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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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显然也是他们两位唤醒他的原因。
他在快速思考时照旧屏蔽着思维,何先祖能摸到他的思维脉搏,甚至土不伦也大致能做到。土不伦其实同姜元善非常相像,是姜元善在另一个种族中的翻版。他曾与地球人不共戴天,但在看清大势后迅速放弃仇恨,做出了非常理性的选择——借助地球人的力量来拯救母星,哪怕其后果是恩戈人只能做二流伙伴。姜元善阅读完了格式塔,三人几乎没有进行讨论,没有讨价还价,没有欲擒故纵。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关于这一点他们看得太清楚了。
姜元善很干脆地说:“好!先祖你领着,两个种族合力干这件事。”
先祖很欣慰,“好,我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幸而胜利,请你及你的后代善待恩戈人。这是我和土不伦的最大愿望。”
这番话实际意味着这样的政治盟约:两个种族尽弃前嫌,赶走侵略军,建立横跨两个星球的共生文明——地球文明肯定为主导一方。先祖看着土不伦,后者点点头,这是土不伦在这场谈话中第一次做出明确表态。这种前景肯定不符合土不伦的意愿,只是现有局势下不得不做如此选择。
姜元善干脆说:“请放心。先祖你对地球子民恩重如山,地球人也会善待你的后代。只是该如何处置这家伙?”他指指土不伦,“我就不说砍他的脑袋来祭奠英灵了,总该让他到死者坟前跪拜、求取死者的宽恕吧。”
对那个满手鲜血的凶手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宽容的处置了,但先祖叹息道:“不必这样吧。我已经老了,精力不济,即使当一个名义上的统帅也难以胜任。我想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揭露真相,让土不伦继续充当先祖这个角色,这样可避免一些无谓的风波。至于我,已经该准备到天堂的行程了。”
姜元善从感情上难以接受这样的安排:放弃妻儿的血仇,让这个满手鲜血的家伙人模狗样地霸在祭坛上,继续接受人类的膜拜。但没有办法,先祖说的确实是最佳方案。为了尽快促成此事,就要避免节外生枝。如果揭露真相,人类社会中肯定会掀起仇恨的海啸。当然最终平息它是没问题的,只是要大大耽误正事。
先祖补充道:“想让土不伦对死者忏悔当然可以,私下里进行吧。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形式。”
土不伦淡漠地直视着姜元善,分明是说,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恩戈人的利益,于心无愧。如果你非要对我来点什么折磨才能出气,那就请便吧。姜元善长叹一声,下了狠心。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办正事要紧。
他冷笑着说:“好吧,那就让这家伙继续坐在神坛上吧。土不伦,希望你今后的作为能够符合你僭越的身份,别演砸了。”
“我会尽力演好这个角色。执政长可以放心。”
一个月后,以赫斯多姆为召集人,召开了执政团特别会义。执政团来了一次大换血,赫斯多姆、庄敏等旧执政全部辞职,重新遴选了六个年轻人,六十五岁(生理年龄)的姜元善被再次推举为执政长。新执政团仍包含两名女性,其中一位是姜猛子的未亡人林风徐来。联合国秘书长恩古贝留任。
2
新老执政团作完交接后,赫斯多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秘书罗切尔正等着他。“丹尼,办公室我已经清理完了,你的私人物品已经全部送到你的私人飞机上。我想我们该同这儿说再见了。我猜你——和我一样——巴不得早点儿离开这儿。”
赫斯多姆拥抱了他,“谢谢你这几十年的工作。今后怎么打算?我会尽力为你做出安排。”
“啊,用不着,我的心已经飞回得克萨斯老家了。我的人生正剧已经拉上大幕,以后只剩下点休闲节目了。”
赫斯多姆叹息一声,“是啊,我的人生大幕也已经拉上了。可惜在这一生中,我扮演的都只是一个丑角,宽容点讲也是个失败者,是个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的可怜虫。”
罗切尔定定地看着他,缓缓摇头,“不,你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丹尼,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做你的秘书。”
赫斯多姆喉中发哽,“谢谢。”
“你有什么打算,也要回家吗?”
“不。我还要去中国一趟,我在那儿有一件未了之事。”
“好的,办完后尽早回家吧,夫人和孩子们肯定都在盼着你哪。”
两人在办公室门前再次拥别。
赫斯多姆独自一人开始了他最后的行程。他乘飞机来到中国,找到中原的姜营,即姜元善的老家,严小晨的骨灰就撒在那儿的一条小河里,河边还有布德里斯、姜猛子等十四个人的坟茔。近三十年来,他多半时间是在中国工作,会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足以应付这趟行程。等他找到那条小河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河边没有一个人,所以他无法找到那一排坟茔。他也没有刻意去找。严的骨灰已经顺着河水流进了汉水,流进了长江,流进了大海,其实在哪儿都可以凭吊的。
在河边,他随便找了一处坐下,在残月冷星的陪伴下,默默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梳理着自己的一生。
罗切尔说他的一生行事无愧于心,这话说得不错。他人生中的几个重大决定,都是在理智与感情的搏杀中做出来的,冷酷的理智撞击温暖的良心,而且最终常常是后者取胜。他的人生决定确实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严小晨比他更强。那位女性有一颗坚强的仁者之心,她一向用仁心指导自己的行为,而且从来没有动摇过——这一点让赫斯多姆既羡慕又钦佩。可惜的是,善良的愿望并未结出完满的果实。他和严小晨共同努力,最终还是把人类置于危险的境地,最后还是靠姜元善(还要借助于上天的眷顾)才挽回了危局。
所以,他和严小晨不仅仅是失败者——失败不要紧,失败的英雄仍然是英雄——他们的信仰破碎了。原来姜元善是对的,天地间从没有一个惩恶扬善的好法官。上帝并不眷顾善者。
不知道严小晨在自杀前,是否也像他一样坐在河边默思过?中国有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严在肉体死亡之前肯定先经历了心的死亡。
他叹息一声,摸索着找到衣领。那儿藏着一颗剧毒的药丸,是为某种极端状况预备的,比如被恩戈人俘虏,面临酷刑或宰杀。蒙上帝护佑,人类逃过了这种命运,但他本人的命运并未改变、他要追随严小晨去了。这时他忽然有一个随意的联想——不知道姜元善和布德里斯是否也曾备有这样的毒丸?估计不会。肯定不会。那两只“有勇气啃断后腿”的狼一定会凶悍地撕咬到最后,不会自杀的。所以,他们理当是胜利者。
他把衣领送到嘴里,准备嚼碎药丸,忽然,耳边有一声清晰的叹息。他不由得一震,停止了动作,侧耳倾听。
少顷他问:“先祖,是你吗?”
“是我。我在你的上空。”赫斯多姆在夜空中搜索,没有发现银球。
“孩子,我来劝你,不要做傻事。”
赫斯多姆摇摇头,“先祖,你劝不了我的。”
“真的吗?那你把那颗毒丸先借我用吧,我比你更该走那条路。我用十万年时间提升并守护了人类,又在最关键时刻站在人类这边,结果导致了我的母族基本灭绝,自己也差点被我拯救的人所绑架。我没有做好人类的上帝,在我自己的上帝那儿也未讨得欢心,因为我的行事并不符合他的意愿。请你判断一下,我是否更有资格享用那颗毒丸?”
赫斯多姆沉默了很久,“先祖我听你的,我不自杀了。”
“很好,这就对了。尽早回家吧,享受晚年的生活。世上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生命之树常青。”
“好的,我这就回去。”
“再见。分别之前,我还想表达一下谢意。”先祖微笑着,“感谢你对那个‘绑架先祖’的决议投了赞成票后,又听从良心的呼唤作了补救。政治上的是非得失且抛到一边,你,还有严小晨,让一个垂暮老人感到了温暖。”
赫斯多姆苦涩地摇摇头——这点温暖联系着太多沉重的东西——说:“不必客气。先祖,我要走了。”
3
两个星期之后,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先祖达里耶安、姜元善、恩古贝、土不伦、姜母、林风徐来及她的一对孪生儿女,一行八人乘飞球来到姜元善故乡的河边。严小晨的骨灰就撒在这条河里,这是她生前留下的遗愿。河边还有十四座坟茔,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埋着布德里斯、姜猛子和他俩的十二个部下。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来自不同种族,但他们在被处死前表达了一个共同心愿:他们的尸骨要埋在一块儿,以便十四个灵魂在地狱中能保持生前编制。他们要瞪大眼睛盯着世间,时刻准备着从坟墓中跳出来列队前进。
除了这些新增的坟墓,河边景色同往年一样,甚至比上次所见更接近于姜元善的童年记忆。这些年,全世界都被拖在飞奔的战车上,百业凋零,这儿也明显缺乏维护,显得十分荒凉。这片平坦荒凉的沙滩曾是童年伙伴的天堂,也是六岁大的牛牛和四个小女伴埋下小冬衣服的地方。现在这儿长满野草,深可及膝,在萧瑟西风中摇曳着;河水平静地淌过,无声无息,无悲无喜,似乎还要这么流淌千年万年。在姜元善眼里,这一切就像虚幻的梦境,世界已经经历了如此的剧变,这儿怎么竟然丝毫没被触动?
姜元善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九十七岁的老娘。她的白发已非常稀疏了,露出红色的头皮;面色还不错,只是神志更糊涂,而且是真正的糊涂。她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封闭,连“牛牛”的归来也不能把她唤回现实。大部分时间她陷于休眠状态,耷拉着眼皮,任凭别人怎么喊她都不理;有时又激动地自语,说得没完没了,姜元善必须侧耳细听,才能半听半猜地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她初次听到牛牛回来了,也曾喜悦地问:“牛牛你从天牢里放回来了?娘可把你盼回来了!”
但几分钟后她又忘了眼前是谁,疑惑地问:“你来找牛牛吗?他去蹲天牢了,这辈子回不来啦。我孙子你也见不到啦,是他狠心的妈下令枪毙的,真是世上最毒妇人心啊。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复念叨最后这几个字,停一会儿又伤心地说,“死了没脸见我男人啦。姜家绝户了,儿子蹲天牢,孙子遭横死。绝了,连根儿绝了。”
这些话语让姜元善心里异常灰暗。他更加理解妻子为什么会抑郁自杀了。林风徐来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轮椅,轻声说:“爸爸,让我推奶奶吧。”
她是想让爸爸离老太太的唠叨远一点儿,心里清静一会儿。奶奶真糊涂,姜家并没绝后,猛子留下的一对孪生遗腹子已经五岁多啦。她常领俩孩子回家陪伴曾祖母,但老人到这个年纪似乎已将感情之门关闭,对这俩重孙不大疼爱,也一直记不住。俩孩子此刻跟在大人们身后,黑眼珠滴溜溜地来回瞅着大人。他们知道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是来祭奠爸爸叔叔爷爷的,但他们太年幼,还不能理解大人的哀伤。
再往身后是那位假先祖。真先祖也很想来河边亲自祭奠,但为了保守有关“先祖”的秘密,他只得躲在飞球里,委托土不伦代为祭拜。飞球停在岸边,土不伦步行到那排坟墓前——对于擅长攀缘行走的恩戈人,走过这几十米路相当艰难。当他用五条腕足在土路上缓慢挪行时,姜元善俯下身来观察老娘的表情,看老娘能否认出这就是杀害她孙子的仇人。不过正如他预计的那样,老娘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奇怪的生物,但漠然视之。她很可能早就忘了曾见过一面的先祖,也许在她此时的理智中,妖魔鬼怪也是尘世的正常成员吧。
土不伦到了坟墓前,先是匍匐在地,然后聚拢五条腕足,身体缓缓升起;这样周而复始地做了三次。这是恩戈人祭拜死者最隆重的大礼,他在每座坟前做得一丝不苟。姜元善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这是杀害猛子、布德里斯和间接杀害妻子的凶手,从感情上说姜元善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从理智上却又恨不起来,甚至对他越来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土不伦和自己很相像,他俩都完全抛弃了个人的情感,成了种族的抽象代表,他们的善举恶行都是为了种族的生存。这个初期显得志大才疏的皇家子孙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成长得很快,比如,他在听到母星的噩耗后果断地放弃仇恨,改变复仇和合作的对象,能这样突然转变很不易。再看他此时的表现,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在今后的合作(少不了也有倾礼)中,这是个又可敬又可怕的伙伴和对手。
其他人也都祭拜了死者,两个小家伙为父亲和父亲的战友们献了花。林风徐来带着孩子来到河边,祭拜了婆母严小晨。她曾一直不能原谅严小晨,但现在想通了。严小晨亲自签署对儿子的死刑令并非心狠,而是真诚履行她坚守的信念。实际上,她此后经受的内心折磨不比任何人轻,否则她不会走上绝路。林风徐来领着儿女三鞠躬,在心中同婆母作了和解。土不伦也要到河边祭奠严小晨,他在松软的沙地上艰难地挪行。姜元善推着老娘跟在后边,在沙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老娘虽然糊涂,但对这片沙滩却似曾相识——它在姚明芝的记忆中留下了太深的伤痕——她拍着轮椅扶手让停下,痴痴呆呆地盯着沙滩发愣,忽然恐惧地颤声说:“报应啊,都是报应啊。俺可明内猛子为啥遭横死了,都怪他小时候干过缺德事啊。他把小冬活埋了,就在这处沙滩上!”
她把儿子的罪孽极度夸大了,而且错记到孙子身上,可见真是糊涂了。但这句糊涂话击中了姜元善的某个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间崩溃,被理智禁锢的感情喷涌而出,一时间泪流满面。
两个小家伙听不明白曾祖母说的话,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干过什么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谁?爷爷,后来又加上妈妈,为什么流泪流得这么凶?两人很害怕,藏到妈妈身后。恩古贝听不懂这位老太太的汉语,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姜元善的“童年邪恶”,所以对执政长突兀流泪非常震惊。在他这代政治家心目中,姜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纵然后来他因为妄图绑架上帝而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但这丝毫不影响恩古贝对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后——唯有姜元善识破那个先祖是冒牌货,但他甘愿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淫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时机——他对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这位先知放纵着感情,不怕众人看见他的泪水。
远在飞球中的先祖感受到了姜元善的感情潮水溃决,用脑波向恩古贝传话:“恩古贝,请你劝执政长回来吧。”
恩古贝柔声说:“执政长,先祖劝你回飞球。”他接过姜元善手中的轮椅,推着老太太往回走。在换手的一刹那,他把一个纸卷悄悄塞到姜元善手里。那是严小晨死前委托他转交的遗书,交代他要设法避开先祖,秘密交到她丈夫手里。那时,姜元善已经进入为期二百零四年的冬眠,恩古贝原以为在几代人后才能将纸条转交,没想到仅仅八年后就做到了。
三人走进飞球,土不伦在祭拜后也回来了。先祖没有说话,只把一条腕足搭在姜元善肩上,送去无声的安慰。这会儿姜元善已经擦去泪水,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他不在乎先祖看到自己一时的软弱,但不愿让土不伦看到。刚才,在登上飞球的途中他快速浏览了妻子的遗书,信中实际暗含着对先祖的强烈怀疑(当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个冒牌货)。看恩古贝刚才的诡秘行事,这封遗书是要瞒着先祖的,这多半是妻子的吩咐。现在没这个必要了。姜元善把遗书交给先祖,先祖看后还给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揽得更紧一些。
等土不伦进来,姜元善把妻子的遗书交给他,冷冷地说:“你看看吧,我妻子的遗书。”他担心土不伦不懂汉语,就用一个格式塔把遗书的译文送过去,“在你的罪孽中再加一条吧。你不但逼死了我的妻子,还毁了她一生的信仰。因为,当你假借先祖名义冷酷地逼她处决那十四个人时,你让她对世间是否真有善与爱产生了怀疑。”
土不伦看后把遗书还给姜元善,默然不语。姜元善没再理他,等恩古贝上来,他驾驶飞球升空,准备返回联合国大厦。林风徐来在地面挥手告别,她要带着两个孩子,陪奶奶回姜营住几天。林风徐来很快要接手执政工作,以后没时间陪老人了。姜元善在河面上空盘旋片刻,与这片土地告别,也与它所承载的记忆告别。新的千年计划已经开始,这关系到两个种族的未来,事务繁忙,时间紧迫——谁知道哪一天,阿略塔远征军会循着葛纳吉的足迹来到地球?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会在恩戈星止步的,一定会继续扩张的步伐,那是生物的天性使然。执政团要带领全人类加速前行,一定要赶到阿略塔人前面。此生他没时间回这儿了。
河边景物迅速变小,消失。姜元善把飞球设置为自动驾驶,过来对舱内三人说:“想起一件事。我想给恩戈星的死者建一座纪念碑,把葛纳吉、提义得、阿托娜、吉美等人的名字都刻在上面。这座碑要建在哪儿我有两个初步的考虑——或者建在这处河边,或者建在那块太空船残片的附近。恩古贝你把这件事筹划一下,对民众恐怕得有一番艰难的说服工作。”他叹道,“民众的反对是可以想见的,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都是些茹毛吮血的恶魔。不过对我来说,他们邪恶不假,但也是可敬的、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对手。”
“好的,我来筹划这件事。”
先祖很感激,但没让感激之情外露,只是简单地说:“谢谢。”
“几天后要召开新执政团第一次全会,先祖和土不伦都参加。这算是两个种族第一次联席会议吧。咱们这会儿抓紧时间,先把有关事项聊一下。”
他的口吻是纯事务性的,完全摒弃了感情色彩,恩古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姜执政长已经非常干脆地抛掉旧怨轻装前行,往日的仇敌从今天起就变成同事了。当然这是意料中的事,是大势所趋,但恩古贝仍觉得突兀,至少感情上无法立即接受。土不伦那家伙倒是面容平静,似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先祖摇摇头,“让土不伦参加吧,我此后就不再参与了。姜,我已经嗅到了死神喷在后颈上的气息,真的该打点行装了。”
这个决定正合姜元善的意愿。先祖退休,由土不伦作恩戈人的代表,更有利于在合作中推行“以地球人为主导”的宗旨。否则碍于先祖的面子,有些事推行起来会多一些顾虑。而且为先祖考虑,他也确实该休息了。姜元善没有再作礼节性的挽留,果断地说:“也好,从今天起你彻底休息吧。你操劳了十万年,早该颐养天年了。”他动情地说,“先祖务必保重!你只要活着,就是我们心理上的强大倚靠。”
先祖笑着说:“你们已经成人,不再需要父亲的肩膀啦。不过我会尽量争取多活几年,恩戈星的光复我是看不到了,至少要看到两个种族的合作走上正路。你们开始工作吧,我要去葛纳吉的书房休息了。”
“那好,我们送送你。”
姜元善率众人送先祖离开正厅,来到葛纳吉的书房,与先祖郑重拥别。这相当于一个非正式的告别仪式。在这个时刻,谋略权术之类的政治杂耍全部被自动筛除了,只剩下真挚的离别之情。几个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现在,书房里只留下达里耶安一人,他悬吊在天花板上凝神入定,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任十万年的人生从脑海里如水一般流过——尔可约大帝的宽仁慈爱…十六岁少年飞扬的激情…仅仅与他有过几天欢娱的年轻妻子…他精心挑选并加以提升的地球子民…初次发现子民有邪恶天性时的狂怒…漫长的守护…与土不伦相见后艰难的抉择…恩戈人全部覆灭后的内心苦楚…
现在,肩负了十万年的担子正式卸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心灵上突然进入全然的宁静。姜元善和土不伦今后要走的路无疑非常艰难,他仍会默默关注,仍会有喜有悲有忧,但此后他将是旁观者,旁观者与主事者的心态是大不一样的。
担子正式卸下之后他还有少许善后工作要做。现在就做吧。岁月不饶人,他真的要为去另一个世界“打点行装”了。在漫长的十万年岁月之后,现在他的残年是以小时计算的。在这把年纪,活着已经不是诱惑,但离去仍是痛苦。他舍不得离开他的地球子民和恩戈人子孙。他要抓紧时间,把十万年间获得的经验和感受录入“与吾同在”智能系统,留给姜元善和土不伦,留给所有后人。当后人在生存之路上披荆斩棘、胼手胝足、蹒跚前行时,一个十万岁老人的经验多少总会有点儿用处的。
他走出沉思,睁开眼睛,攀缘过来,打开了“与吾同在”的脑波记录装置。
准备录入的内容包括他对“生物共生圈”的思考。这个理论的基调并不赏心悦目,没有尔可约时代流行的玫瑰色理念。但是,当“天道酬善”的美好理念在现实的顽石上碰碎之后(注定会碰碎的),共生圈理论算得上是勉强的补救,可以帮助文明种族在阴暗漫长的历史隧道中眺望到远处的微光,帮他们在恶的粪堆上尽早发现和极力呵护那株孱弱的善之花。还有一样东西,录不录入呢?就是他曾承诺要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研究报告——关于地球上那个唯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却又能维持最大族群的独特文明,究竟是靠什么维持了向心力,保持着乱世中由恶入善的动力。他曾为此思考了近万年,但结论却十分简单,几乎不值得记录下来:地理因素加上由之生发的一点人文因素,仅此而已。那片广袤的平原足以供养一个大的农耕文明,而在这样超大型的共生圈中,共生利他因素天然要强韧一些,不会在乱世的邪恶横流中连根灭绝,从而能逐渐复苏。至于有无全民宗教信仰作为凝聚力并不重要,华夏民族是用良心操守上的磨砺来代替宗教上的心灵救赎的,方式不同而已。这些天,达里耶安常常忆起姜元善的祖父和父亲,这两棵“扎根在故土石缝中的酸枣树”对良心操守的磨砺近乎自虐,可以作为这个族群的典型,也让他满怀敬意。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写一个简化版的报告。
还准备录入姜元善至今尚不知道的一个小秘密:八年前的战争期间,达里耶安并不是被土不伦诱骗进冬眠室的。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尽管悲怆、内疚、感情激荡,但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也掌控着局势。在姜元善不听他的制止执意要杀死土不伦时,他果断出手击昏了姜元善,对重伤的土不伦进行了急救并将其藏起来,又处理了其他人的尸体。等姜元善清醒过来,他借口心情哀伤想要独处,让姜离开了飞球,那是为了腾出时间全心照顾土不伦,使其尽快康复。这期间,他还为今后做了有条不紊的安排:让土不伦伪装“先祖”潜伏下来,伺机破坏地球人对恩戈星的远征。因为依他的估计,地球人,尤其是地球人的杰出代表姜元善,在赢得此次胜利后肯定不会止步,接下来将会是上一个历史画面的反向重演。他曾帮地球子民战胜了过于贪狠的恩戈人远征军,现在该为恩戈星同胞做一点事了。土不伦基本康复后,他抓紧时间对其进行了速成培训,内容包括:伪装先祖所应知道的所有细节、两千年潜伏生活所必需的生活准备、对地球人天性和姜元善性格的详细介绍,甚至包括姜元善等重要人物的大脑固频(如果土不伦必须使用武力时肯定用得上)等。后来,他帮土不伦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后就进入了冬眠,为的是能多活几年,尽量扶土不伦多走一程。聊可自慰的是,他前期与后期所做的事虽然目标截然相反,而且都伴随着痛苦的感情折磨,但都符合他的信仰,并非违心之举。
所以,此后的事件进程都是由他一手策划的。虽然他在冬眠中不知道土不伦逼严小晨处死十四名反叛者的事,但归根结底这是他造成的。如果说他腕足上有鲜血,那也并非土不伦所染。他为那十五个人的不幸而疚痛,不过,站在物种之争的高峰上俯察,个体层面上的这类小小不幸根本无法避免——想想那一千万在懵懂中死去的恩戈人幼体吧!这些事情眼下他不打算告诉姜元善,而是存入“与吾同在”系统留待姜日后查阅。姜元善刚刚有过一次剧烈的感情激荡,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冲动、软弱的时刻,即使是姜元善这样意志如铁的强者也不能例外。他觉得,等姜元善心灵平静后再去读这些会更好一些。
令人欣慰的是他可以肯定一点,至少在目前的客观形势下(孱弱的恩戈人对地球人不可能构成威胁),姜肯定会善待恩戈人,善待土不伦,哪怕他对土不伦的仇恨永远不会消解。确信这一点,自己就可以放心西去了。当然,绝对的放心是不可能的。姜凭着本性的指引正确引导了这场战争,现在他已经处于天下独尊的地位,成了人类的肉身上帝,那么,他的天性中的狼性会不会极度膨胀?一个极度膨胀的“狼上帝”会不会是恩戈星(还有地球)的灾难?
不好说。这已经在他的预测能力之外,也在他的控制能力之外了。所以——暂且不去想它了。
他还想录入一份背景资料,就是他刚才看到的严小晨的遗书。遗书中暗含对“先祖”的强烈不满,但它却激起了达里耶安强烈的心灵共鸣。他也经历过同样的信仰破碎的时刻啊,那是九万年前,一个年轻传道士的玫瑰色理念与地球子民的邪恶天性迎面相撞而訇然破碎之时。一个人的终生信仰一朝破碎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其实不必惋惜,因为这样的信仰(他的和严小晨的)本来就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经过漫长的守护生涯,现在他已经能平静达观地对待此事了。严小晨的遗书凄婉动人,可以从反面促使人们接受“生物共生圈”理论,毕竟这个理论不会契合善良人的口味。
做完这几件琐事,他就可以安心告别尘世了,他漂泊了十万年的游魂也可以回归故土了。尽管年轻时的信念早已破碎,但此时此刻,他心目中的故土仍是尔可约时代那颗玫瑰色的星球,他心中向往的,仍是那个激情飞扬、充溢着大爱和大善之光的时代。那个时代违背生物本性,注定是脆弱的,只能昙花一现。但无论如何,那是严小晨苦苦寻找、魂牵梦萦的地方,而他衰老的心灵同样希冀这样的归宿。
牛牛哥:
我要走了。曾盼着再见你一面,现在肯定不能如愿了。
命运对我太残酷。这一生,我力求做个好人,做个好女人、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但最终事与愿违。我把丈夫送到外星人的监牢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独子,被年迈的婆婆视若寇仇,守寡的儿媳拒不认我。当我狠下心做这些事时,有坚定的信仰支持着我。但在死亡将至时,信仰也已风化破碎。
你知道我一向是无神论者,但此刻我宁愿相信上方有天堂,天堂里有上帝。他不是《圣经》里那个糊涂老头儿,他是真正大爱、至善、万能的。他真心爱护向善的子民;他赏罚分明,从不把今生的恁罚推到虚妄的来世,从不承认邪恶所造成的既成事实。在那个天堂里,善者真正有善报,而恶者没有容身之地。
牛牛哥,茫茫宇宙中有这样的天堂吗?如果我能找到,我会在那儿等你,等猛子,等我们的小孙孙。
永远爱你的 晨晨
绝笔
(全书完)
封底推荐词
一个叫做人类的可怕物种被引导、被修正、被原谅、被救赎的历史。
——科幻作家 何夕
翻开这本书的人将拥有造物主的眼睛,从一个任何时间和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鸟瞰世界,对文明的真相发出深邃的终极追问,历史和未来的壮丽画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大气和壮阔徐徐展开,大地和太空中激荡着血与火的旋律,在生存与灭亡的考验中重新认识人类。一部厚重的核心科幻,一本上帝之书。
——科幻作家 刘慈欣
科幻作家王晋康在他一系列作品中,对人类的命运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在这部《与吾同在》中,他同样直面人性的丑恶和复杂,其笔墨带有一种痛苦的锋利感。在他看来,人类要想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就必须面对本性中的丑恶甚至疯狂——好在大恶的泥淖之上已经艰难地长出了一株娇嫩而刚健的善之花,这是多么难得。正因如此,这不仅是一本驰骋想象力之作,更是一部清醒之书,值得一读。
——文学评论家、茅盾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奖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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