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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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震动了海拉,她努力思索着。保罗捧起她的脑袋仔细端详,又深深吻吻她的额头:“海拉,咱们共同努力,把这些阴影忘掉,好不好?你要相信,明天的太阳会更灿烂。”海拉被说服了,其实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责备是不公平的,爸妈真心爱她,愿意为她作出任何牺牲,这十几天的幽闭生活是特殊原因造成的。她伏在爸爸怀里,轻声说:“爸爸,我爱你,也爱妈妈。”保罗欣慰地笑了:“还要爱世人,爱所有的人。”

海拉抬起头怀疑地看看爸爸,保罗立即猜到了她的思维--她一定是想到了埃德蒙。于是他赶忙修改了自己的话:“爱所有的……好人。”

海拉点点头:“我会努力作到的,我一定能作到。”

这个晚上,海拉又变回那个快活的小女孩,骑在爸爸膝盖上,絮絮诉说着小女儿的心曲。她问了爸爸的“那个妻子和儿子”的情况,埋怨他没把吉米哥哥领来和她玩。她问爸爸,你能不能让我长慢一点,我长得太快了,就像是乘着赛车去看迪斯尼公园,还没来得及看看周围的风景,汽车就刷地开过去了。爸爸,你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你一定能办到的。

保罗说我努力试试吧。

海拉又说,你说我长到8岁,也就是正常人的24岁时就会停止生长,变得和正常人一样。对吗?如果那样,就让我快点长到8岁吧。

保罗打趣地说;那我该满足你的哪个愿望?如果我是阿拉伯魔瓶里的神灵。海拉问:等我变成正常人,我也会找一个丈夫,生下几个孩子吗?问话时她并未显得羞涩,而是很严肃的样子。

保罗点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可是,我的孩子们会不会也有这些……不正常呢。

保罗被难住了,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不算什么问题,你的不正常并不是疾病,人们会逐渐习惯的。

最后海拉睡着了,趴在爸爸胸膛上睡着了。屋内没有开灯,窗外投进来的月光斜照着海拉的黑脸蛋。保罗小心地托起她,送到床上。她的嘴角微含笑意,保罗忍不住吻吻她的额头和眼睛,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这个小精怪,她既成熟又幼稚,你没办法弄清她是3岁还是18岁。保罗欣慰地想,不管怎样,今天我把她心中的魔鬼驱走了。

但愿魔鬼永远不要回到她身边。

但半个小时后保罗就发现,魔鬼并没有离开她,就在父女欢谈时,魔鬼还在屋里窥伺着呢。

6

从海拉的卧室里出来,保罗先去卫生间小便。他也困了,两眼干涩沉重。在轻松的慵倦中,他的心底仍有隐隐的不安。没错,他描绘了一个光明的未来,并成功地让海拉信服了。但你真的能做到吗?恐怕很难。不是因为别的,不是他不爱海拉,不是这个世界太愚昧,太缺乏爱心。不,都不是。原因恰恰在于海拉。不管怎么说,她的确是人类中的异类,很难把她嵌进人类社会现成的模板中去。她的前途仍有太多的不确定。

路过客厅时,忽然听见响动。他警惕地问:“哪一位?”同时揿亮电灯。他看见伊恩从沙发中站起来,低声说:“是我。我已经等你许久了,见你和海拉谈得尽兴,就没有打扰你们。”保罗狐疑地走过去。已经是夜里12点了,他有什么急事?伊恩在微笑着,但笑容中多少有些尴尬。保罗暗暗给自己的警惕性上了两把弦,坐在伊恩对面:“有什么事吗?夫人的病情有没有变化?”

“没有,今天的病情相对稳定一些。”

4年前,正是伊恩的一个电话使保罗有了这些遭遇。说起来,海拉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全是缘于伊恩和老约翰的一条计谋,这肯定不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但若说它是不幸,未免对海拉不公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保罗不想埋怨伊恩,但在心底多少有点鄙视他。3年来,这位志大才疏的伊恩一直扮演着经纪人的角色,这个工作本身倒无可指摘,问题是,当你屈从于金钱时,嵴梁骨就很难挺直了。伊恩随意闲聊着,问候了维多利亚和他的儿子:“是叫吉米吧,记得他快8岁了,对不对?我想他和海拉差不多一样高吧。”

保罗微笑道:“他们都很好。我想你找我一定有事吧,不必客气,请讲。”伊恩停顿片刻后说,“保罗,我在你的阿巴拉契山中寓所时,看见海拉的右手食指受伤了。”保罗立即崩紧了全身的神经。他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对,早就痊愈了。海拉的新陈代谢速度比较快,你是知道的。”

伊恩盯着他:“当时在场的警官波利事后告诉我,海拉在极度恐惧中,把半截食指嚼碎了。”保罗笑着摇摇头:“过甚其词了,不过她确实把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伊恩又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无奈地说:“保罗,你不必瞒我了。前些天我为海拉检查了身体,她的左肾已经复原如初。我曾怀疑埃德蒙盗卖的并非海拉的肾脏,但我费了很大力气找到那只肾的接受者,抽取了几个肾细胞作DNA检查,证明确实是海拉的。所以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海拉具有很强的器官再生能力,这个成功甚至远远超出我们四年前的预料。”

随着他剥茧抽丝的叙述,保罗的心逐渐抽紧,冰冷沉重的恐怖之云从头顶慢慢沉落。他打手势让伊恩住口,蹑手蹑脚来到女儿卧室旁,轻轻推开门。女儿睡得正熟,鼻息声沉缓而均匀。他轻轻把门关严,回到客厅,带着毫不掩饰的鄙视,切齿道:“希拉德先生,你想干什么?你又耐不住寂寞了吗?”

深夜,苏玛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努力睁开涩重的眼皮。是爸爸,他站在床边,护士帕米拉低声同他说话。苏玛趿上拖鞋走过去,爸爸回头歉然道:“把你惊醒了。今天有一项重要的商务谈判,刚刚结束,我想再来看看多娜。”苏玛低声说:“今天进行了高压氧舱治疗,有所好转,也曾清醒过一段时间。”病人已十分消瘦,面颊上有很重的黄疸色,睡梦中偶有扑翼性震颤。约翰向护士点点头,走过来疼爱地说:“苏玛,回自己房间睡吧,这儿有轮班护士,用不着你的。”

“我知道,我只是想陪母亲走完最后的路。”

两人都沉默了。多娜的病已属不治,这是专家们的一致意见。苏玛拉爸爸坐下,苦涩地说:“我要陪着她。有了海拉后,我才更加体会到母爱,这些天我常常在梦中回到过去,变回到三四岁、七八岁的女孩,在妈妈怀里撒娇。”

约翰叹息道:“她真的很爱你。你刚学会爬的时候,有一次把额头碰伤了,多娜很生自己的气,那天她爬遍整个房间,她说要用女儿的视角来看看,地上有没有危险物。”

苏玛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眼眶湿润了。老约翰摇摇头:“她就要走了,谁也代替不了她的命运。苏玛,我后悔3年前没顶住社会的压力把那项研究进行下去……不说了,”他站起身,“现在悔之已晚。”

他步履沉重地走了。那晚苏玛彻夜无眠,某种尖锐的痛苦使她辗转不宁。她真希望自己也像母亲一样失去意识,陷于昏迷,而不要神智清醒地忍受这种良心上的锯割!爸爸的话实际上挑明了一个事实,一个她在潜意识里一直躲避着的事实:只有女儿的肝脏能挽救母亲的性命。

海拉有再生能力,她会很快长出新的肝脏,不会为此丧命,父亲很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一点。她该怎么办?她决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器官供应者--可是,这无异是在谋害自己的母亲啊。她呻吟着,继续在床上辗转。

希拉德先生,你想干什么?你又不甘寂寞了吗?

保罗冷笑着,把尖刻的诘问像投枪一样,掷向对方的心窝。伊恩没有大动肝火,苦笑道:

“你知道,目前要想挽救夫人生命唯有此法了。如果我有一份备用肝脏,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去--而且这个举动会受到全社会的赞美。那你为什么不让海拉享有这个荣誉呢。她很幸运,是世界上唯一具有再生能力的人,割下肝脏只需10天就能再生。现在你要哪种选择,是给海拉增加点无关紧要的小痛苦,还是眼睁睁看着多娜死去?”

“你不觉得自己的主意有太浓的血腥味儿?”

伊恩痛快承认:“是有一些血腥味儿,我不否认。但道德本身是由无数的怪圈组成,正是某些残忍导致了人道主义。医学发展初期曾用过无数实验品,‘虽然’那是些下等人,是奴隶、罪犯和外族人。15世纪初,罗马教皇英诺圣特病重时,意大利米兰的医生卡鲁达斯曾割开三个小孩的脉管给教皇输血,三个无辜的孩子全死了,教皇本人也随即窒息而亡。这件事实在残忍,令人发指。但从另外的角度看,正是这些残忍的尝试最后导致了输血术的成功,挽救了无数生命。保罗,依你的睿智,你不会看不到,这件事是不可阻挡的,至多20年后,器官更换术就会像输血术一样普遍。咱们何妨作那个教皇英诺圣特呢。”

保罗觉得,一种绝望的愤怒在心里聚集,甚至不是恨伊恩,而是恨自己,因为他快要被说服了。但他又明明知道这种想法极其丑恶。他咬着牙问道:“谁能保证,割去一个肝脏并不危及海拉的生命?不错,她被割去的肾脏是再生了。但在一个肾脏被割去时,还有一只在工作,在维持着身体各系统的运转,这才给了另一个肾脏重生的机会。”伊恩很快接口道:“这点不必怀疑。夫人已经进行过两次换肝手术,每次的复原期远远超过10天。也就是说,至少有10天她是在无肝的条件下生活,照样挺过来了。”

保罗忽然悟到自己的失言--他的话等于承认了“割下海拉肝脏”是正当的,他已经在讨论手术的安全性了!这使他羞愧无地,恨不得拿一把尖刀捅到自己肚子里--当然要先捅了面前这个口若悬河、厚颜无耻的家伙。他向卧室扫去一眼,用手势止住伊恩的雄辩,决绝地说:“不必费口舌了。我决不会同意这么干的,除非你先派人把我暗杀了。”伊恩冷冷地说:“恐怕用不着这么干。海拉是你的财产吗?不要忘了,虽然是你激发的癌人生命,但你是受PPG公司雇用的,你对海拉拥有所有权或者监护权吗?”

保罗不愿再和他多说一个字了,冷淡地说:“咱们走着瞧吧。最后我只问一点,”他刻薄地说,“请问希拉德先生,你这么卖力,真的是同情罗伯逊夫人?还是为了罗伯逊先生给你的金钱?”伊恩的脸色微微发红,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客厅。保罗等他离开,轻轻推开海拉的房门。海拉仍在甜梦中,皎洁的月光洒在脸上,显得凹凸分明。突然一阵软弱袭来,保罗的眼眶湿润了,他低头吻吻海拉,无声地祈祷着:我的小天使,请给我力量,让我拒绝邪恶的诱惑吧。

一滴泪珠滴在海拉的脸上,她感觉到了,皱皱眉头,嘴角抽动两下,又翻身睡熟。保罗赶忙噤声,悄悄退出房间,把门掩上。

不,我决不会让人使用海拉的器官,我再不会听那些十分有蛊惑力的游说。我只要记住对海拉的爱就行了。

他听见匆匆的脚步声,心中一凛,起身迎到门口。原来是苏玛,她的精神显然不稳定,目光迷乱,步履慌张。他急忙问:“怎么了?”

苏玛止住脚步,掩饰地强笑道:“没什么,我突然想来看看海拉。她睡得好吧。”

“嗯,睡得很好。夫人呢?”

“妈妈也睡了,高压氧舱治疗后病情稍微好些。不过,她的病肯定无望了,除非……”她失口说出这两个字,立即慌乱地住口。保罗目光犀利地盯着她问:“伊恩去找过你?”“不,没有。”

“那么,是你父亲?”

苏玛言不由衷地否认:“不,父亲什么也没说。但是……我为母亲的病情焦虑,我真想把自己的肝脏献给她。”

保罗吃了一惊,搂住苏玛的肩膀坐到沙发上。思考片刻后,他委婉地说:“你妈妈决不会同意的,你也没有权利这么做。人的生命和死亡都是大自然赐予的,谁都无权轻抛生命,无权拿一条生命去救助另一条生命,即使是为了至亲。”他忽然觉得,在几天、几年的内心彷徨中,今天无意中踏上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说话也流畅了。“不仅是你,海拉也是这样。虽然她有再生能力,也不应该把她当成一个器官供应者。如果你母亲不幸去世,我们都会悲伤,但不会觉得良心上欠债。”

苏玛慢慢平静下来:“谢谢你的这番话。我要过去陪妈妈,你照看好海拉。”她走了,步履显然比刚才轻松一点。保罗也觉得欣慰,他躺到床上,很快入睡。但意识深处还有一小块地方顽强地醒着。一个声音轻轻地提醒他,刚才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也许是海拉刚才睡得太熟了?一滴泪珠落在脸上也没有把她惊醒,而在平时,她睡觉是比较灵醒的……保罗突然起身,半睡半醒地向海拉屋里走去。他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窥视着,海拉仍在床上熟睡,屋里很静,没有什么异常。但是……海拉床上的毛巾被却奇怪地鼓胀着,并且缓缓波动。保罗奇怪地看着,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他正想推门进去,海拉起床了,她似乎在梦游状态,步履迟缓地向卫生间走去。她身上的白色纯棉睡衣也鼓胀着,一头卷发变成爆炸式发型,根根直立。由于半睡半醒的迟钝,保罗一时没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海拉进了卫生间,关上门,然后屋内开始响起兹兹拉拉的响声,门下方的透气槽内紫光闪烁。保罗猛然醒悟,推开门大步跨进去,高声喊:“海拉!”

海拉在卫生间厉声喊:“爸爸不要进来!”

声音十分凄厉和急迫,保罗不由得顿一下,仍撞开卫生间的门。一团紫芒从面前闪过,射向墙壁上的金属衣架,那根镀铬管突然熔化了,就像是遇火的石蜡。门锁的球形捏手也不见了,地上多了一堆黄色的金属液,这会儿正在凝结。屋内有浓烈的臭氧味道。海拉垂手立着,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地下,过了一会儿,她勉强地低声解释道:“电压积得太高了,我只好把它放出来。”

她从父亲身边挤过去,默默上了床,似乎很快入睡了。保罗没有打扰她,把卫生间草草收拾一下,悄悄退出她的房间。

他想起女儿睡前两人的欢洽,但仅仅过了两个小时,海拉又被敌意重重包裹了!她体内的电压无疑是由仇恨转化的,这使人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是她听到了希拉德的谈话?

7

保罗和伊恩谈话时,海拉还没有睡熟。门没有关严,隐隐听见客厅有谈话声,听不清谈的什么。海拉并没有刻意去听,她还在回味刚才与父亲的深谈,她相信父亲已驱走她心中的阴影,明天的太阳会更灿烂。

嘤嘤不断的谈话声突然停止了,海拉也暂时拉回自己的思绪。她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来,把门推开一条缝,客厅柔和的黄色光亮从门口泻进来。海拉忙闭上眼睛,从睫毛的花影中,她看到一个人头向屋内窥视,似乎是爸爸。可爸爸为什么这样诡秘?

门轻轻关上了,这次关得严严实实。海拉心中的警觉忽然醒了,自从经历了那场可怕的灾难,她的心中始终保留着尖锐的警觉,即使熟睡中也是如此,就像雁群睡觉时留下的雁哨。她不怀疑亲爱的爸爸,但勃勃跳动的警觉催促她起来,去把事情搞清楚。

她在床上犹豫着。如果去偷听爸爸的谈话,未免于心不安,怎么对得起爸爸的亲情?但是扎在她心中的那根剌太深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考虑。她赤脚下床,悄悄走过去,把门慢慢拉开一条缝,听见爸爸正在生气地说:“谁能保证,割去肝脏不会危及海拉的生命?不错,她被割去的肾脏是再生了,但在一个肾脏被割去时,还有另一个肾脏在工作,在维持着全身各系统的运转,这才给了那个肾脏重生的机会。”伊恩--这个满脸微笑的恶魔!--很快接口道:“这点不必怀疑,夫人已进行了两次换肝手术,每次的复原期远远超过10天,也就是说,至少有10天她是在无肝的条件下生活,照样挺过来了。”这时爸爸站起来,打着手势让伊恩住口,向卧室扫过来一眼。海拉急忙关上门。她不用再听下去,她已经全明白了。

又有人看上了自己的肝脏,当然是为了那位罗伯逊夫人,苏玛的母亲,自己的外婆。她勉强拖着两条腿回到床上。外婆,她心酸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在多少童话中,外婆是慈详的化身,是母爱的倍乘,她会咧着没牙的嘴巴,把心肝外孙女搂到怀里,掏出所有好吃的东西--如果必要,甚至会掏出自己的心肝。

但我的外婆却盯着我的肝脏。

这还不是主要的,毕竟外婆没有同自己在一起生活过,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亲情,也没有血缘关系。海拉在人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保罗和苏玛,或许豪森也算一个。她最看重的是这些亲人的态度--可是保罗,我的爸爸,他是什么态度啊。不错,他在反对伊恩的提议,但仅仅是因为担心这会危及我的生命,只要小海拉在割下肝脏后还能活下去,他就不会反对了。

我的肝脏会再生的,爸爸,你不必受良心的谴责了!

她的心头滴血,眼中却枯干无泪。莫非我今生今世都不得安宁,就因为我有器官再生功能?就像梅花鹿和獐子因为鹿茸和麝香被追杀?

她想起那些残烈的东方传说:在被猎人逼到绝境时,梅花鹿会在山岩上撞碎鹿角,獐子会低头咬掉肚脐。如果这只是传说,那么不久前她还看到一则真实的报道。某个东方国家(中国还是韩国?)发明了活熊取胆汁术,每月抽取一次胆汁,这一天成了熊的生死关。几个彪形大汉在笼外用铁钩钩住熊的身体,把它压在笼壁上,然后在熊腹上一个永不收口的孔洞里插上抽汲器。抽完胆汁,熊全身发抖,剧痛难耐,捂着肚腹蹲在地上喘息。每月一次啊,有一天,一只灰熊终于忍受不住这没有尽头的酷刑,狂吼着,用利爪撕开了自己的肚皮,把肠子甩了满地。其它熊栏里的黑熊看到了这一幕,悲愤地仰天长啸,天地为之变色。但养熊场的老板却着急地喊:“快剁熊掌!熊掌必须在活熊身上剁下才能入席!”

于是几个人冲进熊栏,用铁叉按住垂死的灰熊,剁下熊掌……

残忍而暴虐的人类啊。

悲伤退潮了,代之以愤怒和仇恨。我决不会做一个安分顺从的器官供应者,让别人在我身上零割碎剐。必要时我会学习梅花鹿、獐子和那头灰熊。但在这之前,我一定会给那些强盗们尽量添点麻烦,毕竟我还有个小小的武器:我的小紫蛇。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睡衣鼓胀着,头发呈爆炸状直立,颅腔和胸腔里憋得难受。她知道是怒火积聚了过多的静电,必须赶快释放到体外。她摇摇晃晃地走进盥洗室,关上门,右手食指对准黄铜捏手,把紫色的电芒释放出来。很奇怪,不是往常那种瞬间的紫芒,今天指尖和金属球之间淌着一条不间断的紫色河流,兹兹拉拉的响声连绵不断,金属球慢慢融化,一滴滴落在玛赛克地板上。随着紫色电芒的外泄,体内的压力逐渐减小。忽然听到爸爸的喊声:“海拉!”

虽然戾气满胸,她仍不加思索地喊道:“爸爸不要进来!”

不知道爸爸是否听见了,但他的脚步没有停,还是硬闯进来,在最后一瞬间,海拉疾速把紫芒转了方向,指向墙壁上的金属衣架。

只差那么0.01秒,她没有在爸爸的胸膛上烧一个洞。两人面色苍白地对视着,海拉冷漠地说了一句:“电压积聚太高了,我只好把它放出来。”

说完就走了。

保罗打开酒柜,取出一瓶威士忌,用牙咬掉瓶塞,大口大口地喝着。左胁处疼得钻心,那儿的衣服烧焦了,体侧有一道深深的乌黑的伤口。

如果那道电芒再偏右50毫米?……

伤口上结了一层焦疤,没有血迹。保罗悄悄到卧室换了衣服,把那件旧衣塞到垃圾袋里。刚才,他分明感察到海拉身体四周的电场,像宇宙以太一样,浸透了他的每个细胞。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死亡的寒意。

无疑,海拉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听到了伊恩的建议,于是,她的心理突然转向了,睡前谈话所建立起来的欢洽和信任,雪崩般瞬间崩塌了。

既然连父女间的信任也如此脆弱,更遑论他人?也许有一天,海拉会把仇恨的矛头对准全人类,而不是人类中的“坏人”。这种前景令人不寒而栗,因为,无论从智力还是从体力上说,海拉必将成为一个超人,她会把人类社会搅得乱七八糟。

我该怎么办啊,我的小海拉?

8

保罗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伊恩正在向老约翰汇报刚才与保罗的谈话情况。仍是在静思斋里,一束藏香安静地燃烧着,青烟燎绕。伊恩遗憾地结束道:“就是这样,保罗坚决不同意。你和苏玛谈过了吗?”

约翰摇摇头,他不想告诉伊恩:我谈了,我暗示了,但苏玛没有反应。这是有失尊严的。

“是否由我去和苏玛谈谈?如果想要手术的话,必须抓紧时间,不能再耽误了。”约翰沉思着,开始缓缓摇头。几分钟后他说:“算了,生死有命,我们顺从上帝的旨意吧。如果海拉有什么不幸,苏玛会伤心死的。再说,我对保罗作过承诺,我不能食言。不要折腾多娜了,让她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吧。谢谢你对多娜的关心。”伊恩心有不甘,但约翰作了一个手势:这是最后的决定。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伊恩走了,轻轻带上门。很长时间,约翰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语不动。他想,这件事一开始就犯了一个大错,不该让苏玛参与进来。现在,她和海拉已经成为一体,解拆不开了。约翰叹口气,在心中重申了自己的决定。他不想失去妻子,同样不想失去女儿,在两难选择中,只好尊重上帝的原意了。

9

熟睡中苏玛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摇撼她,睁开眼,她吃惊地发现是妈妈。母亲表情恍惚,脸上浮着奇怪的笑容。她惊叫道:

“妈妈!”

妈妈已经昏迷近10天了,她怎么能突然离开病床走到这里?妈妈显得很年轻,穿着过去爱穿的一件淡紫色的长裙,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嘘,不要惊动别人,我是来同你告别的,我要上天堂了。”

她言笑盈盈地说。苏玛明白妈妈说的是真话,她马上就要到另一个世界上了。苏玛的眼泪滚滚而下,违心地劝慰着:“妈,不要这样说,你一定会复原的……”

妈妈摇摇头,她无言地、但明白无误地说:不要说这些废话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个结局。妈妈忽然向她身后望去,低声说:“只有一个办法了。”

苏玛扭回头看见了海拉。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她肯定刚淋浴过,浑身赤裸,皮肤上挂着水珠,黑得油光发亮。她的胸部和臀部已经发育起来了,坚挺饱满,显示出黑人少女特有的健美。这会儿她正站在窗前,默默地望着窗外,但苏玛知道,她肯定在侧耳听着这边的谈话。

苏玛泪眼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妈的脸上是垂死之人的企盼,海拉身上罩着一触即发的敌意。两边都是她的亲人,她不愿伤害任何一个。很久她才痛苦地说:“妈,我真想把自己的肝脏献出来……”

妈妈失望地摆摆手:“算了,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海拉肯定听见了,她的头发渐渐直立,蓬开,一束紫芒从她手指上泄出。苏玛十分惊恐,但束手无策,她怕母亲受到海拉的伤害……忽然母亲转身走了,转眼间飘然而逝。

母亲去了,已经离开了人世,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她大声唤着母亲,但忽然之间失音了,她在幽冥之地无声地呐喊着……有人摇撼着她:“苏玛,苏玛,快醒醒!”

苏玛睁开眼,帕米拉正站在面前,焦急地唤她。她很久才走出梦景,一翻身坐起来,急急问道:“妈妈怎么啦?”

“夫人清醒了,她要见你,请你快去吧。”

看着帕米拉欲说又止的表情,苏玛知道母亲的清醒不是什么好事,肯定是濒死者的回光返照。她匆匆走进里间,残存的梦景还在咬啮着她的心房。母亲真的醒了,目光十分明亮。父亲身边是格罗得神甫,他刚为母亲作了临终忏悔。看见女儿进来,多娜抬起头,示意她坐在身边。约翰也用目光示意:去吧,孩子,去同母亲诀别吧。妈妈的嘴唇抖动着,苏玛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离开海拉和保罗……建立自己的生活……”

苏玛心酸地点头:“我知道了。”

多娜看来还不相信她的话,她凝聚最后一丝气力,再次郑重地重复着,就像宣读一个可怕的神谕:“离开海拉!……”

声音的凄厉使苏玛打一个寒颤,她不愿让母亲难过,用力点头:“妈,我听见了!”多娜放心地笑笑,头颅歪向一旁。医生和护士急忙冲过来抢救,但大家都知道回天无力了,病人永远闭上了眼睛。老约翰没有说话,把女儿紧紧搂到怀里,他的眼角闪着泪光。

10

海拉寂寞地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从卧室到图书馆,从游戏室到客厅。

那天晚上,海拉最初不知道自己伤了父亲。一直到一个小时后,她偶然看见爸爸站在穿衣镜前,正困难地包扎着自己的左胁,那儿横着一道焦黑的伤口。不用说,这是自己造成的,如果这道电芒再偏右5公分……海拉感到震惊和疚悔,忘掉了对父亲的敌意,走过去轻声喊:“爸爸……”

爸爸回头瞥了一眼--目光中含有多少无奈!他自己包好伤口,困难地穿上外衣。两人对面相视时,似乎都无话可说。可是想想三个小时前吧,那会儿海拉坐在爸爸膝盖上,有说不完的话语。停了很久,保罗才轻声说:“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旁人,连妈妈也不要说。听见了吗?”

她知道爸爸是好意,但仍禁不住涌起一团戾气。爸爸无非是说,我是一个危害人类的巫婆,但他爱我,他要我把露出来的一只爪子盖起来。她冷冷地说:“何必隐瞒呢,最好的办法是把我关在一间铁屋里,你说是吗?”

爸爸盯着她,深深地叹口气,走了,从那时起就没有见他。

这两天,只有玛亚陪着她,连玛亚也感到了烦闷,不停地低声吠着,扯着她的衣角往外走。她烦燥地喝斥着,玛亚委屈地摇着尾巴溜到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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