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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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钧道:“我没带雨衣去,刚巧倒又碰见下雨。”曼桢道:

“哦,南京下雨的么?这儿倒没下。”世钧道:“不过还好,只下了一晚上,反正我们出去玩总是在白天。不过我们晚上也出去的,下雨那天也出去的。”他发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就突然停止了。

曼桢倒真有点着急起来了,望着他笑道:“你怎么了?”世钧道:“没什么。——曼桢,我有话跟你说。”曼桢道:“你说呀。”世钧道:“我有好些话跟你说。”

其实他等于已经说了。她也已经听见了。她脸上完全是静止的,但是他看得出来她是非常快乐。这世界上忽然照耀着一种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别清晰,确切。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样觉得心地清楚,好像考试的时候,坐下来一看题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样地兴奋,而又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

曼桢的表情忽然起了变化,她微笑着叫了声“陈先生早”,是厂里的经理先生,在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已经来到工厂的大门口了。曼桢很急促地向世钧道:“我今天来晚了,你也晚了。待会儿见。”她匆匆跑进去,跑上楼去了。

世钧当然是快乐的,但是经过一上午的反复思索,他的自信心渐渐消失了,他懊悔刚才没有能够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可以得到一个比较明白的答复。他一直总以为曼桢跟他很好,但是她对他表示好感的地方,现在一样一样想起来,都觉得不足为凭,或者是出于友谊,或者仅仅是她的天真。

吃饭的时候,又是三个人在一起,曼桢仍旧照常说说笑笑,若无其事的样子。照世钧的想法,即使她是不爱他的,他今天早上曾经对她作过那样的表示,她也应当有一点反应,有点窘,有点僵——他不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候是一种什么态度,但总之,不会完全若无其事的吧?如果她是爱他的话,那她的镇静功夫更可惊了。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性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从饭馆子出来,叔惠到纸烟店去买一包香烟,世钧和曼桢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世钧便向她说:“曼桢,早上我说的话太不清楚了。”然而他一时之间也无法说得更清楚些。他低着头望着秋阳中他们两人的影子。马路边上有许多落叶,他用脚尖拨了拨,拣一只最大的焦黄的叶子,一脚把它踏破了,“呱嗤”一声响。

曼桢也避免向他看,她望望叔惠的背影,道:“待会儿再说吧。待会儿你上我家里来。”

那天晚上他上她家里来。她下了班还有点事情,到一个地方去教书,六点到七点。晚饭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许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烟瘴气,只向楼上喊了一声:

“顾太太,你们有客来!”便让世钧独自走上楼去。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来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性是好动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这儿做功课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乱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母手里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喂,可以收摊子了!

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母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呦,来客了!”世钧笑道:“老太太。”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母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伯母,曼桢回来了没有?”顾太太笑道:“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

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妈,我脖子里直痒痒!”顾太太道:“头发渣子掉了里头去了。”她把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拿了只扫帚来,道:“你看这一地的头发!”顾太太忙接过扫帚,笑道:“我来我来。这真叫‘客来扫地’了!”顾老太太道:“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问他:“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客气!”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没办法。顾太太随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弄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但是房间里全是别人的东西,她母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挂着她父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床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这房间等于一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性。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有一会了?”世钧笑道:“没有多少时候。”曼桢把手里的皮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仿佛觉得她一举一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衣襟扯扯平,道:“今天电车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阳晒了总是这样,先是红的,要过两天才变黑呢。”

她这样一说,世钧方才发现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曼桢俯身检查她的袜子,忽然嗳呀了一声道:“破了!都是挤电车挤的,真不上算!”

她从抽屉里另取出一双袜子,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把房门带上了,剩世钧一个人在房里。

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点不高兴。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刚抽出来,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来吃饭。”

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是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你搛点酱肉给他。”顾太太笑道:“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搛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慕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候曼桢自己已有十二三岁,她看见慕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像还是部落时代的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问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

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

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着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饭后。曼桢和弄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慕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饶恕,尤其是因为她姊姊和慕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直很不高兴似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暗中,只听见她噗嗤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除非是因为我的心还好。”曼桢笑道:“哦,你的心好?”世钧道:“嗯。我想我这人就像一棵菜一样,一棵菜不是就只一个菜心最好么?曼桢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来了。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

刚才走过一个点着灯做夜市的水果摊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现在便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挣脱了手,笑道:

“就要到了,他们窗户里也许看得见的。”世钧道:“那么再往回走两步。”

他们又往回走。世钧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抢的话,我怎么着也要把你抢过来的。”

曼桢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谁跟你抢呢?”世钧道:“反正谁也不要想。”曼桢笑道:“你这个人——我永远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世钧道:“将来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桢道:“我是不会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钧想吻她,被她把脸一偏,只吻到她的头发。他觉得她在颤抖着。他说:“你冷么?”她摇摇头。

她把他的衣袖捋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钧道:“几点了?”

曼桢隔了一会方才答道:“八点半。”时候已经到了。世钧立刻说道:“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曼桢道:“那怎么行?

你不能一直站在这儿,站一个钟头。“世钧道:”我找一个地方去坐一会。刚才我们好像走过一个咖啡馆。“曼桢道:”咖啡馆倒是有一个,不过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世钧道:

“你就别管了!快进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两步路,又被拉回来了。两人都笑起来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揿铃。她那边一揿铃,世钧不能不跑开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飘下了一只大叶子,像一只鸟似的,“嚓!”从他头上掠过。落在地下又是“嚓嚓”两声,顺地溜着。世钧慢慢地走过去,听见一个人在那里喊:“黄包车!黄包车!”从东头喊到西头,也没有应声,可知这时马路是相当荒凉的。

世钧忽然想起来,她所教的小学生说不定会生病,不能上课了,那么她马上就出来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来,在路角上站了一会。

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远处有一辆黄包车经过,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使人想起更深夜静的时候,风吹着秋千索的幽冷的声音。

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世钧又向那边走去,寻找那个小咖啡馆。他回想到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是一个很世故的人,有时候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那样羞涩得过分。他想道:“也许只是因为她——非常喜欢我的缘故么?”他不禁心旌摇摇起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也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也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却好像是千载难逢的巧合。

世钧常常听见人家说起某人某人怎样怎样“闹恋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联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跟别人的都不一样。跟他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样。

街道转了个弯,便听见音乐声,提琴奏着东欧色彩的舞曲。顺着音乐声找过去,找到那小咖啡馆,里面透出红红的灯光。一个黄胡子的老外国人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玻璃门荡来荡去,送出一阵人声和温暖的人气。世钧在门外站着,觉得他在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他只能够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车站上等她。后来到她家里去,她还没回来,又在她房间里等她。

现在倒又在这儿等她了。

从前他跟她说过,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世钧的母亲叫他一到上海就来信,他当夜就写了一封短信,手边没有邮票,预备交给叔惠在办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办公室里来,借此又可以见曼桢一面。

曼桢还没有来。世钧把那封信从口袋里摸了出来,搁在叔惠面前道:“喏,刚才忘了交给你了。”然后就靠在写字台上谈天。

曼桢来了,说:“早。”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这件衣服世钧好像没看见过。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当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然而她的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万种风情。

叔惠一看见她便怔了怔,道:

“曼桢今天怎么这样漂亮?”他原是一句无心的话,曼桢不知道为什么,却顿住了答不出话来,并且红了脸。世钧在旁边也紧张起来了。幸而曼桢只顿了一顿,便笑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平常总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曼桢笑道:“你明明是这个意思。”

他们两人的事情,本来不是什么瞒人的事,更用不着瞒着叔惠,不过世钧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欲望要和任何人谈论曼桢,因为他觉得别人总是说些隔靴搔痒的话。但是他的心理是这样地矛盾,他倒又有一点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们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够这样糊涂,一点也不觉得。如果恋爱是盲目的,似乎旁边的人还更盲目。

他们这爿厂里,人事方面本来相当复杂。就是上回做寿的那个叶先生,一向植党营私,很有许多痕迹落在众人眼里。

他仗着他是厂长的私人,胆子越来越大,不肯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倾轧得很厉害。世钧是在楼下工作的,还不很受影响,不像叔惠是在楼上办公室里,而且职位比较高,责任也比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刚巧有一个机会,一个朋友介绍他到另外一爿厂里去做事,这边他立刻辞职了。他临走的时候,世钧替他饯行,也有曼桢。三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饭的这一个时期,将要告一段落了。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有一种特殊的空气,世钧很喜欢坐在一边听叔惠和曼桢你一言我一语,所说的也不过是一些浮面上的话,但是世钧在旁边听着却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种快乐,只有儿童时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拟的。而实际上,世钧的童年并不怎样快乐,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够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世钧替叔惠饯行,是在一个出名的老正兴馆,后来听见别的同事说:“你们不会点菜,最出色的两样菜都没有吃到。”

叔惠闹着要再去一趟,曼桢道:“那么这次你请客。”叔惠道:

“怎么要我请?这次轮到你替我饯行了!”两人推来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帐的时候,叔惠说没带钱,曼桢道:“那么我替你垫一垫。待会儿要还我的。”叔惠始终不肯松这句口。

吃完了走出来,叔惠向曼桢鞠躬笑道:“谢谢!谢谢!”曼桢也向他鞠躬笑道:“谢谢!谢谢!”世钧在旁边笑不可抑。

叔惠换了一个地方做事,工厂在杨树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来一次。有一天,许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给叔惠的,他不在家,许太太便把那封信搁在他桌上。世钧看见了,也没注意,偶然看见信封上盖着南京的邮戳,倒觉得有点诧异,因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时候,曾经说过他在南京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有个女友托他带东西给一个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识的。这封信的信封上也没有署名,只写着“内详”,当然世钧再也猜不到这是翠芝写来的。

他和翠芝虽然自幼相识,却不认识她的笔迹。他母亲有一个时期曾经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结果没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来的时候,世钧早已忘了这回事,也没想起来问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很简单,不过说她想到上海来考大学,托他去给她要两份章程。叔惠心里想着,世钧要是问起的话,就照直说是翠芝写来的,也没什么要紧,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为避嫌疑缘故,不便托世钧,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钧并没有问起,当然他也就不提了。过了几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两个大学去要了两份章程,给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来了,叔惠这一次却隔了很长的时间才回信,时间隔很长,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没有再写信来了。其实叔惠自从南京回来,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对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觉得惆怅。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却又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搁在叔惠的桌子上没有开拆,总快有一星期了,世钧走出走进都看见它,一看见那南京的邮戳,心里就想着,倒不知道叔惠有这样一个朋友在南京。也说不定是一个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来的时候问他。但是究竟事不关己,一转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钧上午在厂里,有人打电话给他,原来是一鹏,一鹏到上海来了。约他出去吃饭。刚巧世钧已经和曼桢约好了在一个饭馆子里碰头,便向一鹏说:

“我已经约了个朋友在外面吃饭,你要是高兴的话,就一块儿来。”一鹏道:“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世钧道:“是一个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会儿可别乱说,要得罪人的。”

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寸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说道:

“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一口气,道:“都是一鸣和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

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像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

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像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但是,他对她这样缺少信心,或者也还是因为爱得她不够吧?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地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地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地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吗!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地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仿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地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世钧到了曼桢家里,两人围炉谈天。炉子是一只极小的火油炉子,原是烧饭用的,现在搬到房间里来,用它炖水兼取暖。曼桢擦了根洋火,一个一个火眼点过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点燃那一小圈小蜡烛。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妹妹们都在家里。世钧现在和他们混得相当熟了。世钧向来不喜欢小孩子的,从前住在自己家里,虽然只有一个侄儿,他也常常觉得讨厌,曼桢的弟弟妹妹这样,他却对他们很有好感。

孩子们跑马似的,楼上跑到楼下。噔噔噔奔来,在房门口张一张,又逃走了。后来他们到弄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火油炉子烧得久了,火焰渐渐变成美丽的蓝色,蓝旺旺的火,蓝得像水一样。

世钧道:“曼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亲也说她希望我早点结婚。”曼桢道:“不过我想,最好还是不要靠家里帮忙。”世钧本来也是这样想。从前为了择业自由和父亲冲突起来,跑到外面来做事,闹了归齐,还是要父亲出钱给他讨老婆,实在有点泄气。世钧道:“可是这样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曼桢道:“还是等等再说吧。现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世钧皱着眉头道:“你的家累实在太重了,我简直看不过去。

譬如说结了婚以后,两个人总比一个有办法些。“曼桢笑道:”我正是怕这个。我不愿意把你也推进去。“世钧道:”为什么呢?“曼桢道:”你的事业才正开始,负担一个家庭已经够麻烦的,再要是负担两个家庭,那简直就把你的前途毁了。“世钧望着她微笑着,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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