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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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

“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

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麼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进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

碧桃来了,也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掉了。婆婆又嫌她没有孩子,家里常吵闹,毓恒到镇江找事就没回来,听说在那边有人了。碧桃现在就是一个人在上海帮佣,也一度在楚娣这里做过。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

九莉来了也是在浴室倚门诉说家里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妆是个空档。

蕊秋一面刷著头髮,含酸道:“不是说奸得很吗?跟你三姑也好,还说出去总带著小林,带东带西,喜欢得很。”

九莉觉得惊异,她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也许是这几年流行的审美观念变了。尤其是她蓬著头在刷头髮,还没搽上淡红色瓶装水粉,秀削的脸整个是个黄铜彫像。谈话中,她永远倒身向前,压在脸盆边上,把轻倩的背影对著人,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著。

九莉那天回去,当著翠华向乃德说:“三姑说好久妹看见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块去。”

“唔。”

当然他们也早已听见说蕊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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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备下茶点,楚娣走开了,让他们三个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齿怎麼回事?”

他不作声。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齿很小,泛绿色,像搓衣板一样粼粼的,成为锯齿形。她想是营养缺乏,他在饭桌上总是食不下咽的样子。

有一天她走进餐室,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抵在皮面方桌的铜边上。

“你怎麼了?”

“头昏。”他抬起头来苦著脸说:“闻见鸦片烟味就要吐。”

她不禁骇笑,心里想我们从小闻惯的,你更是偎灶猫一样成天偎在旁边,怎麼忽然这样娇嫩起来?

蕊秋讲了一段营养学,鼓励的说他够高的,只需要长宽,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验肺,到某医院去,向掛号处说卞小姐讲好的,账单寄给她。九莉觉得这安排恐怕太“悬”,医院里搅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说。又是某小姐代付费,倒像是他靠一个年纪较大

的女朋友养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饭前直接回学校去。蕊秋又去洗脸,九莉站在浴室门边拭泪,哭道:

“我要……送他去学骑马。”

蕊秋笑了。“这倒不忙,先给他进学校,哪有这麼大的人不进学校的。”

她替九莉把额前的头髮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髮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

“痴头怪脑的,”饭桌上一个同班生嗤笑著说。她这才笑著把头髮掠上去。

自从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来往了。这时候刚巧五爷回来了,就托五爷去说,送九林进学校,送九莉出洋.五爷在满洲国不得意,娶了个十六岁的班子里姑娘带回来,说看她可怜,也是流落在东北。所以现在又是两份家,他两个姑奶奶对他十分不满。

又是在下午无人的餐室里,九林走来笑道:“你要到英国去啦?”惊奇得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说。

“你去我想不成问题,”他很斟酌的说,她觉得有点政客的意味。

她因为二婶三姑,一直总以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过越大越觉得渺茫。

“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蕊秋说。

那时候他爱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条约,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还在,九莉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他总柔声答应著,脸上没有表情。

“你二叔有钱,”蕊秋说。

九莉有点怀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并没说没有,只道:“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还想一个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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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华道:“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

五爷把话传了过去,楚娣又是气又是笑,道:“哪有这样的,十六七岁就问人还想不想嫁人。”

韩妈大概是听九林说的,乘无人的时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没什麼,”这句有点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国去,”九莉轻飘的说。“我要像三姑。”

“吓咦!”吓噤的声音,低低的一声断暍。韩妈对楚娣蕊秋从来没有过微词,只有这一次。

九林又给叫到楚娣那里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这麼荒唐?”蕊秋厉声说。

他不作声。

他没到医院去照X光,九莉觉得是因为蕊秋不信任他,没给他十块钱X光费。当然,给了他是否会另作别用,那又是个问题了。

九莉刚中学毕了业回来,这一天街上叫卖号外。陪房女佣出去买了张回来,只比传单略大一圈,拿在手里惊笑道:“这报纸怎麼这麼小?”

九莉只在楼梯脚下就她手里看了看。满纸大红大黑字。沪战开始了。

蕊秋与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筑路的地段。云志承认他胆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馆里租下一套三个房间。他的姨太太早已“打发”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觉得他这笔旅馆费太客观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许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机薰陶薰陶。

“三姑说我们这里离闸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里去住两天,”九莉向乃德说。翠华刚巧出去了,她如释重负,每次当著翠华抬出“三姑”来,总觉得非常不自然,不像与乃德在这一点上有一种默契。

乃德照例应了声“唔,”没抬起眼来。

旅馆里很热闹。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经一圈垢腻。

“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日本鬼子最坏了,”云志说。

蕊秋笑了起来。“你这种话可不气死人,要亡国还情愿亡给谁。”

云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怜咧,亡国奴咧!”

蕊秋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给人看不起,都气死人了!”

“哪个叫你去的?”

他们姐弟与楚娣兄妹一样,到了一起总是唇枪舌剑,像拌嘴似的,但是他们俩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个澡?人家还特为开房间洗澡呢。”

云志道:“多洗澡伤元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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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志夫妇托了蕊秋给长女次女介绍留学生,正交朋友,让出两间房来让她们会客,大家挤在另一间里,蕊秋楚娣领了红十字会的活来做,捲绷带,又替外侨志愿兵打茶褐色毛线袜子。

云志低声道:“那天在家里,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在笑,我有点不放心,走过门

口瞭了一眼,看见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刘嫂子,叫她进去装著拿东西,一会再去对茶送点心,多去两趟。”

蕊秋道:“所以说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升堂入室的。”

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声巨响,是大世界游艺场中弹,就在法大马路。九莉在窗口看见一连串军用卡车开过,有一辆在苍绿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黄色义肢,像橱窗中陈列的,不过在这里乱七八糟,夹杂在花布与短打衣袴间。有些义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红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见了。

看来法租界比她家里还要危险。午后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电车站上闹嚷嚷的卖号外,车窗里伸出手来买。似乎大家脸上都带著一丝微笑,有一种新鲜刺激的厌觉。

天热,下了车还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里晒得红头涨脸,先去洗个脸再上楼去见他们。在浴室里,她闻见身上新鲜的汗味。

洗了脸出来,忽见翠华下楼来了,劈头便质问怎麼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反咬她还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大门上了锁出不去,她便住到楼下两间空房里,离他们远些,比较安全。一住下来就放心了些,那两场乱梦颠倒似的风暴倒已经去远了。似乎无论出了什麼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

这两间房里堆著一些用不著的旧傢俱,连她小时候都没见过,已经打入冷宫的红木大橱,橱顶有彫花门楼子。翠华的两个进大学的兄弟来住的时候权作客房,睡在籐心红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间,把中间的拉门拉上。到隔壁一间去找书看,桌上有笔砚,又有张纸鬆鬆的团成一大团。摊平了是张旧式信笺,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笔跡:

“二哥如晤:日前走访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闻。家门之玷,殊觉痛心。”

这是什麼话?她因为从前在她的画上打槓子,心里有了个底子,并不十分震动。二哥是天津来的从堂兄。这封信是没寄还是重新写过了?粗心大意丢在这里,正像他干的事。

他难道相信她真有什麼?翠华说她在外面过夜没先稟告她,不过是个不敬的罪名,别的明知说了也没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从学校回来还是跟他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之间隔著个小橱。她已经听韩妈说他梦遗过,但是脱衣上床的时候,他虽然是礼貌的不看,也确实两人都坦然不当桩事。她一门心思抽长条子,像根竹竿。有时候她也有点觉得奇怪,没人叫他们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结婚,多买了一堂现代化的卧室傢俱。既然是买给他们俩的。翠华不好意思叫他们搬一个出来,彷彿是覬覦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让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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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不是真当她会有什麼,那他是为虎作倀诬蔑她?但是她没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气愤道:“念到书经了,念通了没有,措辞这样不知轻重。”信笺依旧团皱了撩在桌上,也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关了几天,这天下午韩妈进来低声说:“三小姐来了。”

二婶三姑听见了风声,所以三姑来跟他们理论。九莉也兴奋起来了。

“你千万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韩妈恐吓的轻声说。

九莉带笑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替她打算的话。她自己也已经写过一张字条交给韩妈送去:

“二叔,

娘是真的对我误会了,请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

当然一看就撕了。韩妈没说,她也没问。

韩妈拖过一张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张脸看守著她。只避免与她对看。脸对脸坐得这样近,九莉不禁有点反感。自从她挨了打抱著韩妈哭,觉得她的冷酷,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著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

突然听见叫骂声,在楼上楼梯口,声带紧得不像楚娣的声音,一路嚷下楼梯,听不清楚说什麼。才来了没有一会。

乘此衝出去,也许可以跟三姑一块走。

韩妈更紧张起来。

九莉坐著没动,自己估量打不过她,而且也过不了大门口门警那一关。

又一天晚上韩妈进来收拾,低声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

“什麼小楼?”

“后头的小楼。坏房子。”

九莉没去过,只在走廊门口张望过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头在这里弔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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