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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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因为它懂人话,就更不能轻易杀它,那叫‘不教而诛’。咱们可以讲道理呀,可以教育它呀。即使它不改悔,也要用法律手段来惩处它,因为它已经是智慧生物嘛。爹,龙崽是世界上第一个智慧动物,你没权这么对它。”

我这段绕来绕去的道理把爹也绕进去了。他辩不过我,恼怒地说:“照你的道理,咱们只能干看着,直到它咬死一两个人?”

我吃了一惊:“不会,绝不会!我了解龙崽,它绝不会变成杀人凶手!”

爹怒哼一声,不理我了。出来后我心虚地想,我说我最了解龙崽,真了解吗?恐怕不敢肯定,至少我没料到它会杀死这么多畜禽。

我没想到,爹的话不幸而言中了。

这么严重的事,我当然不会瞒着黑蛋和英子。晚饭后,我们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花脸摇着尾巴,向龙崽来的方向眺望着,嗅闻着。它的心里没负担哪,在它看来,昨天那只带臭味的龙决不是龙崽,它喜欢的龙崽还在山那边哩。我们默默地等待着,打不起精神说话。龙崽由善变恶变得太突然,我们的感情转不这个弯。实际上,连这次我们该不该带武器,都让我们踌蹰良久。黑蛋说,它会不会兽性还没发泄完,把咱们三个也给“嘎崩”了?英子难过地说:不会,决不会。可是,真的不会?谁心里也没有底。

不过我们最终没带猎刀。想起这些天的友谊,如果带武器,未免太亵渎它了。那么,我们还是空手去赴龙崽的约会吧,如果……就算我们为友谊付出的代价。天上一钩残月,光芒暗淡,大槐树的阴影遮蔽着夜空。黑色的山峦贴在昏暗的天幕上,蝙蝠在夜空中无声无息地滑行,几只萤火虫倏然来去,山间的寒气慢慢罩下来。忽然,花脸欣喜地叫起来,龙崽来了,它在夜空中轻轻地滑出来,转眼到我们面前。花脸早迎过去,同它亲热地偎擦着。这种情形马上让我们放心了。看花脸的亲热劲儿,显然今天的龙崽不在“恶”之中。我们仔细闻闻,果然没臭味,一点也没有。龙崽似乎完全忘了昨天的不愉快,忘了花脸对它的敌意。它游过来,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用脑袋亲热地蹭着我们。

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不知道该如何响应龙崽的亲昵。后来我蹲下来,委婉又坚决地问:“龙崽,我要问你一句话,我真不想问的,可我不能不问。龙崽,昨晚你是不是咬死了很多家的猪羊,还把死尸摆到每家门口?”

我担心它听不懂这么复杂的问话,但它显然懂了,立即低下头,显得羞愧和慌乱。如果说直到刚才我还拿不准龙崽是否干了这些坏事,现在完全可以肯定了。我看看同伴,继续劝道:“龙崽,如果你想吃活物,我们会想办法满足你,但不要这样,不要惹得全村人都骂你。龙崽,你很聪明懂事,会改掉自己的毛病,对不对?”

龙崽仍然低头不语。最后,我狠着心说:“龙崽,今天你就不要进村了,怕乡亲们生你的气,万一有谁伤着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我的话。只要不再做坏事,我们还是好朋友,好吗?”

英子眼泪汪汪地说:“龙崽,我们仍喜欢你,真的!”

黑蛋也说:“过两天我们去看你,你回去吧。”龙崽久久看着我们,难过地莽哈着,然后掉过头,怏怏地走了。它肯定不愿离开,一步懒似一步。花脸不理解这些曲曲弯弯,眼看龙崽要走,焦急地叫着,追上去拽它的尾巴。但龙崽没有停留,慢慢隐于夜色中。

我们懒懒地回家,一路上几乎无话可说。分手时英子说:“龙崽,去告诉蛟哥曼姐吧,让他们想办法教育龙崽。行不行?”我懒懒地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恐怕他们早已知道了。”顿一会儿我说:“再说吧,停停再说吧。”我摇摇头,带花脸回家。

6 恶龙

爹并没听我的劝说,闲暇时,他仔细擦拭着步枪,还在院子里设了个靶子,练习瞄准。看着那支枪,我心里总是惊悚不安。如果龙崽不听我的劝告,恶性再次发作,爹真的会把它的脑袋打烂吗?

第二天,回龙沟的住户早早打来电话:昨晚龙崽又在那里作恶了!爹怒冲冲地提枪就走,我忙追上去,说:“爹,我跟你一块儿去吧。”爹勉强答应了。我想再喊上黑蛋和英子,看看爹的脸色,没敢吭声。

实际上,我跟爹来,是把自己摆到两难的位置上。如果爹真向龙崽举起枪,我该怎么办?我当然不忍心让龙崽被打死,可是——它的恶行也着实让我恼火。回龙沟的驼背二爷领我们看了各家的现场,和我们村一样,猪羊都被咬死了,但没吃一口,尸体整整齐齐摆在大门口。正是这一点特别让人恼火。驼背二爷说:“虽然它是条龙,也是个野物,吃掉个把几只猪羊也不算出格。可是它一口不吃,咬死后摆在门口,不明摆着欺负人嘛。我看它一定不是应龙的后代,倒是泾河小龙那样的孽龙!”

驼背二爷还说,庙祝陈老三这些天也十分反常,上窜下跳的,到处哭丧着脸宣扬:神龙发怒啦,大祸临头啦!闹得乌烟瘴气的。爹问:“陈老三家的禽畜被糟害没?”

“这次没有,不过几天前就遭害了。那时只他一家。”

爹说:“去陈老三家看看吧。”我们一块儿去了陈老三家,这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里摆着石刻和石坯。陈老三的石匠手艺还颇有点名声。我一眼就看见屋里摆着一件未雕完的石龙,上半部雕好了,与真的龙崽一模一样;身体也大致雕成,只余下四条腿还在石坯里藏着,旁边扔着锤子、錾子等工具。陈老三不在家,他老伴抱着一个胖小子在院里玩,是他的孙子,娃儿长得很可爱,唇红齿白,胖嘟嘟的屁股,见人就笑。爹说:“小家伙长得多福态,是叫小金豆吧。”三婶说是叫小金豆,乖得很。三婶小心地问:“村长有啥事?是不是老三犯啥错了?”爹不客气地说,“老三家的,你家老三到处造谣,说什么神龙发怒,大祸临头。你告诉他,再胡说八道,我报乡公安把他抓起来。”

三婶慌张地说:“村长,他可不是造谣,是真的呀。他晚上愁得睡不着觉,过去从神龙庙回来,总是喜气洋洋的,现在一回来就愁眉苦脸,有时在院子里雕这座龙像,干着干着就长叹,流泪。我问他是咋回事,他只是说:大祸临头了,大祸临头了。村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想法子解劝解劝他。他一定有难处呀。”

看她的表情不像说谎,这番话弄得我心烦意乱。神龙为什么要发怒?是什么大祸?爹和我都不迷信,但心中难免沉甸甸的。出了回龙沟,我对爹说:“爹,要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我有个主意。”

“你说。”

“你闻见陈老三家有一股臭味没?就是龙崽……变坏时身上发出的那种味道。这事儿太复杂,以后我再跟你讲清楚。反正我猜测,陈老三和龙崽一定有来往,有什么交易。我想,咱们晚上埋伏在陈老三家,看他有什么举动。”

爹想了想,同意了。晚上,爹、我和花脸埋伏在回龙沟的一面山坡上。这个位置既能看到陈老三的大门,又能看到由回龙沟到神龙庙的小路。只要陈老三一出门,我们就能看到他。

爹恢复了当年当连长的劲头,半蹲在地上,肌肉绷紧,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半自动步枪顺在他的右手边,保险已经打开。花脸的精神状态也与上次埋伏大不相同,前些天它在埋伏现场就像患多动症的孩子,稍不注意就闹点小纰漏。但今天,不知爹用什么法术把它调教好了,它精神奕奕,沉着机警,不亚于久经沙场的警犬。

看着爹手边的自动步枪,我简直难以相信会走到这一步。想想仅仅三天前我们与龙崽的相处,那真是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美好回忆。假若龙崽真的是……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那我们对世界,对真善美的信心就要大打折扣了!我希望今天埋伏的结果证明龙崽的清白,以前种种都是一场虚惊。

陈老三没让我们久等,大约在夜里11点,门吱扭一声,他从院里出来,把门虚掩上,向神龙庙方向走去。我们小心地跟在后边。月光很暗,那个身影晃啊晃啊,消失在夜色中,我们不敢跟得很紧,好在有花脸,它在地上嗅着,非常自信地领着我们前进。

不过,陈老三的背影虽然模煳,也足以让我得出一个印象:这家伙已经被恐惧压垮了。他腰背佝偻,脚步拖得很慢,与前些日子在庙里那个意态飞扬、美滋滋数钞票的陈老三实在不可同日而语。陈老三没走多远,在一处林边草地停下,蹲在地上,看来这是他与龙崽约定的见面处。我们在他后面三十米处悄悄埋伏下来。

恰在这时,我踩到一根干枝,啪地一声脆响,在寂寥的山谷中,这点响声像打枪一样惊人。爹迅速扭回头,瞪我一眼,我大气不敢出,瞪大眼睛看陈老三。还好,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抱着脑袋,有时用双手捶着,真有一股求死不得的劲头。我和爹猜不透是咋回事,疑惑地交换着目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腿蹲麻了,悄悄站起来想倒倒脚。爹扫我一眼,警告我别再弄出动静。我忽然伸手抓住爹的肩膀——它来了。我不是听到它来的动静,而是闻到那股异臭,非常剌鼻的异臭,看来龙崽正处于兽性大发作的时期。花脸自然也闻到了,耸起背毛,一副深仇大恨的样子。一只黑影慢慢从黑影中浮出,走路非常轻捷,听不到一点声音。它在陈老三身前站定,陈老三这才发现它,浑身一震,忙站起来,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杂着哀哀的求告声:

“神龙爷爷……我实在不敢……饶了我吧……”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陈老三真和“魔鬼”有交易?当我开始提出这一猜测时,还觉得它未免牵强,但看眼前情景,竟然是事实。唯一不同的是,陈老三还在挣扎,还没有把灵魂完全卖给魔鬼。

龙崽——我真不愿相信它就是我们“那个”龙崽,但它的模样不容我错认。它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开始说话。语速很快,完全不像我们教它说话的样子。我悲伤地想,原来它在说话这件事上也对我们玩了心机?他俩说的什么,我们听不太清,但大致意思是明白的,龙崽是在威胁陈老三快去干某件事,否则就如何如何。

爹看来忍无可忍了,把手电筒给我,用手势向我示意,只要他下命令,我就立即揿亮电筒照住目标,以帮他瞄准。他双手端枪,枪托顶在肩膀上,瞄准龙崽。我呆呆地看着,想象着龙崽的身体被子弹穿透,鲜血淋淋……就在这时,陈老三扑通一声跪下,大声哭嚎着:

“我不敢哪……你饶了我吧……”

我的血液冲上头顶,妈的这个陈老三,太给人类丢脸了!但我没想到,陈老三的哭诉反倒更激起龙崽的兽性,它大吼一声,向前一扑,按住陈老三的胸脯,然后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的白牙……

爹低喝一声:“开灯!”我的手电筒刷地罩住龙崽的身体,电光中看见那熟悉的龙角,大嘴,龙须,蜿蜒夭矫的身体。龙崽向我们抬起头,那双眼睛不再有温馨和友爱,而是狠歹歹的寒光。爹扣下板机,一道红光射过去,龙崽的身体猛一抖,看来肯定击中了,但没击中要害。它敏捷地转身,向后一跃,转眼间消失了。

我们跑过去,我心疼地对着夜色大喊:“龙崽,龙崽!”爹恼火地说:“穷喊什么,你还把它当朋友?”我想爹说得对,就停止喊叫,怏怏地回来。陈老三还仰面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胸前的衣服被撕破,两眼瓷呆呆地瞪着我们。爹俯下身看看,还好,没有受伤,爹没好气地说:“你瓷瓷呆呆地看什么?我是村长老贾。陈老三哪陈老三,这半年你为神龙摇旗呐喊,修庙雕像,出了大力。它就这么感激你?差点给你来个开肠破肚。”

陈老三没有反应。

“喂,该还阳了,起来吧,对我说说,有什么大祸要临头。”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打开陈老三体内的某个开关,他浑身一震,爬起来哭喊着:“你把神龙得罪了,大祸要临头了!”

爹厉声喝道:“哭什么,有我呢。我不信什么神龙强过我的自动步枪。再不行,让部队带火箭弹来!你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陈老三这会儿简直把爹当成瘟神,连连后退,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他的哭诉:“完了,神龙要发怒了,大祸临头了!”

他哭诉着,转身回村,爹喊他也不应。这事弄得我很纳闷。神龙(龙崽)到底对他发过什么威胁?让他干什么而他不敢干?爹也很纳闷,他已经知道龙崽能懂人话,但那毕竟不是亲眼所见。而现在,他亲眼看见恶龙在同陈老三交谈。一条会说人话的龙——莫非它真的是神龙?爹从来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亲眼看见的景象弄得他忐忑不宁。

我们折回头,检查龙崽逃跑的痕迹。地上有一条血迹(我的心猛然抽紧。不,不能同情它,它是罪有应得呀),血迹进入林木中就难以寻找了,花脸正在前边嗅着,焦急地等待着命令,爹向它发出口令,它立即窜出去。

我和爹跟在后边,爹把步枪斜挂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身后。我走在前边,盯着花脸时隐时现的身影。龙崽逃跑的路线很复杂,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但总的说不是向着蛟哥和曼姐住的山洞。也许,它干了坏事后不敢回家,害怕“大人”的处罚?

转眼间四个小时过去了,东边渐露曦光。我们爬到一座小山顶,爹停下,辨识着方向,奇怪地说:“前边是回龙沟呀,那条恶龙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地方了。”说到这儿爹浑身一震,“糟了,它在使用调虎离山之计,快到村里去,到陈老三家去!”

爹没猜错,没到村里就听见一片熙嚷声,人们都在朝村东走,个个神色紧张,看见我俩,一个人高声说:“村长,神龙把陈老三的孙子掳走了!”

我的头嗡地涨大了。龙崽还会使用人质战术?这一着够毒的。在此之前,我内心里还一直为龙崽留着退步,但如果它走到这一步,那就无可挽回了,就由人民内部矛盾转为敌我矛盾了。村民急匆匆走着,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看到爹,都低下头,加快脚步走过去,回避和爹打招唿。他们一定认为是爹手里的半自动步枪带来了灾祸。爹当然感到大伙儿的疏远甚至敌意,他脸色阴沉,跟在大伙后边。

村东有哭喊声,在一棵大柿树下,龙崽背倚树干,杀气腾腾,背上血迹斑斑。一个婴儿在它爪下扎手舞脚地哭着。婴儿还活着!我的心中一阵喜悦涌来,旋即又被紧张代替。人们远远围着龙崽,人群前是婴儿的奶奶和父母,陈老三也在那儿,哭诉着:

“神龙爷爷,放了小金豆吧……饶了他吧……”

龙崽没理他,锐利的目光越过人群盯着我爹,盯着我爹手中的枪。它知道这是它的真正敌手,但它没打算逃跑,而是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决战架势。爹推开人群,默默走进去,在离龙崽20步远的地方站定。龙崽立即低下头,把婴儿叼在嘴里。婴儿一惊,哭得更凶。这边的人群反倒停止哭叫,大气不敢出,都被吓呆了。

爹皱着眉头与龙崽对视,我不知爹这会儿是怎么想的,可能他估计到龙崽的此番举动是向他叫阵。爹慢慢放下枪,又用脚把它踢到一边。龙崽果然领会到这个动作的含义,也把叼着的婴儿放下。爹沙哑地说:

“是我开的枪,是我把你打伤的。你想报仇就冲我来吧,别伤小金豆。”

爹赤手空拳,慢慢向龙崽走去,龙崽也蓄势待发,冷冷地盯着来人。我痛心地看着龙崽,真不相信它能变得这么“恶魔”。它目光冷厉,嘴巴残忍地咧着,四只毛茸茸的腿爪紧紧地撑在地上……我忽然浑身一震,这不是我的龙崽!它的头部、身体、尾巴等和龙崽一模一样,但四肢却酷似豹子的腿爪,而龙崽的四个爪子类似鹰爪,光秃秃的,很坚硬。在这一瞬间,我又闪电般地回想起,龙崽一般用腹部蛇行,如果使用四肢走,则姿势相当笨拙,一摇一晃的。而刚才,在埋伏地点,恶龙逃跑时却是使用四肢,跑动姿势酷似猎豹,迅捷飘逸。我失口喊:

“爹,它是另一条龙,不是我们的龙崽!”

爹的脚步稍稍停顿,又继续往前走。是啊,它究竟是哪条龙,对当前的局势没一点影响。爹越走越近,那条恶龙已经伏下身躯,就要扑过来。空气紧张得马上要爆炸……我突然高兴得几乎喊出来,因为我看到了龙崽,我们的龙崽!它在恶龙的身后,借着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蛇行着,往这边靠近。我脑子一转,高声喊起来:

“爹你停一停,先停下!喂,你这条恶龙,你究竟要干什么?咱们可以商量嘛。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快告诉我,你有什么条件,我们一定答应。喂,你听懂了吗?”

我向恶龙跑去,花脸也随我窜过去。爹着急地回头喊:“胡闹,你们快回去!”恶龙似乎一时蒙了,看看我,看看我爹,又看看旁边的婴儿。这时龙崽已借我的掩护接近恶龙,它闪电般扑过来,把恶龙撞了好远!恶龙的身手也十分敏捷,一个打挺翻身起来,恶狠狠地张开大嘴。但它看见龙崽后,似乎稍稍一愣,它没有同龙崽拼命,而是向婴儿扑来。龙崽立即插过去,把婴儿护在后边。

爹没有犹豫,三两步窜上去,把小金豆抱在怀里。恶龙绝望地吼一声,和龙崽恶狠狠地对峙。爹迅速跑向人群,把小金豆交给他妈妈,然后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步枪,向恶龙瞄准。

此后的局势出乎我的意料,龙崽正和恶龙对峙,喉咙里咻咻地喘息着,但它忽然瞥见爹的枪口,立即掉转身护住恶龙,焦急地喊:“不——开枪!”

爹愣了,为龙崽的举动大惑不解。刚才龙崽自动跑来同恶龙搏斗,分明是善恶不同,可它怎么又护着那条恶龙?龙崽回头对恶龙急切地说着什么,大概是龙的方言,我听不懂。看架势无非是让恶龙赶快逃走,而恶龙凶狠地低吼着,似乎并不买帐。

有两人匆匆穿过人群,来到爹身边,是蛟哥和曼姐,我已经多日不见他们了。两人神色羞愧,情绪很低沉。曼姐轻轻按下爹手中的枪,低声解释着,蛟哥走向两条龙,大声喊:

“龙娃,别闹了!快回来,我们都喜欢你的,龙崽也喜欢你的。我们能把你的病治好,你跟我回去吧。”

他的劝告起到了反作用,恶龙不再和龙崽对峙,转身就跑——它的纵跃果然十分轻捷,龙崽随后追过去,蛟哥和曼姐也匆匆追去。花脸也欲追击,但爹把它喊住。不知曼姐刚才对爹说了什么,这会儿他的脸色平和多了,自动步枪一直斜挂在身边,没有向逃跑的恶龙瞄准。

小金豆已经不哭了,两眼滴溜溜地看着大人。他爹娘抱着他,又是亲又是哭,不过仔细检查一遍,小金豆身上没一点儿伤,连个牙印也没有,真不知恶龙是怎么把它噙来的。爹走到陈老三面前,讥讽地说:

“好了,小金豆大难不死,也算你祖上积德。老三,说吧,这些天你和那条恶龙一直在唧咕什么,什么大难临头?”

陈老三惊魂稍定,可怜巴巴地说:“这条神龙……恶龙,是四天前找上我的,那时我正在神龙庙扫地。我还当它是原先的神龙,可是一看,妈呀,它长了四条豹子腿!那时我就想,一定是条妖龙、孽龙,大难就要临头了……这条恶龙的法力肯定比善龙高,你刚才看见没有,它会讲人话!你想,会讲人话,肯定不是凡龙啊……”

“它都对你说了什么话?”

“它让我……”

“痛快点,说说它要你干什么缺德事。我昨晚听见你在求饶:我不能干哪,我不能干哪。”

庙祝哭丧着脸说:“也不是太缺德的事。自从头一条神龙来到咱潜龙山,仁慈宽厚,护佑一方,这儿太太平平,风调雨顺,乡亲们谁不感激它的恩德?我照它老人家的法相雕了条石龙,供在祭坛上,让乡亲们朝拜。但这条恶龙那次对我说,这座庙是它的,让我把神龙的塑像扔出去,塑出它的金身。我陈老三不是瞎子,谁好谁坏我是清楚的,咋能把善龙的牌位扔出去把恶龙请进来?再说,我不能为这条孽龙把善龙得罪,如果惹恼两条龙,在潜龙山大战一场,那可是大祸临头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听到这儿,我对陈老三真是刮目相看。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装神弄鬼、贪钱爱财的小人物,原来也颇有正义感和责任感呢。与前后发生的事互相验证,看来他没有说谎。我想到他院中未完成的雕像——恰恰是四条豹爪没有雕出来,他一定是在故意磨洋工吧。

陈老三接着说:“后来我想,不答应它的要求,它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便央求这条孽龙说,我为它塑出金身,与原先的神龙并排放在祭坛上,行不?再不,我筹钱为它新盖一座庙,行不?孽龙一点不松口,威胁我,不照我说的办,就吃了我家小金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据我看,这条孽龙一定与咱们的神龙前世有仇。”

我走上前拍拍陈老三的肩膀:“好啦好啦,事情已经过去了。陈三伯,我向你道歉,这两天我和我爹一直在怀疑你,认为你和那条恶龙有什么龌龊交易,我们冤枉你了。陈三伯,我挺佩服你的,虽然你在恶龙面前磕头求饶,丢了咱人类的面子;不过原则问题上能拿得住,尽管恶龙威胁利诱,你也没把神龙扫地出门,没有背友求荣。是不是?”

陈老三的苦瓜脸舒展一点儿:“那是那是,我不能对不起神龙。你看,这回多亏它教了我家小金豆。”

周围的人群逐渐平静下来,爹让他们先回家,说,这条恶龙的事随后再想办法解决。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欢畅,不光是因为陈老三和小金豆逢凶化吉,同样重要的是,我没看错我们的龙崽!它真是一条善良仗义的好龙。我巴不得一步赶回村,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黑蛋和英子。想起前两天对龙崽的怀疑,我觉得十分愧疚。爹的脸色也缓和了,他问我:“龙崽,刚才那条善龙——就是你说的那个朋友?来过咱家,也会说人话?”

“没错,它也叫龙崽。”

“那一男一女是谁?”

我将这几天的情况对他进行补课,他听得直点头:“嗯,不错,是条好龙崽。不过,它和那条恶龙是什么关系呢。”

我还未回答,蛟哥曼姐匆匆返回了,龙崽平静地跟在他们后边。人群立即沸腾了,陈老三跌跌撞撞迎上去纳头便拜:“恩人哪,真是护佑一方的神龙啊。”受他带动,另有几位老太太也去参拜,龙崽反而被这个阵势窘住了,害羞地躲在两人后边。

我窜过去,把龙崽搂在怀里,低声说:“龙崽,真对不起你,前些天我们还怀疑过你呢。我现在才知道,你一直和恶龙搏斗,你身上的臭味是从恶龙身上沾来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明白?”

龙崽两眼亮晶晶地看着我,使劲摇头:“不是恶龙。”它清晰地说,“我弟弟。”

弟弟?我愣了。善良可爱的龙崽怎么会有这么个残暴的弟弟?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龙崽再次重复:

“不是恶龙,小弟弟。”

蛟哥看看龙崽,很感动,长叹一声。他们刚才没有多追,因为担心婴儿的安危,赶回来询问。听爹说了小金豆的情况,二人舒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们早料到龙娃不会伤人的,它只是一个脾气有点乖戾的孩子。”

爹沉着脸说:“你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已经咬死20多只猪羊。”

蛟哥叹息着说:“我们知道了,我们会赔偿的。不过,龙娃真的不是你想象的恶龙,它不会伤人的,这点我们有把握。”

爹说:“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讲给我吧。你的两条龙把这儿搅得天翻地覆,我是一村之长,还蒙在鼓里呢。”

两人很尴尬,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向你汇报。其实,大部分情况我们都已告诉你儿子了,缺的只是关于龙娃的情节。”

晚上在我家来了一次大聚餐,把黑蛋和英子也喊来了。他俩和龙崽见面,自然少不了几声惊唿,一番亲热。听我说了这一天来的沧桑巨变,两人捶胸顿足,埋怨我没喊上他们,让他们错过这些历史镜头。黑蛋趴龙崽身上闻闻,说:“对,还有点臭味。不过我们知道这是你和恶龙……龙娃搏斗时沾上的,我们一点也不嫌弃你。”

英子触触我:“龙崽,我知道啦。”

“知道啥?”

“知道咱们责备龙崽干坏事时,它为啥羞愧地一声不响。”

前几天,正是因为它的羞愧,我们才确信是它干的坏事。原来它是为弟弟而羞愧!它宁可遭人误解,也要替弟弟保密,真是一个情意深重的姐姐呵。

这会儿花脸的表情真是逗人,它欢天喜地地向龙崽迎过去,但用鼻子嗅嗅,带着敌意吠起来。吠几声后,大概它的狗脑瓜中很疑惑,又凑上前嗅嗅,看看,满脸困惑。我笑道:花脸,别作难了,这就是龙崽,是咱们的好朋友,是救出小金豆的英雄,只是身上沾了一点臭味。我们的英雄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于是我到屋后山泉接了一桶水,把它的臭味冲掉。这下花脸才不再疑惑了。

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有野韭菜、权菜、树楸、干竹笋、烧野兔等。龙崽还是和花脸挤在一个盘子里,舔得哗哗响成一片。曼姐一个劲儿夸饭菜好吃,婶婶,你让我把肚子撑破啦!娘很欢喜,一口一个闺女,叫得可亲热。吃饭中,我没忘让龙崽表演它的说话本领,让它喊出龙崽、黑蛋、英子和花脸的名字,又让它向我爹叫“伯”,向我娘叫“婶”,娘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别别,别折我的寿限。有神龙喊我婶子,我是哪辈子修下的福份啊。”

在全家欢乐的气氛中,爹的脸色也转晴了。实在的,这么一条可爱的小龙崽,再加上美貌可爱的曼姐,随和宽厚的蛟哥,爹的脸想绷也绷不起来。叙谈起来,蛟哥的爹和我爹还是熟人呢,他家住在30里外的龙回头村。饭后,我们团坐在屋后的皂角树下,龙崽和花脸疯闹着,蛟哥向我们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前半部分(关于龙崽的那部分)是由我主讲,黑蛋和英子作补充。然后,蛟哥接下来说:

"龙崽一岁时,我们又制造了,或孕育了第二条龙,所用的各部件的基因是一样的,仅仅作了一处修改。你们大概已经看到,龙崽的四只鹰爪走起路来很不协调,当它快速行路时,爪子是拖在身后的。当然,按照华夏民族的传说,龙的爪子‘本来’就该是鹰爪形状,但如果龙崽想作为生物生存下去,这样的爪子是不适合的。所以我们对龙娃做了一个大胆的改进:用金钱豹的基因让它长出腿爪。

“这个改进成功了,你们可以看到,龙娃跑起来是多么舒展,多么矫健,多么潇洒。还有,经我们改进后,龙娃的语言能力也高于他的姐姐。所以,总的来说,龙娃的诞生是一个比龙崽更大的成功。我们都为此欢欣鼓舞。可惜后来发现,龙娃的设计中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

蛟哥苦笑着摇摇头,曼姐接着说:“真的只是小小的一点纰漏。由于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龙娃身上的香腺非常强大。其实这种香腺在哺乳动物身上广泛存在,人类也有,随人种而不同。黄种人的体臭较轻,而白种人尤其是北欧人就较浓。我在北欧作访问学者时,有时真难以忍受旅店中的体臭味儿。这是一个很小的差错,甚至算不上是差错,可惜,这点小差错要影响龙娃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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