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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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哪儿去了,你们?“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才碰见一辆,又让他去叫了一辆,所以闹得这样晚呢。“

一鹏道:“那地方本来太冷清了,我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着你们脑子里一定会想起‘火烧红莲寺’,当我们掉了陷阱里去,出不来了。不是说那儿的和尚有家眷吗,也许把石小姐也留下,组织小家庭了。”世钧笑道:

“我倒是也想到这一层,没敢说,怕一鹏着急。”大家哈哈笑了起来。

翠芝一直没开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样子。叔惠也好像特别高兴似的,看见曼桢坐在火盆旁边,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这样没出息,简直丢我们上海人的脸嘛,走那么点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来了!”翠芝笑道:“文娴也不行,走不了几步路就闹着要歇歇。”一鹏笑道:“你们累不累?不累我们待会儿再上哪儿玩去。”叔惠道:“上哪儿去呢?我对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个夫子庙,夫子庙有歌女。”几个小姐都笑了。世钧笑道:“你横是小说上看来的吧?”一鹏笑道:

“那我们就到夫子庙听清唱去,去见识见识也好。”叔惠笑道:

“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鹏顿了一顿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对京戏根本有限。”世钧笑道:“一鹏现在是天下第一个正经人,你不知道吗?”话虽然是对叔惠说的,却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着脸,就像没听见似的。世钧讨了个没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开玩笑。

大家说得热热闹闹的,说吃了饭要去听戏,后来也没去成。曼桢因为脚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娴也说要早点回去。吃过饭文娴和翠芝就坐着一鹏的汽车回去了。他们走了,世钧和叔惠和曼桢又围炉谈了一会,也就睡觉了。

曼桢一个人住着很大的一间房。早上女佣送洗脸水来,顺便带来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旧的三花牌香粉。曼桢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虽然年纪不小了,仍旧收拾得头光面滑,脸上也不少搽粉,就连大少奶奶是个寡居的人,脸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旧式妇女是有这种风气,年纪轻些的人,当然更不必说了,即使不出门,在家里坐着,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红,方才显得吉利而热闹。曼桢这一天早上洗过脸,就也多扑了些粉。走出来,正碰见世钧,曼桢便笑道:“你看我脸上的粉花不花?”世钧笑道:“花倒不花,好像太白了。”曼桢忙拿手绢子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吗?”世钧道:“还有鼻子上。”曼桢笑道:“变成白鼻子了?”

她很仔细地擦了一会,方才到起坐间里来吃早饭。

沈太太和叔惠已经坐在饭桌上等着他们。曼桢叫了声“伯母”,沈太太笑道:“顾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窝够不够?”曼桢笑道:“不冷。”又笑着向叔惠说:“我这人真糊涂,今天早上起来,就转了向了,差点找不到这间屋子。”叔惠笑道:“你这叫‘新来的人,摸不着门。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这两句俗语也不知是不是专指新媳妇说的,也不知是曼桢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脸上一红,道:“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沈太太笑道:“许家少爷说话真有意思。”

随即别过脸去向世钧道:“我刚在那儿告诉许家少爷,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谈,后来就老说,说你要是有他一半儿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泼,一点也没有现在这般年青人的习气。

我看那神气,你要是个女孩子,你爸爸马上就要招亲,把许家少爷招进来了!“沈太太随随便便的一句笑话,世钧和曼桢两人听了,都觉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来的,忽然牵扯到世钧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说笑话,心里仍旧有些怔忡不安。

世钧一面吃着粥,一面和他母亲说:“待会儿叫车夫去买火车票,他们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两天?等再过几天,世钧就要到上海去给他舅舅拜寿去,你们等他一块儿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说:“明年春天你们再来,多住几天。”世钧想道:“明年春天也许我跟曼桢已经结婚了。”他母亲到底知道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们今天上哪儿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个圈子,顾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吗?”她又告诉曼桢一些治冻疮的偏方,和曼桢娓娓谈着,并且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许不过是极普通的应酬话,但是在世钧听来,却好像是有特殊的意义似的。

那天上午他们就在湖上盘桓了一会。午饭后叔惠和曼桢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买了许多点心水果相送,看上去双方都是“尽欢而散”。世钧送他们上火车,曼桢在车窗里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见她手上红宝石戒指在阳光中闪烁着,心里觉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楼,沈太太就迎上来说:“一鹏来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钧觉得很诧异,因为昨天刚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来了,平常有时候一年半载的也不见面。——他走进房,一鹏一看见他便道:“你这会儿有事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我有话跟你说。”世钧道:“在这儿说不行么?”一鹏不作声,皮鞋咯咯咯走到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发了一回怔,突然旋过身来说道:“翠芝跟我解约了。”世钧也呆了一呆,道:“这是几时的事?”一鹏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回去吗,先送文娴,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进去坐一会。她母亲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有人,她就跟我说,说要解除婚约,把戒指还了我。”世钧道:

“没说什么?”一鹏道:“什么也没说。”

沉默了一会,一鹏又道:“她要稍微给我一点影子,给我打一点底子,又还好些——抽冷子给人家来这么一下!”世钧道:“据我看,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吧,你总也有点觉得。”

一鹏苦着脸道:“昨天在你们这儿吃饭,不还是高高兴兴的吗?

一点也没有什么。“世钧回想了一下,也道:”可不是吗!“一鹏又气愤愤地道:”老实说,我这次订婚,一半也是我家里主动的,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可是现在已经正式宣布了,社会上的人都知道了,这时候她忽然变卦了,人家还不定怎么样疑心呢,一定以为我这人太荒唐。老实说,我的名誉很受损失。“世钧看他确实是很痛苦的样子,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惟有说:”其实,她要是这样的脾气,那也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

一鹏只是愣磕磕的,愣了半天,又道:“这事我跟谁也没说。就是今天上这儿来,看见我姊姊,我也没告诉她。倒是想去问问文娴——文娴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吗?也许知道是怎么回事。”世钧如释重负,忙道:“对了,窦小姐昨天也跟我们在一起的。你去问问她,她也说不定知道。”

一鹏被他一怂恿,马上就去找文娴去了。第二天又来了,说:“我上文娴那儿去过了。

文娴倒是很有见识——真看不出来,她那样一个女孩子。跟她谈谈,心里痛快多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翠芝要是这样的脾气,将来结了婚也不会幸福的,还是结婚前发现的好。“世钧想道:”咦,这不是我劝他的话吗,他倒又从别处听来了,郑重其事地来告诉我,实在有点可气。“心里这样想着,便笑了笑道:”是呀,我也是这样说呀。“一鹏又好像不听见似的,只管点头拨脑地说:”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你说是不是?“世钧道:”那么她知道不知道翠芝这次到底是为什么缘故——“一鹏道:”她答应去给我打听打听,叫我今天再去听回音。“

他这一次去了,倒隔了好两天没来。他再来的那天,世钧正预备动身到上海去给他舅父祝寿,不料他舅舅忽然来了一封快信,说他今年不预备做寿了,打算到南京来避寿,要到他们这里来住两天,和姊姊姊夫多年不见了,正好大家聚聚。世钧本来想借这机会到上海去一趟的,又去不成了,至少得再等几天,他觉得很懊丧。那天刚巧一鹏来了,世钧看见他简直头痛。

一鹏倒还好,不像前两天那副严重的神气。这次来了就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半晌方道:“世钧,我跟你多年的老朋友了,你说老实话,你觉得我这人是不是很奇怪?”世钧不大明白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幸而他也不需要回答,便继续说下去道:“文娴分析我这个人,我觉得她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她说我这个人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糊涂起来又比谁都糊涂。”世钧听到这里,不由得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他从来没想到一鹏“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

一鹏有点惭恧地说:“真的,你都不相信,我糊涂起来比谁都糊涂。其实我爱的并不是翠芝,我爱的是文娴,我自己会不知道!”

不久他就和文娴结婚了。

十一

世钧的舅父冯菊荪到南京来,目的虽然是避寿,世钧家里还是替他预备下了寿筵,不过没有惊动别的亲友,只有他们自己家里几个人。沈太太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她觉得她自从嫁过来就没有过过这样顺心的日子。兄弟这时候来得正好,给他看看,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居然还有这样一步老运。

菊荪带了几听外国货的糖果饼干来,说:“这是我们家少奶奶带给她干儿子的。”小健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

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然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

“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菊荪抖着腿笑道:“看样子,你还对她很有意思呢。”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像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啸桐道:“李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才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必是姊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嗯,嗯,哦,哦”地应着。再一想,不对了,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忙道:“真有这种事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

“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啸桐哼了一声道:“同事!”他连世钧都怀疑起来了,但是到底爱子心切,自己又把话说回来了,道:“就算她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常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定是姊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世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不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世钧道:“我还是住在叔惠那儿。”沈太太道:“那你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

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

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而演戏’。”世钧笑道:“的确有这种情形。”

曼桢洗了脸出来,到前面房里来梳头。世钧望着她镜子里的影子,突然说道:“你跟你姊姊一点也不像嘛。”曼桢道:

“我也觉得不像。不过有时候自己看着并不像,外人倒一看见就知道是一家人。”世钧不语。曼桢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

“怎么?有谁说我像我姊姊的?”世钧依旧不开口,过了一会方才说道:“我父亲从前认识你姊姊的。”曼桢吃了一惊,道:

“哦,怪不得他一看见我就说,好像在哪儿见过的!”

世钧把他母亲告诉他的话一一转述给她听。曼桢听着,却有点起反感,因为他父亲那样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原来还是个寻花问柳的惯家。世钧说完了,她便问道:“那你怎么样说的呢?”世钧道:“我就根本否认你有姊姊。”曼桢听了,脸上便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世钧便又说道:“其实你姊姊的事情也扯不到你身上去,你是一出学校就做写字间工作的。不过对他们解释这些事情,一辈子也解释不清楚,还不如索性赖得干干净净的。”

曼桢静默了一会,方才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其实姊姊现在已经结婚了,要是把这个实情告诉你父亲,也许他老人家不会这样固执了——而且我姊姊现在这样有钱。”世钧道:

“那——我父亲倒也不是那种只认得钱的人。”曼桢道:“我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觉得这样瞒着他也不是事。瞒不住的。只要到我们弄堂里一问就知道了。”世钧道:“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我想顶好是搬一个家。所以我这儿带了点钱来。搬家得用不少钱吧?”他从口袋里拿出两叠钞票来,笑道:“这还是我在上海的时候陆续攒下的。”曼桢望着那钱,却没有什么表示。世钧催她道:“你先收起来,别让老太太看见了,她想是怎么回事。”一面说,一面就把桌上一张报纸拉过来,盖在那钞票上面。曼桢道:“那么,将来你父亲跟我姊姊还见面不见面呢?”世钧顿一顿道:“以后可以看情形再说。暂时我们只好——不跟她来往。”曼桢道:“那叫我怎么样对她解释呢?”

世钧不作声。他好像是伏在桌上看报。曼桢道:“我不能够再去伤她的心。她已经为我们牺牲得很多了。”世钧道:“我对你姊姊的身世一直是非常同情的,不过一般人的看法跟我们是两样的。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人,有时候不能不——”曼桢没等他说完便接口道:“有时候不能不拿点勇气出来。”

世钧又是半天不作声。最后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这人太软弱了,自从我那回辞了职。”其实他辞职一大半也还是为了她。他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冤苦。

曼桢不说话,世钧便又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一定对我很灰心。”他心里想:“你一定懊悔了。你这时候想起慕瑾来,一定觉得懊悔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充满了慕瑾,曼桢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她说:“我并没有觉得灰心,不过我很希望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还想不想出来做事了?我想你不见得就甘心在家里待着,过一辈子,像你父亲一样。”世钧道:“我父亲不过脑筋旧些,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看不起!”曼桢道:“我几时看不起他了,是你看不起人!我觉得我姊姊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她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嫖客跟妓女是谁更不道德!”

世钧觉得她很可以不必说得这样刺耳。他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曼桢突然把她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放在他面前,苦笑着说:

“也不值得为它这样发愁。”她说这话的口吻是很洒脱的,可是喉咙不听话,声音却有点异样。

世钧愣了一会,终于微笑道:“你这是干什么?才在那儿说人家那是演戏,你也要过过戏瘾。”曼桢不答。世钧看见她那苍白的紧张的脸色,他的脸色也慢慢地变了。他把桌上的戒指拿起来,顺手就往字纸篓里一丢。

他站起来,把自己的大衣帽子呼噜呼噜拿起来就走。为了想叫自己镇定一些,他临走又把桌上的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完了。但是身上还是发冷,好像身上的肌肉都失掉了控制力似的,出去的时候随手把门一带,不料那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一声“砰!”使他和曼桢两人同样地神经上受到剧烈的震动。

天冷,一杯热茶喝完了,空的玻璃杯还在那里冒热气,就像一个人的呼吸似的。在那寒冷的空气里,几缕稀薄的白烟从玻璃杯里飘出来。曼桢呆呆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还是热乎乎的,他的人倒已经走远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大哭起来了。无论怎么样抑制着,也还是忍不住呜呜的哭出声来。她向床上一倒,脸伏在枕头上,一口气透不过来,闷死了也好,反正得压住那哭声,不能让她祖母听见了。

听见了不免要来查问,要来劝解,她实在受不了那个。

幸而她祖母一直在楼下。后来她听见祖母的脚步声上楼来了,忙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预备躺在床上看报,把脸遮住了。报纸一拉过来,便看见桌上两叠炒票,祖母看见了要觉得奇怪的,她连忙把钞票塞在枕头底下。

她祖母走进来便问:“世钧怎么走了?”曼桢道:“他有事情。”老太太道:“不来吃饭了?我倒特为买了肉,楼底下老妈子上菜场去,我托她给我们带了一斤肉来。还承人家一个情!我把米也淘多了,你妈这时候不回来,横是也不见得回来吃饭了。”

她只管嘟囔着,曼桢也不接口,自顾自看她的报。忽然听见“咕”的一响,是老年人骨节的响声,她祖母吃力地蹲下地去,在字纸篓里拣废纸去生煤球炉子。曼桢着急起来,想起字纸篓里她那只戒指。先还想着未见得刚巧给她看见了,才在那儿想着,她已经嚷了起来道:“咦,这不是你的戒指么?

怎么掉了字纸篓里去了?“曼桢只得一翻身坐了起来,笑道:

“嗳呀,一定是我刚才扔一张纸,这戒指太大了,一溜就溜下来了。”她祖母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粗心哪?这要丢了怎么办?人家不要生气吗?瞧你,还像没事人儿似的!”着实数说了她一顿,掀起围裙来将那戒指上的灰尘擦了擦,递过来交给她,她也不能不接着。她祖母又道:“这上头裹的绒线都脏了,你把它拆下来吧,趁早也别戴着了,拿到店里收一收紧再戴。”曼桢想起世钧从他那件咖啡色的破绒线衫上揪下一截绒线来,替她裹在戒指上的情形,这时候想起来,心里就像万箭攒心一样。

她祖母到楼下去生炉子去了。曼桢找到一只不常开的抽屉,把戒指往里面一掷。但是后来,她听见她母亲回来了,她还是又把那只戒指戴在手上,因为她母亲对于这种地方向来很留心,看见她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一定要问起的。母亲又不像祖母那样容易搪塞,祖母到底年纪大了。

顾太太一回来就说:“我们的门铃坏了,我说怎么揿了半天铃也没人开门。”老太太道:“刚才世钧来也还没坏嘛!”顾太太顿时笑逐颜开,道:“哦,世钧来啦?”老太太道:“来过了又走了。——待会儿还来不来吃晚饭呀?”她只惦记着这一斤肉。曼桢道:“没一定。妈,姊姊可好了点没有?”顾太太摇头叹息道:“我看她那病简直不好得很。早先不是说有胃病吗,这次我听她说,哪儿是胃病,是痨病虫钻到肠子里去了。”

老太太叫了声“啊呀”。曼桢也怔住了,说:“是肠结核?”顾太太又悄声道:“姑爷是一天到晚不回家,有本事家里一个人病到这样,他一点也不管!”老太太也悄声道:“她这病横也是气出来的!”顾太太道:“我替她想想也真可怜,一共也没过两天舒服日子。人家说‘三两黄金四两福’,这孩子难道就这样没福气!”说着,不由得泪随声下。

老太太下楼去做饭,顾太太拦着她说:“妈,我去做菜去。”

老太太道:“你就歇会儿吧——才回来。”顾太太坐下来,又和曼桢说:“你姊姊非常地惦记你,直提说你。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去。哦,不过这两天世钧来了,你也走不开。”曼桢说:

“没关系的,我也是要去看看姊姊去。”顾太太却向她一笑,道:

“不好。人家特为到上海来一次,你还不陪陪他。姊姊那儿还是过了这几天再去吧。病人反正都是这种脾气,不管是想吃什么,还是想什么人,就恨不得一把抓到面前来;真来了,倒许她又嫌烦了。”坐着说了一会话,顾太太毕竟还是系上围裙,下楼去帮着老太太做饭去了。吃完饭,有几床褥单要洗,顾太太想在年前赶着把它洗出来,此外还有许多脏衣服,也不能留着过年。老太太只能洗洗小件东西,婆媳俩吃过饭就忙着去洗衣服,曼桢一个人在屋里发怔,顾太太还以为她是在等世钧。其实,她心底里也许还是有一种期待,想着他会来的。难道真的从此就不来了。她怎么着也不能相信。但是他要是来的话,他心里一定也很矛盾的。揿揿铃没有人开门,他也许想着是有意不开门,就会走了。刚巧这门铃早不坏,迟不坏,偏偏今天坏了。曼桢就又添上一桩忧虑。

平时常常站在窗前看着他来的,今天她却不愿意这样做,只在房间里坐坐,靠靠,看看报纸,又看看指甲。太阳影子都斜了,世钧也没来。他这样负气,她又负气了——就是来了也不给他开门。但是命运好像有意捉弄她似的,才这样决定了,就听见敲门的声音。母亲和祖母在浴室里哗哗哗放着水洗衣服,是决听不见的。楼下那家女佣一定也出去了,不然也不会让人家这样“哆哆哆”一直敲下去。要开门还得她自己去开,倒是去不去呢?有这踌躇的工夫,就听出来了,原来是厨房里“哆哆哆哆”斩肉的声音——还当是有人敲门。她不禁惘然了。

她祖母忽然在那边嚷了起来道:“你快来瞧瞧,你妈扭了腰了。”曼桢连忙跑了去,见她母亲一只手扶在门上直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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