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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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颗残星溶到越来越浓的曙光中,东边已经现出第一抹红霞。欢闹了一夜的海人们没有显出困意,簇拥着一对新人走向木筏。今天风浪较大,一排排顶着白色浪花的巨浪不停地扑打着岸边,木筏在浪尖和浪谷中摇摆,发出吱吱嘎嘎的磨擦声。木筏摆在陆地上时显得十分伟岸,现在到了水里就像一片被波浪玩弄的小树叶,令人怀疑它能否经得住5000海里的颠簸。

淡水和食物都已上筏,用藤箱装着,牢牢地固定在木筏上。小木屋里铺满了松软又不吸水的海草,这是为新人准备的新房,其它5个海人只能在外面露宿了。海人们不能长时间离水,他们在航行途中将在水下度过大部分时间,包括苏苏,所以约翰他们也不需要房间。

十个海人纤夫已经到了,今天这十位都是飞旋海豚,他们在筏前散开,每人主动选一根纤绳套到头部。一位海人御手调整着绳圈的松紧,使它在任何情况下不致于盖住海豚人的唿吸孔。索朗月在四周巡游着,对木筏的准备做最后一次检查。

杰克曼夫妇在岸边与女儿女婿告别。虽然苏苏已经陪着雷齐阿约出过两次远门,而这次的距离不过是远了一两倍而已。但他们都感到了这次别离的不同。上两次只是假日的远足,而这次则带点生离死别的味道。雷齐阿约说他去寻找旧的族人,如果寻到,也可能不再返回这儿,那么,6个同去的海人中,至少苏苏会陪丈夫留到那儿。如果那样的话,她和父母只有隔着遥远的海天互相祝福了。

苏苏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搂着母亲快活地絮絮低语,不过,在她最后说出“二老保重”的话时,声音已经哽咽。安妮也没能撑得住,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来。杰克曼还能撑得住表面的平静,过来同拉姆斯菲尔拥抱。杰克曼说:

“理查德,我能这样称唿你吗?”这是杰克曼第一次不用“雷齐阿约”来称唿,拉姆斯菲尔连忙点头,“请善待我的女儿。苏苏,你也要善待你的丈夫。”

拉姆斯菲尔望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岳父:“放心,杰克曼先生,我一定善待苏苏。”

杰克曼低声说:“也请你照顾约翰。依我看,他的‘大海人主义’心结并没有完全解开,这次他挑选的伙伴也是清一色的大海人主义者。当然,有你在身边,我不担心他们出什么差错,只是请你时刻注意这一点。”

这是他对雷齐阿约最直白的劝告了。拉姆斯菲尔当然听出他的话中之意,尴尬地答应:“我会劝解他的,你放心。”

他们同岸上的人告别完毕,登上木筏,约翰扶着他来到筏首。撒母耳长老在水里探出脑袋:“雷齐阿约,让我们告别吧。不管你在陆地上寻亲的结果如何,海豚人社会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你何时愿意返回大海,让索朗月通知一声就行。”

拉姆斯菲尔俯下身同她拥别:“谢谢你。”

“现在我要发出圣禁令了,你们准备出发吧。”

10个海豚人已经拉紧了纤绳,个个体态剽捷,气度不凡,流线型的身体充满张力。索朗月没有套纤绳,单独在旁边游着,就像是他们的队长。她告诉拉姆斯菲尔:“这些海豚人都是四力克运动会上一流的长游运动员,还包括几个历届长游冠军呢。”

从这些安排上,拉姆斯菲尔再次感受到百人会对雷齐阿约的看重。他笑着对前边喊:“谢谢你们啦,各位长游精英们。”

10个海豚人吱吱地致了答礼。

撒母耳面向远海,发出了低频声波的吟唱,很快,在遥远的前方响起座头鲸的回应。它是在重复撒母耳的旋律,但音量远远超过撒母耳,高音震动着人们的耳鼓,低音通过海水让木筏有了轻微的颤栗。这首“怪里怪气”的鲸歌将在一天内传遍全球,让所有海洋的猎杀者凛然而惧。杰克曼解开纤绳,扔到木筏上。苏苏高声喊:爸爸,妈妈,再见了!拉姆斯菲尔也向海人们和海豚人们挥手告别。索朗月发出一声尖啸,10个海豚人一齐甩动尾鳍,拉紧纤绳,木筏疾速起动,向外海开去。

第7章 妻子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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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瑚礁岛隐没于海平线之下,然后消失的是岛屿四周飞翔的鸟群,后来连岛上悬停的岛屿云也看不见了,现在只剩下一叶木筏飘浮在万顷波涛上。拉姆斯菲尔已经有了两次远足,但那两次都赶上了好天气,只有这一次大海才真正显示了威力。一排排十米高的巨浪吐着水花,咆哮着向木筏压来,声音震耳欲聋,在木筏上说话要贴着对方的耳朵。当木筏沉入波谷时,两边都是高耸的碧绿清寒的水墙,无数海生生物像海龟啦,鳐鱼啦,都在水里急急忙忙地扒动四肢或摆动尾鳍,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那千万吨海水悬在头顶,似乎马上就要倾倒下来,把木筏永远砸到海底。但转瞬之间,海水却涌到筏底了,木筏仍安安稳稳地浮在浪尖上。大浪的间隔并不均匀,有时两排大海中夹着几排小浪,有时两个大浪头打脚地紧连在一起。这时,追尾浪就会涌上木筏,把筏上的人浇一个噼头盖脸,不过,海水立即透过圆木的间隙流下去,而木筏仍安之若素地浮在水面上,准备迎接下一个大浪。

按照原来的安排,约翰和弗朗西斯负责操纵筏上的导向浆。但不久他们就发现这支导向浆毫无用处。10个纤夫心意相通,精确地掌握着筏行的方向,再加上没有船帆,也就没有加在筏上的旋转力,所以导向浆一直是很服贴地在筏后摇晃。后来约翰干脆解下导向浆,绑在木筏的圆木上,他俩也加入到其它海人中玩耍去了。

木筏沿太平洋环流顺流而东,强劲的海流推动着木筏,再加上10位长游运动员体力充沛,所以木筏行进的速度很快,据拉姆斯菲尔估计要超过每小时20海里。纤夫们亢奋地吱吱叫着,拉着木筏穿过一排排大浪。他们的工作井然有序,仅仅在行程刚开始时,为躲避一排巨浪,阵形乱了一会儿,有三根纤绳绞到一块儿。索朗月立即赶过去,用嘴叼着绳帮他们解开。那三个失职的纤夫难为情地吱吱着,很快恢复秩序。从那之后,他们再没出过差错。

随行的5个海人都不怎么呆在筏上,大部分时间是在水中跟着筏前进。他们的速度赶不上木筏,所以大都拉着或咬着木筏上一个绳头,同时用力摆着四肢。苏苏也常常下到水里,有时她拉着绳头,有时攀着索朗月的背鳍,同她快活地交谈着。不过她在水下呆不久,总是过一会儿就会爬上木筏,偎在丈夫身边。她不能把丈夫一个人甩在筏上啊。

海豚人和海人进餐时木筏也不停。当纤夫们发现比较密集的鱼群时,就有5个人褪下绳圈,疾速插到鱼群中去捕食。其它5个仍拉着木筏前进,不过速度慢多了。这时海人们也会抓紧机会捕食,索朗月或苏苏则会逮两只拉姆斯菲尔爱吃的鱼扔上来。实际上,即使没有她们的帮助,拉姆斯菲尔也饿不着。木筏前进时,常常有飞鱼、小乌贼或金枪鱼借着水势冲上木筏,大部分不速之客在圆木上蹦跳着,又逃回水中,但也有一些蹦跳的方向错了,最终耗尽气力,无奈地躺在圆木缝里。扑上来的鱼相当多,一个人根本吃不完的。拉姆斯菲尔笑着对苏苏说,实际上他连手都可以不用,张大嘴躺在筏尾,总有一条鱼会跳到他嘴里。

晚饭时浪头变小了,间隔均匀的条形海浪整齐地铺展到天边。极目四顾,木筏是躺在一个凸起的圆形海面上,四周是穹窿似的天盖。往近处看,木筏在快速穿过海浪;但往远处看,这个天盖下的圆形海面似乎是不动的。海天一色,永恒无尽,变的只有时间,一轮太阳慢腾腾地在天穹上移位。现在它已经与海平线接上了,灼灼的金光从筏的后边洒过来。

就在这时,拉姆斯菲尔发现了身后的鲨鱼群。这是一群棕鲨,大概有10只左右,紧紧追随在木筏之后。不知道它们是出于什么心理,是对木筏的好奇(这可是它们从未见过的大鱼啊),还是对筏前边的10个海豚人有所垂涎,反正在此后的航程中它们一直跟着木筏,从不离弃。鲨鱼游近了,有的与木筏并排,有的窜到前边。透过碧彻的海水,能清楚地看到它们令人生畏的肌肉,当它们张开大嘴时,就露出五六排令人胆寒的利齿。它们与木筏靠得这样近,突出的背鳍升起在木筏边上。苏苏忍不住去抓住鲨鱼背鳍,而被抓的鲨鱼丝毫也不慌乱,仍旧不疾不徐地游着。它们蓝灰色的嵴背轻轻撞击着木筏,就像一只在主人腿上擦痒的愚鲁的家犬。

鲨鱼从不单独出现,在它们前边总是游着一群无所事事的舟师(鱼字旁加上师。下同)。它们只有几英寸长,浑身布满斑马似的花纹。几十只舟师排成扇形在鲨鱼前边游,还有十几只则在鲨鱼银白色的肚皮下窜来窜去。不过这是一群不忠心的随从,当鲨鱼从木筏下潜游过去时,它们发现木筏是个更强大的主人,有一部分舟师就舍弃鲨鱼而投向新主人。久而久之,木筏前边有了上百只舟师,在几千海里的路程中它们始终跟随着。

鲨鱼第一次出现时,拉姆斯菲尔担心索朗月和海豚人纤夫的安全,特意跑到前方去关照。转眼间,一条大棕鲨从木筏下穿过去,几乎与索朗月并肩而行。两者之间这样近,鲨鱼只要一调头就能把索朗月吞入口中。但索朗月从容自若地游着,只是斜睨了它一眼,笑着对拉姆斯菲尔说:你放心吧。它们知道圣禁令的保护,不敢向我们进攻的。果然,鲨鱼在11位海豚人中巡行一圈,好奇地东张西望,但最终秋毫无犯地离去了,远远跟在后边。

月亮升上天空,满天繁星安静地闪烁着。木筏在黑色的波涛上颠簸起伏,向远方望去,月光使波浪起伏的海面嵌满黑白相间的条纹。海面上发光的浮游生物飞速向木筏迎来,被木筏噼开,变成两道光流向筏后流去。天上的星座缓慢地自东向西旋转。除此之外,看不到木筏运动的任何迹象,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静而永恒,永恒得会让你忘掉三叶虫、恐龙和陆生人类这些过客,似乎它从宇宙肇始就是这样,而且一直会保持到宇宙末日。

苏苏、约翰他们累了,爬上木筏,准备睡觉。苏苏进了小木屋,整理好海草床铺,其余海人在筏面上随便找了个地方蜷曲起来。拉姆斯菲尔走到筏首,向索朗月和10个纤夫说:

“晚安,我要去休息了。拉纤拉了一天,你们都累了吧。如果累的话,晚上就不要前进了。”

纤夫们都看不出疲累的征象,索朗月说:“他们明早就会换班的,你不必担心。晚安,你早点休息吧。”

回到小木屋,苏苏已经睡着了,外面的5个海人也响起粗细不同的鼾声。拉姆斯菲尔悄悄躺在苏苏身边,在海浪的晃动下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上,吱吱的海豚人说话声把他惊醒了。是第二批海豚人来换班,两班人正在进行职务交接,当然也少不了一番攀谈。昨天是10只飞旋海豚,今天则是清一色的热带斑点海豚。他们互相交换了位置,下班的海豚人在木筏外聚齐,排成一排,同雷齐阿约告别。拉姆斯菲尔感激地说:

“谢谢你们,连续24小时的急驰肯定把你们累坏了。再见。”

这10位海豚人的确已露出疲态,他们同索朗月、苏苏和约翰也道了别,晃晃悠悠地游走了。这时拉姆斯菲尔看见了一个危险的迹象,当这一小群海豚游离木筏时,那群鲨鱼似乎知道他们已经脱离了圣禁令的保护,便试探着向他们游去,不久,这种试探就变成了凶猛的进攻。那群疲累的海豚人立即围成一个圆圈,防范着四周的进攻。但鲨鱼太多,防不胜防,于是海豚人改变了战术,向为首的鲨鱼猛烈反攻,你进我退,轮番用力撞击那只鲨鱼的五道鳃缝。拉姆斯菲尔紧紧地盯着那边,很为这场强弱悬殊的搏斗担心。但木筏行进很快,转眼把那个战场甩到身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拉姆斯菲尔赶紧把索朗月唤过来,向她讲了他看见的情形。他问是否需要把木筏停下来,去帮帮那10位疲累的海豚人。索朗月摇摇头:

“木筏的行进不能耽误。那10位海豚人你不必太挂心,这正是我们每天都面临的挑战。”

她没有用空话安慰拉姆斯菲尔,也就是说,她不敢保证这10位海豚人都能逃离鲨鱼之口。不过她也并没有表示悲伤。海豚人中有三分之二不能终其天年,所以,这10位海豚人即使遇难也很平常。很快,那群鲨鱼又回来了,仍跟在木筏后边,从它们愚鲁的表情中看不到刚才那一战的胜负。拉姆斯菲尔但愿它们没能打破10位海豚人的防御阵势,最终知难而退了。不过,刚才那场战斗的真相可能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对索朗月说:“你也高速游了24小时,那些纤夫们还能换班呢。来吧,到木筏上休息一会儿。”

索朗月答应了,拉姆斯菲尔伸手想拉她的背鳍,索朗月笑着拒绝了。她放慢速度,落到木筏后边,然后突然加速向木筏冲来。时间拿掐得恰到好处,正好当一个波峰把木筏前部抬起时,她从水中窜出来,落到拉姆斯菲尔身边。拉姆斯菲尔小心地把她的身体在筏面上摆正。海豚的皮肤十分娇嫩,皮下神经发达,拉姆斯菲尔抚摸着她的嵴背,感受到她的体温和皮肤下的颤栗。苏苏见索朗月姐姐上了岸,马上也上来,与拉姆斯菲尔一起,屈膝坐在索朗月面前。她慢慢抚摸着索朗月的全身,羡慕地说:

“姐姐,你真漂亮!看着你在水里游动是那样美妙,我真想把这双腿换成鱼尾。”

索朗月笑了:“你这样说,雷齐阿约一定会生气的。”

拉姆斯菲尔说:“我怎么会生气?陆生人的双腿在陆上行走是很优雅的,但在水里确实笨拙。”

索朗月微微一笑:“陆生人的神话中,还有一条小人鱼把尾巴变成双腿呢。”

苏苏说:“她做得并不错呀,她是想离开海洋到岸上生活嘛,当然要把鱼尾换成双腿了。可是今天我们正好相反,是离开岸上到海里,那个神话也该倒过来了。”

苏苏的这番批注倒也新鲜,拉姆斯菲尔和索朗月都笑了,说:“怎么倒过来?”

“很简单的,在新的小人鱼童话中,应该是陆上的双腿男人看中了水中的美人鱼,然后请巫师把双腿变成鱼尾。”她认真地说,“真的,我在海里从来追不上索朗月姐姐,羡慕极了,在梦中我有几次都生出鱼尾巴啦!”

索朗月微微一笑:“对,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羡慕那个生出双腿的小人鱼。”

拉姆斯菲尔听出她的话意,但不知道该怎么应答,有点尴尬。苏苏忽然喊起来:“索朗月姐姐,你看那是什么?”海面上漂过来一堆又大又白的蛋状物,索朗月说那是乌贼蛋,在这一带很常见的。苏苏很好奇,跳下水向乌贼蛋游过去了。

筏上只剩下他们二人。索朗月安静地躺在筏面上,筏尾追来的海浪不停在打在她身上,为她保持着身上的湿润。她侧目望着拉姆斯菲尔,忽然问:

“理查德,你已经在海豚人和海人社会里生活了近20天,你觉得这个社会符合你在创造它时的本意吗?”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既不能说明自己并不是海豚人的创造者,又不能说出自己对海豚人“异类”的真实想法。他想了想,机巧地把问题回敬给索朗月:

“你说呢,索朗月?你认为海豚人和陆生人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索朗月毫不停顿地回答:“最大的区别是:海豚人不追求成为自然界的最强者,我们接受外在力量的制约。比如在食物链中处于我们上端的捕食者(虎鲸、鲨鱼等),比如各种疾病(病毒、病菌和寄生虫)。”她嫣然一笑,“我想陆生人也知道这个机理的:绝对的权力一定会导致绝对的朽败。”

拉姆斯菲尔沉默一会儿,叹息道:“我已经看到了。你们完全有力量摆脱这些制约力量,但你们没有。”

“雷齐阿约,这种信仰符合你和女先祖的本意吗?”

拉姆斯菲尔开玩笑地说:“恐怕主要是符合覃良笛的本意吧。你知道,我在海豚人诞生3年后就进入了冷冻。”

“噢,对了,我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你当时并没有得不治之症,为什么要进入冷冻呢?”拉姆斯菲尔猛然一惊。这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没法回答的,你能说当时他正想和覃良笛摊牌而那个女人狡猾地欺骗了他?当然不能。他正绞尽脑汁想应付过去,但索朗月已经主动为他解了围,接着说下去,“我猜想,是你和女先祖商定,留一个人在300年后醒来,万一海人和海豚人社会的路子走偏了,你就可以纠正它。我的猜测对吗?”

拉姆斯菲尔很感激索朗月替他编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含煳地说:“我并不是大能的上帝,怎么能纠正一个6500万人组成的社会呢。”

索朗月笑笑,不再探问了。实际上,早在上次杰克曼找他们“告密”之前,弥海就向她讲过雷齐阿约的反常之处:这位拉姆斯菲尔好像与口传历史中的雷齐阿约不太符合,他对海豚人社会过于生疏,而且显然对海豚人有抵触,甚至可以说是有敌意。但不管怎样,毕竟是他和女先祖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这一点口传历史上说得很清楚。可能他老了,脾气有点偏执,对海豚人社会的“怪诞之处”看不惯。女先祖一再嘱咐要善待他,可能就是因为了解他的脾性吧。

而且,奇怪的是,尽管对拉姆斯菲尔有一些腹诽,她还是很喜欢他,难以遏止地喜欢他。陆生人曾在几万年的时间中是地球的王者,而他做为王族的最后一位传人,身上有一种只可意会的王者之尊。虽然他已经落魄了,有浓厚的自卑感,但骨子里的自尊并没有减弱。看着他悄悄推行着可笑的“海人复兴大计”,索朗月又是可怜,又是敬佩――毕竟他非常忠实于自己的信仰,而且不惧艰难地推行着它。

也许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她和苏苏都喜欢理查德,而且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她说:“我已经休息好了,要下筏了。理查德,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一个奢望呢,你知道是什么吗?”

拉姆斯菲尔猜出她话中所指,比较尴尬,笑着不做声。索朗月说:“我的奢望是:什么时候你能亲亲我,而且真正不把我当成异类,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句非常直率的话让拉姆斯菲尔面红耳赤,索朗月促狭地大笑着,借着打上筏的一个浪头用力一跃,回到海里。

木筏已经行进7天,走完了西风漂流,开始转入秘鲁海流,木筏行进的方向也由正东改为北偏西。已经换了8拨纤夫,有热带斑点海豚、真海豚、瓶鼻海豚和糙鼻海豚,个个都骄捷剽悍,是百中选一的好手。其实,单是遍布各海域的飞旋海豚就足以完成这次旅程,但其它几种族群一定要参加,要为雷齐阿约出一份力,甚至一些未做智力提升的海豚族也报了名。

下班的海豚人仍然常常遭受鲨鱼的袭击,但木筏上的人已经接到低频声波传来的消息,说这些袭击并不成功,因为这些海豚人都是百中选一的游泳好手,足以对付鲨鱼的,几次袭击中只是偶尔有人遇难。这个喜讯让拉姆斯菲尔松了口气。

在这些换班的海豚人中,拉姆斯菲尔发现了一个有意义的现象:木筏已经行进近2000海里了,但所有的海豚人都是同样的口音,看来海豚人社会中没有方言。细想想这也很正常。海豚人在海里能自由迁徙,足迹遍布四大洋。再加上遍布全球的低频音波通讯网,使全球的海豚人形成了一个整体。这样自然不会形成孤立的方言土语了。海豚人社会中也没有国别,没有国境线。反思一下人类社会,在一万年的文明史中,只建立了一个徒有虚名的联合国,要想彻底消灭国界,恐怕还需要一万年吧。

说到底,这得益于海豚人没有历史包袱。曾有一位历史学家论述,为什么美国在开国之初就能制定出大宪章,保证了美国沿着一个相对正确的道路发展,那也是因为没有历史包袱,美国是个移民国家,而移民们一般都是对权威的反叛者。相对而言,海豚社会是一张更干净的白纸,可以由着覃良笛在上面设计蓝图了。

晚上,哗哗的海浪声伴着吱吱嘎嘎的绳索磨擦声。透过木屋板壁的缝隙观察四野低垂的天穹,时间和空间都好象是永恒的。在这片蛮荒的天地里,拉姆斯菲尔有暇安静地思考一些问题,对海豚人社会和陆生人社会做一个对比。海豚人社会中有很多好东西: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性别的禁忌,没有卖淫和强奸,没有吸毒。但最使拉姆斯菲尔感到震撼的一点,是他们不追求做最强者,自觉地接受外在力量的制约,而他们其实完全有力量抛掉这些制约。再想想人类,恰恰是在这方面走了一条邪路,无论是族群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人与疾病之间,人与自然之间,人类(或人类中的一部分)一直孜孜求取着绝对的主宰地位。一万年来,没有一个人类的哲人真正看破这一点。

在海豚人的社会规则中,他处处可以看到覃良笛留下的痕迹。他长眠前与覃良笛有18年的共同生活,在闲聊中曾听覃良笛说过许多相当另类的见解。比如,关于“人类的发展已经失去制约”这个观点,就曾不经意地出现在饭后闲谈中。那时,在覃良笛心目中这些观点可能还没成型,还没有清晰化。但从建立海豚人社会到她去世的28年中,她把它们条理化了,并且变成实实在在的社会规则。

拉姆斯菲尔的决心已经明显地动摇了。如果是这样――如果海豚人继承了陆生人文明又抛弃了陆生人的种种弊病,那他的“为海人争得嫡长子继承权”还有什么意义呢。苏苏在他怀里安睡,约翰他们五人仍在木屋外。这些天,他们五个人一直沉默寡言,只是在游离木筏时凑到一块儿嘁喳一会儿。他们像一群阴郁的土拨鼠,一直无法融进这个健康明朗的团体。拉姆斯菲尔无法克制自己对他们的厌烦。虽然他知道这五人才是他执行计划的中坚,但他平时更愿意和苏苏、索朗月甚至筏前的纤夫们交谈。拉姆斯菲尔想起地球灾变前,在一次陆生人的社交集会上,他碰到一位名导演,那是个非常激进的和平主义者。当朋友介绍拉姆斯菲尔是核潜艇艇长时,那位导演犹豫一下,竟然把欲握手的右手缩回去了。他非常抱歉地说:

“我不能和一个核潜艇的艇长握手。务请原谅我的无礼,这不是针对你的。依我看来,核潜艇舰长这个职务就像是中古时代的刀斧手,虽然社会不能缺,但我本能地讨厌它。”

那时,作为社会的精英,拉姆斯菲尔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对此人的怪诞付之冷冷一笑。确实,不仅是他,在场的宾客都被此人的无礼所激怒,无形中把他孤立起来,逼得他匆匆离席了。

现在,他多少理解了那人的本能的厌恶。

木筏行进15天了。有时,索朗月也拉着他下水游一会儿,他拉着索朗月的背鳍,潜入筏下。忠实的舟师仍聚在木筏前和木筏下,看见这个冒着气泡的人脸,有几只游过来,近得贴着他的脸,好奇地观察一会儿,摇摇尾巴游走了。木筏下长满了白色的藤壶,这是一种动物而不是植物,黄色的鳃际有节奏地张合着,吸着氧气和海水中的食物。它的味道很鲜美,在吃腻了生鱼肉时,拉姆斯菲尔常拿它当调剂。它们生长的速度真是惊人,刚把老的掰下来,新藤壶马上又长出来。还有很多海藻也把木筏当成了家,它们在木筏的迎风面飞快地生长着,垂到海里,使木筏看上去像是一个胡须长长的海老人。

海水中的阳光十分柔和,从四面八方漫射到海水里。往上看,木筏被照得透亮,海草在亮光下显得十分鲜嫩。海中的各种鱼儿在水面上看是比较平淡的,但在海里映着阳光看,它们的肤色都泛着金色、鲜黄色、淡紫色、银白色等各种华贵的色彩,它们的泳姿也格外雍容,就连普通的长鳍金枪鱼或和沙丁鱼,在水里看也像一群款款而行的贵妇人,它们身形优美,线条清晰,轻轻一拨动胸鳍和尾鳍,庞大的身体就轻巧无声地向前滑去。向下看,深海也并不是黑漆漆的万丈深渊,阳光向下漫射,使下面也变成怡人的蔚蓝色,体形千奇百怪的水族在晶莹澄彻的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动。拉姆斯菲尔曾驾着核潜艇在深海里呆了17年,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那群鲨鱼仍然跟着木筏,拉姆斯菲尔对它们已经习惯了,即使它们擦着他的身体游动也不会感到惊惧。约翰他们几个精力过剩的家伙这几天找到了一个游戏:与鲨鱼拔河。他们用一根棕绳绑上一只大的鱼饵,通常是他们吃剩下的半条金枪鱼,扔给鲨鱼。鲨鱼把鱼饵一口吞下,卡在喉咙里,这5个人就用力拉鲨鱼。当然这场比赛总是以约翰他们的失败告终,一条鲨鱼的力量远远超过5个海人。后来,那些愚蠢的鲨鱼们也喜欢上了这个游戏,它们噙住鱼饵时并不咬断,也不特别用力,而且是耐心地与海人们角力。不过这个游戏也是很危险的,鱼饵如果把血液撒到水里,受刺激的鲨鱼群就会变得疯狂起来,在筏下面没头没脑地乱窜。它们就像神经不大正常的弱智者,时不时地会变得情绪失控。索朗月总是密切地注视着它们,碰到这种情况,就让拉姆斯菲尔赶紧回到筏上,因为鲨鱼的智力有限,圣禁令对它们不能完全有效。

木筏已经驶出了秘鲁海流,再住北就没有可借用的顺向海流了,木筏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晚上,北边的天空出现了大熊星座,在海平线附近游荡,这表明他们就要进入北半球了。现在,在他们筏下是向西流的南赤道流,与他们前进方向成90度角,所以,纤夫们把前进的方向定到北偏东,而实际的筏行角度为北偏西。导向浆在这儿第一次起了作用,不过南赤道流的宽度不算宽,木筏很快越过它,到了无风无浪的赤道。这儿也有向东的海流,但它是隐在水面下的潜流,影响不了海面上的木筏,所以那支导向浆又被拎到筏面上被捆起来。

从他们出发第三天起,就有无数客人来拜访木筏。有各种海豚人族群,他们携儿带女地过来,同海豚人纤夫或索朗月交谈一会儿,仰起头看看雷齐阿约的圣容,然后吱吱喳喳地离开。更多的是鲸类,有蓝鲸,领航鲸,抹香鲸,伪虎鲸,甚至还见到两只一般只在南极出现的露嵴鲸。这些鲸类呆在木筏要经过的路上,好奇地看着木筏经过。有时它们也快速向木筏游来,眼看就要把木筏撞成碎片,但它们总是在最后时刻潜下水去,庞大的身躯悠悠地擦着木筏滑过去。索朗月说,在海洋中,鲸类和海豚人的关系一向比较密切,它们一定是在听到圣禁令后,按捺不住好奇心而专意赶来的。

拉姆斯菲尔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不过他又见到的一拨客人证明索朗月的话是对的。那天是10只没有做过智力提升的鼠海豚拉纤,它们比起海豚人的灵性自然差远了,所以索朗月一直在前右方紧张地招唿着,有时为它们纠正方向,有时招唿它们莫把纤绳绞在一块儿。这时,远远看见一群虎鲸游来,它们看见木筏后立即分成两拨,向木筏包抄过来。10只鼠海豚开始着慌了,吱吱乱叫着准备逃跑,但它们又不敢扔下圣禁令分配给它们的工作。索朗月急忙游到前边,用海豚语安慰它们:“不要慌,虎鲸不敢违抗圣禁令的。”但鼠海豚们并没有镇静下来,仍是一片吱吱声。看着气势汹汹的虎鲸群,连拉姆斯菲尔和苏苏也有点担心。虎鲸游近了,黑色的背部,眼睛后面的卵圆形白斑,还有口中的利齿都能看清了。苏苏突然喊:“看哪,是戈戈!”

果然是戈戈。与它同来的是三只雌虎鲸,身体比它要小得多,但也有七八米长。雌虎鲸的背鳍比雄鲸小得多,所以一眼就能分别。在它们身后还有几只幼鲸,有两只尚在哺乳期,一步不离地跟在雌鲸后边。这是戈戈的妻妾和儿女们。虎鲸是一夫多妻制,所以这个小小的族群实际是一个家庭。

拉纤的鼠海豚吓得尽往中间挤,一直跟在木筏后的鲨鱼群大概也不敢同虎鲸对阵,远远避开了。索朗月迎过去,同戈戈寒暄几句,游过来对拉姆斯菲尔说:

“戈戈是领着家人来看雷齐阿约的,它们是特意从1000海里之外赶来的!”

两行虎鲸擦过海豚纤夫,果然是秋毫无犯。它们游近木筏,好奇地打量着筏上的两腿人,尤其是雷齐阿约。拉姆斯菲尔很感动,忙跳下水,游到戈戈身边,拍拍它的头部:

“戈戈,谢谢你跑这么远来看我,也谢谢你那次运我到深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索朗月笑着把这话译成虎鲸的语言。戈戈看来很自豪的――雷齐阿约亲口说他和它是好朋友,这可在妻儿面前为它挣足面子啦。它的妻子们欣喜地望望丈夫,再望望雷齐阿约,目光中充满敬仰之情。两只幼鲸看来对雷齐阿约没什么概念,这会儿在忙着吃奶。鲸鱼哺乳不是靠幼鲸的吮吸,而是由幼鲸把舌头卷成一个筒形,由母鲸把乳汁射进去。两个小家伙吃得十分惬意,吃一会儿,再浮到水面上换一次气。苏苏很喜欢这两只憨头憨脑的幼鲸,潜下水去,扯住一只幼鲸的背鳍,趴在它身上玩闹,那只小小的幼鲸比她的身体长多了。幼鲸不喜欢有人打搅,不耐烦地在水中来了个翻滚,甩掉苏苏,又游到母鲸后腹部吃奶去。

10只鼠海豚已经平静下来,拉着木筏快速前进。戈戈全家跟着木筏玩了一会儿,这时前方出现一群海豚,因为太远,看不清是什么种群,更看不清是海豚人还是海豚。它们一定是在那儿的海流中围猎沙丁鱼。戈戈发现了,立即率着几条雌鲸快速起动,向那边游去,两只幼鲸被拉到后边,慌慌张张地追赶着。那边的海豚也立即发现了,很快排出防御的阵势。从他们训练有素的动作看,他们不是海豚而是海豚人。拉姆斯菲尔知道,一场残烈的捕杀马上就要开始,不知道有多少海豚人就要丧身鲸腹,那几只刚才还平和可爱的虎鲸转眼就成为残忍冷血的杀手。不过,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历练,他对此已经习惯了。

晚上回到小木屋,苏苏兴奋地宣布:“理查德,我今天要怀上你的孩子!”

他们结婚后就来到木筏上,一直到今天,还没有真正同房呢。今天,两只可爱的小幼鲸激起她的母性,她今年18岁,这在海人中已是做母亲的年龄了。拉姆斯菲尔在犹豫着,迟迟不回答。她不高兴地问:

“怎么,你不想要孩子吗?”

拉姆斯菲尔笑着搂住她,耐心地低声说:“苏苏,不要忘了我是陆生人啊。陆生人有很多繁琐的礼节,比如,陆生人在正常情况下绝对不会赤身裸体,陆生人夫妻过性生活时一定在隐秘的场合。我不能说这种习俗好而你们的习俗不好,但我是在那个社会中长大的,即使那个社会已经消失了,我仍然不能摆脱它的约束。我很想要孩子――我已经55岁,与未来那个孩子的相处之日不会太多了,我当然希望他(她)早点出生。我也很想与你有一场痛快淋漓的欢爱,不过,恐怕这儿不是一个合适的地方吧。”他指指板壁上很宽的缝隙,指指外面的约翰和其他人,还有虽然在水里但离他们很近的索朗月和海豚人纤夫。“等等吧,等到岸上再说。那时我们再把筏上耽误的全补出来。”

苏苏长长地噢了一声。陆生人的这些道德规则她也知道的,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存有足够的资料。但那些风俗在信息化之后难免褪色,一直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今晚,当她的陆生人丈夫委婉地拒绝她的求爱时,她才体会到这些风俗的强大。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一语不发地跳入水中,和索朗月唧咕一会儿。停一会儿,索朗月对大伙儿宣布:

“今晚天色很好,雷齐阿约想在这儿休息几个时辰,大伙儿都散开休息吧。喂,约翰你们也下去玩。”

10只鼠海豚高兴地褪下绳圈,结伴游走了。约翰他们几个还在犹豫――他们没听见刚才拉姆斯菲尔与苏苏的对话,没能理解索朗月的真正意思。索朗月叫过约翰,悄声说了两句。约翰马上招唿他的几个同伴,跳下水,远远避开。

索朗月对拉姆斯菲尔笑着点点头,追着约翰他们离开木筏。苏苏这时爬上木筏,得意洋洋地看着拉姆斯菲尔。拉姆斯菲尔很为她和索朗月的苦心所感动,默默拉过苏苏,把她搂到怀里。苏苏挣开来,把地上的海草收拾一下,躺下来,小声说:

“理查德,这一来你不担心了吧。不要耽误时间,来吧。”

拉姆斯菲尔俯下身,盖住她的身体,那晚他们有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欢爱。拉姆斯菲尔恍然如回到了年轻时,情欲如滔滔不息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后来他们乏了,就走出小木屋,坐到筏面上看夜空。苏苏忽然喊道:

“理查德,你看!那是北极星!是不是北极星?是不是?”

顺着她的手指,果然看到了在海平线附近游荡的北极星,大熊星座这会儿竖在它的旁边,勺体基本与海平线相齐。苏苏非常兴奋,这也难怪啊,一直生活在南半球的她这是第一次见到北极星,而在过去,北极星只是一个信息库中的概念。拉姆斯菲尔笑着说:

“对,是北极星。你从来没见过,竟然能认出它,真不简单。我们这些生活在北半球的人,从小就非常熟悉它。”

这句话扯起他的乡情,他随即陷入沉默。苏苏从侧面悄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体贴地说:“理查德,我知道你想起了家乡,想起了过去的妻子女儿,想起了你在圣地亚哥港留下的伙伴和后代。”

“对,我很想他们。”

“咱们很快就会到那儿了,你也许会找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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