了两个民兵匆匆地走进屋里,四下里寻找什么,最后在炕前站住了。
抱朴喊着:“妈妈”,扑在了炕上,用手去摇动她。
茴子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把头使劲地抵住炕面,颈部痛苦地往上弓着。
“妈妈......”抱朴大哭着,求救地看着身边的三个人。
赵多多只是看着,叼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又拋掉。
茴子的颈部往上弓着,快要折断的样子。突然她的头一松,身子贴到了炕上,颈部也平复下去。接上她的两手用力地抠着炕席子,席子破了,染了血。她的身子往一起扭着。赵多多跺着脚,鼻子扑扑地喷气,在炕下走着。
“救救,救救她呀!”抱朴喊着,用力地往上抱茴子。
赵多多挽挽衣袖。示意让他们把抱朴拽住,登上炕对茴子说:“我让你临死也带不走一件好衣服?”说着就用力地往下脱茴子的细绸衣服。茴子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衣服都紧紧地拧在了皮肉上。赵多多骂着,打着她的头,还是用力地脱。
抱朴突然不哭了,大睁起眼睛望着,像是呆傻了一样。
最后赵多多还脱不下来。他起身去找来一把锈蚀的破剪刀,插进衣服下铰着。茴子扭动着,他每铰一下就发出“嗯”的一声。不断有皮肉被铰破,鲜血染红了多多的手。衣服铰完了,茴子也渐渐平静一些了。赵多多把她身上最后的一根布丝也撕下来,布丝粘在了手上,他骂着,用力地甩着手。
茴子一动也不动了,躺在了炕上。她的身体雪白雪白。皮肉被铰过的地方,血水凝住了。抱朴大睁着眼睛。赵多多大骂不止,一边前前后后仔细地看着赤裸的茴子。看了一会儿,他咬咬牙,又骂了几句更难听的话,然后慢慢解了腰带。
赵多多照准茴子的身体撒起尿来,两手摇动着,把尿从头撒到脚......
抱朴的眼前一片漆黑。他们把他架住拖出来。屋顶“哗哗”地往下塌。院子里,四爷爷赵炳两手掐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子,神色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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