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如常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毕飞宇作品哺乳期的女人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仙人李有眼无珠,照他自己的说法,他的双眼是两口枯井,见得深,见不得水。仙人李不肯和村里人群居,他的茅屋远离村落,卧居于稼禾中间。仙人李解释说,?庄稼住在一起他什么都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就在庄稼的不同气味上。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天上的太阳多重?地上的雨脚多粗?全在庄稼的气味里头。棉花的热烘气味飘拂起来之后,仙人李自破戒规,收了一位徒弟。人们都知道仙人李不收弟子的,这是他自立的规矩。仙人李这一回却自找了一位。相传收徒的仪式完成得十分简单,都近乎神秘了,就在通往荷塘庄的独木桥墩上。仙人李刚走到独木桥头,听见桥面上传来破裂的竹竿声。仙人李立在桥头,很幽静地听桥上的声音。声音徐徐而来,一直近到他的身边。仙人李说:“师傅留步。”那人果然站住了,听上去有点?八字。仙人李说:“没长眼睛?”回话的声音不足十四岁,说:“没长眼睛。”仙人李说:“我是仙人李,我收你做关门弟子。”回话的声音矮了一茬,在地上说:“谢恩师为徒儿开山。”

  仙人李带弟子回到茅屋,茅屋的四周布满棉叶与棉桃的浑厚气味。茅屋没有门,只在进屋的缺口横了一张木凳。徒弟说:“师傅怎么不锁门?”仙人李说:“我只有一样宝贝,光亮,可我把它们全藏在暗处。——我怕谁偷?”徒弟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熏烟味,积了很久了。仙人李的土灶不用烟囱,他一生火墙壁的缝隙里就会往外漏烟。那些烟是纯正的人间烟火,但有眼睛的人大多不这样认为,那间茅屋在棉田里袅袅生烟,看上去翩翩欲仙。人们说,仙人李就是受罪也受得有些仙气。仙人李的茅屋里不生蚊蚋蛆蝇,仙人李因此百病不侵。

  仙人李安顿好徒弟,出去了一趟,一顿饭工夫带回来一衣袖果子。仙人李关照说:“吃几个,解解渴。”徒弟摸了摸,是棉桃,说,“这怎么能吃?”师傅说:“除了自己的牙齿和舌头,这世上什么都能吃。”徒弟闻了闻,有股子农药味,说:“怕是有毒,不能吃的。”仙人李笑笑说:“毒得死狗,毒不死我。”

  第二天仙人李是让人请出去的。平常仙人李总是带着小手锣出门,在巷头巷尾?来转去。小手锣的声音无限悠扬。想看清自己命运的人便会把仙人李请回去。听过生辰八字,你的命运就不归你了,全在仙人李的瘦长指尖上了。他的指尖像兽爪,又黑又脏,这可是有讲究的,指尖太干净了,反而掐坏了你的命水。人天生就贱,贱了才硬铮。太当回事,反而容易磕碰。仙人李掐来掐去,尔后仙人李的眼珠开始神雾一样深邃而飘动了。你甚至能和他对视,他的一双瞎眼顿然间佛眼广开,大智大慧、大聪大明、大觉大悟,直逼你的阴阳八极前世后生。这时候你已经不复存在了,你的一切全像仙人李的目光一样虚空,在仙人李的黑色指尖上游丝一样飘幻?易断,充满了无限可能与不明晰性。末了,仙人李出一口大气。要吃。要喝。定定神。敛敛气。说“有了”。这时候那些游丝缓缓定型了,你重新还复成你。你的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差不多瞎了。你所有的心智全汇集到耳根上头。仙人李把你的冥世因果全抖落出来,你或者有命无运,或者有运无命,你洪福无量又孽障四伏,前程乖蹇却又因祸得福,总之,你必须时刻警惕,当然,你最终又能逢凶化吉,不过你总是大意不得,——人的命运的确大抵如斯。

  回家时仙人李提了一块猪肉。仙人李叫过徒弟,把猪肉递过去。仙人李说:“烧了,晚上吃肉。——给别?一条好命,别人还我一块好肉。”徒弟摸了摸,好大的一块。徒弟说:“烧一半吧,留一半明天吃。”仙人李盘到竹榻上去,说:“嘴巴咬今天,眼睛看明天,只有有眼睛的人才盯着明天。全烧了。”徒儿说:“明天吃什么?”师傅说:“不知道。明天的嘴巴长在明天呢。”仙人李盘在竹榻上干咳了一气,咳完了,从腰间拿出一只小竹笛来,吹出一些古怪的调子。仙人李说:“徒儿,你会不会吹笛子?”徒弟说:“能吹响。”师傅说:“那就是会。”徒弟说:“我不会,笛子六个孔呢,我的手摁不过来。”师傅说:“你又呆了,孔再多,就是一口气,一个孔就只有一?气。”徒弟点上火,火苗在他的皮肤上铺开了一层热。徒弟问:“师傅怎么能算出别人的命来的?”师傅说:“算?怎么算,是看。全凭心中的一只慧眼,慧眼开了,天上地下、生老病死,全瞒不过你。”徒弟说,“我看不见那么多的。”师傅说:“慢慢开,慧眼开得太快、太大,会碍菩萨的事。”徒弟说:“我能不能开?”师傅说:“能,过得了独木桥,就能开的。慧眼人人有,长了眼睛的人污秽物看得多,反被浊臭堵塞了,慧眼反而瞎了,——旧时有人出家为僧,有人云游求道,全为了洗尽凡俗,刮垢磨光,以求重睁慧眼。”徒弟说:“照师傅这么说,没眼睛的人天生得道,天生成仙了?”师傅说:“正是。”

  师傅闻到了肉香,内心充满了愉悦。师傅说:“香了。”徒弟说:“师傅口馋了吧?”师傅提起衣袖擦了擦眼睛,笑着说:“眼也馋,眼里都淌口水了。”师傅放好竹笛,说:“徒儿,明天师傅带你去讨饭。”徒弟停下手脚,不高兴地说:“好端端的做什么叫花子?”师傅说:“别人向我讨命,我怎么就不能向他讨饭?——明天我们到北边的葫芦镇去,我多年不去,路不好走呢,要过好大的一片林子。”

  林子静得像一只瞎眼。中间有一条道,拐了许多弯,像肠子。师徒两个在肠子里蠕动,蠕动的样子十分开心。师傅说:“林子里的气味变了,原来不是这个气味的?”徒弟说:“哪里有气味,我怎么闻不见?”师傅说:“你要留神气味,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说谎,有时连一块石头、一摊水都说谎,可每一样东西都有它的气味,气味不撒谎,气味不会。屁的声音再好听它还是屁,为什么?它臭。”师傅倚在一棵大树上,喘口大气说:“歇歇,路还远呢,歇歇。”师傅从左边的胳肢窝里取出一只新买的青花瓷钵,从地面上伸到徒儿那边,说:“这是你的钵,新的,归你了。”徒弟说:“新的给师傅,我用师傅的旧钵吧。”师傅笑笑说:“徒儿糊涂了,师傅的衣钵怎么能随便送人,我这只钵,一天用两顿,用完了罩在脸上得用舌头洗?顿,是我的宝物,怎么能随便送人?”徒弟说:“干吗罩在脸上用舌头洗?”师傅说:“低下头用舌头洗钵,不成猪狗了?——等我死了,它才能归你。”徒弟说:“师傅寿比南山,说死做什么?”师傅笑出声来,大声说:“人人都得死,这是命。掐过来掐过去就是逃不脱这个命。这一坎没有人跨得过,人活在世上,多几口气少几口气罢了,差不了哪里去。”徒弟说:“师傅教我些算命术吧。”师傅笑着说:“你的师傅我已经给你了,就是那只讨饭钵,它会教你,它什么都会告诉你。”师傅说:“从祖上传下这口饭起,算命就有四品。大多数算命的都带上一个长了眼睛?童子,算命的一进门就要喝水,茶水由童子递过去,机关就全在童子的手上了。童子出大拇指,便是父母双全,出中指,家中的妇人便有喜了,要是出了小拇指呢?当然就是有孙堂了,童子的手要是背过去,家道就中落。这一套下来,一碗水也就差不多了。主人要是再问,就再要水,童子的手上就再来另一套,在家里头早就操练好喽。这是下品,骗子一样下作。中品依的是八卦,要点学问,但终究小气,数豆子那样慢慢数就是了。师傅我是行当里的上品人物,师傅我只听他的声音只摸他的手,就全看清了。一个人心中有多少悲喜曲直、枝节沟坎,全会落在他说话的气息上,狗学不了虎吼,驴仿不了马嘶,就是这个理。一个人做什么勾当靠什么营生,全刻在他的手上,洗是洗不掉的。”徒弟说:“听一听,摸一摸,哪里能晓得?”师傅说:“人的命就像人的骨架,是死的,知道不难,难就难在你怎么解,功夫全在解上头。还有一品,师傅心中知晓,却是不可得,是神品。成了神品,你便活不长。你能掐出菩萨的生辰八字,菩萨也不敢看你的瞎眼了,你说菩萨怎么能让你活得长?”徒弟说:“神品在哪里学?”师傅说:“破草鞋里,只有道路才能成全你。”

  师徒便一同沉默了。头顶上无限幽静的树叶声温顺地闪烁。徒弟说:?我原先是有眼睛的,后来有好多人趴在地上打枪,一颗子弹飞过来,把我从牛背撂到地上了。我爬起来一看,子弹把我的眼珠挤脱出来了,掉在地上。我用劲眨巴眼睛,眼睛在地上就是不动。我只好把眼睛塞到眼眶里,只流血,不流光。后来另一颗也不行了,先是看不见月亮,再后来看不见太阳,只看见一片黑了。”

  师傅说:“你看见……黑了?”

  徒弟说:“是。”

  师傅说:“‘黑’是什么?”

  徒弟说:“‘黑’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师傅说:“胡说!我出了娘肚就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叫‘黑’。”

  徒弟慌忙说:“徒儿俗物,眼俗。”

  师傅便不吱声了。师傅静了好大一刻,说:“尸体自己悟不到死,瞎眼自然也就看不见‘黑’了,老天什么时候发善,让我的瞎眼也能看一看‘黑’,就一眼,也就甘心了。”仙人李叹了口气,说:“上路。”

  细碎的叶片声在脚下作响,林子里一片安闲。师徒二人默然行走,却各怀各的心思。一个在回味远久的光明,一个在琢磨黑暗,两个人为此大伤脑筋,带了一股怨恨与不甘。

  徒弟很意外地听到一阵声响,由大到小,七零八落。除了一声断裂,其余的声音全在地底下。徒弟紧张地立住脚,大声喊师傅。师傅没有回答,却在地的下面呻吟,师傅说:“我掉在陷阱里了。”徒弟慌忙说:“师傅别动,我去救你。”师傅厉声说:“别动!两个瞎子全掉进来,真的没救了。”徒弟一听便哭,仰起头,看不见地有多厚,天有多高。师傅说:“哭什么?人有灭天心,天无绝人意,我气数未尽,慌乱什么?”徒弟站在原处,不敢挪步。师傅说:“徒儿,反正没事,你会不会狼叫,——你叫给我听,解解闷。”

  徒弟的狼叫学得逼真,叫得声嘶力竭,心气大乱。狼叫带有一股鬼气,布满阴森和牙齿尖上的欲望。徒弟说:“瘆人,我不学了。”

  师傅在地下说:“睡?小觉,过会儿就有人来救你师傅。我看出来了。”

  仙人李的这一卦算神了,两顿饭的工夫一个男人真的让他给算来了。男人来得很急,喘出来的气有张大的嘴巴那么粗,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壮汉。壮汉立在徒弟身后,踢了他一脚,说:“狗娘养的,是你叫的吧?”男人把仙人李从井下拖上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声说:“踩了狼道,却没有狼的一张好皮,奶奶个球!十瞎九坏,下次再掉进去,饿死你!”

  师徒两个在心中对视了一眼,眼神都很得意。听着脚步声远去,徒弟说:“师傅真是神人。”

  师傅说:“不是我神,是他贱。”

  师徒小心地往前去,再也不敢大意了。他们放慢了手脚,两只破竹竿在身前紧张地猜度,竹竿高度过敏,开了四五道岔?像猫的胡须在深夜打听虚实。师傅说:“徒儿,我的屁股像是破了,有东西往下淌,比屁股还热。”徒弟的回话却岔开了,徒弟说:“进了林子我的瞎眼又瞎了一回。”

  师傅立住脚。师傅的这一次立脚来得慌张而又突兀。师傅说:“不要动,不要过来。”师傅说:“一根绳子拦住去路了。”徒弟走上去,一摸,却是一根极细的线索,比蚊子的叫声还要瘦。徒弟说:“拽断了不就过去了。”师傅说不能拽,师傅说你千万不能拽。师傅的话在要紧关头没能派上用场,空气中传出了迅疾的颤动声,有如簧片消除了压迫,发出放肆摇摆的震颤。师傅听到了一样东西?空气中疾驶,戳进了另一样东西,声音很闷,像是进了肉。徒弟用手摸了摸,大腿上长出一支竹箭,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徒弟说:“师傅,是徒儿中箭了。”师傅在徒弟的手上捂上一把东西,有很细的颗粒。师傅关照说:“我一拔下你就捂上去。”仙人李一发力,徒弟捂上之后伤口却像烧了起来。徒弟问:“捂上的是什么?”师傅说:“是盐。腌死了伤口就不生蛆了。你忍着点,忍不住就拿自己当条狗,就当是狗在疼。”

  仙人李和他的徒弟一直没有走出那片林子。他们走了很久了,林子在他们的身边绕来绕去,就是不撒手。师傅说:“林子里的路真像肠子,找不到头。”徒弟说:“肠子也有头,屁眼就是肠子的头。”仙人李很开心地笑着说:“那只眼也是瞎的,要不然,我们撅起屁股探路了。——徒儿,我们的路怕是让鬼迷住了。”徒弟有些怕,僵着脖子掉过头,说:“师傅算算,看看鬼什么时候放手。”师傅说:“我算得人,算不得鬼。只有等,等公鸡叫。公鸡的嗓子里全是血光,鬼不敢惹。”仙人李说着话靠在了一棵树上,慢慢往下滑。屁股快着地的时候他想起了屁股上的伤,只能用手先撑住,他的手刚一着地就听见“叭”的一声,他的指头立即让一样东西夹紧了,那东西有一排钢牙。仙人李感到了疼,是那种丧心病狂伟大严肃的疼,那排钢牙不松口,衔住仙人李的手。仙人李大声说:“我逮住了,我逮住疼了。”

  仙人李费了好大的神才把手抽回来,早就黏滋模糊了。仙人李说:“徒儿,我也是个骗子,却算不得自己的命。”徒弟拖着一丈多长的哭腔说:“师傅别这样说,师傅是神,我全清楚。”师傅说:“我就知道人比神厉害。”师傅叹了口气,说:“我全看见了,这世上到处都是眼睛。”

  仙人李真的是靠公鸡的啼叫走出树林的。他们认准了鸡鸣的方向,往人间走。仙人李很意外地闻到了一股极浓的熏烟气味,说:“前面有人家了。”仙人李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是他自己的茅屋。这个发现使仙人李万分沮丧,仙人李自语说:“只有两种人不愿意回家,算命的瞎子和独身的瞎子,全让我摊上了。”回到茅屋已是第二天的中午,这个仙人李有数,是他的肚子告诉他的,要再饿下去他的眼睛就会饿出光来了。

  仙人李料理好徒弟,关照说:“我出去讨点饭,你先歇着。”仙人李出门之前天上突然响起了一个闷雷,拖着毛茸茸的尾巴。尾巴的末端一直拖到徒弟的耳朵了。徒弟说:“快下雨了,别出去了吧。”师傅说:“讨饭讨下雨。下雨天人都在家,就差讨饭的登门了。”

  仙人李是在返回茅屋的路上碰上雷击的。被雷击中的刹那他的身体一片通明,整个身体全是眼睛,他看得见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起透亮,发出灿烂亮丽的动人光芒。但随即仙人李的生命就熄掉了。那些动人光芒一起死在他的身体内部。

  仙人李之死使整个棉花田弥漫起浓烈而又古怪的肉香。这阵肉香让他的徒弟心动。他拖着一条残腿,依靠天才嗅觉立即找到了香味的源头。他一伸手就抓起了一块肉。他闻了闻,咬了一口。味道相当好。满口满腮全是油。徒弟咬了两口之后在地上摸了摸,却摸出了人的形状。徒弟的肉衔在嘴里,掉在了地上,又摸到了一只瓷钵,瓷钵的边沿有他熟悉的豁口。徒弟吐了出来,用手从嗓眼里往外抠。

  当天下午几个下地的农夫发现了田垄上的仙人李。仙人李的眼睛睁开来了,朝着天,炯炯有神的样子。农夫们看出雷劈的痕迹,以及胸脯上的野狗齿印。人们围在仙人李的周围,说出了许多晓通世事的话。这时候他的徒弟夹了两只饭钵从茅屋里出来,手上提着仙人李的铜手锣。徒弟打断了所有人的话,用很稚嫩的嗓门说:“你们看到了他的死,他的瞎眼却盯了你们一生。”

  如果觉得哺乳期的女人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毕飞宇小说全集冒失的脚印这一半轮子是圆的那个夏天那个秋天黑衣裳青衣玉米平原推拿哺乳期的女人大雨如注,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