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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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鲁娅已经完全平静了。她到浴室里洗把脸,还稍稍补了妆,穿上睡衣回到床上。隐约听见小姐屋里传来谢先生高亢的笑声,看来他已经恢复正常,很可能田歌妹妹终于顺从了他,给了他想要的快乐。本来,田歌这几天的矜持太强人所难了。
玛鲁娅躺在床上,丝毫没有睡意。那间屋子里的笑声来得太快了一点,让她隐隐感到不放心。她迟疑很久,终于悄悄下床,赤脚走到田歌的卧室。屋内没有什么动静,她在门前又迟疑很久,轻轻扭开门锁。沉重的橡木门无声地推开了,屋内没有点灯,谢先生全身赤裸,伏在床上,身体下面露出田歌白晰修长的双腿。这会儿谢先生正歪着头伏在小姐颈上亲吻。玛鲁娅脸庞发烧,急忙掩上门,溜回自己的房间,一边调侃地想,谢先生总算如愿了,难怪他刚才在高声大笑呢。
她很快堕进朦胧的浅睡。但不知怎的,谢先生亲吻女主人的姿势顽固地留在梦景中,因为它比较怪异,那就像是……猎豹在咬着羚羊的脖子。在回忆中,她似乎闻到屋里甜甜的血腥味儿……她立即睁大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这些全是荒诞不稽的梦景,但不管怎样,我要去看看才放心。
她战胜了恐惧,轻轻拉开自己的房门。她已经不用去了,眼前的景象足以告诉她一切。全身赤裸的谢豹飞正在船舷上狂乱地奔跑,腹部分明有暗色的血迹。玛鲁娅按捺住心头的狂跳,等谢豹飞跑到对侧船舷,她立即溜到船长的卧室,急急地擂着房门,直着嗓子哭喊:
“船长,船长!小姐一定出事了,快点起来!”按照千尼亚港一位船员的指点,水上飞机向海面一路搜索过去。等找到田歌号已是凌晨两点了。驾驶员指着下方越来越大的船体,肯定地说:
“没错,肯定是田歌号,幸亏它的外形比较特殊,否则还真的难以找到呢。”
田延豹感激地说:“谢谢,你这样尽责,我会补偿你的。”
“不必客气,我们都是科斯迪斯的朋友。”
他们随即就发现了异常。田歌号并不是单独停泊,还有一艘快艇泊在旁边,是一艘警艇,警灯不停地闪烁着。两艘船上都有人影在晃动。田延豹的心揪紧了,心中曾经萌生过的隐隐的恐惧又忽然袭来,恐惧逐渐膨胀,塞满他的胸臆。飞机驾驶员不解地咕哝着,在两艘船的上方盘旋一圈,溅落在附近的水面上。警艇很快开过来,靠近他的水上飞机,一个长着黑胡子的希腊警察在船舷上大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来这儿干什么?听了田延豹的解释后,他用无线报话器同上司交谈了两句,探过身大声喊着:
“请田先生上船吧!”
田延豹交代飞机驾驶员在此地等候,他急忙跳到船上,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急急地问:“先生,出了什么事?田歌还好吗?”
这位警察一言不发,仔细地对他搜了身,带他来到游艇。游艇上弥漫着不祥的气氛,警察在几间卧室里出出进进,一位穿着船长服的男人搂着一个抽噎的姑娘,在轻声安慰她。警察把他带到餐厅,年轻警官提奥多里斯严厉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更加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尤其是追问他为什么“恰在这时”赶到凶杀现场。田延豹的眼前变黑了,声音喑哑地连声问:“凶杀现场?是谁被害了?是谁?”
提奥多里斯确认来人是田歌的亲人,并且与凶杀无关之后,才遗憾地说:
“是田小姐被害,凶手已经拘留。是船上的女仆发现的,船长报了警。可惜我们来晚了,你妹妹是一个多可爱的姑娘啊。”
提奥多里斯警官带他走进那间豪华的卧室,蜡烛形的镀金吊灯放射着柔和的金辉,照着那张极为宽敞、洁白松软的卧床。那本该是白雪公主才配使用的婚床,现在,田歌却躺在白色的殓单下面。田延豹手指抖颤着揭开殓单,田歌的头无力地歪着,黑亮的长发散落一旁。她眉头紧皱着,惨白的脸上凝结着痛苦和迷惘。也许她至死不能相信命运之神对她如此残酷,不相信她挚爱的恋人会这样残忍。
再往下是赤裸的肩头和乳胸。田延豹放下殓单,声音嘶哑地说:“让我为她穿上衣服吧,她不能这样离开人世。”
死者身上的犯罪证据已经取过,也拍了照片。警官同情地看看他,点头应允,退出房间,让希腊女仆过来帮忙。女仆从浴室端来热水和浴巾,眼神颤栗着,不敢正视死者。田延豹低声说:
“把热水放下,你到一边去吧。”
他轻轻揭开殓单,姑娘的身体仍如美玉般洁白而润泽,乳胸坚挺,腰部曲线流畅,是一尊完美的艺术品。但她身上布满伤痕,像是抓伤和咬伤,脖项处有两排深深的牙印,已经变成紫色的淤斑。脸色惨白,没有了生命的灵光。她的下身浸在血泊中,血液已经粘稠,但还没有完全凝结。田延豹细心地揩净她的身体,在衣橱中找出她从家里带来的一套白色夏装,穿好。最后他留恋地凝望着田歌的面庞,轻轻盖上殓单。
田延豹没有急于离开,他双手支额,坐在妹妹灵前,眼眶中枯干无泪,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门口的玛鲁娅倚在船长身上,两人同情地看着这位被悲伤蹂躏的兄长。田延豹忆起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囡,一个站在弄堂口等哥哥放学的5岁女孩。她曾用细心收集的剪报激励他去奋斗,在他折翼归来后,又用爽朗的笑声抚平他的伤痕。他想起奶奶最疼爱田歌,说她是只快乐的小百灵,心地善良,“听她一笑就能解千愁!”现在,他怎么有脸去见奶奶、叔叔和婶婶?
死神也没有征服田歌的美貌,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是中了魔法的白雪公主。她去得太匆忙,在这个世上没有享受过丈夫的爱抚,儿女的呢喃。她的眉峰中锁着悲愤,双唇失去了血色,似在质问苍天昊土的不公。
田延豹在她灵前呆了有半个小时,慢慢平静下来。走出停灵间,他问提奥多里斯警官,凶手在哪儿,他想同他谈一谈。他苦笑道:
“放心,我不会冲动。你知道鲍菲。谢是本届田运的百米之王,告诉你,我也是曾杀入田径世锦赛百米决赛的运动员,我想以同行的身份同他谈一谈,以便妥善了结此事。”
提奥多里斯是个体育爱好者,恍然忆起此人,在温哥华世锦赛中,这位姓田的中国人是一个不幸的失败者。田延豹的悲凉打动了他,犹豫片刻,他破例答应了,带他走进隔壁的房间。谢豹飞被反铐在一张高背椅上,头发散乱,脸上有血痕,赤裸的身上披着一件浴衣。警官告诉田延豹,他们赶到时,谢豹飞似已精神错乱,绕室狂走,并没有逃跑的打算。不过警察在逮捕他时经历了相当激烈的搏斗。看押他的警察小声骂道:
“这杂种!真象一头豹子,力大无穷。”
田延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打量着他。凶手的目光空洞狞厉,没有理性的成份,牙关紧咬,嘴巴残忍地弯成弓形。田延豹冷冷地说:
“谢先生认出我了吗?我是田歌的堂兄,也是一名短跑选手,我们在东非草原见过面。小歌是我看着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娇憨的步履蹒跚的小丫头,长成快乐的豆蔻少女,又长成玉洁冰清的美貌姑娘。我总是惊叹,她是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钟天地灵秀于一身。坦白地说,没有那个男人不会对她产生爱慕之心。但我不幸是她的堂兄,只好把这种爱慕变成兄长的呵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后来她遇上了你,我庆幸她遇见了理想的白马王子,我这个兄长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来了。但是……”
在他用英语讲话时,提奥多里斯一直盯着谢豹飞。田先生沉痛的诉说丝毫未使那个杂种受到触动,目光仍是空洞狞厉,越过对面的谈话者,盯着不可见的远方。田延豹停顿下来,艰难地喘息着,忽然爆发道:
“我宰了你这个畜生!”
他象猎豹一样迅猛地扑过去。精神迷乱的谢豹飞凭本能作出反应,敏捷地带着椅子窜起来,但手铐妨碍了他的行动,在0.1秒的迟缓中,田延豹已经掐住他的脖子,两人连同椅子匍然倒在地板上。提奥多里斯和另一名警察先是愣住了,因为田延豹一直在“冷静”地谈话,没料到他会突然爆发。他们立即跳起来,想把两人拉开。但田延豹的双手像一双铁钳,无论如何也拉不开。眼看谢豹飞的脸已经变色,眼神开始发散,提奥多里斯只好用警棍对田延豹的脑袋狠狠来了一下。
田延豹休克过去了,两名警察这才把他的双手掰开。谢豹飞卡在椅子中间,头颅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斜垂着,就像一株折断的芦苇。提奥多里斯急忙试试他的鼻息,翻看他的瞳孔--他已经死了,他是被高背椅硌断了脖子。
提奥多里斯十分懊丧,狠狠地骂着自己:“蠢货!”在众目睽睽下让田延豹把在押犯掐死,上级绝不会为此给他奖励的。他没有好气地对手下说:
“还不快点抢救那个田先生?总不能让三个人全死光。”
船长和玛鲁娅过来了,玛鲁娅惊叫一声:“谢先生!谢先生!”她把鲍菲的头抱起来,但那双眼睛已经像死鱼一样泛白,那具强悍的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正在逐渐冷却。玛鲁娅泪流满面,船长痛苦地扭过脸,不忍看到这一幕连一幕的悲剧。
田延豹从休克中醒过来,昂起头,四处搜索着。他看到了谢豹飞的尸体,警察刚拉开悲伤的玛鲁娅,正在用尸袋装殓他。田延豹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了--提奥多里斯清楚地感觉到他体内的“卡哒”声,就像是影片拍摄中换了一个场景。田延豹的目光恢复平静,心平气和地伸出双手:
“请逮捕我吧。”
从鲍菲。谢手上取下的手铐铐在他的手上。提奥多里斯懊丧地向警察局通报了这个情况,局长在电话中把他痛骂了一顿:
“蠢货!你难道不知道死者的身份?百米之王,世界上第一个超人。各国记者都在发疯地找他,你竟然让他在你眼前送了命!”
另一个电话机急骤地响起来,局长怒冲冲地挂了这边的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位希腊高官,说应一位朋友之托寻找百米冠军鲍菲。谢,已查明他所乘坐的田歌号游艇泊在千尼亚港附近海面,请局长迅速派人搜索。局长懊恼地说:
“不必找了,我的手下正在他的船上,不过他已经死了,凶手已经拘留。这位凶手是来复仇的。此前不久,这位超人刚刚杀死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凶手的堂妹。”
电话那沉吟一会儿说:
“我的朋友将乘直升机过去,估计40分钟后赶到,你注意接待。”他补充道,“他是死者鲍菲的父亲。”
警艇和游艇启锚驶回港口。途中,一架迷彩色的直升机飞来,盘旋在游艇上空。游艇上没有可停机的空地,所以直升机悬停在空中,放下一架软梯,费新吾和谢可征从软梯上爬下来,旋翼气流猛烈地翻搅着他们的衣服。两具尸体并排放在船舷上,警察拉开尸袋的拉练,露出两个面孔。不管两人在死前是怎样的愤怒、绝望、癫狂,这会儿都被死亡的平静所包容。谢教授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失态,只有手指在神经质地抖着。
港口已经到了,四名警察抬着尸体走上码头。提奥多里斯监押着田延豹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带着锃亮的手铐,但神态十分平静。看见老费,他嘴角上绽出一丝微笑,点头示意。走过谢教授面前时,他丝毫没有悔疚之意,目光炯炯地盯着教授,作为苦主的谢教授反倒垂下眼睛。等罗伯特一行匆匆赶到千尼亚警察局时,显然已经为时过晚。警察局门口挤满了各国记者,举起的相机和话筒就象是密密的丛林。警察们竭力阻挡着,不让他们进去。一位发言人反复说:
“此案正在调查中,如有进展,我们会随时通报。”
罗伯特用力朝前挤着,跟在他后边的三名中国小伙子嗒然若丧,带着哭声反复问:“鲍菲真的死了吗?田歌真的死了吗?”
恼火的罗伯特不想理他们,也没有时间理会他们。朱莉娅同情这三位失去偶像的年轻人,便向周围的记者们打听了情况,又尽可能地转述给他们。三人的精神几乎崩溃了。谢豹飞是他们狂热崇拜的偶像,这些天,为了保护谢的荣誉,他们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他们写恐吓信、跟踪、使用小小的暴力……现在他被杀死,无疑他们该为他报仇!但他却是杀害田歌姐姐的凶手,而田歌也是他们的偶像,是他们心目中圣洁的青春玉女。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恩怨相扣,层层死结解拆不开,他们只有逃避了。三人匆匆商量一会儿,找到朱莉娅,颓丧地说:
“朱莉娅姐姐,我们要走了。”
朱莉娅听懂了他们的糟糕的英语:“你们回国吗?”
“对,回中国。再见。”
“再见。”
他们迟迟不想离开,他们有太多的话想向朱莉娅、想向某个人倾诉,但语言能力限制了他们。没办法,只好说了简单的告别辞,然后踽踽地离去。朱莉娅同情地目送着他们。
罗伯特已经挤到里层,皱着眉头对警方发言人说:“我是美国纽约时报特派记者罗伯特•盖纳,鲍菲•谢的豹人身份就是我首先披露的。鲍菲之父谢可征教授、凶手田延豹先生和他的朋友费新吾先生都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们这会儿都在警察局里,我一定要见他们一面。”
也许是纽约时报这块牌子比较硬,发言人犹豫片刻,走进去打了个电话。3分钟后他在门口露面,向罗伯特招招手。罗伯特从人群中拉过朱莉娅,快步进门,后边的记者群里响起一片抗议声。他们赶到停尸间,为两名死者拍了照片。在此之前,罗伯特一直脸色阴沉,心中十分窝火。三名头脑简单的年轻人竟耽误了他的一次重要报道,使他成了笑柄。但是此刻,在死亡的沉重氛围里,他淡忘了世俗的名利。拍完照后他还久久凝视着两人,他们正结伴进入天国吧,在那里他们是否能忘怀人间的恩仇?
他在会客室里对谢教授和费新吾进行了短暂的采访。两人心情自然十分沉重,言语艰涩。罗伯特很识趣,只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起身告辞。
不过,毕竟这些天来他一直关注着这几个人,所掌握的素材已足够一篇有份量的报道了。回到通讯车里他就埋头于键盘。40分钟后,一篇有关世界上第一个豹人、有关他的身世、他的成功、他的爱情和死亡的详细报道已通过网络、卫星和电视传遍全世界。在雅典辛格塔马广场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一名中年白人在看电视时突发心脏病,幸亏来打扫房间的侍者及时发现,送入医院,经抢救脱险。不过他目前还未恢复语言能力。
据查,此人是百米之王鲍菲。谢的教练道格拉斯,一位不大抛头露面的南非人。在美国旧金山一家廉价旅馆里,嫖客在发泄之后睡熟了,妓女卡箩尔去冲了澡,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
“百米之王鲍菲。谢于希腊时间今天凌晨1点死亡。他显然是一个虐待狂症患者,在与情人一夜缠绵后,残忍地扼死了这位美貌的中国姑娘,他本人又被随即赶来的死者亲属杀死。”
屏幕上显示着两具尸体和两名男女死者的头像。卡箩尔立即认出来了,男死者就是三年前在温哥华的那名男子。当时他对自己实施了一场野蛮的性攻击,又几乎把自己咬死。
其实这个头像在几天前就见过,不过那时的背景是欢腾的观众,是金牌和鲜花,由于下意识的作用,卡箩尔没有把他与凶手联系起来。现在不同了,有关凶杀的字眼一下子接通了她的记忆回路。她甚至敢断定这则报道有误,那位不幸的中国女子肯定不是被扼死,而是被咬死的。
她撇下自己的主顾,回家找到温哥华索恩警官留给他的名片,按名片上的地址要通了电话。方若华女士乘坐超音速飞机于第二天赶到雅典。丈夫在机场迎接,他表情冷漠,步姿僵硬,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
在驶往雅典警察局的途中,方若华强忍着没把怨恨浇在丈夫头上。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杀害儿子的凶手。在与儿子断了联系的那些天里,他仍按原计划宣布了鲍菲的身世之谜,而没有事先同儿子深淡一次,这样的粗疏实在不可原谅。
但她不忍心责怪丈夫,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谢可征了。相当矛盾的是,这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实际一直生活在恐惧里。他惧怕失败,惧怕生物伦理学界的敌意,甚至……惧怕自己所掌握的技术。“它太强大了,如果垄断在我的手里,我会忍不住扮演上帝的。我一定要把它公诸于众。”
方若华曾顽强地表示反对:“一旦公布,你就会坐在火山口上,教会和生物伦理学家们会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鲍菲也会永无宁日了。”
但这些劝说只是推迟了宣布的时间。丈夫的最后决定是在雅典田运会上、在儿子取得成功的同时宣布,让赞扬的力量抵消一部分敌意,“这是最后的决定,再也不能推迟了。”像往常一样,方若华服从了丈夫的决定。后来记者罗伯特介入此事,使他们多了一个意外的同盟军。但实质上,罗伯特的介入对此事的最终结果毫无影响。
但是……谁都不可能扮演上帝,无法预见和控制将来。想不到丈夫周密的计划会引出这样的结果,几十年的奋斗会导致这样的悲剧!方若华忽然悟到,也许结局正该如此。他们制造了一个维妙维肖的人,他们宠他,喂养他,训练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以致于认为他真的是一个人了。实际上他们从未把人的完整灵魂吹入他的身体,去驱走兽的本能。他们做不到,因为这些灵魂或本能是同物质结构密不可分的。不可能把人性或兽性与它们赖以存在的基因剥离,就如同你不能把“锋利”与刀刃分开。
儿子僵硬地躺在铁屉里,周围弥漫着冰冷的白雾。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儿子的脸,儿子以冰冷和僵硬回应她。她长叹一声,让工作人员把铁屉推进去,然后低声央求为她引路的警官:
“先生,能否让我看看田歌小姐的遗容?”
警官点点头,拉开另一个铁屉。田歌如一尊熟睡的女神,美丽的面容上隐含幽怨,似是在向未来的婆婆诉说丈夫的残暴。丈夫在电话中谈到过这个叫田歌的姑娘,对她印象极佳,还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中国媳妇吗?也许上帝听见你的祷告了。但是,这桩本该非常完美的婚姻却以悲剧结束,不为别的,仅仅缘于儿子体内的潜藏的兽性!而这点兽性,实际是她和丈夫嵌入儿子体内的呀。
她想起远在北京的另一个母亲,当她也站到这冰冻的尸体面前时,该是怎样的肝肠俱碎?
丈夫默默地陪她看完,陪她离开警察局。汽车驶过小巷时,忽然听到兴奋的喧哗声。露天餐厅的顾客都挤在电视机前,兴奋地嚷叫着。他们这才想起,今天晚上是田运闭幕的日子,在欣喜和满足的气氛中,没人会想到存尸所里这两具冰冷的躯体。本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宣布闭幕式开始,全场欢声雷动。这是一次圆满的大会,没有出现恐怖事件,没有兴奋剂(如果不算谢豹飞的基因嵌入术)。大会期间交通秩序良好,这在像雅典这样基础设施比较落后的城市很是难得。一向吝于使用赞扬词语的世界田联官员小心翼翼地说,这是一次“相当成功”的盛会。
这种评价使希腊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尽管希腊的金牌数仍不值一提,但热情的观众决定忘掉这点不快--毕竟体育成绩不是气球,不能靠爱国热情而一夜吹大的。
今晚狂欢的主题是“神话和历史”,这是希腊人可以傲视世人的遗产,而西方各国都是吮着古希腊文明的乳汁长大的。入场彩车的第一部分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万神之王、雷电神宙斯拄着神杖,威严地注视着芸芸众生。万神之母赫拉坐在他旁边,嫉妒而不失威严地监看着众位美貌的女神--她知道丈夫一向爱拈花惹草。森林女神披着长而飘逸的淡蓝色纱巾,水泽女神近乎赤裸的身上披着绿色的水草,头上戴着白睡莲,插着孔雀草。海神波塞冬长着蓝色胡子,乘着四只怪兽拉着的蚌壳车,拄着三叉戟。还有智慧女神雅典娜、彩虹女神伊里斯、商旅之神梅尔古里奥,黎明之神阿乌罗拉,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还有一只母山羊阿玛尔泰亚,它是宙斯幼时的乳母。这位山羊演员是从克里特岛上请来的,它圆瞪双眼,好奇地看着它在牧场中从未见过的人群。
众神之车开过去了,历史开始上场。打头的是秃顶的苏格拉底,在他旁边的自然是他嫉妒凶暴的妻子了。后面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阿基米德、阿里斯芬、爱斯奇里斯等,这些古希腊的哲人们皱着眉头打量着着4500年后的世界。还有一群无名的斯巴达武士,穿着短甲,戴着头盔,手中握着格斗用的匕首。他们身材剽悍,沉默地凝视着前方。在他们身后是一群表情肃穆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一定在念诵着古代斯巴达著名的送别辞:胜利,或者是战死。
场内观众骚动起来,最后一部分彩车上场了。车上都是赤身裸体的男运动员--古代奥运会只有男人可以参赛并且是裸体--下体用鲜花或其它方法遮掩着。他们摆出了一组组静止的雕塑,有掷铁饼者,投标枪者,那位唯一身着军服的是广为人知的马拉松……这组形体绝美的雕塑使人回想起四千年前的盛世。
五彩缤纷的礼花映红夜空,把八万观众的情绪带到高潮。
在这个令人迷醉的时刻,没有人想到死去的百米之王(和他的情人)。为了不影响闭幕式的气氛,希腊新闻界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作了低调处理。毕竟这是一个独立的刑事案件,与田赛的组织工作无关,干嘛让它给雅典抹黑呢。
只有贵宾席上的客人与众人不同,当他们面带笑容与观众一起鼓掌时,心头都沉甸甸地坠着这件事。前奥委会主席罗格和国际田联主席德比洛夫并肩而坐,在观看的空隙里,他们一直在低声谈论着这幕悲剧。一个历史上罕见的天才运动员不幸死于非命--实际这句话并不准确。天才是指自然赋予的才能,而鲍菲•谢的短跑才能却是科学家赐予的。科学的发展甚至使人类语言都面临着淘汰和革新。而且这种变革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始。很可能10年后百米运动员能创造8秒、7秒的纪录--这并不是痴人说梦,不要忘了,猎豹跑完百米只需3秒钟!
也许基因改良术是人们不得不顺应的历史趋势?人类虽然担忧、惧怕、沮丧甚至仇视,但最终不能阻止它?
两位主席都不是守旧派,他们知道体育只是在与金钱和科学联姻后,才变得如此强大。前任田联主席内比奥洛曾不顾体育界激烈的反对,减轻了对兴奋剂服用者的处罚,把禁赛四年改为两年。其实他不是心甘情愿这样做的,是迫于形势。看看眼前的希腊人吧,他们还在闭幕式中赞扬“赤身裸体”的、不加任何包装的体育,认为这才符合体育的真谛。这种理想主义自然是好的,可惜它永远不能复生了。
在烟花的爆鸣声中,罗格侧身问德比洛夫:“对鲍菲。谢是不是已经作出决定?”
德比洛夫点点头:“嗯,金牌冻结,在下届田径锦标赛前由医学委员会裁定。”
“听说反对意见相当强大--而且,也不无道理。”
“对。”
在世界田联内部讨论中,不少人要求立即取消鲍菲。谢的成绩。他们尖刻地指出,如果对鲍菲。谢的成绩网开一面,势必引起一轮新的、激烈的技术之战。一位委员讥讽地说:“这种竞赛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终结,会一直发展到把短跑运动员改造成猎豹,把游泳运动员改造成剑鱼。为了尽善尽美,科学家们一定会为他们装上豹尾或鱼鳔哩。”
想到这里,罗格苦笑着对德比洛夫说:“其实我倒有个釜底抽薪的好主意,但我知道,作为田联主席,你一定不乐意听。”
“我洗耳恭听。”
“雷泽夫大学那位金斯先生说得对,体育的目的应该是提高人体的综合指标,这恰恰是动物达不到的。猎豹比人跑得快,剑鱼善于游泳……但没有一种动物会跑会跳、会游泳会举重。所以我建议取消所有的单项体能项目,代之以十项或二十项全能,一劳永逸地摒弃人体的畸形发展。可是这样一来,国际田联就要撤销了--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德比洛夫没有反驳,淡淡道:“这就能完全摒除兴奋剂和基因改良手术吗?”
两人叹口气,不再讨论。这时,下届田径锦标赛的主办城市的市长和雅典市长一同走下主席台,历史的帷幕暂时拉上了。
第七章 世纪性审判
对田延豹杀人案的审判在田赛闭幕的一个月后进行。田赛期间,希腊新闻媒体对此案有意作了低调处理,现在他们开始转移了聚光灯的方向,把它作为新的新闻热点。虽然“新闻报道不得影响判案的客观性”,但实际上记者的报道难免有各自的倾向。一派意见主张对田延豹严惩,因为他杀死了“体育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之一”(这些人对所谓的猎豹基因的说法嗤之以鼻),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且是“公然在警察面前行凶”。一派意见则同情纯洁可爱的田歌小姐,她有什么过错?她仅仅是想把处女宝留到婚礼上,还勇敢地保护女仆不受男主人的强暴,这样美丽善良的女神不能终其天年,上帝太不公平了!“我们但愿血亲复仇的律条在今天仍然有效。”
随着时间的推移,后一种意见越来越占上风。那几位狗仔记者偷拍的恋人照片频繁见于各报,美貌贤淑的田歌小姐成了希腊公众(他们在道德观上是偏于保守的)的偶像,其热狂程度只有上个世纪黛安娜王妃之死差堪比拟。这种气氛对田延豹的量刑无疑是有利的。
审判是在雅典的阿雷奥伯格法院举行,即传说中由智慧之神雅典娜亲手创建的法院。法院之外人头攒动,制服笔挺的警察们严格把守着入口。这些天来,那些捣卖田赛入场券的黄牛党又有了新的工作,他们通过种种关系弄来法院的入场券,再以500德拉克马的价钱卖出去。即使如此,入场券仍是供不应求。
从早上开始,听众开始潮水般涌进审判厅,各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在门口频频拍照。附近餐厅和露天餐厅的生意也异常火爆,小贩在门口大声兜售快餐。审判厅设在二楼,屋内陈设相当陈旧,看来奥运给雅典带来的建筑热并未惠及它。也许,法院是有意想保持“雅典娜时代”的历史氛围。
审判厅的前方是法官席,是一块高出地面的平台,由红木隔板隔开。平台上有三把高背皮椅,这是法官的坐席。平台的右侧是证人席,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封皮已旧的皮面圣经,一个耶酥受难像,还有一个放材料的托盘。左侧是被告席和辩护律师席。稍后一点是十个陪审员的席位。
厅内有一排排简陋的木凳,可容350人旁听。现在听众已差不多到齐了。厅内有一块地方留作记者席,有美联社、路透社、法新社、共同社、俄通社,自然也少不了新华社。新华社仍是由采访田运会的穆明担纲。不过,由于两个死者和两个凶手都是中国人或华裔,这种情形对中国记者来说多少有些微妙。所以穆明小心地保持着同其它记者的距离,沉默着,不愿与同行们多交谈。
罗伯特已正式加盟纽约时报了,在“豹人事件”中,虽然在采访后期他有过重大失误,但瑕不掩瑜,总的说他的报道使纽约时报始终处在新闻界的前列,所以最终他在纽约时报的编辑室里摆上了自己的办公桌。此刻他也在记者席中。他走进审判厅内就开始寻找熟人,在第一排听众中找到了费新吾。自从田歌和谢豹飞遭遇不幸后,费一直没有回国,忙于为田延豹聘请律师,安排监狱的生活。费新吾身边是一位满脸络缌胡子的美国人,马里兰州克里夫兰市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资深教授埃迪。金斯,他自我推荐来做田延豹案的科学顾问。他曾对罗伯特说:
“也许普通人一时难以理解这场审判的重要性。我想,有必要由我来充当法庭的内行证人。”
费新吾的身旁是田歌的母亲谷玉芬,这个可怜的女人被悲痛摧垮了,神色悲凉,头发灰白,怀里抱着田歌的遗像。那位青春靓丽、朝气勃勃的姑娘,与镜框周围的黑框是多么不协调!在那个黑色的日子里,谷玉芬赶到雅典警察局的停尸房。铁屉打开,蒙蒙白雾中露出女儿的面庞,身心交瘁的妈妈只哭出一声,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所幸她被抢救过来,现在仅仅左手和左腿动作不大灵便。田延豹的父母没有来雅典,这是费新吾和律师商定的小小计谋。让田歌母亲代表田氏家人出庭,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唿吁。现在,谷玉芬沉默着,像一座沉重的石像,怀中的照片吸引了全场的视线。
厅中有一个圆形的看台,入席的是一些知名人士。最引人注目的是这届田赛组委会主席安格洛斯夫人。她十分喜爱鲍菲和他可爱的恋人,那次在雅典卫城偶遇两人时,曾邀请他们到家里作客。那时他们是一对多么理想的恋人!想不到两人却同时横死——而且田歌竟是被鲍菲咬死!现在,她看着镶着黑边的田歌遗像,心头十分沉重。在他身后是奥委会医学委员会委员卡内因,他曾受耐克公司聘用监督鲍菲。谢。当然,在他所监督的领域里,鲍菲是绝对清白的。他超人的体能原来来自另一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否合法,至今仍在激烈的争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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