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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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扑哧一笑道:“五嫂子又胡扯了。谁是你们,谁是我们?”五嫂子笑道:“你还用得着我说吗?反正你心里也是很明白的。”春华道:“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坐着牢,我会飞吗?”五嫂子道:“你自然是坐在屋子里的人,不知道往哪里走,可是有人来接你,你也不会走吗?”春华笑道:“哪个按我?”手提了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可是手上还有些抖颤。五嫂子笑嘻嘻地向她望着,许久才道:“古来佳人才子,在后花园私订终身的就多着呢,这也算不了什么。我就是这样的去对屈少爷说吧。”

春华心中,已是乱跳,将茶杯沿放到嘴里,眼睛斜射了人,又好久没有答复。五嫂子这就笑道:“本来我的嘴也太罗嗦了,这话说得彼此心里明白就是了。春华极力镇静着微微地撅了嘴道:“你是明白了吗?你不要瞎说了。你知道我外婆屋后面是怎么个样子?”五嫂子道:“我也没有到过你外婆家,怎么会知道?”春华道:“却又来,你既不知道屋后面是怎么个样子,那你怎么告诉人家在……”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细微得又听不出来。五嫂子忽地将蒲扇在手心里一拍,身子向上一升,笑道:“还是我们大姑娘明白。你告诉我,那里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呢?”

春华道:“那里有三棵老柳树,比什么柳树都大。最容易认不过的,就是向下再走三五十步路,有个倒了的过路亭子,认准了那个亭子,就一点也不会错事。”五嫂子嘴里衔了蒲扇的边沿,微微的点了头向下听着,笑道:“大姑娘真是什么事也留心,对这地方说得这样有头有尾,那还有什么找不着的。事成之后,你可要重重地谢我呵。”春华对于这件事,本来有点不能畅所欲言,五嫂子再一和她开玩笑,更教她没了主意。后来颤着声音道:“我……我……我害怕。”说着把手抚了胸。五嫂子道:“你怕什么?”春华不答,只有一股子劲儿红了脸低头坐着,五嫂子也不愿多逼她,盛着绿豆稀饭陪她吃了,就叫她早早的回去。

春华当了五嫂子的面,虽然是满心欢喜,可是也不好露在面子上。及至回到家里,走进房去,仿佛这条身子,轻快得可以飞起来,也不知是何缘故,自己就跳了两跳。屋子旧了,地板也不免有些活动,当她跳着的时候,连桌椅床架,都有些作响。她每日在屋里,最讨厌的就是窗子外那堵迎面而起的白粉墙,把眼睛所望到的地方,立下了一重界限,不许眼睛再看过去。可是现在看起这堵迎面而起的墙,也觉有意思了。记得以前做过一个梦,梦到一位侠客,由墙上跳进窗户来,把自己背了走。

当时醒过来,也就想到哪里会有这样的一天。那侠客的头,倒好像是白粉墙上画的那红蝙蝠。以前相信自己看那红蝙蝠看得多了,所以就把那红蝙蝠幻成了梦里侠客。于今看起来,这蝙蝠的两只眼睛和五嫂子的眼睛一样,或者就应在这蝙蝠的身上。真也有趣,今天才算捉摸出来,这蝙蝠的眼睛,竟会是五嫂子的眼睛一样。跟了这个念头,于是“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觉得精神很好,在白粉墙外面,拥出了一丛高柳树的树梢,也就听着吱喳吱喳的一片蝉声。虽然不过是一点景致,却很能引起很浓的诗意,为了这个,就联想到念诗了。

于是翻出一本久已不念的唐诗。摊在桌子上念了起来。小兄弟听她念诗,跑了进来.撅着嘴道:“你到五嫂子家里去喝绿豆稀饭,为什么不带我去哩?”说着,跑过来扯她的辫子,若在往日,打断了她的诗兴,她就轻轻地敲兄弟一个爆栗的。但是这时她俯着身子,两手抱住兄弟的头,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嘴,笑道:“这是我不对,我不晓得你要喝绿豆稀饭。下次我一定带你去,还到五嫂子家里,去搬两个西瓜回来。”小兄弟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去?”

春华听说,就一手托住小兄弟的手,一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笑道:“你不要吵,等我想去。今天去,已经是不行,人家熬的稀饭喝完了,就是再熬稀饭,也没有了白糖。后天去呢,日子又太远了。明天下午,我一定带你去。”说着,又向小孩子头上亲了一个嘴,笑道:“好兄弟,你是一定听话的,若是我明天忘了,你就提醒我一声。娘若是不让你去,你哭着闹着,跳起脚来,也一定要去。”小兄弟道:“我一定哭,好姐姐,我明天不揪你的辫子了。”春华道:“若是娘不让你去,你就揪着我的辫子。”小兄弟将一个小手指头,指了她道:“姐姐又骗我哩。揪了你的辫子,你好生我的气,不带我去吗?春华笑道:“小家伙,你倒也会用心。就是这样说,不用作声了。”这小兄弟,还在袋里掏出两粒没有咬动的炒蚕豆放到春华的手里,方才走去。

到了次日下午,一切都依着春华的计划。到五嫂子家里,陪着小兄弟吃了两碗绿豆稀饭,约他到门口去玩一会子。就在这一会子,春华便知道了在今天上午,五嫂子已经和玉坚见了面。玉坚说有这样一个机会,那真是天缘巧合,一定派专人连夜下省去报告这个消息。夜航船今天晚上就走,后天上午可以到省。五六个日子,

小秋就可以赶到。等他到了,再来回信。春华听说,只觉得时期宽容,这件事是顺水推舟的做了去,一点不会变卦,高高兴兴地带了兄弟回去。自这时起,暗中不住地算着,到外婆生日,还有几天。又算着,派去的专人,该到省了,小秋该动身了。在面子上,却是一点不动声色,就是母亲两次提到外婆过生日,要派人去拜寿的话,自己也守着沉默,免得漏了口风让母亲疑心。

这两天,玉坚和五嫂子当了街上赶集的机会,又会过一次面,说是派的人,的确走了。在那个时候邮电交通,还不曾普及到内地,内地人有什么急事,要给外乡人送信,总是派专人走动。有水道可通的地方,从上游到下游,便是夜航船,遇到顺风,一日夜可走两百里,由下游向上游,那只有走旱道,由曾左平定洪杨而后,有五十年的太平日子,扬子江南岸几乎不知道路劫这个名词。所以有了急事的人,哪怕是单身,也可以通宵走路。在每个城市里面,也都有这种人,专和别人家送急信,每天一二百里路,江西人对于这种人物叫做脚子。就是当地没有这种人才,也可以找轿夫代理,有一吊制钱,那时候便可以让脚子跑一百里路。所以玉坚派一个脚子下省,去是夜行船,代付一吊二百钱船价。回来要他起旱,另给三吊钱,算是工资旅费,完全在内。他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六七天准有回信的,五嫂子把这话告诉了春华,她也是十分放心。

只是到第六天的时候,也不知道精神上受了一种什么刺激,只觉坐也不安,走也不安,看书看不下去,做女红是更透着烦闷。因之堂屋里坐一会,母亲房里坐一会。有时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样,那不是让母亲疑心吗?因自向母亲道:“这真奇怪,今年夏天,我格外地怕热。现在还没有到三伏天呢,我就这样五形烦躁。”宋氏倒安慰着她道:“那不要紧,耐性子坐坐就好的。你不会找本鼓儿词躺在房里看吗?”这真是二十四分的奇怪,母亲竟会叫人看鼓词。她待女儿的已经是越来越好,莫非她已经知道女儿要逃走了不成。便笑道:“我想着,这个样子,恐怕是要闹什么灾星。从今天起,我要躺在房里过七八天躲开这灾星来。”宋氏连忙道:“你难道忘记了吗?过几天是外婆的生日,你该去拜寿了,怎么好在房里过七八天呢?我想着,外婆很疼你的,说不定再过三天就会派人来接你的。”

春华皱了眉道:“照说,外婆过生日,我是应当去拜寿的。只是我怕热闹,那怎么办?”宋氏对她脸上,很留心的看着,问道:“你打算不去吗?”说话的时候,宋氏是拿了一件小兄弟的衣服在打补钉,在堂屋的迎风口上坐着。春华坐着稍微退后一点,一把矮的小椅上,面前立着一个竹杆麻夹子,夹了一仔麻。娘儿两个,本来也就是一面做活,一面谈话。现在春华抬起头来,向母亲的脸上看去,不想母亲两只眼睛,像一道电火似的,向自己脸上罩着。心里这就怦怦的跳,暗忖,这句话,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吗?强笑道:“我怕羞,一个家里人也没有在身边,我是不会拜寿的。”宋氏道:“外婆家里,不像自己家里一样吗?这两天,你爹的病,已经好了。若是再好一点,说不定我也陪着你去。”春华却不由浇了一身冷汗,因正色道:“若是为陪了我去,那倒不必。我就算怕羞,把脸子一绷,也就挨过去了。爹的病,那是要紧的。到外婆家过一道河,来去一二十里,当天又不得回来。娘!你还是不要去吧。”宋氏的目光,依然在春华身上打量。因笑道:“照说呢,你也不是七岁八岁的小孩子,我陪不陪自然也不要紧。不过替娘拜寿,也是要紧的事。”

春华道:“爹的病,那更是要紧的呀。”说着,她就微皱起眉头子来,对于父亲无人照护这一层,似乎很挂心。宋氏微昂着头想了一想道:我大概是不能去,那就再说吧。”春华看母亲情形,很不自然,不时向人露出笑容来,那笑只是脸上的,并不是心里的。越是这样,倒不要说出来一定要去拜寿,免得她疑心。于是将手上披的麻丝,一齐都挂到麻夹上去,将一只小拳头,微微地捶了额角道:“总是这样头昏脑胀。若是身体不好,大热的天,我就不出去了。”说着,已是站了起来。宋氏道:“这些麻,你不要披它了,等拜了寿回来再说吧。头晕,你是昨晚乘凉乘得大夜深了没有睡够。这时到屋子里去打个中觉吧。”春华笑道:“你老人家一疼起女儿来,就是这样巴不得抱在怀里。”宋氏也笑道:“你以为恨起女儿来,就是巴不得抛在崖底吗?其实你要是老早就这样听我说话,我也决不会和你生上许多气的。”这样说着,娘儿俩便是极端的谅解,春华便表示安心听娘的话,到外婆家去拜寿了。

到了次日上午,五嫂子在堂屋里就大声说着话进来道:“大姑娘在屋里吗?我要请你给我翻翻《玉匣记》呢。”说着,走到春华卧室里来,回头看看没有人,手扶了她的肩膀,对了她的耳朵,低声道:“脚子已经回来了。说是李少爷连日就动了身,二十七日一定赶到永泰。”说完了,立刻大声道:“我也想替我老娘,做两双寿鞋,你看哪一天动针线的好呢?”春华眼望着五嫂子微微地笑着,也就大声道:“唔!没有事就不来看看我,要有事差我,脚才到贱地呢。”说着话,二人又叽咕了一会,结果便是春华约定了,叫小秋的船停在风雨亭子边,在船桅下面挂一样红东西做记号,晚上呢,就挂红纸灯笼。不论什么时候,自己有了机会,就上船去,他们只管预备着,以便自己上了船,立刻就开了走。五嫂子含笑点头,依了她的计划而行。

这日子去五月二十八,一天比一天近,春华的心事,也一天比一天慌乱,同时,也是一天比一天高兴和害怕。到了二十四这天下午,宋家派了一个小长工来,说是老太太的意思,姑爷的身体,还没有复元,请大姑不必回去。只要有外孙姑娘一个人去就行了。而且要去,明天一早就走,外婆是想她去多过一两天呢。宋氏听了这话,又叫春华商量一阵,春华心里乱跳,面子上就答应了。

到了这天晚上三更天,宋氏就把春华叫醒来,点着灯,给她梳头。春华向来梳辫子的,宋氏说,既然代替父母去拜外婆的寿,就是大人,没有梳辫子的,因是和春华挽了个小圆髻,而且在圆髻缝里,压上了一朵红绒花。春华道:“红花红朵的,俗得要命,戴上一朵新鲜的栀子花吧。”宋氏道:“外婆那大年纪的人总图个热闹,不戴红花,她不高兴的。”春华想着也倒就依了。随着宋氏又在梳头桌上加了一盏灯,恰好镜子两边立着。春华心里想着,这样点两盏灯笼梳头,倒有些像新娘子出嫁的头一晚上,上头的那一番礼节。只是做姑娘的人,可不能把这种话说了出来。

宋氏接着把胭脂水粉拿出来,要春华打粉,她对于敷粉,却薄薄地抹了一层,胭脂这东西,却不曾用惯,便皱了眉头子道:“脸上抹得通通红的,见人多不好意思。”正说到这里,姚老太太扶了拐棍走来,接着道:“这是什么话,给你外婆拜寿,怎好一张大白脸进人家的门?抹上些胭脂吧。”春华对于祖母老世故的话,也不能不相信。于是又抹上了胭脂。随后,宋氏就拿出一件红洋布褂子来了。春华看到,立刻撅了嘴,站起来,将身子一扭道:“越打扮越闹得不成样子了,一来不是火神爷,二来不是新娘子,穿得这样,我不干。若是说拜生日样样都要红,身上的肉,袖子外的手,全是白的,也都用红染了起来吗?”宋氏笑道:“我也知道你不会穿的,不过拿来试试你,还有一件紫色洋湖绉的褂子,给你预备着呢。”若论到绸衣服,春华向来少穿,这倒不明白娘什么意思,不声不响,就给预备下了一件绸衣。心里估量着,宋氏果然由她自己卧室里,取了一件紫绸褂子来,在灯光下看到颜色鲜艳,简直是十分新的。虽然周身镶了宽边的绿花辫,不大雅气,可是得穿这样的好衣服,总算不容易,所以也就穿起来了。

此外鞋袜耳环戒指,一件件都由宋氏点缀,姚老太太在一边帮腔。把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而后,窗子外面,还是黑洞洞的没有天亮。春华笑道:“这成了那笑话,听到吃,撞破了壁。听说有客做,这样整夜不睡起来打扮。”宋氏道:“我有我的意思,天气太热,太阳出来了,行路的人,少不得满身是汗,你穿了一身好衣服,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回头闹出一身汗来,可是难看。因为你是去拜寿,我格外周到些,在街上找了一乘小轿来抬了你去。抬轿的人,他也愿意起早。”

春华道:“这条路,我走也走过多次了,何必坐轿,找乘小车子推我去,不就行了吗?”宋氏道:“小轿子也多花不了多少钱,这也无非为的让你出门更体面些。”正说着外婆家来的小长工,就在堂屋里叫道:“大姑,小轿早来了,在门口等着催外甥姑娘走吧。”春华听了这句话,犹如胸口猛可地受了一拳。觉得对于家庭从此分手,不知哪年哪月可以回家。尤其是那位头发已经斑白的祖母,风中之烛,不久人世的,今天一别,恐怕是永诀了。不过自己是非常之明白,在这一发千钧的时候,要二十四分的镇定。万一让娘看出一些破绽,变起脸来,那可后悔不及。于是向姚老太太笑道:“倒让你熬了大半夜,明天我由永泰带几个大西瓜给你来尝尝吧。”姚老太太笑道:“这倒不用。只望你到人家去,好好记着上人的话是了。”

宋氏抢着道:“外婆家和自己家一样,有什么要紧?不必多说了,春华走吧。”说着,就把自己预备好了的一个衣包,提了过来,指给春华看道:“这里面都是预备给你换洗的衣服,放在轿子下面带着。”春华道:“我也预备下一个衣包呢,都带着,好吗?”宋氏一点不考虑,就叫春华拿出来,一齐交给小长工带出来。春华手扶了桌子,向屋四周看看,人呆了一呆,因道:“我怎么有些心慌呢?”宋氏道:“不要紧,那是起来早一点的原故。”春华道:“我也是这样想。那么,我就走吧。”说着,姚老太太婆媳俩,簇拥她出了房门。春华走到堂屋里,脚步顿了一顿道:“我应当去看一看爹爹吧?”宋氏道:“他没有醒呢,你吵醒他来做什么?”但是春华却不受阻拦,掀开父亲房门口的帘子,伸头看了一看。见父亲果然在床上鼾睡,也就遥遥地站定,向床上望着,觉得两点泪珠,不免要挤出眼角,只好是二十四分忍住,猛然走出房来。这时,天井里依然没有一点光亮,只是屋脊上微露几颗大的星星,也许是光明不远了。

春华先是感到心里慌,现在便全身都有些抖颤,心里念着,想不到就这样离别了父母,但是这抖颤的样子,断不能让母亲看到的,因之咬紧着牙齿,挺着步子向外走。大门口停了一乘小轿子,两个轿夫和外婆家的小长工,正站立等着呢。这里春华一脚跨上轿去,她心想,便算鳌鱼脱了金钩钓了。

第卅三回 坠陷入夫家登堂拜祖 灰心见俗子闭户悬梁

夜色依然很深沉,天上的星星,到了旷野,格外见着多些。姚春华坐在小轿子里,不时地掀起一角轿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始而是没有什么感觉,约莫走了两三里路的工夫,在平常该踏上长堤了,然而这轿子,始终是平平地抬着,却不觉得有斜、抬上高一次的时候,于是问道:“轿夫,你们走的是哪一条路,怎样还没有上堤呢?”在轿后跟着的小长工答道:“我们不过官渡了,这个时候官渡还没有船呢,我们索性走到永泰对过,花几个钱,坐民渡过去。”

春华道:“这样说,我们也来得太早了。我想到了外婆家里,准还没有天亮呢。”小长工没有作声,似乎听到他嗤嗤的笑了。春华这倒有些奇怪,问道:“你笑什么?”小长工大声答道:“我没有笑呀。”春华也不能只管追问,默然地坐在轿里。本来一夜未曾安眠,又起来得太早,精神颇是感到不振,闭了眼睛,向后靠着,就养养神。可是这两名轿夫,合起步子来了,走得很快,一走一颠,颠得人更有些头脑昏昏的,因之似睡着没睡着的,就这样地半躺着坐了。自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间,突然惊悟过来,心想,怎么还没有到河边下呢?于是掀开轿帘,很久很久地向前面看着。这时,天上的星,只剩了很明亮的三颗,天也浅浅地放着灰色。可是最前面天脚下,却是黑沉沉的。心想,这就不对了,由三湖向永泰去,正是由西朝东走,怎么天顶上已经发亮了,东方还是这种颜色?于是扭转身来,掀了轿围子的后身,由一条缝里,向后张望。在后方的天脚,正是与前方的天脚相反,连成了一片白光。尤其是最下面一层,还浮出一道浅浅的红光。

在乡村住家的人,对于天亮日出的情形,那是富有经验的,分明这和上永泰的路反了过来,乃是由东向西走了。便叫道:“小伙计,我们的道走错了吧?这不是朝着西走吗?”小长工道:“是这样走的,没有走错。”春华道:“那为什么太阳不在轿前出来,倒转到轿后出来呢?”轿夫道:“这姑娘好急性子,一路只管问,这就快到了。”

春华闭着眼定一定神,想着,难道我有些神志不清,怎么这一时候,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出来?睁开眼,掀了轿帘子,再向前面看去。轿子越向前走,天色也就越亮,这时看出一些情形来了。所走的是一条官马大路,平常一回也没有走过。西边的天脚,也变作鱼肚色,看看那些景致,也不是姚家村到永泰所有的。家门口直走到河边,不过四五里路,斜走到永泰岸对过,也不过八九里路。而现在走了这样久,竟是还没有达到河边,怎么说没走错路?心里一不相信,掀着轿帘,就不肯放下,始终是睁了两眼,对前面看了去。眼面前原是个大村子,轿子绕了村墙走。绕过那村子,远处树梢上,突然现出一带城墙,和一座箭楼。心里猛然省悟,用脚跺了轿底道:

“呔!轿夫,把轿子停下,把我抬到哪里去了?”轿夫依然抬着直奔,并不答话。春华道:“你们再不停,我要由轿子里跳出来了。那小伙计哪里去了?叫他们快……快……快停住……轿子。”她说话时,身子已经有了一些抖颤,因之口里发出声音来,也失掉常态,也是上气不接下气。轿夫这才呼喝一声,把轿子停住,歇在大路边。

春华哪里等得及,掀起轿帘子,就钻了出来。回头一看,小长工不在,轿子边站了四个粗胳膊大腿的小伙子。他们个个在头上盘了辫子,上身的短褂子,一个纽扣不扣,敞了胸襟,裤腰上,全扎了一根大板带,劲鼓鼓地瞪了眼睛看人。春华心里乱跳,全身毫毛孔里,向外涌着冷汗。自己不觉得自己脸色是怎样的,然而嘴唇皮子发凉,而且还有些麻木,倒有些觉察得出来。而且两条腿也软了.竟撑不住这条身子,只好手扶轿杠,向那些人望着。其中有个年纪大些的脸色也和善些,抱了拳头,迎向前道:“姚姑娘,实不相瞒,这已经到了临江府城外了。我们都是管家派来,接姑娘过门的。在姚府上村子外面,我们已经把轿子接住了,跟在轿后,可没有作声,姑娘是个读书明理的人,用不着我们粗人来多说,迟早总是要过来的。这回把姑娘接过来,虽然没有作声,但是这也不是管府上一家的意思,就是你双亲大人,都说这样可以的。你也不必生气,这是父母之命,哪里熬得过?”

春华听了这话,恨不得对了轿子就是一头撞去,撞死也就算了。可是一来自己一点气力没有,站也站不住,哪里还能撞跌。二来除了这身边四个人两个轿夫而外,村子上的庄稼人,此时也出来作工来了,看到大路边一早就歇了一乘轿子,五人荷着锹锄,也慢慢地走近了来看。这就转了一个念头,有了这么些个人在面前,要想寻死,万万不能够。不能寻死,倒要做出那样子来,那是空惹人笑话一场,只要我准备不要这条命,哪里也可以去,怕什么?于是把两条腿直立起来,向那人瞪着眼道:“只要你们说明了,就是我姚家村门口,我也不回去的。那么,我上轿了,你们抬着我走吧。”说着,扭转身子,就钻进轿子去坐上了。轿子外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吆喝了一声抬着走。于是两个轿夫扶起轿子就抬了起来。

春华这时横了心,索性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掀开了轿帘子,两手扶了轿板,睁了两眼,静静地向前面看着。树梢上那一带城墙,越看越清楚,慢慢地就走到了城下街上。那个说话的人,这时已走到了轿子前面,见轿帘子还是开的,就抢上前把轿帘子放了,带了笑容道:“姑娘,这就快到了。”春华鼓着一股子硬劲,原是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快到了三个字,传到了耳朵里来,立刻心里像开水烫了一般,全身随着震动了一下。然而这也无话可说,同时,掀升轿帘向外看风景的那点勇气,也就没有了。瞪了两只眼,望了轿帘子。这轿帘子仿佛成了戏台上诸葛亮的鹅毛扇子,瞧着上面,就可以出主意似的。其实看了许久,连自己的身子在什么地方,也不能够知道。

只听到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声,接着好几个人笑着说来了来了。这时轿子进了人家一个门楼子,便停下了。春华还不曾估量出来,到了人家屋里什么地方。轿帘子一掀,就看到两个中年妇人,穿了新衣服,头上戴了花,站在轿门口。一个四十上下,长着马脸的妇人,两只灿亮的眼珠,像是个很能干的样子,便露了一口白牙齿笑道:“新娘子你随我来吧,我是你大舅娘。”说着,回转脸对另一个妇人笑道:“顶好的一个人,我们大姑,真有福气,得着这样好的儿媳妇。”她口里说着话,便已伸了手来搀扶春华。手臂上两只金镯子,两只假玉镯子,碰得叮当作响。

春华心里又想了,既是到了婆家,决不能不下轿子。就是不下轿子他们也会把我拖了下去的。好在今天来,还是做童养媳,并不拜堂,我且跟了这妇人去,慢慢地看机会。要死是很快的事,一会就可以办到,忙什么,先看看他们家里是什么样子,再作道理。于是握了那妇人的手,就仰头走下轿来。这时,本来还是天亮不多久,平常人家,也许人都没有起来呢。可是这管家,已经宾客满堂,像是老早就都来了的。当自己的眼睛,向那面瞧过去的时候,便看到堂屋里那些男女宾客,上百只眼睛,全射到自己身上,这使春华无论如何横着心,也不由得不把头低了下去。那位大舅娘伸了手,拉了春华袖子,就向堂屋里拉扯着去,低低地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跟着我走,他们若是和你开玩笑,都有我和你挡着呢。”春华心想,这个妇女,倒生得一副好心肠,我就暂时靠着她吧。于是索性紧握了大舅娘的手,紧紧地在后跟着到了堂屋里,便停住了。偷眼向正中看去时,那祖宗神龛下面的香案,系了红桌围,点上了一对红烛,在香案下地面上铺了一张红毡条,春华心里一愣,什么?预备马上便拜堂吗?大舅娘可就向她说:“你进了管家门,得拜拜祖先,见见公婆。”她抢上前一步,将香案上放的三枝佛香在烛火上点着了,递给春华道:“上前进香磕头。”

春华一看满堂屋的男女客人静悄悄地站在两边,假使自己不进香磕头,这些客人,就要说姚廷栋教导女儿不好,未免和娘家丢脸,只好接过佛香,走到红毡条边向上作揖进香。大舅娘接过佛香,代插在香炉里,低声道:“向祖先拜拜吧。”春华这就不犹豫了,缓缓的磕下头去拜了四拜,刚是站起,便听到大舅娘道:“姐丈姐姐过来做公婆了。小孩子老远的来,双受礼吧。”这时,过来一对五十上下的夫妇站在香案的大手边,这自然是公婆了。很快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公公穿了一件半截长衫,上面是白竹布的,下面是雪青纺绸的。前半边脑袋剃了青光的头皮,后半边脑袋虽梳着小指头粗细的一条辫,倒也溜光。长圆的脸儿,眼角上带了几条笑纹。嘴上有两撇八字须,老是上翘着,很增加了不少的慈善样子。婆婆呢,穿了一件雪青纺绸褂,青裙子拖靠了地。虽是前额的头发,秃光了大半边,那稀稀的半白头发,还一根一根,清亮亮地向后梳拢着。后面挽了个长圆髻,却是金银首饰红绒花儿,插了满头。虽是那么大年纪的人,脸上十分饱满,没有一点皱纹,两只眼光有些呆定,却是个忠厚的样子。她看到春华站在面前,早是笑着合不拢口来。便道:“一早大远的来,不用拜了吧。”那老先生更是客气,已是弯了腰,抱了拳等着。在这种情形之下,不容她不拜了下去。她拜的时候,婆婆口里就不住的祷告着道:“我知道,你是读书明理的人,一定知道三从四德。好好!以后治家理事,生子,发孙……”这些话,还是春华仔细辨别出来的话,其余嗡嗡一大串子,只听到声音,却不知道是些什么字。拜完了,男女客人早是哄然地笑起来道:“让新郎官也出来大家见面吧!”只有这句话,是春华听到心里最是不安的,不解何故,立刻全身发热,心房乱跳。但是也不想着要躲开这事,她急于要知道那癞痢头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儿,能够立刻看到,也好了解胸中的疑惑。可是那老婆婆似知道这事不妥似的,便笑道:“请大家原谅,不必玩笑了。今天她不过是过门,还是个姑娘身分,不能当她洞房花烛那样的闹。等将来办喜事的时候,再请大家闹新房吧!”说着,向大舅娘丢了一个眼色。这大舅娘立刻两手向外同伸出来,挡住了四周的人近前,笑道:“大家请让一点吧!请让一点吧!回头让她给你们倒茶装烟。”她口里说着,将春华让进了屋子里去。

自然,男客是不能跟着的,女宾却不分界限的,一齐拥了进来。春华当在拜祖先公婆的时候,本来暂时清楚了一会子,自宾客一说到新郎两个字复又糊涂起来了。现在到了屋子里,见到满眼都是人,于是低了头,听凭那大舅娘摆布,自己只当没有了人气的死尸,什么都不理会。因为如此,所以虽然有许多人围住身边,问长问短,也不答应,也不抬起眼皮来看人,亲戚朋友想到今天一早这番情形,又看到春华虽不是啼啼哭哭,眉峰眼角,自然也很有一番不情愿,因之也不十分笑闹,慢慢地散了。当屋子里只剩了两三个人的时候,春华才算神志清醒了过来,自己原来是站在一张床边。在床面前有一张红漆椅子,便是那大舅娘坐着,她捧了一管水烟袋,正抽着烟呢。大舅娘身旁,又站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人家也是一张鹅蛋脸子,脸上的扑粉,虽是不曾扑匀,这倒可以看出这姑娘有些天真。尤其是那两腮上泛出两块红晕来,和那漆黑的眼珠相衬着,显出她也是个聪敏姑娘。那漆黑的辫子上扎了一小截红绳根,身上还穿了一件新的白花布褂子,四周镶滚着红边,这很像是特为打扮着来的,倒很是让人相爱。不由得一见之后,就多看了她两眼。殊不知那姑娘,更是顺人的心,便悄悄地走过来,挨着她身子站定。而同时就暗地里伸过手来,扭了她两下衣袖,微笑道:“姐姐,你不觉得受累吗?坐下吧。”春华向她点了一点头,面上还带一点微笑。当她进门以后,始终是绷着两块脸子。这时候她微微笑起来,大舅娘觉得她红嘴唇露着整齐的白牙齿,微微地现出两个酒窝,自在浑厚之外,又带着许多妩媚的模样。便笑道:“你看,这不是你两个人有缘吗?一见就投机。人家都叫你新娘子,我想这是不对的,究竟还没有到你大喜的日子呢,我想还是叫你大姑娘吧。大姑娘,你猜这人是谁,这就是二姑娘啦。她名字叫春分,正好和你的台甫同一个字,岂不是姊妹哩?怎么叫春分呢?她就是春分那一个日子生的。她也念过《女儿经》、《增广贤文》,将来可以拜你为师啦。”春分笑道:“大舅娘,你说这话,不会笑掉人的牙吗?我们这位姐姐,连文章也都会作啦,我怎么和她说到书上去呢?”春华又对她微微一笑,也不曾说到谦逊的话上去。

这就听到门外有妇人说话声,正是婆婆来了。她笑着进来道:“自从戏台下见过一面,这孩子我有几年不看到了,倒长得越发的清秀,人也是极其温柔的,还有什么话说,就差我们长寿配她不过。”春华总不肯失了礼,为父母添了不是,所以婆婆进来,她把刚坐下去的身子,又站立起来。这位婆婆,娘家姓廖,父亲是个举人,也是小姐出身,春华是知道的,心里警戒着,总要处处提防。廖氏对她周身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便道:“我听说,你昨晚是一晚都没有睡,你先歇一会子,到了上午,恐怕来看的亲戚朋友更多,因为人家都说要看这女才子呀。嫂子,我们出去谈谈吧,让春分陪她在屋子里歇一会儿。”大舅娘笑说好的,和廖氏一路出去了。可是春华心里就想着,天下哪有做新妇的人,一到婆婆家就睡觉的道理,所以就抬起头来和春分说话。这才打量了这屋子一番,只见全屋粉刷得雪亮干净,床和桌椅衣橱,全套的家具,都是朱红漆的,床对过梳妆台上,一律都是新的镜台粉盒之类。就是这边方桌上,罩着长条桌,也陈设着花瓶时钟,照本地方规矩,已是上等新房陈设。可没有一样是娘家的。春分见她满屋打量,心里也就明白了,笑道:“姐姐,我爹娘真是疼你呀。听说你喜欢读书,把里面这间套房,收拾着,做了你的内书房呢,你来看看。”说着,拉了她的手,向旁边一个侧门里去。春华半推半就的,跟了她去。

看时,果然是一个书房,周围列了四个旧书架,尽堆了木板古书。临窗一张三开的赣州广漆书桌子,配上一把太师椅,两个景德镇瓷墩。桌上是读书人应用的东西都有了,而且书桌边,配了一个卍字格子,随格子设了水盂笔架,签筒盆景,很古雅。正墙下一张大琴桌,可没有琴,有十几套大字贴,两盆建兰,正开着花呢。墙上是《五柳隐居图》,配着一副七言对联,是“贫不卖书留子读,老犹种竹与人看。”窗子外一个小天井里,正有一丛野竹子,更觉得这对联是有意思。便点点头道:“这都是府上的旧东西吗?”

春分笑道:“怎么这样客气,我的府上,不就是你府上吗?我们爹号茂生,那是做了生意以后用的。原来也下过三三考,考名是国才啦。我们祖父也是个举人,不是老了生病,不能进京会试,一定会点翰林的。祖父丢下的书不少,这屋子里,不到五股一股啦。爹常说,可惜作了生意,没工夫看这些书,如今有了你,他是很喜欢,望你扶起我们这书香人家来呢。”春华听了这话,脸上很有点得色,心想,人家说管家不过是土财主,现在看起来,也不尽然。因之把心里十分不高兴的事,暂时按住了一下,随着将书架子上的书,抽下一套,翻着看一看。翻的这一部书,却是一部《全唐诗话》。这书家里虽有,不得机会看,不想管家也有,于是就在书架子边展开书来,看了两页。春分是站在自己身后,却也没有去理会。因为这书搁的日子太多了,有个蠹鱼在书页里爬出,这样古色古香的书,很是替它可惜,立刻扭变身来打算对书页吹去。

就在这时,只见春分的手,向窗外比了两比,这就看到天井里野竹子中有个人半现半藏的站着。他约莫有十七八岁,黄瘦的脸,可是扁的,一对小眼睛,配着一只坍鼻梁。头上前半部光而黄的头皮绝像一个牛皮袋。后半部本看不见,因为他也是一闪身子,发现了他后身的辫子,还没有公公头上一个指头粗的那样茂盛。这都不足怪,最让人不明白的,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蓝夏布背心,光了两只柴棍子的手臂在外,这哪有点斯文气。春华在极快的时间,用极尖的眼光,已经把那人看得十分清楚。面上颜色立刻由红变了苍白,手里拿的书,骨碌一声,落到地上。她赶快弯了腰,却是慢慢地把书捡起。可是同时她已把身子扭转向里,把背对了窗户了。放好了书,她自向那边屋子里去坐着。春分跟着走到她面前来,笑道:“刚才在窗户外边的那个人你看见了吗?”春华板着脸道:“我没有看见。”

春分道:“你不能没有看见吧?他不能像你这样老实,老早地就在偷看着你了。刚才我本想走开来的,因为我听娘说了,新娘子身边,不能离开人,所以只好不走。可是你也不用忙,迟早总会有你们说话的机会。”说着向她一笑。这玩笑,春华却是毫不在意,但听她说新娘子身边不能离开人,心里却是一动,待要问出来,却又怕惹起别人的疑虑,只好默然。在这沉默当中,心里思潮起来,什么事都想到了。这真像一场梦,昨晚未出大门前,心里想的,和现在的事真会隔十万八千里。春分见她坐在床沿上,靠了床栏干,眼皮下垂,便道:“姐姐你是要睡吧?我关起房门来让你睡一会子。”春华道:“有人在我面前,我睡不着的。”春分笑道:“这可是个怪脾气了。我娘说了,晚上还让我陪你一床睡哩。有人在你床上,你还睡得着吗?”春华道:“平常你跟哪个睡?”春分道:“我一个人睡。”春华笑道:“你也知道一个人睡很舒服呵!”春分也是个小姑娘,话也只能说到这里为止,这就不便反驳她的话了。

两人唧哝了一会儿,便是廖氏那句话,看女才子的人,慢慢地来得多了,管家在中午,也预备了便席好几桌丰富的酒饭。虽然是长天日子,由一早到天晚,春华没有清静的时候。到上了灯,廖氏说:“你看她一身汗,让她洗个澡。”在边时,管家的女仆将水盆香皂都安置好了,春华将前后门紧紧地关上,淡笑了一笑,心想,这总让我把眼前的人都躲开了。要了结,这就是时候。想着,向屋子周围四处看来,可有了结的法子,可是新娘房里哪会藏着凶器和毒药。

打量了许久,却看到橱底下露出一截麻索的头。抽出来看时,那麻索却有一丈来长,比手指头还粗。用手扯了两下,很结实,休想扯断。于是坐在凳子上将麻索卷了圈子,出了一会神,不觉有几点眼泪落下来,都落到麻索上。心里暗暗叫道,爹娘,你们好狠心!正在这里出神呢,却听到外面有人道:你还没有洗澡吗?”春华道:“水太热,我等一等。”说着赶快将麻索送到橱底下去。心里这就想着,我就洗个澡,死也落个干净身子。于是打开衣橱来看看。见带来的衣包,正放在里面,挑了几件衣服,放在椅子上,然后解衣洗澡。坐在澡盆里的时候,心里又慢慢地想起了前后的事。觉得在娘家坐牢,多少还顺心一点,至少还可以发脾气。现在到了婆家来做童养媳,随时都要小小心心去侍候公婆,说不定像别个童养媳一样,要挨打挨骂。与其眼望到那种日子临到自己头上来,不如早早了,结,而且也惟有这样,才对得住李小秋。他这个时候,正包好了一只船,在永泰河岸边等着我呢。想到这里,真觉得是万箭钻心,也就更觉得爹娘可恶。尤其是自己亲生娘,怎么忍心把自己亲骨肉,骗着到婆家来。可是书上又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有什么法子去埋怨他们,只有认着命不好,死了吧。想着想着,这个澡就洗了很久的时候,早是听到房门外,脚步响了好几遍。这又想着,这个时候,外面是不断地人来人往,如何死得了!那小姑娘说,今天晚上,由她来陪我睡。她年纪很轻,总容易敷衍,不如到了今晚深更夜静,再作打算吧。在这样的一番思想之后,她就暂时不死,洗完了澡,放进女仆来,把屋子收拾过了。

于是春分又来拉着她,一路到堂屋里去吃晚饭。她被拉着出了房门以后,忽然停住了脚,将身子向后一缩。春分笑道:“这就奇了,走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去了?我明白,你一定是怕见我哥哥。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你既是到了我家里,同是一家人,时时刻刻都可以见面。你躲得了今天还躲得了明天吗?就算明天也躲得了,后来的日子正长着呢,你都躲得了吗?”春华并不答应她的话,依然将身子向后缩。心里可就想着,只要躲得了今天,我就永远不用躲了。春分的力气小些拉不动,也就不拉了。大舅娘走来了,笑道:“她今天害臊,不愿出去吃饭就不勉强吧。”春华强笑道:“并非是为了别的什么,我头疼得十分厉害,简直痛得有些坐不住了。”说着,抬起一只手来,按了自己的额头。大舅娘道:“既是这么着,你就先躺下吧。不过,你总也应当吃一点东西。”春华手按了额头,皱着眉道:“不必了,午饭吃得很晚,肚子还饱着呢。”大舅娘一点也不见疑,带着春分竞自走了。

春华在起身上房门的时候,对于屋子外面,略微张望了一下。这里的屋子是这样,大概公婆都住在前面那进屋子里。这里到前院,隔着很大一个天井。房门外,也是个小小堂屋,对过的房门,用锁倒锁着。心里想着,这不是天赐其便吗?只要决定了寻死,一夜寻死到天亮,也不会有人知道。于是坐在椅子上,定了一定神,把今晚所要做的事,前前后后,都想了个透彻。过了一会子,大舅娘春分还有婆婆,都到了房里,闲坐了一会儿。春华只装着有病,谈一会子,她们留下春分,自走了。春分笑道:“大姐,今晚上,我来冒充一回新郎吧。你身子不大好,那就该睡了。”说着,伸手来替她解纽扣。春华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小小年纪,倒是什么也都知道。你一个小姑娘,倒不难为情?”春分笑道:“我又不是新娘子,有什么难为情呢?”春华道:“好妹妹你既然知道我难为情,我身体又不大好,你就不要和我闹了。”说着,拉了春分的手,一同上床,春分本来还想和她说几句笑话。无奈她只说是有病也只好由她解衣睡去。

屋子里时钟的机摆声,一下一下的,春华是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那摆的响声,是在那里说着快了快了。当时钟打过一点以后,春华悄悄地爬了起来,虽是放了帐子的,桌上的灯,点着很亮,可以看到春分侧了脸睡着,睡得很熟。春华下了床,隔了帐子,还叫了两声妹妹。然而她回答的,却是微微的呼声。春华想着,在这屋子里寻死,究竟不妥,这里睡着一个人呢,假使自己半死不死的时候,她醒过来了,她一定会喊叫的。隔壁那间套房,转到后院了去,那里有声音,也没人听见。于是在衣橱底下,将那根麻索抽了出来,一手举着灯,一手捏住了麻索,轻轻地走到套房里来。喜得是这里的房门,也是由里朝外关的。于是轻轻将门合拢,又插上了门。这还不算,而且是端了一把椅子,紧紧的将门顶上。抬头向屋上看,正好有根横梁。自己站到琴桌上,将麻索向上一抛,便穿了过来,搭在上面。将麻索两头,扯得平直了,这才轻轻爬下琴桌来。灯是放在琴桌上的,为了免碰琴桌起见,把灯移到了书桌。四周看看一切都预备好了,站看对梁上垂下来的长麻索,呆了一呆,心里想着,不想我姚春华到底是这样死于非命。娘家要把我送出门,婆家要把我接进门,他们都算是称心如意。只害了李小秋,他成了那话,痴汉等丫头,正等着我呢。我若不死,他必以为我骗了他,我这一番心事,怎样表白?死吧,不用想了。这就猛可地走到麻索边,将麻索拴了一个疙瘩,向脖子上套来。无奈麻索一拴疙瘩,圈子高过了头,套不上脖颈,又只好把撑门的椅子重新搬了过来。当搬椅子的时候,忽然想到,且慢,我是死了,李小秋怎么能够知道?就算可以知道,也不知在哪一日得信。我必得把这事传扬出去,才有这指望的。于是坐在椅子上静静的想了很久,总算想到了一个主意,便在瓷墩上,将桌上笔砚摊开,向桌子抽屉里,找出一张纸,就在灯下很潦草的写了几行字:我今死矣!命当如此,夫复何言?唯此身虽死,名心未除。恳求管老伯伯母转告家父母,须请李秋圃先生为儿作一小传,并在三湖观音庵斋僧超度,凡儿同学,均前往作吊,儿死亦瞑目。否则必为厉鬼作祟,不利于姚管两家也。写完,将笔一抛,把字条压在砚台下。回头看到椅子在麻索下,第二次奔向前去,拿了麻索,又向脖子上套了来,正是:

青春自绝今三次,到底悬崖勒马无。

第卅四回 救死动全家甘言解怨 怀柔施小惠妙策攻心

姚春华在那万念全灰,预备寻死的时候,本来是头套着绳子,将脸朝着外的。手拿了绳子,头昂着向窗子外看了去。却见一片月光,照在白粉墙上,那几竿竹子,映了一丛黑影子,犹如白纸上画了墨画一般,非常之有趣。这就放下了绳子,呆了一呆,心想,这样好的花花世界,我一闭眼睛,就完全丢开了。我十六岁没有过的姑娘,就这样死了,这次出世,岂不是白来?想到了自来两个字,这就放下了绳子,坐在那把太师椅子上,将手托了头,再沉沉地想下去。是呀,我现在不过是当童养媳,就算在管家关着,我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就稍微屈住三两个月,再等机会,又有什么要紧?只要我自己干净,癞痢头也好,痨病鬼也好,与我什么相干。我母亲把我哄到管家来,也和推我下火坑差不多。我就是寻了短见,她也不见得心里难受。

因为她要是心里难受,就不能骗着我到管家来了。她既是用尽了法子来坑害我,我也可以用尽了法子来争这口气。既是说到争这口气,至少要留了自己的性命才说得上,若是死了,那是我现世给他们看,还出什么气呢?是呀,我若是有志气,我得活着,我活着做一点事情出来,那才不愧人家说我是个女才子。要不然,成了那句俗话,女人家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罢了。对了,我不死,就是病来磨我死,我还要吃药治好来,我能白白把性命丢了吗?在她如此一番考量之后,算是把一天的计划全已推翻。想到桌上那张字条,不能让别人看到,便拿起来三把两把扯碎,然而还怕扯碎,留了字片纸角,落到别人手上去,那是一件老大的笑话,于是取下灯上的玻璃罩,把这些碎纸全烧了。她尽管在这张字纸上用功,忘了梁上悬的这根绳子了。

猛然之间,忽听到窗子外,一阵脚步的奔跑声,由近而远,好像是有人由天井里跑了过去。在静悄悄的深夜里,猛然被这种惊慌的脚步声一冲动,心里也是卜卜地乱跳起来。人正站在灯边,由亮处看漆黑的窗子外面,又是一点什么也看不到。匆忙地放好了灯,才看到那根长的麻索,还在梁上。赶快去抽那根麻索,无如先前把疙瘩拴得太结实了,忙着抽解一阵,偏是解不开来。好容易把疙瘩解开,将麻索抽下来,那前院天井里,人声大起。心里明白不好,必是这件事已经让公婆知道了。现在要寻死也来不及,不寻死,公婆跑了来,问起半夜起床,在书房里干什么,又叫人无话可答。忙中无计,忽突一声,伸嘴就把灯吹灭了。立刻眼前黑暗起来,更是紧张。因为这是新到的家,东西南北,一概没有印象,黑暗中却是捉摸不出。伸着手向前,让桌子碰了。伸着腿向前,又让大椅子碰了。正站着定了一定神,要辨出这套房门在哪里,前面天井里的脚步声,已是抢到了后院,接着呼呼打起门来。公公喊着道:“春分,开门开门!出了事了,快点开门!”听了这种声音,春华不但是不能开套房门抢着出去,也不知是何缘故,立刻全身抖颤起来。因之两只脚也站立不定,只是要蹲了下去。因为身子支持不住,心里也就慌了,外面屋子里闹的是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忙乱中,外面春分已经开了门,只听到公公婆婆喊道:“快找灯,快找灯!”接着套房门也就咚的一声撞倒。灯光一闪,大舅娘手里捧着一盏灯,一齐拥进屋子里。在灯光下,进来一群人,见春华蹲在桌子角落里缩着一团,大家全是一怔。同时,也就看到椅子摆在屋子正中,地上一卷麻索。这情形是不必怎样猜想,就可以明白的了。

春华始终蹲在桌子角落里,一声不发。大舅娘放下灯,跑向前来,一把将她扯起。因道:“傻孩子,有什么委屈,总有个商量,年纪轻轻的姑娘,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春华被她拉起,才仿佛知觉恢复了一点,哇的一声就哭起来了。她这种哭的程度,还是很猛烈,泪珠满脸的涌着。虽然极力的抑止着,不张开口来,而两张嘴唇皮,竟是合不拢。于是掉过脸去,将一只手臂横撑了墙,自己又把头伏在手臂上。只听到公公叹着气道:“这是哪里说起!这是哪里说起!”婆婆就不同了,先抢进套房来的时候,连向前也不敢,这时可就开口说话了,她道:“凭良心说话,我们是没有敢错待你呀,至于这样把你接了过门,原不是我们的意思,无奈你娘再三派人来说,说怕你两口子有什么不顺心,将来更是不好一处。不如趁年纪还轻接了过来,两口子好像兄妹一样,再过两年就好了。你府上是这样说的,且不问真情是不是这样,不过你府上要把你送来,我们管家是决不能推辞的。这件事你就是要见怪,你只能怪你姚府上,不干我们事。幸而祖宗牌位坐得高,没有把这事弄出来。如其不然,临江府城里,管家大小有个字号,若说到儿媳妇一进门,当晚就出了情形,千错万错,死得不错,什么大罪,都一笔账记在我们身上,那不是冤枉死人吗?到那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和你爹娘说话,不该把你送来。恐怕你家还要颠斤簸两呢!”

她说上了这样一大串子,多半是实情。春华听了,觉得实是自己娘不好。现在寻死不成,反让婆婆数上这样一番大道理,心里委屈上加着委屈,就更是哭得厉害。却听到公公说:“嗐!你何必哕哩哕嗦,有道是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不惜命?假使姚姑娘没有什么委屈,年纪轻轻的,何至于此!不过她究竟年轻,阅历少,她心里所想的那番委屈,不见得真委屈,总要慢慢给她解说才是。我们是她的上人,说到和她解说这一层,恐怕她不能十分相信。这样吧,我们走开,让大舅娘来劝劝她。”春华想着公婆知道这件事,必定有一番大骂。不想他们进得门来,一个是讲理,一个更是谅情,本来对公婆并无深仇大恨,听了这两篇话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大半截下去。大舅娘这时就插嘴道:“姐丈和大姐说的都有理。今天你夫妻们忙了一天,太累了,去休歇吧,姚大姑娘就交给我了。”管家夫妇,又重托了一遍,方才走去。

大舅娘就叫着女仆道:“四嫂子,去打一盆水来,让姚姑娘擦把脸。春分,你姐姐和你有缘,姐姐闹着这个样子你也不知道劝劝,傻孩子,端了灯,我来牵大姑娘过去。”说着就走上前来扯住了春华地衣袖。她在伤心痛哭的时候,却是无心伏在墙上的。后来慢慢地止住了哭声,倒不好意思掉转身来望着人,所以还是伏在墙上。这时大舅娘来牵扯她,也就跟着转过身来。见春分手上捧了灯,站在套房门口等着,大舅娘又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退后不得。只好低了头跟着走去,到了那边屋子里,女仆已经端了一盆水,放在盆架上,大舅娘拉了她过去,很温和地道:“大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慢慢地和我说。我做大舅娘的,大小总和你拿一个主意。”她口里说着,人可站在旁边等候。春华真不能过拂她的盛意,只得洗了一把脸。脸刚洗完,大舅娘不知道如何那样快立刻找了一把拢梳过来,笑道:“大热的天,披着头发很难过的,拢拢头吧。”春华接过梳子,胡乱梳了两下头发。大舅娘笑道:“四嫂子,寻寻看,还有茶吗?送一壶茶。”于是牵着春华在椅子上坐着,自己捧了水烟袋坐在春华对面的凳上。

她点了纸媒,夹在捧烟袋的左手上,右手就由纸媒下端,慢慢抡着,抡着到纸媒梢上去。她那眼睛虽是看在她的火头上,那可以知道她并不在想火头是大是小,一定是在想有一大篇话,要怎样说起哩?她抡完了纸媒,笑道:“春分,傻孩子,手上拿了一把扇子,看姐姐热得这个样子,也不和姐姐扇上两下。”春分听说,果然拿了扇子,站到春华身边来,替她扇着。春华连忙接过扇子去,还欠了一欠身子道:“这如何敢当呢?”大舅娘笑道:“这是你客气,无论怎么说,你也是敢当的。就不用说你和她是什么位分吧,你肚子里装了这么些个书,不是我说句过分的话,她再读十年书,你当她的先生也有余。就怕她没有那么大的造化,得不着你这样一个先生去教她呵!”

春华道:“你老人家这话,也太客气了。”大舅娘抽了一袋水烟,将身子靠近坐了一点,因道:“这岂但是我和你客气,管家两位老人家,哪个不对你客气呀。我做亲戚的,一碗水向平处端。论到管府上同姚府上,那确是门户相对。就是说到我外甥官保呢,孩子是本分的,读书自然比不上你,若是照做生意的子弟说起来,也有个来得去得,人品呢,自小就五官端正,要不姚先生怎么会中意呢?不想八九岁的时候,头上长了几个疮,也不知道怎么大意了,没有治好,就弄上这么一点子破相。可是据算命的说,这是他的好处,破相把冲尅点破,全是好运,准可以发几万银子财,活到八九十岁。再说,现在省里和九江有洋人开的医院,他那头上的病,也可以治好的。揭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我想你不大愿意,也无非为了他这一点破相。这一件事,我打保,让我姐丈破费几个钱,送到省里去诊治。”春华见她索性直说了,自己原在婆婆家,怎好说什么,只有低了头,专听别人说的。

大舅娘说了一大套话,见春华并没有作声,于是架着腿抽了两袋水烟。笑道:“我是个粗人,可不会用字眼说话,说得对不对,姑娘你就包涵一点。你没有作声,也许不讨厌我的话,我就斗胆还要向下说了。春分把桌上那杯茶递给姐姐喝,你看,我是说话说糊涂了,陈嫂子送进茶来了,我也不晓得。”她口里说着话,早是向春分递了一个眼色。春分也是相当聪敏的一个女孩子,已是会意,立刻将那杯茶,两手捧着,送到春华面前,还低声道:“姐姐请喝茶。”

春华真感到人家太客气,只得站起来,将茶杯转送到大舅娘面前,笑道:“你老喝。”大舅娘笑道:“我又要端长辈牌子了,顺则为孝。大舅娘让你喝,你就喝吧。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喝茶的功夫,我也没有下。”春华见她捧了烟袋不放下,也只好端了自己喝。其实真渴了,也等着要喝呢。大舅娘道:“春分你看姐姐真渴了,一杯茶,一口喝完,再给姐姐倒上一杯,大姑娘,你不必和小姑娘客气,你听我说话吧。”春华听她说话,一来就是一大串,简直不容人插嘴,只好让春分将茶杯子接了过去。

大舅娘又说了,她道:“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啦,我要猜你的心事,就一直要猜到你心眼里去。那一半,我也就说了吧。你的心事,必定说是官保读书不行,配不上你这一肚子锦绣文章。这还用你说吗?谁都明白。就是春分这小丫头,她也一定知道。春分你实说,你晓得不晓得?”春分笑道:“我晓得什么呀?”大舅娘道:“你

装什么傻?你爱听鼓儿词着啦。你就不爱风流才子,美貌郎君吗?”春分撅了嘴道:“你看,大舅娘胡拉胡扯,扯到我头上来了。”她本坐在春华身边的,这就一扭身子,坐到床边去了。

大舅娘笑道:“姑娘你不用装腔作势,谁不是做姑娘来的呀。我小的时候,听听《祝英台》这些故事,一样地也想嫁个风流才子,状元郎君。可是到后来,嫁了你大舅那么一个连鬓胡子。唉!什么都是一个命,婚姻这件事,前生就注定了的,人哪里拗得过去。再说,个个人都要嫁状元,哪有那么些个状元呢?要想嫁状元,也不难,这一世好好的作人,多修德,来生就有指望了。再又说到我们官保,风流才子,他哪里配?但是风流才子,也做不了什么事?古来出将入相的人,几个是风流才子出身?那种人不过弄些琴棋书画吹弹歌唱混日子,一天没了钱,挣钱本事,一点没有,只有讨饭。几个像郑元和讨了饭又中状元呢?所以官保不配做风流才子,也许是他一样好处。

大姑娘既是愿意他念书,那很好。本来他也没有歇书,不过这两个月,因为身体不大好,耽误了些时。我这就去和姐夫说,让他即日上学,或者请位先生到家里来坐馆,也没有什么。他们只有这个儿子,又有的是钱,那也不在乎。他读书倒向来不躲懒,本来他老子也不放松他,再有你来一比,他是有三分志气的人,也不能不好好地念起书来。这样下去,我想三年两年的,他就有指望了。自然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不过在命圈子以内的事,总还可以想法。姜太公还是八十二岁遇文王呢。为人发达,有迟有早。若是我们官保,为了你来了,就这样用功下去,说不定有个三年五载的,真把书逼出来了。不过有一层,听说现在不用三考了,论到做官,先要进洋学堂。我们大朝人,为什么要学洋鬼子?我想着,这件事不大好,还得从长商量。不过我姐夫的意思,只要先在家里把书读好了,为了做官,将来再进洋学堂也不迟。总而言之,管家的人,心里都是雪亮的,决不能委屈了你这一肚子文才。我话说到这里,真是一丝一毫也没有隐瞒,信不信就只好由着你。”说完,她才放下了水烟袋,去取一杯茶来喝了。春华始终是低了头坐着不曾哼出一个字。虽然大舅娘的话,有中听的,也有不中听的,可是自己总闷在肚子里,并不去驳她。大舅娘把那杯茶喝了,依然正对了春华,坐在那凳上。微笑道:“大姑娘,我这些话,难道没有一句中听的吗?你怎么不回答一个字。这里只你我二人,春分小呢,她懂得了什么,好歹你也该哼上一声。”

春华才道:“你老人家叫我说什么?唉!”大舅娘道:“我这些话,据我想,总也是你愿意听的。不过你为你初次进门,初次和我相处,总也许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就不向下说了。等你慢慢地想开了,再回答我吧。”说着,站起身来,将手掌遮了灯光,向窗子外看了去,笑道:“天都快亮了,我们还坐着谈,打算过年三十夜守岁吗?春分,你还是同姐姐在床上睡,我就在这凳上打一会磕睡便行了,有话明天说吧。”春华道:“你老人家那样办,岂不是折煞我。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今天是不离开这房的,我们三个人,挤着一床睡吧。”大舅娘笑道:“我那女才子,我肚里的事,哪里会瞒得过你去。你说破了让我一床睡我就一床睡了。”她说着,和春分挤在一头,让春华一人睡在另头。

春华两整夜未睡早应该是精神不支,只是刺激得太厉害,人也就兴奋过了格,眼见窗户纸一律变成白色,另头两个人鼾声大作。心里想着,这两晚上的事,真有点神出鬼没,虽是自己的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眼见天色大亮,公婆起床,接着全家人都要来探听个虚实。到那时刻,自己若是难为情点,那就显不出是个敢作敢为的姑娘。可是什么都显着不在乎呢,话是由人去说的,他们看了我的样子,必定说我胆大脸厚,女大王也可以做。我没有什么了不得,反正是随时可以送命的人。只是我父亲这胃病不能再受气。若是让他听到了别人说我太不好,有了个三长两短,我的罪就更大了。心里如此想着,眼睛望着窗户纸是越发的变了白色,而且也就听到前面天井里,有了人的咳嗽声了。在这声咳嗽里,这倒想起了一个法子,往日在家中,每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不是装肚痛,就装咳嗽,今天就依然用这个法子好了。心里有了主意,就闭着眼睛来养养神,立刻脑筋里一阵纷乱,眼面前彼起此落的涌出了好些个影子,慢慢地到所有的影子一齐消灭,人好像是沉到了千丈深的大海里去,什么全不知道了。

等到自己耳朵边有了人声,睁眼一看,大舅娘同着婆婆都在屋子里坐着。同时也就看到了窗子外阳光很大,这不用说,已经到了中午了。于是将一只手按住了额角,一只手撑了床,慢慢地坐了起来。大舅娘道:“你若是没有睡够,你就再睡一会子吧。家里今天没有客。先是有几位客来了,我都代你辞走了,说你在昨日受了暑,身上不大舒服,都很相信,已经走了。”春华早编成了一个哑谜,自己还不曾找这机会说出来,人家一开口就把谜底给揭了,这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因之慢慢地伸脚下床,手扶了床柱子站了起来。大舅娘向她婆婆廖氏道:“大妹,你这儿媳是真不舒服,并不是说着玩的。慢说是她这样一副斯文娇嫩的身体,就是我们这样棒棰精样的人,闹个两日两夜,有个不睡倒的哇!”春华这就偷眼去看廖氏的脸色,也是十分的和平,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她也点点头道:“这也难怪她,年纪轻的人,性情都也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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