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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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天傍晚,她摸索到媳妇宋氏屋子里,悄悄地问了这事的根底,吓得瞪了两只老眼,连说了不得。因为是廷栋相公的女儿,假如做了那不端之事的话,不但是廷栋在这村子里当一族之长的相公,无脸见人。便是这一家人,都也会觉得家教不严,要受人家的谈论。所以老太太一发急,无辞可措,只是在儿媳妇面前,连连地说了几回怎么好?怎么好?宋氏也就瞪了眼,咬了牙道:“我总算管得严的了,不想管得这样的严,还是出了乱子。看这贱丫头,一回死不成,还要死两回,决不会就那样回心转意的。我想她死了也好,死了也落得个干净身子,免得为了父母丢丑。”老太太道:“这事情闹到了这步天地,你光是咬牙切齿地恨她,那也是没用,依着我的意思,第一步还是先哄着她,省得寻死寻活,哭哭闹闹,等这个风浪过去了,再作道理。我们这是哑子吃黄连的事情,你还是不能做出生气的样子,让别人知道呢。”

宋氏有什么可说,也就只好点着头,叹了两口气。她心里也就想着,这件事不宜瞒着丈夫,等他晚上教书回来,一定得把这详细的情形告诉他,还是把女孩子管得紧紧的呢?还是把她送到婆家去呢?只要丈夫拿出三分主意来,自己也就轻了担子了。

不想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姚狗子跑回来道:“师母,相公不回来吃饭了,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宋氏在心惊肉跳之余,有人大声音说话,也不免吃惊,何况姚狗子如此大声,嚷着出了大事了。那情形是十分的紧张,不由她不觉得心房乱跳,由房里跌撞出来,手扶廊柱道:“什么?我们姚家出了大事了?”姚狗子道:“可不是?毛三叔砍了人了。”

宋氏望了他道:“你说毛三哥砍了人了,砍了谁?这也不会闹的是一族的事呀?”姚狗子摇着头道:“那是漂亮的老婆害了他。我狗子这一生不发财,也不想好老婆,也决不会拿了斧头去砍人。”宋氏沉了脸道:“你这是信口诌些什么?到底他为什么砍了人?你怎么知道?”狗子道:“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我一个人知道吗?”说着话时,高抬着两手,跳了起来。宋氏道:“你发了狂了吗?说了半天,比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一点原由来。”狗子这才站定了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毛三叔在腰里插了一把斧头,到冯家村找他老婆去了。事先他已经查出来了,他老婆上街卖布,同人做出不好的事来了。”宋氏喝道:“你胡说!她不是这样的人。”狗

子两手比着,正说的高兴,被宋氏一喝,他又呆了,将头垂在肩膀上,掀了嘴道:“你不信,等相公回来就明白了。若是她没有错处,她为什么跟了跑了呢?”

宋氏将桌上的水烟袋拿起来,在堂屋靠墙的椅子上坐下,取了根纸媒,用手抡着。狗子接过来,在正中佛龛上的长明灯上点着了,然后双手捧了纸媒,送给宋氏,自己退了两步,站在堂屋门边,低声笑道:“师母还要不要我讲呢?这事可闹大了,迟早你也是会知道的。什么迟早,今天晚上,相公回来,你就会知道的。”宋氏吸了两袋烟,才道:“毛三哥不是在厘卡上有事吗?怎么分得开身来?”狗子道:“你看,天下的事,就是这样说不定呵!谁也猜想不出来的事,那个男人,就是厘卡上的划丁。毛三叔在卡子上同事了几天,访得清楚,前三天半夜里,没有看见他那同事,他料定了是到那歇脚的人家去了。不想他赶了去,扑了个空,打草惊蛇,把他那个划丁吓得没有回座船。一连三天,他见这人不回座船,更是疑心,半夜里就跑到丈母娘家里去捉奸。这倒遇得正好,离着他丈母娘家门口不远,他老婆带了两个包袱,跟了那划丁逃走。他虽是没有想到对面来的人就是他老婆,但是他是来捉奸的,也不愿人家碰到他。所以听到了前面有脚步声,就赶快缩到桔子树下躲着。等那两人走近了,唧唧哝哝说话,好像有女人说话,他有些疑心了,就喝问一声什么人?毛三婶到底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她答应了说:‘我们赶早到河那边永泰镇去的,是强盗吗?”

宋氏道:“难道她丈夫的声音,她都听不出来吗?”狗子道:“怎么听不出来?可是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她不先答应一句,安住了自己的脚,丈夫撞出来了,不更难说话吗?她一面答应,一面就叫那划丁快跑。毛三叔也听出是老婆说话了,拔出腰上插的斧子,追着那男人砍了去。不想心慌意乱,自己跌了两跤,到底让那男人跑了。毛三婶也是往她家里跑,不管那男人,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大叫捉奸。他老婆在前面跑着,大喊救命。这一下子,狗也叫,人也喊,把他们村子里人吵醒。毛三叔追到他老婆面前,用斧子就砍。”

狗子口里说了不算,两手捏了拳头,作个举斧头砍人的样子。宋氏见他瞪了两只大眼,两手高举,身子一跳,仿佛就是毛三叔在那里当面砍人,吓得两手捧了水烟袋站了起来,向狗子望着,口里还不禁哦呵了一声。狗子笑着伸直了腰,向宋氏摇摇头道:“没有砍着,毛三婶等他靠近了,向地上瘫了下去,毛三叔斧子砍下去,砍在石头上。那一下子,大概是不轻,他自己对人说,手震麻了。等他来要砍第二下,毛三婶早是捉住了他两只手,两个揪着,滚着一团。自然冯家村子里人也都跑来了,把他两个人分开。大家拿灯一照,见是两口子,这倒奇怪了,为什么在半夜里打架呢?大家拥到毛三婶娘家去,毛三婶说丈夫来杀她的。为什么丈夫要到娘家来杀她呢?说是要和她同出门去,把她卖了。”

宋氏道:“这个谎撤得不像呀!”狗子道:“自然是不像。但是这是在她们冯家,除了毛三叔,还有哪个是姓姚的?他们不由分说,还把毛三叔打了一顿,打得遍身是伤。还是他的丈母娘怕是把他打死了,也是一场官司,拦住了大家,放他走了。毛三叔哪里走得动?是带走带爬,到街上去的。他原来想着,不好意思回来,只在街上水酒店里,买了一包打伤药末子,用水酒泡着喝了。就在水酒店里睡了大半天。还是水酒店里伙计不服气,把我们村子里上街去的人,找了去和毛三叔见面,才把他找了回来。大家听了这话,都不服气,在祠堂里开了议,派了族下两个人到冯家去,要他们依我们三件事:第一,要他们族里人,到我们祠堂里来陪礼。第二,要给毛三叔养伤费。第三,要毛三婶今天就回来。一件不依我们,就要和他冯家人打大阵。(就是械斗)”宋氏听了说打大阵,立刻两手抖颤着,连那管水烟袋,都有些捧不住,颤着声音道:“嗳呀!这不是好玩的事呀!十年前打过一回大阵……”

狗子不等她说完,就拦住了道:“那回我们姚家大胜,师母,说好话!”宋氏战战兢兢的道:“那……那……你务必请相公回来一转。族里有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你还像没有事一样呢?你快去打听打听,看看我们族里到冯家去的人回来没有?天菩萨!毛三哥,怎么闯下这样大的祸呢!狗子!快去快去!,狗子也不知道她是说叫到哪里去,既然叫着快去快去,这里是容留不得的,也就只好走了。宋氏马上依然捧住了水烟袋,可就向屋子里叫道:“妈妈,你快来,快来!”她口里叫着快来,可又怕老人家走不动,反是出了什么事情。自己倒是走到老太太的屋子里去。姚老太太果然扶了拐杖,还没有出门呢。她听了儿媳妇这一番话,口里便念了几十声佛。颤声道:“春华娘,到菩萨面前去烧一炷香吧!大慈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她说着这话,一手扶了宋氏,一手扶了拐杖,向堂屋里走来,望着堂屋中间的神龛,抱了拐杖,合了两掌,口里微微念着阿弥陀佛。宋氏早是点了一把香,交给婆婆,接过她的手杖,以便她向佛爷大礼参拜。姚老太太两手捧了香,就向神龛跪着,两手举香,高高于顶,随着磕下头去。头是连连地磕,口里是连连地念,起来之后,将香交给媳妇,让她插进香炉里去。然后再抱住拐杖,向神龛里注视着,口里念道:“菩萨保佑着,冯家人答应了我们三件事也罢。你老人家总是大慈大悲的呀。”她说着话,宋氏已是把香插在香炉里了。只看那香焰上冒的青烟,转着圈儿,直向上卷。姚老太太这就点着头道:“你们看,这就是佛爷有灵,答应我们了。你看那烟一上一下,好像人点头的样子。”宋氏道:“不打大阵也罢,那总是伤和气的事。”姚老太太向香烟点着头,好像佛爷就坐在香烟里面,和她说着话呢。她道:“是的,菩萨总不愿世上人伤和气的,她老人家可以保佑我们了。”

宋氏虽不曾听到佛爷当面允许,可以免除打大阵,但是看到婆婆说得这样肯定;大概这件事情是有七八成可信的,心里也就安慰了一半。那管水烟袋,百忙中是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再说这个时候,也实在没有心去吸烟。现在心思定了,应该吸两袋烟,再安安神。

就在这个当儿,震天震地的一阵铜锣响,澎澎澎,由远而近直响到大门口,挨门而过。敲锣的时候,有人喊道:“十六岁以上的男丁,都到祠堂里去祭祖呀!明天出阵呀!”那声音高大之中,带些哑音,在宋氏听了,仿佛有不少的凄惨意味在内。宋氏正要进房去呢,这就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槛外,人都有些呆了。于是向姚老太太道:“妈,你听听,事情闹起来了。”姚老太太颤着声音道:“可不是吗?怎么好?”在屋子里陪着春华的五嫂子也就跑了出来了,连问着“怎么了?”

姚老太太道:“都是毛三哥夫妻两个惹的祸,要向冯家村的人打大阵。”五嫂子道:“是吗?至于闹得这样厉

害吗?”正说着,两个族里的小伙子走来,一个人扛了一柄大刀,一个人拿了个矛子尖头,脸红红的,挺了胸脯子走进来。见了宋氏,便叫道:“师母,你们家里有块大磨石,让我们抬了去吧。”宋氏口里啧啧了两声,问道:“二牛,你也上阵吗?”那个扛大刀的小伙子,再挺了一挺胸脯,笑道:“我已过十六岁了,不应该上阵吗?我明天在阵上一定要戳死他冯家几个人。”说时,手握了那矛子头,向前连戳了几下。五嫂子究竟是会说话的人,笑道:“好的小兄弟!恭贺你明天大大的得胜。磨刀石在后面天井里,你们去抬吧。”这两个小伙子,脸上竟是不带一点恐惧的颜色,在后面天井里抬着磨刀石走了。

这里大门一开,便看到灯笼火把,络绎不断的,由这里经过,向祠堂里去。不多大一会儿,又听到祠堂后面,吁吁吁的,有宰猪的声音,而且接着是哄的一声,又哄的一声,祠堂大门外,有人试连珠铳。宋氏将饭菜做好了,放在厨子里,却无心拿着吃,婆媳两个呆坐在堂屋里,怔怔地相望。五嫂子听到这消息,早是急了,说是全族的人都要发动,她不能在这里陪大姑娘,要回家去了。宋氏也无心管她,由她自去。去了不到两盏茶时,她又跑回来了,说是自己家里,没有男人一根毫毛,家里摊不到什么事做,回去倒觉得无聊了。宋氏道:“我们家饭菜现成,你就在我这里吃晚饭吧。”五嫂子两手按住胸口,微笑道:“我听到这话,好像魂不在身上,不晓得饿了。你们也应当吃饭。”宋氏摇着头道:“我们更不知道怎样好了?”

五嫂子还不曾说话,只见四五只火把,高高的举起,火把丛中,三个本族最老的老头子,一个辈分最高的中年汉子,各拿了一把苗竹权桠在手。五嫂子正呆了望着,一个白胡子,就向大门里指着她道:“五嫂子在这里,她也顶一户,她可不出丁,派她也去当个烧火的吧。五嫂子,你到祠堂里厨房帮着烧火去。这是全族的事,女人也要出力,祖宗保佑你。”另一个老头子,将苗竹权桠,在空中刷得呼呼作响连喝“去去!”五嫂子只得说一声是,连姚老太太也来不及辞,就向祠堂里走去。她到了祠堂里,在这种太意外之外,又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便是李小秋在那里了。

第廿三回 沥血誓宗祠通宵备战 横矛来侠士半道邀和

今天所受各种不同样的刺激,要以五嫂子为最深,仿佛是有点态度失常了。现在忽然在祠堂里看到了小秋,她分外的惊奇,不觉是呆了一呆,站住着动不得。小秋是依然在他的书案上坐着,隔了窗户,只看这姚氏满族的人,乱哄哄地来往。他先看到人堆里发现了一个女人,随后又看清楚了是五嫂子,立刻向她招了两招手。五嫂子算是醒悟过来了,这就走到窗户外边来。因道:“今天我们村子里有事,相公早散学了,李少爷还跑来做什么?”小秋笑道:“正因为这村子里有事,我才来的。我父亲听到街上的绅士说,姚冯两家要打大阵,打算邀着地方上的人,同两下和解,特意要我回学堂下来看看。有什么变故,我就去给我父亲回信。”说到这里,向四周看看,低声道:“听说今天早上,先生家里还出了事。她……”五嫂子连连的低声道:“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小秋道:“是有那件事吗?她寻过短见?”

五嫂子道:“有的。”说着皱了几皱眉毛,因道:“你看,祠堂里这个样子的乱法,还能说那些闲话吗?我是分拔到厨房里去,帮着烧火的,这就没工夫说话了。”

他们这样说话时,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免注意看看,二人不敢恋谈,只好散开。小秋眼里虽看到这祠堂里很乱,但是这都于自己不关痛痒,并不怎样的介怀。只是想着,春华在今日早上,为什么要投塘自尽?以自己和她的关系来说,还不至于很急促的生这样的变故呀。不过她实在有了投塘的事,那就是为着自己。正碰着姚家全族,都在多事之秋,话又是不好怎样的问得,真是叫人闷煞又急煞。于是身体靠了那窗户档,呆呆地想了下去。正出神呢,有人在面前呔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秋看时,是同学姚化。他今年才十四岁,还没有到上阵的年岁。这时,手上提了个灯笼,到祠堂里来看热闹。小秋笑道:“你倒好,可以站在一边看人打架。”

姚化听说,立刻将灯笼钩子挂在窗户上,两只手互相卷着袖子,瞪着眼道:“我真是好恨,为什么没有过十六岁的,就不许上阵呢?若是也要我上阵的话,我一定打死他们冯家几个人。”说话时,可就咬了牙齿。小秋笑道:“冯家人和你也没有什么深仇,你为什么一定要打死他几个,心里才能够舒服呢?”姚化道:“怎么和我没有仇?和我一族人有仇,就比和我自己有仇还要厉害,你到这里来作什么?你也是来赶这一档子热闹的吗?”小秋笑道:“我向来听到你们说,打大阵,是怎样一桩热闹的事,我有病都顾不得,特意来看看的。”姚化道:“你愿意看看,你就出来吧,缩在屋子里做什么?”

小秋虽不一定要看热闹,但是颇想借一点机会打听打听春华的消息,因之就随了姚化走出来。这时姚家祠堂,三进大屋,由大门口通到最后一层屋子,全是中门敞开。作学生讲堂的中进屋子,书案也是完全拉开,摆了两路八仙桌子,由前进天井,直通到后进的走廊,完全都是人围了桌子坐着。各桌上,明晃晃的,点了二尺高的蜡烛。后面祖宗堂上,在神龛下,安排了三牲香烛,横梁上并排垂了四盏宫灯,都点亮起来。阶下整堆的黄皮纸钱,围了七八个小孩嚷嚷吵吵的烧着。在祖宗堂下角,有两张桌子,围坐了全族辈份和长年岁大的人,大半喷着旱烟,很沉着地在那里谈话。先生姚廷栋也坐在那里。这里不比前两进那些小伙子说话嘈杂。

然而在小秋眼里,觉得这里,还是比较的空气紧张。小秋正悄悄地在阶下观望,廷栋已是看见他了,便走下石阶来,向他道:“令尊大人的那封信,我已经念给族长户长们听了。他们说:‘令尊都出来解和,全族人没有

不遵之理。’只是我们这里要冯家办的三件大事,他是一件也没有答应,我们若是和软下来了,他们不但不说我们息事宁人,一定说我们怕死。这话一传出去了,姚家人哪还有脸见人?所以只好辜负令尊大人这番美意了。我本来打算回令尊大人一封信,无奈这个时候,我方寸已乱,无从下笔,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令尊大人好了。送你来的差人,还在门口等着吗?”小秋道:“还在这里等着的。先生可不可以再劝劝同族的人呢?”廷栋道:“你应当知道我不是好勇斗狠之徒。但是这件事,是我们这临江府属一种不好的风俗,多少慈善老前辈,也改不过来的。我若一味的劝他们,他们会说我灭了他们的锐气,倒要说我不配做姚家的子孙。在这众怒难犯之下,我敢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连连的皱了几皱眉毛。这倒可以知道他实在是不安于心,并不是推诿。小秋是他的学生,又敢多说什么,答应了两声是,也就退出祠堂来了。这时候祠堂空地里,火势熊熊的,点了许多火把,在火把光底下,摆了三四个大腰子木盆,都泡了新宰的猪在里面,地上有许多猪毛和猪血。四周高高低低,站着许多的人。空场子外有一棵大樟树,上面有不少的鹭鸶鸟,被火把照耀着,呱呱地叫了起来。此外,小伙子们,三三五五,在四围空场子里使着刀矛,准备着明日早上厮杀。

小秋原来是无动于衷,现在看到这种情形,心里也就有些不安,回头看着跟随自己来的两个差人都远远地闪在一边,遥遥的看着,不敢近前,在局面的紧张如何,却也是不难想得。这就有一个听差,轻轻悄悄地走了过来,将他的衣襟牵住,连连扯了两下道:“少爷,这事情算是已经闹起来了,谁也解劝不下来的,我们回去吧。”小秋道:“你们平常上街去,见了老百姓,如狼似虎的,原来也就只有这一点胆量啊!”又一听差走过来,向他笑道:“我们不是胆小,好不好,总要给李老爷去回个信。他老人家很侠气,总打算把这事平下来,我们赶早地回去说一声,看他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好想没有?”

小秋点头道:“你这倒像个话。”于是跟了两个听差走了。他们穿过这个村子时,见户户人家,都明着灯亮,开着大门,人来人往,并没有睡觉的神气,真有些像大战临头的样子。无论如何,这已成了是非之地,少来为妙。

可是小秋的行动,是出于他们意料以外的。在斜月疏星,天色还没有亮的时候,他带了四五个划丁,又飞奔到姚家庄上来。这时,姚家祠堂,又另换了一番情形了,全族的壮丁,乱轰轰的,一齐都站在空地里。那些人,十有九个,都是拿了长竹矛子在手上的,其余的人,就分别地拿着一些旧兵器。空场子两边堆了两堆干柴,正举起火来烧着。火焰腾空,照着半边天色都是红的。在祠堂总大门口,横挂了一幅红绸子。只这一点,便显出这地方,突然的变了个时代了。

小秋一行五个人,打着厘局的官衔灯笼的,离祠堂远远的,就有几个拿了兵器的壮丁,迎接上去,问是干什么的。小秋挺身出来答道:“我是街上厘局里来的,你不看这灯笼,我是你们相公的学生,村子上有认得我的。”人丛子里,果然钻出一个人来,向他笑道:“果然的,这是李少爷。我们都快上阵了,李少爷,你还跑了来做什么?”小秋道:“就是因为你们要上阵了,我才赶着来了的。现在街边附近几个村子,都有绅士出来,给你姚冯二家劝和。我父亲让我来和先生送一个信。”

那几个壮丁,已经证明实在了他是本馆的学生,就让他走向祠堂去。那祠堂里两廊,却堆了无数的族谱,围了一群人在那里,将谱拆成零页,在光了上身的汉子身上,层层的包扎着。这好像是当战甲用,防御对方刀枪的。两进屋子的桌凳,都空着了,桌上是堆着零碎骨头,和没有收起的大锡酒壶,那酒壶都有米斗样大。虽然那不过是盛水酒的,这样的大壶盛着,喝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的。

这也是合了那小说上的话,四鼓饱餐战饭,五鼓天明出兵,他们这是预备了吃饱了去拼命的,这架必定是要打起来,也就很显然的。再看看那些人,喝了酒之后,脸上红红的,而且红丝充满了眼睛球子,瞪着眼睛相看好不怕人。这就不敢多看,一直低了头向前走去。四个跟随,也是紧紧跟着。廷栋早是看到了,这就迎下阶来,向他道:“小秋,这般时候,你又来了,必有所谓。”

小秋道:“家父叫学生来禀告先生,这械斗千万使不得。现在朝廷预备立宪,推行新政,讲求的是四万万人都是同胞要联合一处。这种械斗的事,决不能打一顿就完事,跟着就要兴讼。那时候上宪办理下来,不但先生要担关系,就是新淦县知县。也要受处分。家父在公上说,觉得这样两族凑合几百人打架,很是不忍。在私上说,他和新淦县太爷,是多年朋友,要帮他一个忙,把这风潮压下去,他已经派人飞快到县里报信去了。再就第三层上说,先生是家父最佩服的一个人,不愿先生为了这事受累。就是冯家几位族长,也和家父认识。家父觉得这事能够和解下去了,有许多人可以得着好处。不然,就有许多朋友受累。他已是一夜没有睡,已经邀合了好几姓的绅士出面,替两姓解和。家父说,若是哪姓亏理,哪姓就当陪罪。就是中人说不下来,打官司也不晚,不必这样拼命。”

廷栋跌脚道:“兵凶战危,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岂有不晓得之理!只是现在车成马就,一切都预备好了,谁也是拦阻不下来的。现在天快要亮了,我们这里,只要东方有一点白色,就排阵出去。无论如何,不能过一点钟了。多谢令尊大人盛意,我不能够作到,那很是惭愧。你赶快回去吧,这地方你是不宜多耽搁的,恐怕会出乱子。”小秋道:“我想不要紧。我是事外之人,也不得罪人,人家也不会留心到我头上来的。家父说了,让我在这里等一等,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给他去送个信。”廷栋还想说什么时,早听到呛呛呛一阵锣鸣,接着前后左右的人声喧哗起来。他忽然地说一句“排阵了!”转身走去。

小秋和同来的跟随,都觉得这是生平难遇的机会,不能错过,闪在走廊一边,静静地看着。这时,祖宗堂上,神龛下面,竖立着一把无锤的大秤。在秤的顶端,包扎着一方红包,这却看不出来,这里面包含着有什么意义。在这大锣一响之后,所有的壮丁,全数都在空场里站着,并没有什么人喊口令,他们自然地四人一列,站得很齐。在本村子里,向来负有名声。知道几下武术的,就另外成了—个大行列,站在所有排队人的前面。自然,那些人都是静悄悄的。不作一点声响。这里祖宗堂上,又有三个老人,重新拈香磕头。另有一个壮汉,左手提了一只极大的雄鸡,用翅膀把它的颈脖扭住,使它叫不出声来。右手拿了把飞快的菜刀,站在廊檐下,气势昂昂的,直待这里三个老人将头磕完了,他就割了鸡的颈脖子,红滴滴的向下流着鲜血。他猛可地将鸡举起,把鸡脖子上的血,都滴在秤头上,于是回转头来,把鸡向天井里面掷了去。在两旁看的人,同时也就呵呵一声。好像是说,这把仇人给宰了。

经过了这些个时候,天上已经发白,大门外咚咚咚三声炮响,震天动地的,门外有人呐了一声喊。于是就进来两个壮汉,斜肩各披了一条红绸子,夺过那杆淋了鸡血的大秤,向外面就走。所有在祠堂里的人,除了走不动的老人,或者过小的小孩子,都跟随大秤,一齐拥到大门外来。小秋虽是不解这抬秤的作用何在,但是他们重视这杆秤,却可想而知。心里在这时,自然也有些害怕。不过为了好奇心,也就不免随着这一大群人,跟了出来。到了大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只见那两个抬秤的壮汉,尽管在前面走,这里大队的壮丁,将矛子举了几举,一齐跟了他后面走去。一时田亩中间,刀光矛影,簇拥几百名壮丁,向前奔了去。有那些长了胡子,不能械斗的老年人,他们也不肯闲着,各人都拿了竹扫子在手,紧紧随后监督。有那走得后一点的,老人就用矛竹扫子,赶着他们上前。所以由这种举动看起来,他们这一族人,只要是可以上阵,谁也不肯闲着。古人说是戮力同心,他们这种私斗,真可以当之而无愧。

他们和那冯家村,迳直地去,约莫是十里路。在一半路的所在,有片干河滩,正好是肉搏之所。因之姚家几百名壮丁,背着出土的太阳,踏了露水,向那干沙河走去。但是姚家计划,并不一定就在干河滩上接触,若是冯家的人,还没有过河,就不妨杀了过去。他们这里的规矩,若是两族人械斗,往往是甲方写信通知乙方,就是自认为有理的写信给无理的,约定了日期、时候、地点动手。到了这种程度时,乙方本来也就料着必出于一战,事实上都已预备好。只要这里战书一到,他们就鸣锣聚众起来,说是甲方如何藐视我们非打不可。那一姓也少不了有年少好事的人,听了这种的话,立刻鼓噪起来,于是乎这战事就起来了。以姚冯二姓这次械斗而论,却是冯姓的人比姚姓的为多,他们可以上阵的,总可以到一千丁。姚姓呢,却不过五六百个。但是冯姓的人,有不少的分子,认为这次械斗,出于无味,只是为了全族的面子所限,不得不来。当姚家人冲到河岸上的时候。并没看见冯家人来到,却看到东西两岸,都放了一些草把人,倒有些愕然。引头几个人,没有知道这是什么作用,把脚步停住,后面大批队伍都停止了。梦远书城(my285.)

这时,路边树林子里,早走出二三十位长袍马褂的人,有的戴了便帽,有的戴了红缨帽,就一路作揖走将过来。口里都央告着道:“说亲了,我们都是家门口的人,不沾亲,也带故,何必这样?我们有什么话,总可以好好地说。”说完了,长袍马褂的人,手拉着手,摆了一字长蛇阵,将他们拦阻。原来这也是地方的风俗,每到械斗的时候,前后若干姓的邻村,都得联合着,推出一班绅士来,向两方面劝和,作最后的调停。虽然这调停多半是无济于事的,但是这一套手续,总是要做的。一来附近村庄,总有亲戚的关系,谁也不愿亲戚家里发生惨案,能够劝和了,岂不是好!二来械斗之后,接着就是人命案,打起两族官司来,官府少不得传邻村为证,解劝过这最后一次,彼此也可以减轻些责任。他们这番意思,械斗的人也同样地知道。尽管是解劝,可也决不接受。所以这时出来一批长袍马褂的人,拦路劝和,姚家族人里面,也就出来一批人和调人讲理。无非是说事已至此,不能不打。

同是这干河岸上,人声喧嚷,吵成一片,远远听到哗哗的一阵脚步声,在对过树林子里,早是拥出一丛矛子来。那矛子下面的人影,密密层层的,显然是比这方面人要增多。向例,劝解的人,劝了这边以后,再去劝那边的。姚家的人总也以为这般和事老,也是照着往例,见着冯家人来了,就去拦冯家的人。然而这批人却是没动一步,冯家人还不曾走到对过岸上,对过岸上树林子里,同样地也走出一批人,将冯家拦住。当然,冯家人也是不肯止住的。姚家这些壮丁,手里拿着兵器,暗中都摇撼一阵,摇得刀枪颤动,谁都瞪了两只大眼向隔河的人望着。照规矩,调人在三言两语调解不成之下,就要退开的。那时,两个扛大秤的壮士,飞奔向前,直到和对敌的扛大秤者两下相遇,各把大秤向自己的阵脚下一抛,大家喊着“打赢了”。到了这时,这才算是宣告无调停之余地。然后两边的壮丁,一拥而上,长则矛子,短则刀捧,肉搏起来。这虽是私斗,但无论什么人都以为能多打倒了别姓几个人,是无上的荣誉。所以在这时,两方纵然是到了严阵以待的时候,但是彼此都需要得着荣誉,一切的恐怖心理,都已抛开。只待走出来的和事老,两边散去,他们就要开始接触了。

可是在两边和事老还没有散开之先,不知这干河滩上,从什么地方,拥出来了一群人,都是黑衣短打,各背了来福枪在身上,看看约莫有十四五个人。当头一个,是个圆脸大耳的胖子,头上扎了青布包头,身上紧紧地束着白板带,斜背绿皮套子的横柄大砍刀。手上也握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红缨竹矛。足下登了快靴,腿上扎了裹肚。一看之后,便不是寻常意味。于是姚冯两家有习过武艺的,先就不约而同的,向他注意看了去。那人看到干河滩上,有一块石头,就耸身向上一跳,因叫道:“姚府上的人,同冯府上的人,都听着!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以前是专喜欢打抱不平。可是到现在我明白了,强中还有强中手,究竟打不是公平的事。有力的占便宜,无力的吃亏,闹得不好,不平的事,是越打越不平。你们两姓,为了一点小事,这样打起来,其实事主不过一两个,成千成百的人,跟着里面受累。轻是受伤,断手断脚,一辈子都残废了;重就是枉送了八字,那不相干的事主,也决不会向你多谢一声。所以我特意邀了十几名弟兄出来,给你们劝和。你们若不相信我的话,我略微显一点手艺诸位看看,然后再说。”

说着,端了那长矛子在手,叫道:“你们不都用的长矛子吗?矛子使的最长的,越算本事到家。我不敢怎样夸嘴,我使一丈六尺长的矛子,诸位的矛子,比我长的,自然是有,但是恐怕不能像我这样的使。”他说着,将矛子一倒,两手横拿着,作了一个八字桩,将矛子一伸,两脚并拢,向前一跳,只这样三跳,已经到了岸上。只见矛尖到处,那排列着的草人,却狂风卷着的一般,接二连三的向半空里飞去。他先挑的姚姓阵前的,转身又去挑冯姓阵前的。挑完了,他大声叫道:“这不算,草人胸前,都贴了一张白纸,上面画了一颗红心,请你大家看看,我的矛子尖头,是不是都扎在红心上?”两姓阵上,有好事的,果然捡起来看看。可不是依了他的话,矛尖都扎在红心上。大家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那人又叫道:“这不算什么,我还有点小玩艺,索兴献丑吧。”说着,将腰带下的衣襟一拉开,露出一只皮口袋。打开皮口袋,拔出一根一尺长上下的六轮子手枪来,叫道:“我一枪打中一个草人。”说着,啪啪啪,东西两岸,各放了三响。两岸的人,虽没有看清是不是就打中了,然而有了他使长矛子的本领在先,大家都相信了。他又道:“各位朋友听了,你们姚冯两家都是我的好朋友,和谁我也没有仇恨,但是我就因为都是朋友,不愿你们杀人流血。各位听我相劝,收阵回去,三湖街上,有茶馆有酒馆,许你们两家懂事的人出来说理,说不好?县有县衙门,府有府衙门,许你们打官司。现在,我要多一点事,在河里把守住,不许你两家过河。弟兄们,先放一排枪。”这句话说毕,那十来个穿短衣,手捧来福枪的人,都是早巳预备好,只听了这声令下,十几只枪口,统通朝着天,哄咚咚一声,半空里起着云雾,将树林子里的乌鸦,惊得呱呱乱叫地飞了起来。

这姚冯两姓壮丁,真想不到半路里会杀出这样一支人马,还是上前呢?还是退后呢?大家都面面相观,不敢作声。加之两边那些穿长袍马褂的人,依然还是在拦阻着,也不便向前冲去。准备着启衅的两个扛秤人,也有点犹豫。他们都想着,假如抬出秤去的话,那胖子决不会放松,必然开枪,所以也是站了没动。在大家这样的僵持程度之下,那胖子放下了矛子,先后跳上两边河岸,只管抱拳作揖。等他走得近前,有人认得他的,这却看清楚了,不就是三河街厘局上的李委员老爷吗?他一改了装束,却叫人认不出来了。他虽然不管地面上的事,然而他究竟是个官,官出面调停这件事,而且是武装的,纵然不必尊重他的话,可也决不敢冒犯他。因之大家不敢下河的心事,又增长一倍了。在两岸劝和的绅士,看了这个情形,也就料到他们必定是软化了,这就也跟了作揖打拱,要求两姓的人,都各退后几十步,让和事人再来劝解,万一不成,二姓再来交手,总也不迟。大概又因为冯姓这面,士气要差点,索兴从这面人手,大家硬逼着冯家先退下去四五十步。姚家出来,怀着一股不平之气,势子是很勇猛的,先是经人在干河里一拦,已经减下去三分锐气。后来冯家的阵势又先退了,分明是敌方已经让步,能够不打而得着胜利,那也是好事,于是他们在和事人劝解之下,半推半就的,也就退了二三十步。两方面本来相距有几十步路。再从两边后退,这就有了一百步以上了。

在姚氏这面,姚廷栋那斯文一派的人,又是五十附近的本族相公,本不在上阵之列。但是他想到这回械斗,姚氏和冯氏,众寡悬殊,凶多吉少,他只好将性命抓在手掌心里,也上阵来观戏。眼睁睁死伤遍地,是有伤不忍之心的。及至干河里出来一批强硬的和事老,他却出于意料以外,心里想着,能够不打也罢。后来站在阵势后面,看得清楚了,这个扎包头着短衣的胖汉子,正是自己的好友李秋圃,他惊奇到了万分。不是为了阵势摆在前面,早就抢过去说话了。现在两方阵势退远,和事人已正式劝和了,他是万万地忍耐不住,于是抢了上前,深深地向秋圃作了三个大揖道:“不料我兄身怀绝艺,岂古剑侠之流欤?”秋圃笑道:“这可不敢。不瞒廷栋兄说,我是学剑不成,一行作吏。说句放肆的话,总算是将门之子。现在也来不及说闲话,就是请兄台担一点担子,把贵族的人劝了回去吧。冯姓那边,若是亏理的话,有我姓李的出来做主,准保他们退让,总让府上人过得去。这件事的根由,我大概也知道一点,我既出面做和事人来了,我决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廷栋道:“你老哥一来,我看到了,真是喜从天降。好,那就是这种说法,我担着担子,去劝他们。只是请你老哥还要到冯姓那边去,请他们见谅。”

李秋圃见这边有了着落,心里大为高兴,立刻就跳到对岸,去将冯家人的来路拦住。冯家人本来就有几分怯,看到李秋圃军人打扮,又带了十几根枪来,这来势就不善,先不敢惹他。及至秋圃拥到了面前,他先喊道:“冯府上的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的,你们全是有志气的男子汉。要说打架,那就应当一个对一个,两个对一双,倚仗人多打人少的,我想各位好朋友,一定不愿意的。我不是来帮拳的,我是来劝和的。劝和的话,我们和事人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各位觉得我们所说的话不错,那就和了吧。若是各位不愿和,我就不愿你们有几个人打一个的事。”他这样说着,看看冯家人的阵势,已经有些混乱,越是觉得可以用大话来压他。便反过手去,握了背着的弯刀柄,作个拔刀要试的样子。在冯家阵势里,自然也有几个绅士,他们早是将李秋圃看出来了,委员老爷亲自出来调停,不能不理会,就也迎上前来,和他理论。秋圃遇到了长袍先生,就不说强话了,也是把婉劝姚家的话,向他们说着。那几位绅士,就不能和廷栋那样能担承责任,说是要和大家商量。秋圃一面劝他们,一面向大路上望着,忽然哈哈一笑,向前面一指道:“现在,你们不能不回去,一个有力的和事老来了,他的本领,比你们的本领大得多,你们不能不怕他呀!”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第廿四回 见面恨无言避人误约 逞才原有意即席题诗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谁都不免带些恐惧的心理。李秋圃横矛发弹闹了一阵子,自然也是一副紧张的态度。这时,他忽然手指前面大路,哈哈大笑起来。冯姚两家,预备作战的整千壮丁,也都呆了。果然在桔树林子外的大路上,有一批人簇拥着一乘四人大轿,飞奔了来。只看那轿衣是蓝呢的,抬轿的轿夫,又穿上了号衣,便

是官来了可知。而且那些护从戴着红缨帽;短衣的,是对襟嵌红字;长衣的,也加上一件勇字儿的背心。在乡下人的经验上看来,一望而知是县官来到。那种帝制时代,一个县官下了乡,那是了不得的事。便是受压迫惯了的百姓们,见着了官,也不明是何缘故,都软弱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群护从拥着到了于河岸上。大

家在轿子灯笼上,和随从的号褂上,都看到了新淦县正常的字样,不是县官是谁?老百姓罢了,姚冯两家的绅士,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是好。随从们喊了一声住轿,新淦县知县黄佐成戴了翎顶大帽,穿着补褂,由轿帘子里钻出来,远远地看到李秋圃,就大步迎上前去,深深地一拱到地,举手平额道:“秋圃翁,这样慷慨解危,不但是救了兄弟的前程,而且免除了无数的人命,我这里先叩谢。”

秋圃道:“县尊,现在不是我们讲客套的时候,先请你老哥把这两姓的人斥退了要紧。”黄佐成立刻掉过头来,向跟班道:“带两姓的房族长问话。”在那时衙署里那些皂役们,最会装腔作势,县大老爷的宪谕传下来了,大家就齐齐地吆喝了一声。二三十个衙役,分作了三股,有的侍候着老爷,有的去传人。跟班的将带来的皮搭椅子,在沙滩上支了起来,替老爷设了座。拿着皮鞭板子的衙役,分着两行,在椅子前面,八字排开。黄佐成因秋圃在这里,他虽不是正印官,也是候补知县的资格,彼此身分一样,不便坐下,只站在椅子边。这时,那两姓的族长已千真万确地证明了是县太爷下乡来了.决无在父母官面前械斗之理,既不能打,这就要抢着做一个原告。所以在衙役们还没有走到两姓队里去传人的时候,两姓的绅士们,已经走到县官面前来了。这两姓的房族长,除了几个秀才监生恭身作了两个揖而外,其余的都跪在地下。黄佐成红着脸喝道:“你们这两姓,无故聚着千百人,预备杀人流血,这还有王法吗?除了你们是有心要造反,怎会有这样大胆?”两姓的人,异口同声说不敢。

黄佐成又向那些秀才监生道:“各位也是顶了朝廷功名的人,清平世界,揭竿而起的,闹上这些个人动刀动枪,这成何体统?各位这还是在自己家里,就是这样子胡闹,假如有一天为朝廷出力,或治一县,或治一府,也能让百姓这样闹去吗?我限你们立刻把两姓的人一齐退下去,你们做房族长的,只派几个年老的,押队回去,其余的都随我到三湖街上去,我要把你们这两姓的事,公平办理。”那些做房族长的人,无非是被众人所迫,不得不随声附和,明知械斗之后,还是他们见官见府。于今能消患于无形,总是幸事。所以大家就当了县官的面,推了几个年老的人,押队归族,其余的人,都站在河岸上。

黄佐成道:“你们两姓的人,都应该明白,今天不是李老爷这样亲自出来同你们讲和,派人送信给本县,那么,你们打起来了,不定要死伤多少人。李老爷出来,解了这危,总是你两家的,福星。你们当面谢谢李老爷。”两姓的族长,回想起来,都觉秋圃做的不错。尤其是姚姓的人,算算自己的壮丁,差不多比冯姓差了一半,若不是秋圃这一拦,说不定真要吃很大的亏。县太爷叫大家谢谢他,倒并不觉得委屈姚姓这一边,首先就是廷栋领着同宗向秋圃作揖。而且还当了许多的人,说了一些余情后感的话。这时,看看河岸两边准备打架的人,秋圃觉得~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带着玩笑的意味,来给遮盖过去了,自也是喜上眉梢。于是他骑了马,将带来的人,随着县官及两姓的人,一同回三湖街了。这件事有官来判断,这就很容易的化为平庸,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这时,只有在姚家祠堂里等消息的李小秋,见姚家出阵的人,已太平无事的回来,料着是父亲劝和,已经发生效力,心中大大一喜。不过他所喜的,却与别人不同,他想到姚家这番风浪过去了,大家也就有了工夫管闲事,在这时,可以探听探听春华的消息了。因之这学堂里没有同学,没有先生,他也并不回家去。那些被族长

押回村子里来的人,大半是各自回家了。有若干人感到这件事的奇怪,也就纷纷到祠堂里来相聚评论这事。有的觉得架没有打起来,很是可惜。有的自知力量不够的,现在没有打起来,也暗地里叫着侥幸。不过大家对于李秋圃总是表同情的,以为他是个文官,肯出来和两家劝和,而且还有那样好的本领,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这一番消息,早是传到廷栋家去了。

姚老太太自从族人排阵出去以后,她就没有进房去,两手抱了拐杖,坐在椅子上,两眼望了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神仙站着,和她在说话一般,而同时她嘴里,就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及至族人回来了,又说有李老爷劝和,并不曾打,姚老太太心里一动,就把李秋圃这笔功劳,记在观世音菩萨身上,立刻丢下了拐杖,走到堂屋正中对了上面的神龛跪将下去,正正当当,两手叉住了地,头像啄米小鸡的尖嘴,不能分出次数的,只管向地面上碰着。而且她口里还喃喃的说着话。她儿媳宋氏,这时也得了停战言和的消息,急忙中要问个究竟,已带了小儿子到隔壁人家探问去了。所以这老太太在堂屋中拜佛通诚,却没有人理会。她诚心诚意磕了这顿头,自己觉得可以对得住观世音菩萨,以及各位大慈大悲菩萨。不想待到自己昂起头来时,竟有些昏晕,一时站立不起来,就坐在地面上。还是在屋子里面心灰意懒的春华,仿佛听着一片哄哄之声,由祠堂那边风送了过来。但是听听自己家里,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却不能无疑,就走出来看看。

及至到了堂屋里,见婆婆坐在地上,抬起一只手撑了头,而且还微闭了眼睛,不由大吃一惊,抢上前问道:“啊哟!婆婆……”姚老太太微微地睁开了眼,向她笑着摇了两摇手。春华道,“地面上很潮湿的,怎么可以坐得呢?我来搀你起来吧。”也不再等她同意,就扶着她到椅子上去。姚老太太笑道:“大惊小怪作什么?不打大阵

了,还是我求菩萨求好了的,我叩个头谢谢菩萨。你来了很好,扶着我到祠堂里去,谢谢祖宗。总算我们的祖宗坐得高呵!若是打起来,不定是哪些人遭殃呢。”说着,她伸手摸着了拐杖,站起来就向门外走。

春华笑道:“你老人家,真是奶奶经,刚才磕了头,爬不起来呢,又要走。”姚老太太走着路道:“小姑娘说些什么话?这样的大事,还不磕头,什么事才磕头?二次还能菩萨保佑我们吗?”说时,她已经踱过了天井。春华看到拐杖移一尺,脚走一步,苍白的头,微微地摇撼几下。心里念着,若是让她自己走到祠堂里去,保不定真会出什么毛病,还是搀扶了她去吧。于是抢上前笑道:“唉!我的老人家。”因是挤挨着她,手扶了她一只手臂,同向祠堂里走着。春华在昨天早上闹了一次投塘又吊颈的风波,本来是不好意思见人。无如看到祖母这样战战兢兢地走着,良心上又不忍不管,只得是低了头,看了祖母的拐杖尖子向前走路。再说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的人,村子里昨天晚上那样大热闹,要和冯家打大阵,就没有放在心里。今天的大阵不打了,算是一天云雾全消,那就更用不着放在心上。所以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尽管是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这件事,可是她并不伸头出来看看。

这时陪了祖母到祠堂里去,本也无所用心,加之族人一多,她越增加了难为情,只是低头走着。及至快到祖先堂上了,却听到有人喊道:“李少爷,今天这件事,自然是要多谢令尊大人,十分热心,硬是在中间拦住了。后来为打大阵出面来劝和的也有,可是硬凭—个人把两下里拦住,这可是少有!就是李少爷,你这样年轻轻

的,也是难得,昨晚上就为这事,来了两趟。”这李少爷三个字送到春华耳朵里来,那是特别的受听,这才抬头向前看去,果然的,在廊檐一张桌子上,围坐了六七个同族的人,围了李小秋在说话。他坐在正面,在淡蓝竹布长衫上,罩了一件铁线纱的琵琶襟坎肩,略微见得身体单瘦了些。然而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不断地带着笑容,不是理想中的人是谁呢?春华是听到病了,又听到说他已走失了。虽是自己性命都舍得可以丢了,就是这件事没有打听得个确实消息,总引为憾事。而自己此生此世,也决不想和小秋会见一面的.这时候突然地遇到了,倒疑惑这是做梦,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可是抬头看那屋檐上放下来的太阳光,晴光灿烂,屋顶上有树,树

上有鹭鸶鸟。和小秋围在一处说话的人,十有八九认得,全是本族的人,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捧了碗喝茶,各人的姿态,都各自不同。若说是做梦,做梦能够有这样的清楚?因之她突然的站定,瞪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小秋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她的,早是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然而他一惊之后,立刻就回想过来,面前还围着许多姚家人呢,心里一转变立刻笑道:“老师母来了。”

于是起身趋上前去,恭身站在一边,笑着叫了一声老师母。春华早是拉住了祖母的衣袖,让她站定的了。这时,她却伸手握住了祖母拐杖的中间,虽是把头低着,却是抬了眼睛皮去看小秋。姚老太太伸了弯着的食指,点着小秋道:“你不是李少爷吗?”小秋道:“老师母,你老人家,可别这样称呼。”说着,可是向了春华微笑。春华突觉得周身的筋骨,都耸动了一下,脸上也被心里一种春情突破了愁容。但是很快地省悟着,除了身边已站着一位祖母而外,还有许多族人呢!不便向小秋绷着脸子,只把头来低了。姚老太太道:“呀!听见好多的人说,今天的事,幸亏是有你父子两个,从中来劝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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