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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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覃良笛下面的话仍然让他吃了一惊,这些年里,覃良笛已经多次让他这样吃惊。她说:“把我们所有的衣服都烧了吧。”

拉姆斯菲尔愣愣地看着她,她笑容温婉,神色平静,似乎这只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拉姆斯菲尔知道并非如此,他的思想又一次落到了覃良笛的后边。她建议不穿衣服不是为了方便,不是权宜之计,而是表达她与“那一个”世界彻底决裂的决心。他们三年来卓绝的努力是为了恢复旧的人类社会,而现在她改弦易张了,要建立一个全新的海人社会。是啊,如果把生活环境由陆地移到海里,还需要什么衣服呢,永远也不再需要了。

拉姆斯菲尔停顿片刻,没有同意覃良笛的意见。他也知道可能确实用不上衣服了,但他仍要把它保存在自己心里,那至少是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人类从不穿衣服到穿衣遮羞,再到敢于在公众场合裸体(裸体浴场和集会),这小小的一点变化,都花费了数十万年、数万年才实现。衣服上承载着太多的历史重负,不是一句话就能轻易抛弃的。他笑着说:

“先别烧,叠好存起来。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回圣地亚哥探望咱们的后代,那时衣服就有用了。”

覃良笛一点也没有坚持,嫣然一笑说:“随你。”她把两人的衣服细心地叠好,放到他们带来的简易橱柜中。

第三天,拉姆斯菲尔为覃良笛实施了受精卵着床手术。这个手术很简单,不用实施麻醉,仅用器械把受精卵经阴道送到子宫中就行了。在此之前,覃良笛注射了雌性激素,以使子宫内膜加厚,便于受精卵的着床。这种手术此前拉姆斯菲尔在覃良笛指导下做过多次,已经是驾轻就熟。

这次仍是四胞胎。连续四胞胎的孕育对母亲来说是相当艰苦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有让唯一的女人承受这种苦难。10个月后,两个男婴和两个女婴顺利降生,覃良笛迫不及待地检查婴儿的脚掌和鼻孔,没错,脚上有脚蹼,鼻孔处有可以开合的瓣膜。除此之外的一切仍与人类婴儿一样。覃良笛把四个婴儿抱在怀里,抑止不住自己的狂喜。拉姆斯菲尔当然也很喜悦,但是……看着婴儿丑陋的脚蹼和鼻孔瓣膜,他心中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隐忧?内疚(对“纯人类”的内疚)?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厌恶。不过,随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脸上绽着花一样鲜艳的笑容(那可是人类的笑容,一点都没走样),口中是甜美的咿唔声,拉姆斯菲尔的这些杂念就很快消除了。

这些孩子生下来就被抛到水里。覃良笛说,胎儿是在羊水中孕育的,所以他们天生会浮水,不过,“陆生人”(覃良笛创造了“陆生人”和“海人”这两个名词,并且坚持不断地使用着)的婴儿出生后就脱离了水环境,这种本能被遗忘了。现在,我们只要让这种本能不被中断,它就会一直保持下去。她说的不错,这些小崽子很快“如鱼得水”,每日尽在水里嬉闹,只有睡觉时才回到陆上。拉姆斯菲尔的游泳技巧是相当高超的,这是他在格鲁顿潜艇学校受训时的必修课。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在长大后才开始学的游泳“技能”和小海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能”是无法相比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小海人在水里的从容自若,敏捷灵动,让拉姆斯菲尔十分钦佩。

自从进入水中生活以后,他们接受的幅射量大幅度减少,拉姆斯菲尔自我感觉身体状况有所改善,他为此感到欣喜。覃良笛在这方面同他一样,但每年四个每年四个的过度生育使她急剧衰老,皮肤松弛了,头发变白了。海人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最早的孩子们已经长出乳房、阴毛和喉结。两人欣喜地看着孩子们第二性征的出现――他们迫切需要下一代接过繁衍种族的工作,覃良笛已经太累太累,难以承受了。

来南太平洋12年后,也就是在生育了44个小海人后,两人决定,覃良笛从此不再生育。热带地区孩子们的发育快,最大的海人孩子们很快就能结婚生育。那天,孩子们照例都在洞外的海里玩耍和捕鱼,他们俩在洞内。覃良笛对着平静的潭水看看自己的倒影,伤感地说:

“拉姆斯菲尔,我已经老啦,我的容貌简直可以做你的妈妈了。”

她没说错,她的容貌确实已如老妪。而52岁的拉姆斯菲尔依然十分健壮。拉姆斯菲尔搂紧她,心疼地说:“覃良笛,你辛苦了。不过,在我眼里,你永远青春美丽,永远是我的夏娃。”

覃良笛已经恢复了平素的乐观,开着玩笑:“这是个只有一个亚当一个夏娃的世界,所以,我绝不担心你离开我另觅新欢。”拉姆斯菲尔也笑了,吻着她眼睛说:“对,你是我唯一的夏娃。”――那时谁想到,不久两人就决裂了,谁能想到呢?拉姆斯菲尔凶猛地喘息着,截断了这些痛苦的回忆。

第五章 传说中的历史

1

拉姆斯菲尔和苏苏五天后回到马特鲁阿环礁。回程中没有索朗月的陪伴,她正在加紧筹办“齐力克”,这是海豚人社会最盛大的节日之一。杰克曼全家早早候在岛外迎接,他们已经接到用鲸歌传来的信息。拉姆斯菲尔和苏苏从鲸背上溜下来,游到戈戈面前,拉姆斯菲尔真诚地说:

“谢谢你啦,戈戈。这些天驮着我们,把你的活动限得死死的,你一定早就急坏了。真的谢谢你,希望能常见到你。”

他是用海豚人语说的,但戈戈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苏苏咯咯地笑起来:“理查德,你的口语太可怕了,它一点也没有听懂!我为你翻译吧。”

苏苏急骤地用口哨吱吱着,快得拉姆斯菲尔分不出来语句。但显然戈戈听懂了,至少听懂了大概。它的目光中露出笑意,用水平尾鳍快活地击水。拉姆斯菲尔已经知道了一些鲸类和海豚的动作语言,这个动作就是表示高兴,也含着“不用客气”的意思。苏苏和家人向它说了几句告别话,戈戈又甩一甩尾鳍,转身游走了。看着它的背影,拉姆斯菲尔不禁回想起它在海豚人群中大开杀戒的惨烈景象,连索朗月也差点成了它的口中食啊。他摇摇头,简直不敢相信那条虎鲸和眼前的戈戈是同一条鲸。

苏苏兴高采烈地投入父亲、母亲的怀抱,咭咭哌哌地说:“这次旅行太有意思了,真好,大开眼界!”她向父母诉说了索吉雅的分娩,戈戈的大开杀戒,索吉娅的舍已救人,盖吉克的及笄及那两首苍凉深沉的祷歌。最后她又同哥哥拥抱,赠给他一块龙涎香,那是盖利戈死前给她的。

苏苏与父母拥抱时,拉姆斯菲尔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不自然――在长眠前,他和覃良笛早已习惯海人的男孩女孩同他们亲热。但当裸体的苏苏和异性兄长拥抱时,他总觉得不大自然,有些别扭。但随后他就释然了,在心中揶揄自己:实际上,在海人社会中,苏苏的举动才是正常的健康的,而自己的别扭反倒是一种不健康的心理。

他们回到杰克曼的家,杰克曼笑道:“按说你们这次可以不回来的,这不,咱们马上又要赶往那片海域,海豚人社会的齐力克很快就要举行。”

“对,我们知道,索朗月已经告诉我了,她还详细讲了‘四力克’的有关资料。”

索朗月已经告诉他,海豚人社会最大的社会活动就是春夏秋冬四季运动会,分别叫雅力克、加力克、齐力克和哈力克,这是他们最盛大的节日,全球各大洋的海豚人、海豚和鲸类都会参加。她说,海豚人社会严格控制着海洋的生态平衡,控制着海豚人人口不膨胀,所以,他们唯一的生活必需物――食物――非常容易获得。精力过剩的海豚人就把精力用到文学艺术上,用到哲理思考上(海豚人的科学研究以哲理思考为主,与注重实证的人类科学是不同的风格),尤其是用到体育运动上。可以说,每个海豚人都是出色的专业运动员,比如索朗月就是一个颇有造诣的“水上巴锐”运动员。

拉姆斯菲尔开始没听明白这个“水上巴锐”是什么玩意儿,听索朗月解释并做了几个动作后才恍然大悟:这是水上芭蕾的串音。这不奇怪,近300年过去了,人类的芭蕾舞对于海豚人来说只是一种信息库中的信息,是一种学术概念,把字音念讹也是情理中事。不过,想想人类芭蕾那轻盈优雅、美得让人心颤的舞姿永远不复存在了,他不免觉得心中十分沉重。

索朗月说,四力克是在各大洋的中心地带轮流进行,今年秋天恰好是在太平洋,比赛地点与这儿(即他们的围猎区域)不太远。索朗月笑道:“你可以看出史前人类给我们留下的余响。在海洋里,并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四季,但我们仍沿用了陆生人的叫法。”

拉姆斯菲尔平静地说:“对。还有,你刚才说的水上巴锐实际应念作‘水上芭蕾’,是从舞台的芭蕾转意而来。你大概想象不到,丑陋的两腿人也能创造出那么轻灵曼妙的舞蹈,它确实美极了。”

索朗月歉然说:“外脑信息库中有陆生人芭蕾的资料,但是……从直观上,我无法得出它的清晰印象。”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期盼着欣赏你的舞姿。”

这会儿杰克曼继续介绍:“四力克是海豚人最重视的活动,在比赛期间要颁布大范围的圣禁令。或者说,圣禁令基本只在四力克期间使用,这次你们去深海的途中也使用了短期的圣禁令,那只是例外。”

拉姆斯菲尔看看杰克曼,没有接话。这是第二次听到“圣禁令”这个名词,而且――按他们的说话,圣禁令正是他本人最先制颁的!他不好详问,就转了话题:“海人也参加海豚人的四力克吧。”

“对,我们也正在做准备呢。不过,海人的水中技能是没法与海豚人相比的,我们只能算是业余运动员。没法子,他们的身体已经在海洋里进行了1000万年的进化,而我们才300年。”

他的语气很平静,既看不出自卑,也看不出感伤。安妮和苏苏也没什么反应,只有约翰不满地斜了父亲一眼――他知道父亲说的都是实情,但他不满意父亲在精神上的屈服。拉姆斯菲尔看见了父子二人无言的交锋,问:“对,你们的身体与他们不同,用不着在这上面与他们一较短长。但你们是否考虑过组织纯海人的运动会?”

“没有。”杰克曼这回有些赧然,“海人太少也太分散,更关键的是海人不具备长途越海的能力,无力组织纯海人的运动会。即使组织,也必须依赖海豚人的帮助,这就……没有意思了。”

拉姆斯菲尔这回从杰克曼的话中听出了他的苦恼,他想,原来像杰克曼这样平和的人,对海人的衰落也不是完全的心定无波呀。约翰看来是同样的想法,和拉姆斯菲尔很快对一下目光,佯做无事地走开了。没有心机的苏苏笑问:

“雷齐阿约,你在创造海人时,为什么不让我们也能在水里睡觉?这次去深海,我真羡慕海豚人,你看他们在水中多自由!”

拉姆斯菲尔多少带点愠然地说:“那就牵涉到对大脑的改进,那就不是人了。”

18岁的苏苏显然还不谙世事,没看出拉姆斯菲尔的情绪变化,而且――关键是她对拉姆斯菲尔的话十分不解,觉得雷齐阿约简直是逻辑混乱嘛,她好奇地问:“怎么不是人?海豚人不就是这样么?”

拉姆斯菲尔恍然悟到自己的失言。而且,从苏苏的问话里,他也看出了两代人的巨大差异。他所谓“人”的概念只是陆生人,至多勉强算上海人;而苏苏已经把陆生人、海人和海豚人全都包括其中了。他在冷冻苏醒后保持着智力的敏锐,一向是口舌便捷的,但这会儿他真的窘住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倒是远远待在外圈的约翰看出他的尴尬,大声说:

“苏苏,不许对雷齐阿约这么没礼貌!”

苏苏当然不服气,立即反驳道:“我怎么没礼貌了?再说,他不是雷齐阿约,他是我的丈夫!”

她的自豪口气让父母和拉姆斯菲尔都笑了,拉姆斯菲尔趁机从刚才的尴尬中抽身:“苏苏,我可不是你的丈夫。那只是弥海长老的建议,我可从来没答应过啊。”

苏苏吃惊地瞪着他,眼眶中开始涌出泪水,拉姆斯菲尔忙说:“苏苏,你别生气也别难过,这句话我本不忍说的,但我想还是说开了好。我十分喜欢你,你的确是一个又可爱又漂亮的姑娘。但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我比你父亲还大几岁呢。这样的婚姻对你是不公平的。”

苏苏破啼为笑:“我才不在乎年纪呢。理查德,我……”

“再说,”拉姆斯菲尔打断她的话,伤感地说,“我的两位前妻――其中一位是你们的女先祖覃良笛——她们的影子还没有从我心中抹去呢。”

似乎是出于女性的本能,少不更事的苏苏这会儿却变得成熟了,她亲切地挽住拉姆斯菲尔的臂膊,用小母亲的口吻说:“干嘛要把她们的影子抹去呢,我会像你一样,时刻把她们保存在心里。我们三个人陪伴你,好吗?”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索朗月姐姐也成了你的妻子,那就是我们四个人了。”她笑着说,“我当然不愿意别人分享我丈夫的爱,不过这是特殊情形――你是两个种族的雷齐阿约嘛,我不会和索朗月姐姐闹别扭的。”

拉姆斯菲尔很感动,把苏苏揽过来,轻轻地拥抱着。杰克曼夫妇觉得欣慰,高兴地笑了。

早饭后,拉姆斯菲尔说,让约翰陪他再到岛上转转,这么多天没有接触陆地,他已经很想念了。苏苏自然嚷着要一块儿去,他父母知道拉姆斯菲尔是想和约翰单独谈谈,再度解开儿子的心结,就用眼色把苏苏止住了。苏苏很不高兴,气哼哼地瞪着哥哥。

两人一块儿到岛上,还像上次一样,两串脚印在沙滩上延伸,一串较小较深,一串较大较浅。他们涉过浅浅的环礁湖,湖水还是那样清彻,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水中倏然来去。拉姆斯菲尔首先问了他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约翰,什么是圣禁令?给我详细讲讲。”

约翰愕然望着他,雷齐阿约不知道圣禁令?然后他才悟到,拉姆斯菲尔已经坦率地说过他并不是海豚人的先祖,所谓“圣禁令由雷齐阿约所制颁”自然不是事实了。可能那只是女先祖覃良笛的说法,甚至是此后海豚人的附会或传说。这些情况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但此刻仍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当神圣的圣禁令与雷齐阿约失去关系后,拉姆斯菲尔头上的光环无疑有点褪色。他解释道:

“圣禁令是对海洋所有生灵颁布的,你知道,海豚人已经建立了在海洋中的绝对权威,但平时他们并不禁止虎鲸、鲨鱼等对海豚人的捕食,不干涉它们的‘天赐之权’。但只要颁布了圣禁令,那么在禁令所限的区域内和时段内,就不允许对海豚人的侵犯了。这种圣禁令是十分权威的,但使用很谨慎,只在四力克期间使用。我想唯一的例外,就是上次戈戈送你时短时使用过。”

“虎鲸、抹香鲸、鲨鱼都能理解和遵守圣禁令?”

“鲸类是没问题的,它们的智力足够理解了。鲨鱼是个笨家伙,禁令在它们中间不好实施。不过,经过这么多年的惩诫,它们也基本上知道了,不敢在圣禁令期间闯祸。对海豚人有威胁的还有大章鱼、有毒的海蛇、剧毒的水母等,它们的智力根本记不住这些东西,再惩罚也不行。不过,章鱼多在深海,有毒生物也不主动攻击海豚人,所以它们可以不加考虑。”

这番解释让拉姆斯菲尔真切了解了海豚人在海洋中的霸主地位,无怪海人这般衰落。他阴沉地问:“圣禁令的保护包括你们海人吗?”

“当然,雷齐阿约是两个种族的共同祖先嘛,海人也有发布圣禁令的同等权利。不过,一般都是由海豚人来发布,海人从没单独使用过。”他想了想,补充道,“海豚人也没有单独使用过,他们的发布都是涵盖两种人类的。”

“怎么发布?”

"由海豚人百人会长老公布雷齐阿约制定的敕令,再由座头鲸用低频声波向四大洋传送。敕令的内容很简单,翻译成海人语(也就是英语)是这样的:

尔等吞吃海豚,

本乃天赐之权;

禁令颁布之时,

只是暂脱暂断;

且自按捺本性,

与吾同乐同观;

如有违令之徒,

严惩决不从宽!"

约翰笑着说:“这些译文是270年前传下来的,听着很古怪,是不是?”

拉姆斯菲尔也不由笑了。他与覃良笛相处了18年,已经对她母族的文化有所了解。这篇文告分明是她写的,是袭用中国县太爷发文告的口气,而且必然是先用汉语写好再翻译成英语。他笑道:

“是有些古怪,我不相信,虎鲸和鲨鱼能听懂这些怪里怪气的话。”

“它们当然听不懂,但也无需听懂,只用记住这段文告的音调音节就行了。它们对旧鲸歌很熟悉的,只要听到这段与以往不同的、怪里怪气的鲸歌,就知道圣禁令颁发了。或者说,它们连什么是圣禁令也不知道,只用知道这段怪里怪气的鲸歌一响,它们就不敢吃海豚人了,否则就会有一大群训练有素的海豚人合力攻击它,让它得到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教训。”

拉姆斯菲尔想想,真的是这么个道理,不禁哑然失笑。但笑过之后是异常的沉重。他说:“约翰,我这几天看了海豚人社会的运作,又听你讲了圣禁令的详情。看来海豚人已经在海洋中牢牢建立了支配权。他们羽翼已丰啊,不是几支乌齐式冲锋枪、几枚深水炸弹所能对付的。”

约翰恚怒地说:“那海人只能认输啦?永远做海豚人的附庸?”

拉姆斯菲尔叹口气,问:“你能找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人?给我说实话,不要虚的。”

“你去深海这几天,我尽量联络了一些人,现在,能够靠得住的有十七八个人。我想,如果我多跑几个地方,时间再长一些,联络100个人问题不大。”

拉姆斯菲尔苦笑着:用这寥寥100人去对付6500万海豚人?且不说海人中还有不少会支持海豚人的。而且――说实话,如果不考虑族群因素而在海人和海豚人中找朋友的话,他只会找大度优雅的索朗月,活泼可爱的苏苏,壮烈死去的索吉娅……而不会找这个目光阴沉、心理阴暗的约翰。不过――毕竟约翰才是人类的嫡系后代,他的阴沉阴暗也是目前的处境逼的,这点应该理解他。拉姆斯菲尔说:

“约翰,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不过看来我们只有另辟新路了。”对下面的话是否要说出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了约翰,“你知道,我在陆生人社会中是战略导弹核潜艇的艇长,那是陆生人类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武器,一艘核潜艇便可造成上千万人的死亡。在天文灾变后,我们把它很好地封存了。当然,已经过了近300年,那些武器很可能已经不能使用,但我想回去看一看。如果还能用,我们就有了足够的筹码。”他赶忙解释,“当然,我们不会真的使用它,那太残忍了,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使用它的。但可以拿它当筹码与海豚人谈判,让他们为海人让出足够的生存空间。”

“真的?”约翰两眼放光,回忆片刻后说:“对,在海豚人外脑信息库中有这样的信息,我听说过,但觉得那只是无用的垃圾资料,全忘光了。你说得对,我们不会把海豚人杀光,只要求他们让出足够的生存空间。”他真诚地说,“雷齐阿约,你真有办法,你真伟大,谢谢你。”

拉姆斯菲尔在心中叹息着,不知道这个设想能否实现,而且――从心底说,他也不愿意对索朗月和索吉娅所属的种群使用核武器。但这一切只是为了人类基因的繁衍,这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律条,在冥冥中控制着世间所有生物的行为,连万物之灵的人类也不能例外。想想这些,他的心里多少坦然了一点。他对约翰说:

“那就这样定吧,你继续联系志同道合的人,但一定不要走漏了风声,切切!我会和索朗月联系,想办法回到原美国圣地亚哥潜艇基地去看看――可惜,要想去那儿,又只能借助于海豚人的力量,你们没有长途迁移的能力。”

让海豚人帮他去干伤害海豚人的事——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卑鄙,所以他的情绪十分沉闷。约翰心中也很不快,拉姆斯菲尔所说的海人的无能是客观事实,无法否认的。他看看拉姆斯菲尔,也没有再说话。

2

小岛上可以感到节日的气氛。海人日常的捕猎是以家庭为单位,而不是像海豚人那样由几个族群联合,所以平时海人的社会交往不是太多。但这些天,他们常常聚在一个海区里,为齐力克做准备,更多的是亢奋的谈论,是对上届海豚人体育明星的回忆。最亢奋的是小孩子,像贝蒂、鲍勃、乔治等,在他们嘴里不时蹦出深潜冠军岩苍灵、搏击冠军岩夫林等人的名字,拉姆斯菲尔听到“搏击运动”这个名词时,觉得很好奇,海豚人又没有双手,该如何搏击呢,用嘴咬吗?不过他没有问,反正很快就要目睹了。也听到有人提到水上巴锐明星索朗月,看来索朗月在这方面也是顶尖的运动员。

出发的这一天到了,全岛的男女老幼全都下水,向深海游去,他们的“远洋轮船”在那儿等着呢。拉姆斯菲尔数了数,全岛只有150多人,与壮观的海豚人群相比确实有些凄凉。苏苏知道陆生人不适宜长距离的游泳,要来带拉姆斯菲尔游,但约翰抢了先,他说:

“苏苏,让我来吧,我比你的力气大。”

他一手托住拉姆斯菲尔的腋窝,轻松地游着。途中他低声说,在他们右边游的十几个年轻人就是他串联过的同道,有弗朗西斯、克来因,布什等。当他指着这些人一个个介绍时,被指的人就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拉姆斯菲尔把他们的面孔记下,说:

“我知道了。”

他们刚到达指定的海域,“轮船”也到了,这次不是虎鲸,而是一对蓝鲸。远远就看到两股冲天的水柱,有近10米高,喷气声响过火车的汽笛声。一头鲸的水柱刚息,另一头鲸的喷水柱又窜出来。然后是两个巨大的尾巴,在水面上高高翘起来,又拍下去,溅起冲天的浪花。它们游近了,庞大的身形真让人瞠目,大约有25米到30米长,全身体表呈淡蓝色,背部有淡色的细碎斑纹,胸部有白色的斑点,腹部带有赭石色的黄斑。头相对较小而扁平,头顶上有2个喷气孔,很大的嘴巴,嘴里没有牙齿,上颌生有黑色的须板。很奇怪的是,它们的上颌部都有一块白色的胼胝,那儿曾经是生长毛发的地方,后来,毛发都退化了,留下一块疣状的赘生物,就像是戴着不同形状的“帽子”。背鳍特别短小,鳍肢也不算太长,有四个脚趾,整个身体呈流线形,尾巴宽阔而平扁。

这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大的动物,体重能达到200吨,比最大的恐龙还要大。这得益于两点:第一,它们是水生的,水的浮力抵消了重力,使它们不致因自身的重量而压溃;第二,它们是用肺唿吸的,身体虽大,内部各器官还是能得到充足的氧气,而用鳃或体表唿吸的水生生物如鱼类就无法达到这样的体积。所以,单从体积来说,蓝鲸是进化的巅峰之作。不过在陆生人时代,由于人类贪婪的捕杀,这种巅峰之作已经接近灭绝,只是在陆生人基本灭绝之后,它们才得以复苏。

这会儿它们停在海人群之前,身躯浮出水面,背部就像是一块岛域,海水哗哗地从上面向下奔流。它们用小眼睛安静地打量着这片人群,不等吩咐就掉转头,安静地待着,就像是说:船已经靠岸了,请旅客上船吧。

海人们爬上去,150个海人坐在两条蓝鲸背上,“甲板”上还是显得空落落的。杰克曼没有上来,他这会儿在两头鲸的前边,用海豚人语急骤地吱吱着。因为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拉姆斯菲尔想,肯定是代表海人族向它们致谢意吧。少顷,杰克曼游过来,爬上鲸背,两条蓝鲸就开始起动了。

船开得非常平稳,速度比虎鲸要慢,拉姆斯菲尔估计,每小时大概有十一二海里。向身后看,鲸船所过之处碾平了波浪,留下两条宽宽的水道,颇为壮观。这两只蓝鲸肯定是一对夫妻,刚才在水下,拉姆斯菲尔看到它们中有一只有乳沟(乳头藏在乳沟里),另一只则没有。这会儿它们并肩游着,不时用身体轻轻触擦一下,大概是表示夫妻之间的柔情蜜意吧。他不知道这对夫妻的年龄,蓝鲸寿命很长,最长可过百岁,除了人,它几乎是哺乳动物中的长寿冠军了。

海天辽阔,两条大鲸载着快活的乘客,从容地碾平波浪。这是一副恬静平和的画面,而蓝鲸的气度更使人联想到王者之气、王者之尊。拉姆斯菲尔不禁想起人类大肆捕杀各种鲸类时的情景。那是十分残烈贪婪的,曾有捕鲸船只取抹香鲸的鲸脑,而把庞大的鲸尸留在水里喂鲨鱼。他记得,尽管后来陆生人的环保意识已经逐渐提高,但在陆生人灭绝时,海洋里的蓝鲸数量只剩下不足2000只了。

这些天,在与索朗月族人的交往中,他已经触摸到海豚人对陆生人的鄙视,至少是疏离感吧,尽管他们是陆生人创造的。他们非常尊重雷齐阿约,所以谨慎地藏着这些看法――雷齐阿约也是陆生人啊。但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想法是无法全部遮掩的。

这种骨子里的疏离让拉姆斯菲尔很不好受,也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他帮助海人夺回霸权的决心。但是,平心而论,他无法为此而指责海豚人。海豚人的这些潜意识大概与豚鲸类的悲惨历史有关吧,人类的极度膨胀确实使自己成了所有生物的敌人。

苏苏这会儿可不会再让哥哥 “占领”拉姆斯菲尔了,一直靠着他,挽着他的臂膊。杰克曼夫妇坐在旁边,约翰和他的十几位同道坐在稍远处。岛上其它人都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拉姆斯菲尔,但没人先开口交谈,看来他们对“雷齐阿约”很敬畏的。两岁的小贝蒂和6岁的小乔治挤过来,仰着脸看“雷齐阿约爷爷”。拉姆斯菲尔已经知道,小海人在一岁时就能在水里自如地游泳,比人类幼儿的生存能力强多了。他前天曾伴小贝蒂游过,几乎赶不上那个小家伙的速度。他想这不奇怪,小海人生下来就生活在水里,等于把在母亲羊水中的10个月学习经历也加上了,而且,由于海水的浮力,他们小小的双腿不用支撑身体的重量,当然比陆生人幼儿学走路要快。这也是270年来的进化成果吧。当然,他们与海豚幼儿相比又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拉姆斯菲尔扯起一个话题:

“小贝蒂,小乔治,你们也参加比赛吗?”

两个小家伙骄傲地说:“当然!”

拉姆斯菲尔转向大家:“你们都在运动会上有项目吗?”

大人们笑着摇摇头,说他们全都会参加,但都是业余的。四力克运动会都有一个“大参与”时段,这段时间内每个海人都会参加进去,表演某个项目,但不记在正式成绩上,而且,此刻常常是运动员远远多于观众。“海人在水里的能力比海豚人自然差远了,没法比的。”

拉姆斯菲尔安慰他们:“但你们比我已经强多啦!我和杰克曼、约翰、苏苏并肩游过,真的十分羡慕他们的泳技,还有小贝蒂,我连她都追不上。”

贝蒂反过来安慰他:“不用难过的,你是陆生人嘛。”

她的口气让杰克曼和安妮都笑了。拉姆斯菲尔拍拍身下柔软的鲸背:“也真难为它了,坐上人之后,只能在水面游而不能下潜。它们怎么捕食呢。”

苏苏笑着说,这倒不用替它们操心。蓝鲸的食物是丰富的浮游生物,主要是磷虾等,它们一路上把海水吞进去,再把食物滤下来,所以,行进并不耽误它们的进食。像是为她的话做证,身下的蓝鲸再次喷水了,10米高灼热的水柱向他们罩下来,响亮的喷鼻声似乎使身下的“甲板”都在颤动。

蓝鲸已经游了五个小时,该让它们休息了。鲸背上的海人唿喊一声,都从鲸背上滑入水中。那条雌鲸背上已经空了,它快活地高高扬起尾鳍,潜入水中,就像是人们在坐车坐困后舒展手脚。雄鲸背上只余下拉姆斯菲尔和苏苏一家,拉姆斯菲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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