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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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第一章蚁众
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蚂蚁可以说是最成功的种群。它们是社会性昆虫,其社会比人类社会先进多啦!那是完全利他主义的社会,每一个个体都是无私、牺牲、纪律、勤劳的典范。最可贵的是:蚂蚁的利他主义完全来自于基因,来自于生物学结构(腺体及信息素等)的作用,生而有之并保持终生,不需要教育、感化、强制、惩罚,不需要宗教、法律、监狱和政府。所以,蚂蚁社会的每一滴社会能量都被有效利用,没有任何内耗。由于蚂蚁个体的利他主义是内禀稳定的,因而其社会也是稳定和连续的典范,8000万年来一直延续下来,没有任何断裂。
和它们相比,万物之灵们真该羞愧无地。人类的万年文明史绝大部分浸泡在丑恶、血腥、无序、私欲膨胀和道德沦丧中。上帝和圣人们的“向善”教诲抵不过众生的“趋恶”本性,好容易建立起来的“治世”只是流沙上的城堡,转眼间就分崩离析。
如果我们能以蚂蚁社会为楷模,人类文明该发展到何等的高度!
——摘自昆虫学家颜夫之的著作《论利他主义的蚂蚁社会》
1948年发表于英国《理论生物学》杂志
1 噩耗
下乡第三年的5月,麦子还没熟,知青农场里的农活相对闲一些。听说今晚没有安排政治学习,蹲在井台上吃晚饭时,我同颜哲很熟练地对了个眼色。吃完饭,同宿舍的李冬梅约我去散步,我扯个理由推辞了。阮月琴说:
“冬梅你没一点眼色,人家有正事呢。”
我红着脸没有反讥,她们嘻嘻哈哈地走了。等天色刚刚黑下来,我就避开人群,悄悄来到离场部有两里地的堰塘,这是俺俩幽会的老地方。这个农场是专为知青们新建的,堰塘也是知青们来农场后新挖的,挖出的生土堆在塘的四周,种着蓖麻。这一带是岗地,上浸土,晴天一块铜,下雨一泡脓。土质贫瘠,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种啥都长不旺。但后来我有了一个发现:原来蓖麻最吃生土,在生土塘堤上长得极为高大葳蕤,树林一般,为我俩的幽会提供了绝好的屏障。再加上塘堤地势较高,视野宽阔,所以两人在幽会中即使有些越规的举动,也不会被人发现。这几次幽会中,颜哲越来越不老实了,昨天就把手伸到我的内衣里揉搓。我当时也曾略作抵抗,但凭良心说,我的抵抗只是象征性的,很快就被他的进攻瓦解了,融化了。原来,男人的抚摸能带来那样电击般的颤栗和快感!这会儿我轻轻抚着自己的乳胸,暗暗渴望着颜哲的拥抱和揉搓,这种渴望让我的脸庞发烧。
今晚没有政治学习,这对知青农场来说是很难得的。农场位于北阴市旧城县的红星公社,而旧城县是当时全国四大政治模范县之一,“忠字化”运动搞得最为波澜壮阔。公路两边堆满了大叛徒大工贼刘少奇夫妇的裸体跪像,王光美的乳房和舌头夸张地下垂着;田地里盖了很多忠字台,请来了老人家的宝像镇在里边。只可惜旧城太穷,这些忠字台远远说不上高大巍峨,都是用土坯垒成,大小如鸡笼,实在太委屈老人家了。县里还风行全民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到商店买东西要先对毛主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席语录,就像地下党对接头暗号。哪天北京城里传来最新最高指示,旧城县向来是传达不过夜的。这样的阵仗知青们经过不止一次:已经熟睡的知青被喇叭惊醒,集中到场院里学完最新指示,然后点起火把,排着队,敲锣打鼓,分头到附近乡庄上,挨家挨户地敲门打窗:大娘大伯,给你送精神食粮哩,送最新指示哩。被惊醒的主人一般不点灯,也不开门,隔着纸窗应一声:好啊,劳驾你们念念吧。于是知青们就着火把的光亮,伴着院内被激起的狗吠声浪,大声念完最新指示,再转到下一家。等把周围的乡民们折腾完,常常是天色已亮。
不过近来这段时间里,可能京城里的老人家也折腾累了,发布最新指示的频次相对少多了。
两年前老人家一挥手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所以知青农场建场后,请来二三十位老农来担当再教育的重任。但下乡后,当泛义的“贫下中农”分解成一个个真实的个体时,知青心中的神圣感就弱化了。原来“贫下中农”也有诸多不神圣之处啊,这几十个个老农中不少人当过国。盆子在阳台的右角,雨水先落在窗前铁栏杆再顺着花草的叶脉滴到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军,比如憨厚老实的二班长老初原是国。盆子在阳台的右角,雨水先落在窗前铁栏杆再顺着花草的叶脉滴到盆子的土壤里。吮吸起左手的西红柿,汁液少得离谱,还军的机枪手,他平时不言不语,有一天挖土方时忽然来了兴致,一个虎跳,跳到土坑里,拿锨把当机枪架起来,说机枪就是这样用的,这么着哗拉一下,一扫一个扇面,八路武器孬,最怕我的机枪。另一位老农陈得财是地主的败家子,大伙儿说他是吸大烟吸出来的贫农,身上还有淋病;有的老农好吃懒做,很多人最津津乐道的话题是女人和性。当然忠厚老实的也不少,像牛把式郜祥富、一班长老肖、二班长老初、四班长老庞等。但所有老农都有一个共同的劣势:文化劣势。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朝代,不知道下雨的原理,也背不来毛主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席语录,他们在全场大会上领唿口号时常常闹笑话,比如:
热烈(强烈)抗o室客厅的衣橱里,每件衣服都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橱的门敞开。鼓楼区的西北处我租了间套房,一室一厅简单装修。议,苏修社会主义加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无条件(无理)侵占我国领土珍宝岛!
斗死去球(斗死批修)!
场长赖安胜的文化水平相对高一些,但也十分有限。他当过志愿军,在部队里学了百十个字,转业后回到农村,混到四十多还没成家。所以,至少以农民的眼光来看,他绝对算不上成功者。没人料到他会在43岁的年纪时来运转,被公社选做知青农场的副场长。不久场长老胡调回公社革委会任职,赖安胜便递升为场长。他在这儿真是如鱼得水啊,首先是政治层面上的如鱼得水,凭借“再教育者”的政治优势和知青对于回城的渴望,再加上他本人的六分流气四分霸气,他成功地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力。只有去年秋季分红前,因为给老农们发秘密津贴惹出大字报事件,对他的权威提出了短暂的挑战,随着那件事的解决,他的权力就更加绝对;然后是男女之事上的如鱼得水,45岁的老光棍,32个嫩生生的城里姑娘,这种诱惑是很难抵挡的。他越来越钟情于和女知青“一帮一,一对红”,据说已经把两三个姑娘帮到床上了。不过这些都只是知青们压低嗓音的私下密语,还没人能拎出来很过硬的真凭实据――除了前天小知青孙小小对我说的话。
我把这些烦心事抛开,抱膝坐在土埂上,静下心来等颜哲。月色下的堰塘真美!水面平展如镜,倒映着明月疏星。塘蛙和鸣虫们快乐地聒噪着,几只稻鸡咕咕叫着,低低地掠过夜空。月光洒在我赤裸的胳臂上,带着森森的凉意。向南望去是一片荒地,与湖北接壤。这儿解放前属两不管地区,土匪横行,出过不少出名的匪首,周围的水坑里或井里常常填着死人。颜哲告诉我,别看旧城县现在贫穷破败,历史上尤其是在东汉时期却是有名的物华天宝之地,出过很多将相外戚,还有几位皇后,包括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汉光武的皇后阴丽华。我想,少女阴丽华也曾和我一样,坐在同样的田埂上,仰望着同一个月亮,做过同样的少女之梦吧。
听见轻轻的脚步声,颜哲从蓖麻丛中钻出来,立即粗野地抱住我,吻我,吸吮我的舌尖,一只手插进我内衣里急煎煎地抚摸。我一边回应着他的拥抱和热吻,一边低声责备他:颜哲你越变越坏了,你变成一只大色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久失修,多是低矮红砖房,好些房子里还用着原始的马桶,属于简易的痰盂,我经过的时候狼了,你过去那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扔哪儿啦?颜哲笑着,不反驳,手下一点也不停。等到他的手向我裤腰下发展时,我及时制止住他,说:
“不许得寸进尺了,到此为止。那儿得留到结婚后再给你。”[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颜哲毕竟是君子,虽然正是情热如火的当口儿,很难一下刹车的,但他没有再勉强我,强使自己平息了情欲,安静下来,与我并肩坐在塘堤上。我掏出一叠饭票递给他,说:
“这是我省出来的,你知道我的饭量小。眼看到麦忙天了,你别饿着肚子。”
颜哲没有接,说:“用不着,我这个月够吃。对了,会计老霍昨天给我透了风,今年农场夏季分红仍然分不到钱,每人最多二三十元吧。像我这样拿十分工分的棒劳力们,分红反倒是负数。”
农场的工分太不值钱,棒劳力们比别人多出的工分比不上多吃的饭票。颜哲虽然身体单薄,但干活极泼,老农们对他的普遍评价是:这么个清清秀秀的学生娃儿,干起活来像拼命,有八分力气要用出十二分。才来农场那阵儿,挖堰塘,头一天,他手上磨了三个血泡,用断了两根锨把。回库房换锨把时,农具保管员四娃心疼得心尖尖流血――不是心疼出了血泡的手而是心疼锨把,不住嘴地嘟哝着:
“你这娃儿,你这城里娃儿,恁不知道东西金贵。”
颜哲听烦了,说:“记上账,赶明儿扣我的分红还不行?”
四娃撇着嘴说:“扣分红?得扣你多少天的工分?娃儿呀,你不心疼,我还替你心疼哩。这回我做个好事,不给你记账,以后千万小心点。”
四娃说得没错,那年到了年终,每人分红也就是二三十元,折合每个工作日不到一毛。而两根锨把是一元钱,也就是说,颜哲这样的十分劳力,得干十几天的工分才够赔两根锨把。颜哲后来颇为感慨地说,四娃这么一算,他才对自己的劳动价值有了自知之明。
我把饭票硬塞到他兜里,笑着安慰他:“你分不到钱不要紧,我多少总能分点吧。等分了红,你就花我的,我反正没有别的用处。”
颜哲说那倒用不着。“其实,”他略为犹豫后说,“我爸妈给我留有一大笔钱呢,是文o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革前国外的亲友资助的,我爸一直不用,连三年困难时都没动用,说要派大用场。这笔钱外人不知道,抄家时没有被抄走。不过,我同样轻易不会用它,也要用它派一个大用场。”
他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诉我,让我暗暗感动。我不知道他说的“大用场”是指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说:
“对,留下它将来派大用场。要是手头紧,就花我的钱。你知道我爹已经被放出来了。有爹挣钱,我家的日子宽裕多了。”我爹是市搬运站的苦力,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但文o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革中他是搬运站红革联的头头,在北阴市那次造反派抢枪风潮中,被牵连到抢砸战备武器库那个案子中,文o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革后期被判了一年劳,而是生活习惯或者说爱好。爱好是种盲目的人生态度,可能生活的客观环境培养并塑造了它。我更宁愿认为它只是偶然且长教。他被判刑期间正好赶上知青下乡,否则我也不会被撵下乡了。“爹妈让我告诉你,他们一直帮你盯着颜家大院,不让地痞无赖们偷抢。他们让你放心。”
爹妈一向疼颜哲,爹还捎来一句话:让我在钱财上多帮帮颜哲。爹说这个娃儿太可怜,爹妈都殁了,没一个亲戚贴补他。不过这些话我没说,怕伤及他的自尊。颜哲默然片刻说:
“谢谢郭伯和郭婶。不过,城里那套房子我可能用不上了,就让他们住吧。”
他是指这辈子大概不能回城了。的确,像他这样身世复杂的知青,前边的路确实是黑的,我不想用空洞的话来安慰他,只好沉默。颜哲也不再说话,从身边摸出一个土块用力扔到塘里,青蛙被惊动,刹时间停止了聒噪,沉寂片刻后蛙声复炽。我知道刚才的话勾起了颜哲对父母的回忆,想把话头岔开。就笑着说:
“看你扔土块,我想起会计老霍的趣事。颜哲你记不记得老霍那次闯的弥天大祸?”
颜哲笑了:“那能忘得了!真不相信那个老帮子能闯出这样的祸。”
会计老霍满头白发,瘦得一把骨头。他蹲在井台上吃饭时的形象最为经典:弯腰缩颈,两个尖棱棱的膝盖高过肩头,夹着脑袋,几乎能挨着耳垂。男知青林镜夸他是刘备那样的帝王之相:书上不是说刘备“两耳垂肩,两手过膝”么,老霍“两膝过肩,两耳垂膝”,这样的帝王之相就更高档了。别人听了都笑,老霍既不恼也不笑,两个膝盖把脑袋夹得更紧。
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以为他至少60岁了,有一次一个年轻女人来这儿探望他,30岁出头,短发,长得很精神。晚饭后他俩出来散步,在护场沟边碰上我们一群女知青,孙小小冒冒失失地夸他:
“老霍头,你闺女长得多漂亮!”
两人一下子满脸通红――原来那是他爱人。从那之后我们才知道,老霍的真实年龄刚刚过四十。
老霍头是正经八百的国家干部。凡是下放到知青农场的国家干部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像文o金属面,磨出笨拙的窸窣声,如同猫鼠在青瓦屋顶追逐,或者,已经接近尾声,猫捕获了它的猎物,眼下正挑逗。屋里的人将革中站错队啦,经济问题啦,海外关系啦,作风问题啦,连我们的第一任场长老胡也是如此,他是走资派,来农场时还没有彻底解放。但即使是“污点干部”,来到农场后还是比知青高一级,是我们的牧羊人。这些人中间唯有老霍头表现得非常畏缩,走路怕树叶打破头,平时从不大声说话,见人总弯着腰,目光不会高过别人的腰部。偏偏这么个比蚂蚁还卑微的小人物,去年夏天,大概就是这个季节吧,弄出一个大纰漏。
那天晚上他和出纳从公社回来,走到护场沟天已经黑了,听见有女知青在蓖麻丛后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他听出其中有女知青张克玉,小张因为经常帮厨,与老霍比较熟。谁也料不到这老先生会突然童心大发,或者说,即使像老霍这样一个被外壳紧紧封闭的人也是有童心的,就看啥时候外壳能偶然裂开。老霍对出纳说:咱们吓吓她们吧。随手拾了一块儿“料僵石”(一种没有风化完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岗坡地里这玩意儿俯拾皆是)扔过去,那边立马传来一声惨叫!原来这块石头不偏不斜,正好砸中了小张的门牙,而且竟然把门牙砸折了。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没破,肯定那会儿正在“露齿而笑”吧,而老霍头的石头恰恰在这当口儿一掷而中,比后来美国佬的精准制导炸弹还要准。
赖安胜那时刚刚由副场长升任正场长,正是风光的时候,得知后雷霆大怒,把老霍骂得狗血淋头,令他在全场大会上认罪,视其认罪态度再作“严肃处理”。那场批斗会全场知青和老农都参加了。会场静得糁人,一盏汽灯咝咝地响着,照得老霍面色惨白。赖安胜场长叉着腰横在台上,凶神恶煞地瞪着他。老霍作检查时,手抖得拿不住检查书,两条瘦腿也一个劲儿哆索。下边的知青们使劲捂住嘴,不敢笑出声。后来有人说他把尿都吓出来了,淅淅沥沥往下滴,不过这多半是糟蹋他。
从那次挨批斗之后,老霍更是不敢正眼看人,尤其是对赖安胜场长。赖场长一瞪眼,能吓得他打哆索。按农村的说法,是他的苦胆被吓破了。不过那次事件本身倒是有惊无险,在受害人的求情下,老霍最终没落任何处分,只是掏钱为小张镶了一颗门牙。此后好长时间,男知青们最爱逗张克玉笑,而小张则学会了笑时绷着上嘴唇,不好意思把那枚“大金牙”露出来。
我学着老霍当时在批斗会上的样子,哆哆索索地说:“我要――深刻――悔罪――重新――作人。颜哲,我学得像不像?”
颜哲只是笑:“像,像――行了,别拿那可怜虫开涮了。”
“我真替他的爱人抱屈,那么年轻,和这种可怜虫过一辈子,咋受得了!”
“你说错了,听说那对老少配非常恩爱。他妻子来探亲那晚,隔墙的炊事员说他俩――”
“咋啦?咋不说啦?”
颜哲笑着,不再往下说。我猜到了,无非是男人们的荤笑话,也就不再问。颜哲说:
“秋云有一个坏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讲。讲了我怕给你增加精神负担,不讲吧,我又明知道你最怕那玩意儿。”
“是啥?快说!快说嘛。”
他指指眼前的堰塘:“这里面也有蚂蟥,这是确实消息,昨天刘卫东洗澡时被吸上了。”
我打个寒颤。我是从小受苦的人,妈说我最泼实,天不怕地不怕,连蝎子都敢伸手抓。五岁那年我真的抓过一次蝎子,幸亏和我一块儿玩的学胥哥及时发现,一把拉过我,把蝎子用脚拧死了。我唯一的恐惧是蚂蟥。这怪我听了太多的“老婆儿语”,有街坊说的,也有我妈说的。老婆儿语说:蚂蟥最阴险,吸你血时悄悄贴上去,你根本不会觉察,而且它的唾沫能让你的血液不会凝结,便于它吸个痛快。它附上你的身体后,你如果一直没发现,它会顺着血管一直钻到身体内,或者你在河里洗澡时它会顺着你下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八层楼道口安有小牛奶箱,体的体窍钻进去(女人最危险)。还有,喝水时也有可能喝进去蚂蟥卵包,这样它就在你胃里、肺里甚至脑子里安营扎寨,那这人就只死没救了。
这些老婆儿语中,至少前两条是真实的,下乡后被我的亲身经历所证实。后几条可能过甚其辞,但它却给我造成了深深的恐惧,因为这后三条害人方法,如果是真的话,太阴险了,简直不可防范,你再小心也不行。
我同蚂蟥的第一次间接遭遇是在农场打了机井后,机井位于食堂旁边,我们每天用它的井水刷碗。有一天忽然听见在机井中有蛤蟆一声接一声地惨叫,我奇怪地问班长老肖:才打的机井中咋会有蛤蟆?老肖说这不奇怪,蛤蟆晚上会在旱地上来回跳,不小心跳进井里就出不来,一辈子就在井里过了,农村娃儿们玩的游戏中,不是还有个“蛤蟆跳井”嘛,就是打这种事上来的。我又问:那它这会儿为啥惨叫?老肖说:很可能它被蚂蟥吸住了。只要是有血的生灵,蚂蟥都要吸血,特别是蛤蟆这样的小生灵,一旦被蚂蟥吸住就没命了,一直到它的血被吸干。
老肖的话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不解地问:蚂蟥咋能跑到才打的机井中?它又不像蛤蟆会跳。老肖被问住,说:那我就说不清了,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吧。我只知道山里有旱蚂蟥,闻到人味儿,老远就能跳到人身上吸血,但咱们这儿的水蚂蟥按说是不能走长路的。
此后,每天用机井水刷碗时,我都会担心地观察碗里的水,看其中有没有蚂蟥的卵包。
农场这儿是上浸土,透水性不好。这种特性对庄稼生长不利,但造就了野地里星罗棋布的积水塘。它们的形状依着地势而成,大都是长橄榄形,也有卵圆形、圆形等其它形状,极漂亮,如仙女嵌在大地上的异形宝镜。池水异常清彻,几乎像是空无。水中的青草特别碧绿,长长的草叶随着缓缓的水波柔曼地摇曳。偶尔见几只小鱼或蛤蟆在水中游,就像是悬在虚空中,动作潇洒舒展。水塘最漂亮的时候是在夕阳将落时,晚霞把池水染上晕红,而水中景物如同加了滤光镜的风景照,显得特别柔和。
大堰塘挖好之前,我和颜哲最初幽会就是在这些小水塘边。脱了赤脚在水中轻轻晃动,池水给我带来惬意的清凉。我对它们简直入迷了,有一天晚上,当晚霞再次染红池水时,我实在忍不住它的诱惑,下狠心对颜哲说:
“我真的忍不住了,我想在里面洗澡,你帮我看着来人,行不行?――你本人也不准看。”
颜哲笑着答应了。此前知青们洗澡是在邻庄的堰塘里,男知青晚饭前去,女知青在天色刚刚暗下来之后去,互相心照不宣,不会撞到一块儿。虽然我同颜哲恋爱已久,但这么在他视野里洗澡却是头一次。我对他不放心,再三警告他不许偷看,他很庄重地再次答应。他真的走开几步,背向着我。我很快脱了衣服,带着忐忑不安的新奇感,滑入水里。就在这时候,颜哲大步窜上来,一把把我从水里扯出来,搂在怀里。我那会儿羞恼成怒,竭力挣扎着,尖声骂他流氓,不要脸,说话不算话。他没有辩解,拿来衣服让我穿上,然后硬搬过我的脑袋让我看水塘,说:
“你先看看水中有啥再骂我不迟。先看看吧。”他笑着说,“我承认,你下水前我确实偷偷溜了一眼,不过没看到你,却看到水里有东西在游,又过几秒钟后才意识到那东西是啥。对不起你啦,这么着把你赤身裸体从水中揪出来。不过,我知道你最怕这玩意儿,所以――只好当流氓了。”
我正在气头上,硬着脖子不理他,不过最终被他把脑袋扳过来,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水中有蚂蟥,有七八条之多,青黑色的身体,背上有五条黄色的纵纹,个头很大,伸展开时大约有一柞长,两头尖尖,犹如拉长了的纺锤。它们在水中一屈一伸,游得非常写意。如果不是我先天的厌恶,甚至可以说它们的泳姿非常舒曼潇洒。它们的风度自信和从容,就像知道自己是这片小天地的主人。
我止不住打一个寒颤,又是一个寒颤。如果不是颜哲把我拉上来,那――往下我不敢想了。我感激地偎在颜哲怀里,歉然地亲亲他。那晚我们在这个水塘边留连了很久,看一池抹了晕红的水逐渐变黑。我不敢再脱赤脚伸到水里了,想起从前经常这样做,心里非常后怕。我想不通为啥这样美的地方,偏偏同时存在着最丑恶的造物,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居心叵测吧。
新堰塘挖好后,我俩就不在这些天然水塘边幽会了,男女知青洗澡也改在新堰塘。多少有点奇怪的是,我们在新堰塘里始终没有发现过蚂蟥,我想也许这是因为堰塘新挖的缘故?不大可能,因为连机井中蚂蟥也能进去。但很长时间确实没在这儿发现蚂蟥,我曾为此暗自庆幸,因为一旦连这块净土也失去,以后再想洗澡就没地方可去了。
可是现在,颜哲的消息揉碎了这块最后的净土。想起此前一直抱着这个虚假的安全感在这儿洗澡,昨天还来洗过,让人不寒而栗。我发愁地说:
“以后我是不敢来堰塘洗澡啦,只能打点井水在屋里洗了。”
颜哲很抱歉,似乎这烦恼是他给我造成的:“秋云我真不想告诉你的。不过,这么怕蚂蟥真不像你的性格。再说,从种水稻后,你不是已经不怕蚂蟥了吗?”
农场原来都是种麦,第二年开始改种水稻后,我不得不同蚂蟥正面遭遇。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惧,羞于告诉别人,因为老农们和男知青们好象一点儿都不怕,提起蚂蟥,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男知青中,其实颜哲和我一样惧怕蚂蟥,至少是厌恶吧。不过作为一个男人,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外露,那会让人笑话的。
不过我能看穿他的内心。听见他学着别人、用不在意的口气谈论蚂蟥时,我不由得想:在这个世上,当个男人比当女人要难。
其实,同蚂蟥真正的遭遇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第一次下水田薅稻秧,我坐在小板凳上,两只赤足浸在泥水中,心中一直提心吊胆,不时提起双脚悄悄看看。有个把小时,一直没有发现蚂蟥,我的心渐渐放下了。两个钟头后,我再次提起双足,忽然发现脚踝处一缕细细的血丝,心头忽地一震。果然有一头小蚂蟥正在小腿处安静地吸血。我为这个场面担心过多长时间啊,其实真碰上了,也不过如此。此前老农们已经介绍了对付蚂蟥的方法,我忙用放在手边的鞋底用力拍打,蚂蟥掉下来,我用草叶夹着它,到田埂上找块石头仔细把它砸烂。因为老农们说,蚂蟥的命非常硬,轻易弄不死它的。最好的办法是用一根棍子捅到它的肚子里,把它的体腔翻个里朝外。不过这样的操作我绝对不敢干。
其后被蚂蟥吸上就变成常事,有时甚至同时吸附上三四只。次数多了,反而没了惧意。开始我把捉到的每一只都认真砸死,但在稻田里想找一块儿石头并不容易,干活那样紧张,不容许我每次都跑回田埂上找石头。后来我们变得麻木了,从腿上取下蚂蟥,远远扔到旱地上了事。至于它会不会重新爬回水田――这是肯定的――只有眼不见为净。
这会儿颜哲说我不怕蚂蟥了,我摇摇头:“我不怕蚂蟥吸到腿上,仍然怕它在洗澡时钻到身体里。”
他笑着说:“那是你自己吓自己,蚂蟥不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多人每天来洗澡,谁被蚂蟥钻到肚里啦?”
我强辩道:“可能已经有了,老婆儿语说,蚂蟥能在人身体中藏几年,才让你犯病。”
颜哲不和我辩,笑着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我以后也不敢下水洗澡了。”
对蚂蟥究竟能不能钻到身体里,我们都拿不准,就把这个话题撂开。其后农场最漂亮的一头北阴黄牛据说死于蚂蟥,而且据说是蚂蟥钻到它的百叶(牛胃)中去了,但这个事实的真假我不敢判定。
我说:“对了,大姐今天让人捎来一瓶油泼辣椒,她知道你爱吃辣椒,专为你做的。明天我给你送去。”
我只有一个姐姐,按北阴的习俗只叫姐,不叫大姐,不过我从小习惯这样称唿她。大姐长我十岁,从小就疼我,整天把小不点儿妹妹扛在肩膀上出去玩。大姐15岁就出去工作,在旧城县托修厂当车工。等我下乡时,大姐已经是俩孩子的妈,家境又苦,几乎熬成老女人了。
我下乡的地点挑选了旧城县就是冲着大姐来的,爹妈说有你大姐在那儿,多少有个照应。颜哲则是随我而来。我刚下乡不久,大姐骑自行车骑了45里来看我,那时正是农场最艰难的时候,大姐看见我的胳膊腿在袖口和裤口处晒得黑白分明,红薯面窝窝出了绿毛还放在床头舍不得扔掉,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帮不上妹妹多少忙,但我回家路过旧城县时,她总要买一斤鸡蛋,满满炒一碗,端给妹妹吃。为人木枘的姐夫这时总要领着小外甥们出去玩,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了怕孩子们眼馋,平时他们哪舍得让孩子们吃大碗的炒鸡蛋。
肚里没一点油水的我吃得那个香啊。我也领颜哲去过大姐家,那次大姐又多炒了一碗鸡蛋。这会儿我说大姐专为他炒的辣椒,他只是笑,不说话,笑容里有鬼鬼道道的东西。我问:
“你笑啥?我知道你对我大姐有意见,去了一次,以后再也不去那儿。没良心的,我大姐可没慢待你!那碗炒鸡蛋把你撑出毛病啦?”
他被我问急了,才说:
“大姐确实没慢待我,但我看出来,她不同意咱俩的事――所以,她也不会专为我炒这瓶辣椒,你不用蒙我。”
颜哲说得对,大姐私下里确实和我有过一次长谈,坚决反对我和颜哲谈恋爱,不是对颜哲本人有啥看法,而是看不上他的家境,说这娃儿政治条件和经济条件都太差,会拖累你一辈子的。大姐凄然对我说:
“贫贱夫妻百事哀。记着大姐这句话,要不,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不过,我不知道颜哲咋看出来大姐的反对,仔细回想,他在大姐家的时候,大姐并没有任何表露啊。
我没有与大姐争论,但与颜哲照常来往。这瓶辣椒是我让大姐炒的,我的确没明说是为颜哲,但大姐应该能猜出来,她知道我平素不怎么吃辣的。在这件事上我玩了个一箭双雕的小心眼,既想让大姐知道我对颜哲的态度,又想拉近颜哲同大姐的距离。这会儿颜哲猜透了我的小心眼儿,我也就笑着不和他争辩了。我把头倚在他肩上,安静地看着浮云在明月旁游荡,颜哲也安静下来,陪我。
“颜哲哥,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啦,那天我家从北京回到老家,你和庄学胥一伙儿正在我家院子里挖蚂蚁窝。你当时不到六岁吧,又黑又瘦,标准的丑小鸭。没想到丑小鸭今天变成天鹅啦。”
“我算啥子天鹅呀,最多算个绿毛鸭。”我自卑地说,“颜哲你知道不,你,还有你的爸妈,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什么?”
他回过头注意地看看我:“是什么?”我微笑着睇望着夜幕上的明月疏星,有意卖关子,不回答他。有些美好的东西最好不要说出口,即使对自己心心相印的恋人。我愿把那个印象永远暗藏在心中。
2 蚂蚁的学问
颜家是北阴有名的四大世家之一,全盛时有近千亩地。解放后,颜家在农村的田产和房产都被没收,分给佃户们。在城里的颜家房产属于商业资产,按政策是要留下的。不过这些房产大都没留住,被一些小的国营单位,像供销社啦,信用社啦,街道办事处啦等无偿占用,日子一久也就充公了。颜家只留下一个大院,位于城乡接合部,原是他家的桑园,院内有几间草房,其余全是桑树或空地,围着低矮的土墙。颜家的祖辈都已经去世,第二代大都出国定居,所以这座院落一直空着,成了街坊孩童们玩耍的天堂。颜哲的父亲颜夫之早年留学英伦,是国际上有名的生物学家,解放后回国,在北京某名校任教,很少回家乡。但57年反右时他被揭发出有“恶攻”(恶毒攻击)言论,他曾说“不能用政治标准来压制孟德尔-摩尔根遗传学派”,说苏联的米丘林――李森科学派只是个政治助产的畸形儿,那位李森科院士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术恶棍;又说“没有自由的学术风气,科学就会被窒息”。这些言论足够划一个“极右”了,幸亏上边有人为他说话,说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他作为昆虫学家,在揭露美帝的细菌战方面立过功。那就不要戴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帽子了,定个“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对象”吧。
然后他们全家被下放回老家,回到这座空置多年的颜家老宅子里。我从大人嘴里知道了颜伯伯是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对象,但搞不懂这个称唿的含义。“对象”这个词的一般意义我那时已经知道了,所以想当然地认为,颜伯伯肯定是“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的“对象”――那就是说袁阿姨是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啦?但大人说我说的不对,“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对象”就是原本够格当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的人,最终因政府开恩没有戴上“分子帽”。你袁阿姨既不是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也不是“对象”,只是受丈夫牵连,要说她才是右0,像我,就需要租间房子。这栋楼老太太有两层房,之前楼下住着她的儿子儿媳,不过,他们去南京工作了,楼上则是她一个派的对象哪。大人们的解释勉为其难,而我则似懂非懂地点头。这个政治名词的复杂性真难为了我六岁小脑瓜的智力。
颜家回来的那天我们正在颜家大院里玩耍。我那时的玩伴都属于贫民阶层,孩子们的娱乐很贫乏,看蚂蚁拉青虫是常玩的游戏。庄学胥比我大两岁,是俺们这一伙儿的孩子王。这天他领我们看蚂蚁拉青虫。一只黑蚂蚁在四处搜寻,学胥哥把一条半死的青虫放到它的附近。蚂蚁碰上了,立即冲上去咬,用力拖,青虫则拼命挣扎。不久,这只蚂蚁知道凭它自己是拉不动的,很果断地离开青虫,回窝去了。学胥哥高兴地说:
“等着吧,过不了多久,大部队就要开来了。”
果然过了不久,几百只蚂蚁排成一条线,浩浩荡荡开过来,团团围住那条青虫,爬满了它的身体。青虫很快用尽力气,或者是被蚂蚁蜇晕,不怎么挣扎了,蚂蚁们开始用力拖它。开始时秩序很乱,蚂蚁各用各的劲儿,每只蚂蚁的六条细腿儿乱蹬,但青虫纹丝不动。但蚁群不知道用啥办法协调了用力的方向,几百条细腿开始向一个方向用力,慢慢地,这个对蚂蚁来说非常庞大的躯体终于动了一下。蚁群受到鼓舞,几百条细腿蹬得更欢,没有一个偷懒的。青虫移动的速度逐渐稳定,向蚂蚁窝的方向移过去了。
虽然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但仍然看得很过瘾。这个简单的生命活动让六岁的我感受到大自然的神秘。我问学胥哥:蚂蚁咋认路?咋回家喊“人”来帮忙?要知道它们可不会说话!还有,那个侦察兵咋知道根据青虫的大小应该喊多少“人”?因为我们过去已经见过,要是蚂蚁准备拉的虫虫小,它就只喊来十几个“人”,而这次喊来了几百个。还有,它们不会喊口令,咋知道向同一个方向用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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