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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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天前,他回到南阳,在那儿抛弃了肉体或曰躯壳,把它还给故土。在离开北京前,他在智力研究所把自己的意识输入了电脑,他的所有思考、思维、思想,他大脑海马体的所

有记忆,大脑皮层所有的电活动都被分解成电脉冲,分解成“0”和“1”组成的序列,并入了遍布全球的电脑网络。他升华了,羽化了,涅了。在这里,他自由了,他的智力不再受限于缓慢的神经传导速度,尤其是不再受限于那些经过多少次转换才能抵达大脑的可怜的信息输入手段。如今他能在瞬时间神游地球,能汲取无限的信息,进行无限的思考。

不过他仍努力团缩着身躯,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以一个思维包的形式在“0”与“1”的世界穿行。他曾经是一只小蜜蜂,但他不甘心做一只沉睡的蜜蜂,以他可怜的智力顽强地探索着,终于抓到了一些蛛丝马迹,确认了“上帝的干涉”,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如今,立足于超智力的本域中,他以怜悯慈爱的目光关注着自己的母族,那个可怜的蜜蜂社会。

资料之十一

控制化人工器官最早出现在20世纪60年代的科幻小说中,但现在,英国科学家凯文·沃尔维克已在人脑与计算机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他在自己大脑中植入半英寸大小的电脑芯片,用无线信号与电灯开关的控制芯片相连,便可以用意念来控制房屋的照明。他用食指在空中画写字母时,可以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来。还有,不借助语言如何与妻子进行感情交流?凯文在妻子手臂上植入一个芯片,与自己大脑中的芯片相连,当他脑海中产生与妻子有关的想法时,对方就可以迅速感知。当然这一技术有待完善,凯文的妻子虽然能捕捉到丈夫情绪的波动,但却难以判定他究竟是在想什么,是想与夫人做爱,还是因午间的争吵而心怀不满?一个月后,由于凯文的探索过于执著,妻子日久生厌,不得不发出最后通牒,让丈夫拆除了她体内的感应系统。

但重要的是,凯文的试验不再被视作异想天开、哗众取宠,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舆论认为,控制化人工器官的研究已经进入决定性阶段。

——摘自《通心芯片洞悉他人的心思》英国《每日电报》1999年9月14日

十一。谋杀

早饭是如仪和剑鸣做的,基恩被他们按在床上休息。饭做好后,他们本来要把饭菜端到基恩床前,但基恩精神很好,执意要起来,如仪只好把他扶到餐厅。她生怕爷爷仍不让基恩“在主人面前就座”,撒娇地央求道:

“爷爷,让基恩坐下吧,他是个伤员呢。”

爷爷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如仪立即笑着把基恩按到椅子上,在他面前摆上酒杯。剑鸣遗憾地说:“可惜尤利乌斯不会吃饭。”

尤利乌斯的声音立即响起来:“谢谢,虽然我不能吃饭,也请为我摆上一副碗筷。”如仪格格笑着,真的为它摆上一副。剑鸣把红葡萄酒斟满五个酒杯:“来,干一杯。为了爷爷的长寿,为了基恩早日恢复健康,为了我有这么好的老婆,干杯!噢,还有尤利乌斯呢,怎么为你祝愿?祝你早日脱去凡体,修炼成人吧。”

还是尤利乌斯的男低音:“好,谢谢。”

四个人端起酒杯,爷爷和基恩微笑着,如仪飞快地扫了基恩一眼,心有不忍。按基恩现在的大脑状况,他的寿命不会长了。对他怎么办?还是劝他回地球养老吧……不过这些烦恼留给明天吧,她仰起头一饮而尽。

通话器响了:“KW0002号太空岛的居民,宇何剑鸣警官,我们是太空警署RL区巡逻队,请立即打开舱门!”

四个人猛然一惊,剑鸣疑惑地说:“奇怪,我已经发过安全信号了呀。”他解释道:“来前我曾同高局长约定,进入太空岛两个小时内如果未能发出安全信号,他就要派人来接应我。我已经发过,是否他们未收到?”

他打开视频通话器,屏幕上显出一艘警用太空飞船,炮口虎视眈眈地指向这里。剑鸣笑着对通话器说:“我是警官宇何剑鸣,这里一切都好,我现在就打开减压舱门。”

他按下了外舱门开启按钮,想了想,摁断对外通话键,对饭桌上的几个人严肃地叮咛道:“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两人的换脑手术!警方,还有法律,对类似事情是极端严厉的。大家一定要记住我的话!”他挨个睃着每个人。如仪有些困惑,她认为剑鸣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但最终点点头。基恩也点了头。剑鸣带着歉意盯着爷爷,爷爷表情很复杂,恼怒,自卑,烦躁,但他最终也默认了。剑鸣又想起一件事,向如仪伸出手:“把我给你的掌中宝给我,开枪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如仪把手枪给他,他们走到减压舱口迎接客人。内舱门打开了,三名穿着太空服的警官闯进来,他们只取下了头盔,警惕地平端着枪支。剑鸣让为首的警官看了自己的证件,笑道:

“我未婚妻原来的报警只是一场误会,这都怪长期幽闭的环境,造成了一些心理障碍。现在误会已经消除,没事了。你们没有收到我发出的安全信号?”

那个陌生的警官摇摇头:“没有,我们只收到了高局长的求援电话,太空警署就派我们来了。”他看看基恩胸前的伤口,疑惑地问:“他……”

“他是这里的仆人,RB基恩,刚才在一场混乱中,为掩护主人受了伤。”

三名警官看了看四周,收起武器,为首的警官说:“我是警官夏里,高局长要求我们把你们全部护送回地球,这个命令到现在为止没有撤消,请问……”

剑鸣知道他们仍有疑虑,便笑道:“正好,我们正准备今天返回地球呢。基恩需要回地球疗伤,爷爷要参加我们的婚礼,你们尽可执行原来的命令。请你们稍等片刻。”

吉野臣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他可不喜欢一班警察大爷在他的家里发号施令。如仪机警地发现了他要发火,立即乖巧地偎过去:

“爷爷,真巧,咱们正要回地球,就有警察来鸣锣开道。爷爷,你答应过要参加我们的婚礼,可不许变卦哟。”

她扭股糖似的黏住爷爷,老人终于绽出笑意,默认了警察的安排。他们请警察稍候,匆匆吃完早饭。在他们吃饭时,三名警官都不肯就座,虽然没有手执武器,但仍守卫在门口,看来戒心仍然很重。二十分钟后,四个人在剑鸣的四人太空艇中安顿好,夏里交给剑鸣一件小型公文包,说他们只护送X-303号降落,然后就要折返太空,因此请他把这个公文包转交给高局长。剑鸣坐在驾驶位,嘴里还在嚼着面包,把公文包顺手交给如仪,兴致勃勃地对送话器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启程吧。”

“好的,你们先走,我们在后边护送。”

两艘太空艇飘飘摇摇向地球降落,KW0002号太空球很快变成一颗浅黑色的小星星,消失在眩目的阳光中。下面是浩瀚的太平洋,撒着绿色的岛屿、星星点点的环礁、还有壮观的海上人造城市。如仪抱着那个公文包,兴高采烈地凭窗眺望着,她忽然惊奇地发现,护送的警艇不见了,它已经远远落在后边。如仪欠身对着通话器笑嘻嘻地喊:“后边的警官先生们,快追上来呀,要不这船危险分子就要逃跑啦!”

四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在高局长的办公室里,他正脸色阴沉地听着天上的报告:

“局长阁下,X-303号太空船已到达预定海域,我们已撤离至安全范围,请你决定是否执行下一步计划。”

“好的,谢谢你们的协助。”

昨天,在宇何剑鸣上天之前,为了确保对他的控制,高局长密令手下在他身上安装了窃听器。所以,太空球内的事态发展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随着案情剥茧抽丝,一步步真相大白,局长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他知道,世界政府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人类和B型人之间的堤坝,这道堤坝是由浮沙堆成的,极不可靠,稍有一点点风浪就能把它冲溃,而KW0002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情可不仅是一点点风浪。

假如公众知道嵌入类人大脑并不会导致自身人格的异化,假如他们知道连吉野臣这样德高望重的守旧派都成了“杂合人”,假如3?郾5亿B型人从忠仆基恩身上触摸到潜意识的反抗,假如他们知道一个类人曾混入警局多年,而他的父亲正是类人之父……那条堤坝还能幸存吗?

宇何剑鸣曾是他手下的爱将,他确实想为他争一条活命,但现在他对剑鸣很不满。0002号太空球内发生的事是极其严重的,类人仆人竟擅自为主人换脑,这比简单的谋杀更为险恶。但作为B系统的警官,他竟然对这种严重事态如此麻木,甚至发展到企图欺骗上司,隐瞒真相,他的表现实在太糟糕了。也许真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他已不值得挽救了。

那艘飞船上的三个B型人都死不足惜(包括吉野臣,太遗憾了,吉先生是一个坚定的人类纯洁主义者,但依他现在的物质结构,只能划到B型人的范畴里)——不,对他们不能使用“死亡”这个词,只能说是销毁——只有吉平如仪令人惋惜,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但是在眼前的情况下,无法单单让她活着回来。即使能这样安排,她会对三个人的横死缄口不言吗?

那个爆炸装置正抱在如仪怀里,只要按下这个红色按钮,飞船就会在一声巨响中化为碎片,飘洒在太平洋中。那样的话,这一桩桩严重的事件还能包住,宇何剑鸣和吉野臣的自然人身份还能保留,人类社会的那道堤防还能维持。高局长想,我不是残忍嗜杀的恶魔,但事急从权,顾不了许多了。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他拨开了红色按钮的锁定装置,右手食指缓缓地按下去。

飞艇已接近中国的渤黄海,蔚蓝的海域中,惟有黄河入海口是区域广阔的一片黄色,不过,经过一个世纪的水土整治,这片黄色比过去淡多了。极目往东边看,那尊直刺青天的发射架隐约可见。吉野臣趴在舷窗上贪婪地看着,指点着,喏,那是崂山,那是泰山。他怅然说,我已经十五年没有回到地球了。如仪趁势说:

“那就在地上多住一段时间。或者,干脆回来吧,叶落归根嘛。”

爷爷笑笑,没有回答。正在这时,艇内通话器忽然响起急迫的喊声:“宇何剑鸣,宇何剑鸣,听到唿叫请立即回话!我是齐洪德刚,有极紧急的情报!”

齐洪德刚?正在艇首驾驶的剑鸣看着通话器,心里实在腻歪,在这么欢乐的时刻,他真不想让这家伙扫了大家的兴头。这个紧缠不放的家伙,他从哪儿搞到了这艘太空艇的通话频率?但拖着不接也不是办法,身后的三个人都在看着呢,他们的表情中已透露出惊异和不解。剑鸣拿起通话器,谨慎地说:

“德刚先生,我想……”

齐洪德刚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总算联系上了!宇何剑鸣,高局长已经决定炸毁你的太空艇,我是从IP电话中窃听到的!”

剑鸣愣了一下,为齐洪德刚的信口雌黄感到愤怒。纵然他是为自己的恋人复仇,这种手段也未免太无聊了。他从后视镜看看身后,他们都在震惊地看着他,尤其是爷爷和基恩,他们不知道齐洪德刚是何许人,对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剑鸣压住火气,冷峻地说:

“齐洪德刚先生,我劝你不要这样……”

那边急得吼道:“不要存幻想了!你是一个类人,是你爸爸从2号工厂里偷出来的一个类人!高局长要杀人灭口,快采取措施!”

恰如铁棒击在头上,剑鸣脑子里白光一闪,类人?他当然不是类人,他手上有绝不掺假的自然指纹,作为一个指纹辨认专家,他对此有绝对的把握。但……直觉告诉他,德刚的话语里流露的是真情,不是阴谋,不是仇恨。而且,在下一个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他忽然想起——如仪手中的提包!那个提包有猫腻!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和推理,来不及考虑德刚为什么要帮他而高局长为什么要害他,他只是凭本能作出反应。他快速拉起机头,向外海返回,一边扭头喊道:

“基恩,快打开安全门,把如仪怀中的提包扔下去!”

三个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震懵了。类人,剑鸣是类人?这个消息比什么炸弹爆炸更令人震惊。如仪痴痴呆呆地盯着剑鸣,没有反应。基恩的反应倒敏锐一些,他跨到安全门那儿,用力拧开它,伤口又挣裂了,鲜血洇红了绷带。他向如仪伸出手,急迫地喊:

“快把公文包给我!”

如仪仍痴痴地盯着剑鸣,下意识地把公文包递给基恩,她对剑鸣的最后一瞥就这样凝固在记忆中。基恩的指尖已触到了公文包,就在这时,提包忽然变成一团白光。白光淹没了四个人的意识,然后变成深重的黑暗。

此刻,在飞艇下方一千米处,德刚驾着他的直升机拼命追赶飞艇,同时对着通话器大喊大叫。可惜晚了,那艘太空艇冒出一团白光,崩裂成几块,天女散花般向海面落下去。没有声音,就像是无声影片中的一个长镜头。

德刚脸色铁青,驾机向那片海域冲下去。

资料之十二

科学家已研究出第一种无需人工干预就能自动进化和复制的机器人,这一成果是实现人工智能的关键一步。

美国马萨诸塞州布兰代斯大学的研究人员设计了一种计算机模拟过程,使200个机器人按达尔文进化法获得进化,它们会自动去掉身上无用或笨重的部分,经过几百代的进化,筛选出三个最合适的设计,然后用一个三维打印头喷出一层层热塑性塑料,凝固后就成了新的三维机器人。整个过程中人类惟一要做的就是为机器人装上一个小型电动马达。

在《自然》杂志的另一篇文章里,瑞士洛桑大学的研究人员称,他们已经教机器人学会了团队精神,使它们表现得像蚂蚁社会一样,走路知道避免碰撞,发现食物会通知大家。

——摘自《能自动进化和复制的机器人》法新社2000年9月2日电

十二。反攻

世界通讯社2025年6月2日电:

一艘四人太空艇昨日从太空返回时发生爆炸,艇上三名乘员都落入中国的近海中,据信已经全部遇难。他们是:著名作家、哲学家吉野臣先生,吉先生的孙女吉平如仪,女婿宇何剑鸣警官。同机的B型人RB基恩也遭意外销毁。

有关方面正努力打捞机身残骸和寻找死者遗体,并追查事故原因。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太空艇燃料泄露导致了爆炸。

上午七点半,高郭东昌局长准时来到局长办公室,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秘书小赵像往常一样已经在外间等候,她随局长到内间,问了早安,端来一杯绿茶,又把报纸放到办公桌上,载有太空艇爆炸的版面放在最上边,然后悄悄退出去,带上房门。

屋内只剩下高局长和他的巨型办公桌,一张大得惊人的桌子。在极宽敞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平时使用的区域不及桌面的十分之一,余下的面积作一个室内溜冰场也差不多了。曾有记者以办公桌为背景拍了一张有名的照片,是从高处俯拍的,巨大的黑色桌面,一个相对渺小的穿制服的男人,发亮的光脑袋低垂着,看不见面孔。这张照片曾在多次影展中获得大奖。高局长很喜欢这张照片,认为它拍得极有气势,他把照片镶框,挂在办公室里。很久以后,一个文艺界的朋友才告诉他,这张照片是有寓意的,当然是贬意,它象征着“权力对人性的抹煞”。高局长暗暗有点恼火——那个拍照片的小子太不地道啦!记得在拍照时,为了取得俯拍的效果,记者在办公室立起了高高的梯子,折腾了很久,而他还大力配合呢!不过他没有舍得毁掉这张照片,只是把它从办公室摘下来,送回家里。

高郭东昌局长今年五十五岁,已在特区警察局干了三十五年,从一名二级警员熬到二级警监。在这个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个名词不带贬意)里,他是一只极为尽职也极为称职的齿轮。每个时期的国家机构中,都分为决策层和执行层。决策层是一些睿智的、谨慎的人,他们在决定一项国策时,总是诚惶诚恐地反复掂量,尽量考虑正面和反面的因素。比如,他们在定出“只生一个好”的计划生育国策时,也在考虑这种急刹车式的政策所带来的副作用,诸如人口的老龄化、人口体质的下降、对独生子女的溺爱等;当他们定出“限制B型人”的国策时,他们也反复掂量这项政策在道德上的合法性,掂量它会不会在社会上造成不安定的隐患,等等。可以说,任何政策都是“两害取其轻,两利取其大”的结果,但一旦政策确定,到了执行层之后,这种辨证的思考就被斩断了,执行层坚定地认为,上面的政策都是完全正确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其才力把它执行到极致,哪怕这样的极致已经超越了决策层的本意。

四杠两花的二级警监高郭东昌就是执行层最典型的一员。他的一生与B型人政策相连,在他心目中,对B型人的限制、防范乃至镇压已经成为宗教信仰和哲学信仰。

他呷着绿茶,浏览着报上的报道。实际上,其上的内容他早从太空巡逻队的报告和电子版新闻中看过了。昨天的决定是在比较仓促的情况下作出的,不过他现在并不后悔。可以说,正是他的当机立断平息了一场政治地震。

他默默端详着报上刊登的死者照片,吉野臣和RB基恩的照片没激起他什么感情涟漪,但宇何剑鸣和吉平如仪激起了内疚。宇何剑鸣,他的爱将之一,一个优秀的警官,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高郭东昌接触过成千上万的类人,他们身上都有明显的“类人味”,那是拘谨、萎缩、暗淡等说不清的感觉。他曾自负地说,任何一个类人坐到他面前,他都能闻出他的异味。但宇何剑鸣和他一块儿工作了八年,他却从没闻出什么来。剑鸣性格开朗,笑容总是明朗的,专业精湛,辨认假指纹的直觉没人比得上。

可惜,他是一个类人。

对事态发展到这一步,高郭东昌觉得很遗憾,但无法可想。他已为剑鸣尽了心——他还筹谋着为他请律师、让他网眼逃生呢。局长叹息一声,把报纸推开。

他按下对讲机,对秘书说,通知拘留室,把何不疑带来。“不,”他改口说,“把他请过来。”他打算和何不疑做一个交易,一个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交易。少顷,办公室的门开了,女秘书谦恭地侧着身,引着何不疑进来。局长起身欢迎,含笑指指桌子对边的椅子。何不疑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径直走向那把椅子,坐下。

这位八十岁的老人身体很好,腰板硬朗,嵴背挺得很直,步伐稳健。齐洪德刚揭发的材料上说,2号前首席科学家何不疑三十年前从2号工厂里偷了一个十斗儿,方法是使用他的假肚子。局长不由朝他的肚子多打量两眼,没错,他现在没有大肚子,腹部平坦,身形如年轻人一样健美。

何不疑与局长对视,目光平静如水,他的衣着十分整洁,三天的拘留对他似乎没有一点儿影响。高郭东昌端详着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敬畏之情。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童年,童年他是在农村度过的,每天和万千生灵在一起:从泥土中钻出来的豆苗苗,在水面上滑行的卖油郎,蜻蜓停在草尖尖上,蚂蚁在地上匆匆行走。他常常逗蚂蚁玩,用一片叶子截住蚂蚁的去路,等它爬上叶子,再把叶子移到远处。蚂蚁爬下叶子后,会没头没脑地转两圈,然后迅速找到蚁巢的方向,又匆匆爬走了。这些小小的蚂蚁是怎么辨认方向的呢?每一只小小的生灵都有无穷的奥秘,无穷的神奇,它们似乎只能是上帝或天帝创造的。可是,忽然间,何不疑们用一堆原子捣鼓捣鼓,摆弄。

何妻宇白冰驾着一辆旧富康车在门口守候,女秘书扶何先生上车,递过装有随身衣物的小包。看见丈夫,宇白冰的泪水夺眶而出,但何不疑似乎没看见,他同女秘书亲切地道了再见,关上车门说:

“走吧。”等车开出街口,他才简短地说,“不要哭了,至少不要当着他们的面哭。”

三天没见,妻子似乎老了十岁,她的目光黯淡,有化不去的悲伤浮在瞳孔里。默默地开了一会儿,她声音沙哑地问:

“是意外还是谋杀?”

“当然是谋杀。”

她的泪水再次涌出,她擦擦泪水,不再说话,默默地开着车。

看着那个衰老的身影走出去,高局长以手扶额,沉重地叹息一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小赵回来,他问:

“走了?”

“走了。”

“这一关总算过去了。”他抬头看看小赵,从上班到现在,小赵的情绪一直比较灰暗。“你还有什么话?”

女秘书说:“局长,怎么偏偏宇何剑鸣是个B型人呢。”

局长苦笑着:“是啊,怎么他偏偏是个B型人呢。”剑鸣为人随和开朗,在同事中很有人缘。过去,由于职责的关系,“类人”这个名词在警方词汇中总带着贬意,带着异味儿,这在警察局是一种共同的氛围。不过,他忧心忡忡地想,出了个宇何剑鸣,已给这种氛围带来了裂隙。他挥挥手说:

“不说他了,上午还有什么安排?”

女秘书也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调:“鲁段吉军和陈胡明明都想见见你,都是私人事务。”

“什么事?”

“不清楚,他们要和你谈。”

“让老鲁先进来吧。”

鲁段吉军小心地推门进来,今天他新理了发,衣着整齐,眉目深处有一抹苍凉,不像往常大大咧咧的样子。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对面,双手递过来一份文件。局长扫一眼,见题头是“辞职报告”,便不快地说:

“咋了?我记得你才五十六岁,为啥要提前退休?局里对不起你了?”

鲁段吉军苦笑着,沉重地说:“我辞职纯属个人原因。局长,办完司马林达的案子,我真觉得自己老了,落后了,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了。我就像是小孩子进戏院,听着锣鼓家什敲得满热闹,可深一层的情节理解不了。局长,我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平时蛮自信的,这回是真服输了。算了,别让我再丢人了,好好歹歹,我也曾是局里一名业务骨干,也曾干出一点成绩。我想及早抽身,不要弄得晚节不保。局长,你就体谅我的心情,签上同意吧。”

高郭东昌看着他,他的苦恼是真诚的。老鲁文化水平不高,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熬到这个位置。也许当时不该派他去负责这桩“水太深”的案子?可是当时谁知道呢?谁能料到一个研究员的自杀能牵涉到什么“电脑上帝”?局长把辞职报告放到抽屉里,语调沉重地说:

“好,报告放这儿,研究研究再说吧。其实,我也该打退休报告了,也觉得这个世界难以应付了。等会儿我把你的报告抄一份,一块呈上去。”

鲁段吉军没有响应他的笑话,认真地说:“局长,我可是当真的,你别煳弄我。”他站起来,却没有立刻就走,“局长,宇何剑鸣……怎么会是个类人呢?”

高局长摇摇头,没有回话。宇何剑鸣的真正死因已是公开的秘密,不过大伙儿心照不宣罢了。大家对局长的无情处置也没有什么微词,对一个有不良倾向的类人,这是应得的惩罚。不过,拿他和当年的宇何剑鸣警官相比,反差未免过于强烈。

老鲁走了,明明低着头进来,神情黯然地递过来一份报告。局长着恼地说:“又是辞职报告!你和鲁段吉军商量着来的?”

明明摇摇头:“我不知道老鲁要辞职,我辞职是自己决定的,与旁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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