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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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阿姨的忍耐力非常惊人,比那些男黑帮们强多了。那么多天来,我没听她发出过一声呻吟。当她看见是我单独值班时,也没有利用过去的特殊关系求我照顾她。我当时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隔一段时间就带她出去解手,甚至她没提出,我也会主动催她去,而且带她去远处的露天厕所。把她带进厕所时我低声咕哝一声:我在外边,你去吧。这实际上是说:我在门口把风,你尽量在里边多停一会,晒晒太阳,舒展舒展身躯。袁阿姨当然理解我的苦心,每次她从厕所出来,都用感激的目光默默地看我。

但我给她和颜伯伯的是小恩惠,犯的是大罪孽。这次颜伯伯自杀,我总觉得原因在我,是他看见我(儿子的恋人!)踢了他,才对人性彻底失望。在我心里,自责像火一样燎烤着,像利刀一样搅动着,折磨得我几乎窒息。我呻吟着,脱口喊一声:

“袁阿姨……”

这些天来,我不像别人那样喊她“袁黑帮”,但也从没喊过“阿姨”。这次称唿显然出乎她的意外,她从床上起身,疑问地看着我。仓促中我找到一句话:

“袁阿姨我没事,只是想告诉你,我爹妈叫颜哲到我家去吃饭。”

就像那天颜哲一样,她的眼眶中也慢慢涌出泪水,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那两汪闪亮的水光。她用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

然后缩回床上,很安稳地睡了。

后来我很后悔说那句话,我原想让她对颜哲放心的,但也许这恰恰坚定了她赴死的决心――丈夫已经去了,她唯一挂念的是儿子;现在儿子也有人照顾,她可以跟丈夫去了。袁阿姨自杀后,很长时间,我被沉重的负罪感折磨,左冲右突,无法走出这座围城。而且我只能独自承受这样的折磨,不敢对颜哲坦露。我并不是想对他隐瞒自己的罪孽,而是担心性格比较褊狭的颜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如果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原来手上也有血迹,他会不会心理崩溃?会不会彻底自暴自弃?

让我负罪的还有一点:在那晚的看守中,我没能制止袁阿姨的自杀。其实这是过度的自责,真正要赴死的人谁也拦不住的,尤其是像袁阿姨这样外表柔媚内蕴刚烈的女人。想想吧,即使在“揭发丈夫”的那个非常时刻,她竟然还思虑周密,只交出半边刀片而留下半边!那时她已经为丈夫的不幸、因而为自己的追随预先做了准备。那晚,我尽管受着负罪感的折磨,仍不转眼地盯着袁阿姨。我敢说我没懈怠过片刻,而她缩在床上几乎没有动――不过割断动脉本来也不需要大的动作。

晨色初露时,我忽然奇怪地发现,一大群红蚂蚁从袁阿姨的床下缓缓地爬出来,它们停住了,探头探脑一会儿,再缓缓地向前蠕动。开始的刹那我没明白是咋回事儿,我很奇怪蚁群为什么会夜里出来。忽然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儿,是血腥味儿,是我在颜伯伯那儿闻到的血腥味儿。我定睛朝地上看去,那不是红色的蚁群,而是鲜血聚成的水汪,鲜血已经变得粘稠了,前进得很艰难,只有当后来的鲜血越聚越多时,它们才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往前蠕动少许。是袁阿姨的血,那具娇小身体内的鲜血肯定已经流尽了。眼前这一切终于超出了一个16岁姑娘的心理承受极限,我眼前一黑,身体软了,扶着门框溜下去。

5凶杀

农场的清晨姗姗来临了。

东方一抹鱼肚白悄悄露出头,抗拒着周围的夜色,终于站稳脚跟,把稀薄的晨光洒向原野。四野很静,公鸡还没有打鸣,只有偶尔传来一声犬吠,遥远得像是梦中的声音。清冷的空气携带着小麦的香味儿。农场也很静,只有牛屋里有响动,有金属拖地的清脆声音,大概是牛把式郜祥富已经在准备今天的挽具了。

我苦涩地叹息一声,从折磨人的回忆中走出来。不管怎样,颜哲的爸妈已经走了,不管在他们的不幸中我有没有责任,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能做的,是保护好颜哲,否则我才真的会愧疚终生。

我想我该从蓝球架上下去了,就在这时我听见有脚步声,两人从后排宿舍中出来,一前一后,一个高壮一个矮瘦。后边的那个一溜小跑地追着前边那个,似乎在央求那人听他说话,而前边的人似乎不屑于理他。我认出来他们是谁了,心头不由一震――这正是庄学胥所说的、场长准备雇用的两个杀手。

一个是陈得财,和赖安胜一样,也是四十多岁的老光棍,长得剽悍有力。这人和其它老农不同,其它老农虽说是 “再教育”者,但实际上心底中总有些自卑,那是乡下人对城里人的自卑,文盲对读书人的自卑。唯独陈得财似乎从来都怀着一股戾气,那是流氓无产者对读书人的戾气,是穷人对富人(按说知青们绝对算不上富人吧)的戾气。由于这股子戾气,他常和知青们有一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林镜爱逗他,一次老陈被逗恼了,脱口说出:

“你 **知青有啥了不起!老子当过国。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军,扛过洋枪,坐过洋船。二十四排火(子弹),五颗手榴弹,土八路一碰上咱就跑!”

这番话经林镜四处传播,成了陈得财的经典语录,其名声甚至远播到其它县的知青中。

另一个人是陈秀宽,就是那位“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这人有点儿贱气,最爱和女知青们扎堆,老是有意无意地蹭一下女知青的身体,或拍一下她们的后背,好像占了多大便宜。女知青们若是使唤他干什么事,他跑得赛过狗獾子。不过后来没有一个女知青理他了,连男知青也躲着他。老农们嘴里传出来他有淋病,是他当少爷时在窑子里染上的,而且非常重,尿都是白的。知青们对于淋病的了解仅限于这个名词,不知道那种病况是否属实,也不知道淋病如何传染。越是不了解越是害怕,从此像躲避瘟神似地躲着他。农场没有自来水和洗碗池,刷碗时都是来到井台上,找两人推着解放牌水车,其它人到出水口刷碗。水车需要俩人才能推动,这么着要想刷碗至少得三人配合。自从陈秀宽的淋病被公开后,他就找不到一个人合作,他当然知道别人为什么躲他,大概自知理亏,只有远远等在旁边,等别人刷过碗后有哪个好心人给他捎来一碗水。我就常主动给他捎刷碗水,虽然我同样惧怕淋病,厌恶和他接近,但――要是让淋病病人连刷碗都刷不成,这样的惩罚也太严厉了。

没想到这个么小人物也要成为杀颜哲的凶手。

他们朝这个方向走来,看来是要到场长室去。我悄悄窝在门板上,连出气都不敢大声。他们当然想不到蓝球架上有人,临近蓝球架时,陈秀宽紧跑几步拉住陈得财,压低声音哀求道:

“财哥你再听我一句!……我看那事不敢干,要挨枪子的呀!”

那晚我有个发现,原来搞窃听最好的地方是在说话者的上方,虽然声音很低,但经过地面反射,能听得清清楚楚。陈得财在篮球架下站住,鄙夷地骂:

“熊包!窝囊废!你早干啥了?提上裤子知道害怕了?你以为城里小妮就这样好日(此地土话,指性交,但暗含着男方主动的意味)?日了女知青,比破坏军婚还厉害,何况赖哥说了,咱们是仨人玩一个,到了法院会定成轮奸,逮住了铁定挨枪子,一个也跑不脱!妈屄的反正是个死,咱们把那小子干了,说不定还能躲过这一难!”他呸地吐一口痰,“你妈的少再给我唧歪,咱仨一条绳上拴的蚂蚱,不 **也得干,你再往后缩,我先掐死你狗日的。”

我听得不寒而栗:原来赖安胜真要杀人!原来他是用这样的办法来雇用凶手!他们说“轮奸”,不知道受害者是哪一个?不像是岑明霞,赖安胜最宠的是她,不大可能把她推出来让其它男人染指吧。很可能是他原来奸污过的某个女知青,玩腻了,就送给这两人。那么受害者是谁?她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受威逼还是渴望回城,而甘愿受三个男人的蹂躏,其中还有一个淋病病人!?

我听见篮球架下陈秀宽哼哼哝哝地说:“中,中,我听赖哥的,听财哥的。”

他们不再说话,向场长室走过去了。等他们一走过拐角,我立即飞快地爬下篮球架,跑到颜哲的屋子。屋门仍旧大开着,屋里人还没有醒,没有响动。老农班长老肖翻了个身,我原以为他要醒,但他翻翻身又睡熟了。我悄悄摸到颜哲床边,推醒他,同时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向他示意出来再说话。

我在前边急急地走,到护场沟才停下,回身拉着颜哲的手,身子禁不住颤抖。颜哲看出我的惊慌,紧紧搂住我,小声问:

“咋了?别慌,慢慢说。”

我偎在他怀里,努力镇静自己,把刚才偷听到的话告诉他。虽然这个消息庄学胥事先已经透露过,但那时毕竟没有实证,现在我亲耳听到了两个凶手的话。而且,听他们的口气,杀人计划马上就要实行了,很可能就是在今天。

颜哲镇静地听我说完,把我用力搂紧,感动地说:

“原来你昨晚不睡觉,一直在门外护着我?傻妮子,痴妮子呀。”

“嗯。”我忽然泪流满面,“颜哲我怕你出意外,我怕你像你爸妈……”

我怕勾起他的伤心,把话截住了。颜哲的眼神又是一刹那的黯然,这种表情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他随即拂去眼神中的阴云,安详地说:

“秋云你别怕,我说没事就没事。他安排十个凶手我也不怕,咱们已经事先知道他们的计划,有了防备,何况我有那个‘宝贝’?”

我没法不担心,问题恰恰是:这个“宝贝”是否那样神通广大,我心里没一点儿数。颜哲搬过我的脑袋,结结实实地吻我一下,再次说:

“真的不用担心。回去吧,该起床了。秋云,真的感谢你。”

早饭时大家像往常一样聚在厨房前的井台上。会计老霍还是像往常那样蹲着吃饭,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厨房和会计室在主场区的西边,离主场区大概有六七百米,来回吃饭睡觉稍远了些,这主要是为了让厨房凑机井的位置。库房和场长室则在主场区的东南,离井台更远一点。正因为这个距离,所以后来洪水来时,会计老霍在井台上喊了两天两夜,场长室里的人们都没听到,这是后话了。今天农场的气氛一如往常。林镜还是爱捣蛋,这会儿在讲黄瞎子的轶事,说黄瞎子有天晚上和大家挤在井台上抢吃一盘辣椒,辣椒已经吃光,别人都停筷了,只有他还在一个劲地夹,说:咦,咋夹不住?咋夹不住?他没法夹住的,那是瓷盘底的釉彩红花。听众都笑,说这会儿黄瞎子在工地上正打喷嚏哩。同宿舍的李冬梅趁别人不注意,悄悄用肘子触触我,小心翼翼地说:

“秋云你昨晚一直没回来?――别担心,我对别人说你和汪英合铺去了,汪英那儿我也打过招唿。旁人问时,你别说漏嘴就成。”

女伴们都知道我常和颜哲幽会,也常拿这事同我嬉笑打闹,从没避讳过。不过,像这样整夜不回的情形还是头一次。我知道冬梅为啥这样谨慎――她肯定以为我和颜哲昨晚已经越过了那条界限,这事就比较严重了,虽然是在恋人之间,弄不好也会作为“道德败坏”挨批斗的,全看场领导想不想认真。我不想辩解,也没办法辩解,只是感激地对她点点头。

早饭时赖安胜也在井台上,他吃完早饭,背着手,看着远处的麦田。他披着外衣,这在当时的革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命电影中是正面人物的标准打扮,可能他有意无意在作模仿。时间是五月底,马上要开镰割麦了,眼前一片金黄的麦浪。农场所处的的这一带岗地十分贫瘠,连树都长不大,放眼望去,视野中只有形态猥琐、弯腰躬背的小树,离远了看就像灌木。不过知青农场的麦子长势相当喜人,县里对知青农场在政策上有倾斜,化肥的配给比较充足。施足了化肥的薄地十分慷慨,就像是从没吃过饱饭的人乍一吃饱,把全部力量都使出来了。从第二年起,知青农场还在这一带率先改种水稻,产量也相当高。不过那和化肥没关系,听说旱地改种水田,第一年都会高产。

赖安胜面阔口方,身高肩宽,胸肌和三角肌鼓鼓地凸起,在农场里属上头一份的雄健男人,也是第一号的棒劳力。只是一张蛤蟆大嘴影响了形象,否则他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初建场时他和知青一样下地干活,干得极泼。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第一年割麦时正逢上淫雨,麦地里尽是胶泥。知青们只能穿有鞋带的球鞋,没有球鞋的知青就用绳子把布鞋捆牢。在泥地里杵一会儿,鞋上裹满了胶泥和草根,大小像个小足球,走动起来相当困难。但没有知青敢脱赤脚,因为斜斜的麦茬相当锋利,会割破脚的。只有赖安胜和几个老农脱着赤脚,在锋利的麦茬上健步如飞,如履坦途,这得益于他们脚底板上有厚厚的茧子。那天晚上我曾在日记中激动地写上:

赖副场长的一双铁脚板,让我看到了自己和贫下中农的差距。

但他当上场长后就再也不下田了,平时也刻意和知青们保持距离,我猜他是学习前任胡场长的派头,胡场长文a倒进河水,还在河边冲洗,用刷子擦,坚硬的塑料须擦着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革前是县长,很有手腕,如今领导一个农场可以说是牛刀杀鸡。那种从容淡定的派头,赖安胜是无论如何学不像的。这会儿赖安胜久久地以背影对着我们,我不知道在此时此刻――就在他就要拼死一搏、实施杀人计划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

如果仔细观察,这天早上也有几点异常:庄学胥常常不动声色地扫我和颜哲一眼,那意思说:你们究竟打算咋应付?你俩好自为之吧。陈得财和陈秀宽一直不在井台上,没见他们吃早饭,不知道这会儿窝在哪儿。最可疑的是孙小小,过去她一向爱粘在我身后,小尾巴似的,但今天却躲得远远的。既躲着我,又不时拿目光扫我,神情亢奋不安,肯定心里有什么秘密。不过孙小小肚子里是存不住秘密的,当天下午我就从她嘴里知道了根由:场长昨晚非常震怒地威胁了她,让她“闭紧你那张小屄嘴,以后若再跟郭秋云或颜哲说啥屁话,就让公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安把你抓走关到大牢里”。她很害怕,所以不敢和我再接近。

还有一点她没说,是我猜的,我想与事实不会太远:昨晚赖安胜威胁她之后,又把她弄上了床,教这个不足15岁的小姑娘学会了男女之事。而且显然孙小小对此并不反感,甚至可以说她初次尝到了男女之事的乐趣。看着她亢奋的表情,看她时常追随场长背影的炽烈目光,就能清楚地猜到这一点。也许她身上真有她母姊的淫荡遗传?我这样想时觉得自己很残忍――她只是一个不足15岁的小女孩呀――但不管怎么说,孙小小的人生之路从此时起就走歪了。

我也悄悄观察着颜哲,他非常轻松,目光带着旁观者的冷静,大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劲头。看着他的笃定,我心中多少踏实一些。

上工的钟声敲响了,像往常那样,副场长庄学胥安排农活。因为大块麦田还没熟透,今天主要是做麦收准备,只有我和颜哲所在的一班去割麦,有些小地块儿的麦子已经熟了。庄学胥安排时,赖场长不声不响地站在他后边听着。等他把活派完,赖安胜说:

“颜哲不去割麦,让他领着陈得财和陈秀宽去县里拉化肥,去两把人力车。”

庄学胥很快扫了场长一眼,显然这个安排他事先不知情。我心头一震,知道“那件事”要来了。因为这个活儿安排得相当蹊跷,以往去县里拉物资,一般是一人拉一辆车,如果货物过重则是男女搭配,女的拉边稍。像这样派三个强劳力拉两辆车的情况绝无仅有,也不合逻辑。但如果赖安胜本来就没打算让第三个人回来,那就不奇怪了。

这时我看见了那两个准备做凶手的人,他们已经收拾好两辆人力车,远远地候着。庄学胥说:

“好的,颜哲你去,按场长的安排。”

颜哲点点头,对那边两人喊了一声:“等我一下,我去换双鞋!”

经过我时,他不动声色地看我一眼,我能从他眼睛里读出很多东西――放心吧,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我回去就是去带我的“宝贝”。

我们带着镰刀去大田,赖安胜也亲自去了。这半年来他早就脱产了,不干农活,所以今天他的举动恐怕也属反常。我在麦田里抬起头,远远看到两辆车三个人走过护场沟的砖桥,那是进出农场的必经之路,然后在新修的土路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蓖麻和杨树的绿荫之中。此后的一天中,尽管我处在赖安胜的眼皮底下,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难免不时怔忡失神。因为我的魂魄已经随着颜哲走了,正伴他走着那段生死未卜的路程。

第二章蚁王

蚂蚁是社会性昆虫,社会性昆虫有三大要素:1同种个体相互合作,共同照顾族群中的幼体;2族群内有明确的劳动分工;3族群内至少有两个世代重迭。

社会性昆虫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必然有一个雌性的“王”,是族群中具有繁殖能力的唯一雌性。与我们想象的不同,蚁王的职位只是一种劳动分工,蚁王并不负责蚂蚁社会的组织和指挥。蚂蚁社会的秩序是天然形成的,是由基因决定并由信息素具体实现的,就像白蚁群中,只要个体数量达到某个临界值,就会自动学会建造复杂的蚁巢。在人类社会中,对“王权”的需要与制约是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因为一个高踞社会顶端的管理者必然会无限扩大权力,成为社会肌体的毒瘤,这个过程因为缺少制衡机制而几乎无法避免。但在蚁类社会中,由于“王”只有义务而没有权力,因而也不会发展为社会的毒瘤。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新生

那一天真难熬啊,尤其是到了下午,我心里愈益燥动不安。赖安胜下午没来麦田,我不必再维持那个假面具,所以我时时手搭凉棚向远处眺望,盼着两车三人的影子早点出现。实际上我知道,到县城有四十多里地,即使是正常情形,来回一趟也到晚饭后了。连林镜也看出我的异常,过来小声地问:

“秋云姐,你今儿个咋心神不定?”

林镜是初中生下乡,年纪小,性格活泼,整天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但他其实心眼很好,知道体贴人。看着他真诚的娃娃儿脸,那一会儿,我真想把肚里的担心全都倒出来!当然,这样重大的秘密是无法告诉他的,我只有含煳地说:

“没事,我昨晚没睡好。”

孙小小躲了我一上午,一直紧跟在赖安胜后边,帮他捆麦,用近乎崇拜的目光盯着他雄健的后背。公平地说,赖安胜割麦确实是农场头一把好手,揽得宽,割茬低,镰刀忽忽生风,横着扫过一波,用脚背配合左手一拢,整整一个麦个子(麦捆)就出来了。但孙小小的眼光绝不仅仅是对“技艺”的崇拜,那是女人看自家男人的目光,非常炽烈,毫不掩饰。那会儿我已经猜到了其中的隐情,岑明霞更是清楚地帮我证实了这一点:她老是拿毒毒的眼光斜睨着孙小小,而孙小小对她的毒视毫不在意,在赖安胜跟前越发笑语连珠。

下午,孙小小见场长没来,又开始往我身边凑了,跟在我后面打麦捆,有一搭儿没一搭儿的和我说话。我忙着割麦,再加上对她开始有了戒心,没怎么理她。她忽然冒出一句:

“我知道秋云姐和颜哲哥都是好人,他们不让我理你们,我偏要理。”

我心里一沉,知道这句话大有讲究,但很谨慎地没有理这个话茬。她又突兀地跳到另一个话题:

“看赖场长割麦真带劲儿,像洪常青跳芭蕾舞!哼,岑明霞那贱女人,我帮场长捆麦有啥错?你看她看我那个眼神,恨不能吃了我!”

我从她的话里品出了一个女人(这个早熟的女人还不到15岁啊)的醋意,或者说品出了两个情到,有三盆依旧秃着枝丫,另外三盆冒出嫩芽,奇怪的是有一盆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妇的争风吃醋。[奇·书·网-整。理‘提。供]我看出来,此刻孙小小已经以赖安胜的情人自居了。从那之后,我再不敢对孙小小说啥知心话。

终于熬到晚饭后,我对冬梅招唿一声:

“我去接颜哲,可能回来晚一些。”

冬梅知道我今天心事很重,当然她肯定把原因想歪了,认为与我昨夜整夜不归有关。她体贴地说:去吧,去吧,回来晚一点也不要紧,我给你打掩护。我避开所有人,跑到平时和颜哲哥幽会的堰塘堤上,从那儿可以看到进出农场必经的砖桥。今天是无月之夜,又赶上阴天,蓖麻、小叶杨和道路都浸在浓重的暮色中。其它知青吃过饭后也来这儿散步,我躲着没让他们发现。可能他们嫌天太黑,停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嘁嘁喳喳地回场部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那两车三人一直不出现。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如果那桩凶杀案其实并不存在――他们这会儿应该回来了。黑色越来越浓,已经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更不用说看到远处的公路了,我只能侧耳倾听着那个方向的脚步声,为他们担着心:天这么黑,会不会从公路下到通农场的土路时他们走错了?我但愿不是因为其它原因。

墨一样浓的夜色中,我的心里越来越焦灼,焦得坐立不宁,心急如焚,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了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愁白头的焦灼。

听见后边有脚步声,一道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一跳一跳地走近。离很远,我就从那肩宽体壮的背影中看出是赖安胜。他来到砖桥边,站住,用手电筒向远处照。不过,虽然三节电筒的光柱很强,但距离稍一拉远,它就迅速被黑暗所淹没,看不到远处路上的情形。赖安胜不停地踱步,从他的步态中也能看出他的焦灼。

两个因相反原因而焦灼的人默默地等着。熬过漫长的时间后,终于听到前方有脚步声、车轮声和偶尔的低声交谈。赖安胜急忙把光柱打过去,又是那么漫长的一段等待,然后拉车的人影终于进到光圈之内――是两个人和两辆车!我瞪大眼睛盯着,直到确定那边只有两个人,我的心脏在刹那间碎裂了。听见赖安胜满意地问:

“办妥了?”

听见陈秀宽喜孜孜的声音:“场长,办妥了,办妥了。”

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天塌了,地陷了,颜哲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他的“宝贝”没能救他,而我竟然愚蠢到相信他的宽慰话。我知道这会儿我该藏起来,否则被这三个凶手看见,我也会没命的。但……世界已经崩塌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悲愤地、凄厉地高声喊:

“颜哲!颜哲哥!”

赖安胜没有料到我会在近处突然出现并大喊大叫,惊呆了。他瞪着我,手电筒下意识地垂了下去,亮光从地面反射上去,照亮了他的脸,这种自下而上的逆光让他的面相显得十分狞恶。我没有理他,向陈得财和陈秀宽扑过去,要向他们讨回我的颜哲哥。我还没有抓到他们的衣领,忽然――让我和赖安胜都目瞪口呆的是,一个人从前边的人力车上轻快地纵下地,向我走过来。

那当然是颜哲!他没死!

我的悲愤立即雪崩,化为滔滔的狂喜。我扑过去,想投到他的怀里。不过我及时镇静了自己――毕竟还当着三个人的面,不好意思的。我抓住他的右臂,紧傍着他的身体,这可是真实的颜哲,温暖,强健,亲切,不是幻影,不是鬼魂。然后我回过头,笑吟吟地欣赏赖安胜的表情,我想,他此刻一定是又惊又怒又怕又恨吧。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好玩了,且看他如何收场吧。

赖安胜把照在地上的光柱抬高,照着两个凶手的胸部,牙缝里咝咝地脱口而出:

“你说办妥了?”

借着反光,我看到了两人的表情,非常特殊,我没办法真切形容它。他们脸上没有了往常的戾气(陈得财)或贱兮兮的谄笑(陈秀宽),而代之以非常沉静的幸福,幸福是从心底自动流淌出来的,非常甜美,非常有感染力,甚至可以说是震撼力。此后我只有在欣赏拉斐尔的《西斯廷的圣母》油画时,才有过同样的感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美好的表情,此后,它在我们农场里就随处可见了。

陈得财沉静地笑着(这可不像他!),由衷地说:

“办妥了,化肥全拉回来了。今天多亏颜哲,天太黑,连我俩也迷路了,不知道在哪儿该下路。又忘了带手电,兜里倒有洋火,可一擦着就被吹灭,鬼毛儿也看不到。那会儿真把俺们急坏了。还是颜哲眼睛好,隐约看见一条路,就趴到地上摸。先摸到一泡牛粪,他说不行,有牛粪不能说明是不是农场的路。再摸,摸到一堆马粪。他说方圆几十里只有咱农场有马,没错,就是这条路了。”

陈秀宽也沉静地笑着(这也绝对不像他!),补充道:

“找到这条路后天更黑,半点也看不见,连自己的腿都看不见,活脱儿是到了阴间,三个没有腿的鬼在走路。我说这咋敢走呀,再走非冲到沟里。还是颜哲脑瓜灵,想出来一个办法。啥办法?别人肯定想不到的。他睡在车上,仰脸看,能勉强看见路边的树稍映在天上,再喊着左左右右,指挥着俺俩顺树稍的中间走,这才摸回来了。赖场长我对你说吧,等俺们总算看到农场的灯光,等一会儿又看到你的手电,甭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颜哲是为指路才睡到车上,也得亏他能想出这种不平常的办法。颜哲平和地说:

“听我的没错吧?以后事事听我的就行了。”

两人衷心地点头:“听你的。听你的。我们都听你的。”

颜哲悄悄用肘子扛我一下,刚才他的话显然是公然向赖场长挑战。我忍不住乐,忙捂嘴堵住笑声。没错,眼前这俩人肯定让颜哲收服了,成了他的不贰之臣,甚至一点不顾忌赖安胜的面子。对事态走到这一步,我是知道原因的――颜哲那件宝贝真的很管用――而赖安胜可就傻眼啦!他怎么也想不通,两个心腹打手不但没有把颜哲干掉,还在转眼之间就投靠了后者。

不过赖安胜算得是一个枭雄。他此时应该估计到颜哲已掌握他的杀人计划,心中肯定极度震惊恐惧吧,但他仍能硬撑着架子,沉默一会儿后,闷声说:

“回去吧,你俩喊上四娃,把化肥卸库房。”

那两人没有立即动作,回头看看颜哲。现在颜哲不放话他们是啥也不会干的。颜哲说:“对,化肥卸库房。你们先去,我要和场长谈几句话。”

赖安胜用歹毒的目光盯着他,他肯定估计到颜哲要同他摊牌。良久他说一句: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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