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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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他笑笑,说:”那就先请你吃饭吧,正是中饭时间了。想吃什么?”

陆陀说:”找个地方吃海鲜吧,我请客。”

她说:”今天我为你接风洗尘,还是我请吧。”

顺路去了一家叫蓬莱阁的海鲜楼。两个人吃不了太多,只点了基围虾、生鱼片、炒黄瓜,还有一份汤。陆陀说不喝酒,维娜坚持要了小瓶红酒。

菜还没上来,陆陀喝着茶,望着她说:”好像一百年没看见你了。”

维娜说:”你说去五天的,去了七天。”

两人都把目光躲开了。维娜举目四顾,挑剔这里的装修,又说音乐太吵了。陆陀知道她是无话找话。陆陀说:”你要是能抽身,我俩一道去云南走走,我很喜欢那里。”

维娜说:”你去的那些地方,我都去过了。我倒是想往西藏走走。”

陆陀说:”云南有个地方,保证你没去过。”

”哪里?”

”建水。”

维娜说:”建水?从没听说过。”

陆陀说:”那真是个好地方。建水古称临安,因为和江苏临安重名,民国时改称建水。据说是那地方缺水,就改了这么个名字。我总觉得建水这个地名不如临安有文化味。中国自古起地名都很讲究的,从民国开始,官员们的文化素质一代不如一代,新的地名就越来越寡淡无味。民国时起的很多地名,就同近几十年的什么解放、红旗、前进之类的地名一样没意思了。不过建水倒真是个值得去看看的地方。”

维娜问:”建水都有些什么好看的?”

陆陀说:”可看的地方多哪,有保存完好的旧时民居朱家花园、张家花园,有雄镇西南的古城楼,有土司衙门,有亚洲第一大溶洞燕子洞。建水自古文气很重,那里的孔庙规模仅次于曲阜。科举时代,临安中榜生员有时要占云南一半,号称半临安。那里的民族风情也很有意思,最叫我难忘的是哈尼族。今年正月初,建水的朋友邀请我去做客,陪我在哈尼山寨过了一天。正逢哈尼族最隆重的节日鋩鼓节。家家户户都把酒席端了出来,沿巷子摆成长龙,叫长街宴。头人举杯祭祀,祷告如仪,宣布宴会开始,全寨人齐声高喊阿毛坳姆!意思是过年好。席间,土坪里青年男女身着节日盛装,欢快地跳着鋩鼓舞。喝着酒的男女老少兴致来了,随时站起来,抢过话筒唱山歌。可惜我不会记谱,那歌真好听。那是个能歌善舞的民族。我不善饮,平时在兄弟民族家做客,都不敢端酒杯的。哈尼族人却是最善解人意的,你不喝可以,只是不要拒绝他们给你斟酒。你的碗本是满满的,仍不断有人过来斟酒,一轮又一轮。白酒、红酒、啤酒、饮料全往你碗里倒,我开玩笑说是哈尼鸡尾酒。多喝少喝随你,他们甚至可以替你喝掉大半碗,再同你碰杯。他们决不为难你。我们要走了,全村人放下碗筷,载歌载舞,夹道相送,一直送到村外的公路上。我们上了车,他们扶老携幼的还在那里唱着祝福的歌。唉,我眼窝子浅,禁不住潸然泪下。”

维娜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去看看。”

菜上来了。陆陀不让维娜喝酒,她要开车。她说想喝,就喝一小杯。陆陀给她酌了一小杯,再不酌了。他也只喝了一小杯,剩下的酒带着走了。

吃完饭,陆陀说:”你还有事吗?我想再同你说说话。”

维娜说:”我差不多是个闲人,有什么事?”

”我是真正的闲人。”陆陀说。

维娜说:”那就到我家里去吧。”

两人便去了维娜那栋淡蓝色别墅。”我知道你中午必须睡觉的,你先休息吧。洗澡吗?”维娜递过一套没拆封的新内衣裤,眼睛瞟在别处。陆陀心跳得呼吸艰难,腰都发酸了。

洗完澡出来,不见维娜,也许她已在房间里休息了。静极了,这是乡村的正午才会有的那种宁静。陆陀进了上次睡过的房间,见床罩已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柜上。被子已掀开一角,窗帘拉上了。房里弥漫着淡淡着清香,原来书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栀子花的气息让他神清气爽,恍惚间翩然入梦。似乎维娜坐在他床头,支着下巴望着他。他想叫她,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睡了一觉起来,他下楼看看,仍不见维娜。没听见任何动静。他便去楼上的屋顶花园。却见桔红色太阳伞下,维娜戴着墨镜,睡在躺椅里。她身上盖着浴巾,露着雪白的手臂和大腿,光着脚丫,脚掌粉红色的。太阳照着,那脚掌的边沿几乎有些透明。她那高耸的胸脯匀和地起伏,像是睡着了。

陆陀胸口被扯得生生作痛。他突然间窘迫起来,不知她的眼睛是否正躲在黑色镜片后面望着他。

只见维娜微觉惊悸,手脚轻轻弹了一下,醒来了。她摘下墨镜,揉揉眼,望见他了。她微笑着,拍拍身边的另一张躺椅,示意他也躺下。

陆陀说:”早知如此,不如就在这里睡觉。”

维娜笑笑,问:”睡好了吗?”

”睡好了,却被梦惊醒了。”

”我也正做着梦哩。”

陆陀问:”梦见什么了?”

维娜脸唰地红了,说:”忘了。”

维娜梦见陆陀向她求婚。她答应了,陆陀高兴得像个少年,跳了起来。他们马上就结婚了,婚礼有些像古装戏。一个古老的大宅院,红烛高照,唢呐声声。维娜突然发现陆陀只穿着马褂,下身光着。她低头看看自己,也是赤裸着下身。她羞得没处藏,老往陆陀身后躲。一急,就醒了。

又想这梦有些怪,怕不吉利。心里就阴阴的。

第十三章 维娜与郑秋轮

郭浩然住的那栋干部楼,紧靠着办公楼。维娜活得像只蝙蝠。大白天,她不敢见人,低着头,从干部楼飞快地走进办公楼。只有到了黄昏以后,她才敢在农场里走动,去小买部买油盐酱醋之类。

维娜最初没有把自己结婚的事告诉爸爸,怕他骂人。后来爸爸来信,说想过来看看她。她怕他过来,就写信过去,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也说了她同郑秋轮的事。

爸爸迟迟没有回信,维娜知道他老人家肯定是生气了。后来,爸爸终于回信了。他没有责怪维娜,只嘱她好好照顾自己。而她的婚事,爸爸只字不提。维娜想,爸爸没有回信的那段日子,一定痛苦不堪。他不满意女儿的婚姻,却又无能为力。爸爸终于没有过来看望她。

第二年,维娜生下一个女儿。那孩子很可怜,生下来瘦得皮包骨。孩子名字是维娜起的,单名,就一个雪字。维娜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夜,她同郑秋轮那么快乐。他俩差点儿在雪地里做成了夫妻啊。维娜从来没有叫过她郭雪,只叫她雪儿。她总梦想,雪儿若是她和郑秋轮那夜在雪地里要的,多好啊。

雪儿让维娜快活起来。她总是傻想,雪儿真的跟那姓郭的没有任何关系,她就是雪儿,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她甚至干脆就想雪儿是自己和郑秋轮的女儿。孩子很逗人疼,生下来没多久,就知道望着人傻笑了。维娜人很瘦,奶水却很多,也很养人。雪儿简直是见风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就是个小胖子了。农场里有好几个同雪儿差不多大的孩子,就她长得最胖最高。

怀里抱着雪儿,维娜就像有了依靠,居然敢大白天在农场里走来走去了。农场里的女知青,见了雪儿就抢着抱。她们会招呼同伴,快来快来,看看维娜女儿,好漂亮啊。女孩子的天性,喜欢抱小孩。有时候,小孩让她们抱着,维娜站在那里同别人说话,眨眼工夫,雪儿就不知她们抱到哪里疯去了。直要等到雪儿尿湿了裤子,她们才像抱着个炸弹似的,把雪儿送回她怀里。

维娜仍不敢去看望郑秋轮。有时远远地望见他了,她都避开了。有次,维娜在路上碰着戴倩。戴倩说:”郑秋轮病了,请了几天病假。”维娜只问了几句他的病情,没多说什么。她回到家里,坐不是,立不是的。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农民家买了只鸡,煲了汤,托戴倩送给郑秋轮。

不料这事让郭浩然知道了。他在家里大发雷霆,破口大骂:”你这婊子,我们孩子都有了,还想着那个人。”

维娜凶得像头母狮子,扑了过去:”你这流氓!”

吓得雪儿哇哇直哭。维娜见雪儿那样子好可怜的,又回来抱着孩子。郭浩然还在大喊大叫,维娜怕吓了孩子,只好忍让,说:”你不要当着孩子吵。”

郭浩然却说:”天知道这孩子是不是郑秋轮的?”

维娜也就大叫起来,故意说:”雪儿就不是你的,是我和郑秋轮的,我经常瞒着你同郑秋轮睡觉,你就是王八,你娶我就得做一辈子王八。”

郭浩然面色铁青,抱着雪儿就要往地上摔。维娜也像发疯了,操起菜刀就要朝郭浩然砍去。郭浩然被震住了,放下雪儿,气呼呼地跑出去了。

郭浩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没有回来睡觉。深夜,突然有人捶门,叫道:”维娜,有电话找你。”

维娜吓得要死,战战兢兢穿了衣服,往办公楼的值班室飞跑。深更半夜来电话,准不会是什么好事。不会是爸爸有什么事吧?

维娜跑到办公楼下,老远就见值班室门敞开着,黑色的电话筒躺在桌上。抓起电话,维娜的手止不住地抖。那边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是在大声叫喊,她却听不清。声音就像从地狱那边传来的,恍如游丝。好半天,维娜才隐约知道,她爸爸病了,要她马上赶到荆南去。

放下电话,维娜脚就软了。她太了解爸爸了,要不是病得很重,他不会让别人打电话来的。深更半夜的,怎么往湖阳赶?这时候,郭浩然来了。他总算在她面前做了一件好事,叫农场的手扶拖拉机送她去湖阳。维娜回家拿了几件衣服,背上雪儿就走。

郭浩然问:”要不要我送送?”

维娜说:”你睡你的觉吧。”

一个把小时,就到湖阳渡口了。船停在对岸。手扶师傅就高声叫喊:”开船哩,送病人哩。”

喊了好一会儿,船开过来了。手扶师傅交待维娜:”要是他们问,你就说小孩病了,不然船上那些家伙要骂娘的。”

正好有趟往荆南方向的火车,她匆匆买票上车。雪儿一直睡得很沉,维娜的背早湿透了。幸好是夏天,不然雪儿会感冒的。

这是趟慢车,逢站就停,真是急死人了。太累了,维娜抱着孩子就睡着了。却梦见自己从火车上跳下来,推着火车飞跑。下了火车,还得问路,然后坐两个多小时的班车,再走三十多里山路,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赶到了农场。

维娜没来得及问人,就听得哪里的喇叭正高声唱着”敬爱的毛主席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像是搭着个棚子,灯火辉煌,围了好多人,很热闹的样子。维娜走近一看,两眼直发黑。

那是爸爸的灵堂!

维娜哭得死去活来,呕吐不止。雪儿也哇哇哭喊,这孩子从来没有看见过外公。林场领导在旁边开导维娜,喇叭里在唱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竹棚上贴着”反对封建迷信,丧事从新从简”的标语。气氛热烈得像庆功会。

爸爸是上山伐木时被树压死的。当场就压死在山上了。林场的人不知道这位反动学术权威家里还有什么人,左打听,右打听,才知道他有个女儿在北湖农场。

追悼会开着开着,就成了闹剧。场长首先学习了毛主席语录:”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谁死了,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个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

接着致悼词。悼词说是说一分为二,听上去却像批判材料。维娜听着,哭得更凶了。然后请家属代表讲话。维娜哪里还讲得出话?只是哭个不停。她实在讲不出了,工人们开始发言。发言之前也得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有个工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无数的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前面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一想起他们就心里难过。难道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不能改正的吗?”

马上就有人站起来批驳:”你引用毛主席语录不恰当。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并不是革命先烈,只是个来农场改造的臭知识分子。我们给他开个追悼会,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大家就开始声讨这个发言者,附带着批判维娜爸爸。有人发言说:”这个臭知识分子死于人为生产事故,他自己应负主要责任。他人虽死了,但他制造了一起安全事故。所以说,我们对他既要追掉,又要批判。”

那位用错语录的工人低头认罪了,追悼会继续开始。工人们接着发言,照例先得学习毛主席语录。有位老工人,没有文化,只记得些简单的语录,就不管是否挨边,说:”毛主席语录,下定哪个决心是不怕哪个牺牲,排除哪个万难是争取哪个胜利。”

这位老工人背语录,总喜欢加上”哪个……是”,不然一句都背不出。结果又倒霉了,他的罪名是篡改毛主席语录。于是又开始批判这位老工人。

维娜爸爸就葬在林场了,那是他老人家当了五年伐木工的地方。那年爸爸五十八岁。

爸爸没什么遗物,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几个日记本。维娜将爸爸的衣服送给了他农场的同事,只带走了日记本。

往回走,维娜才发现自己先天晚上走过的山路原来相当险峻。窄窄的简易公路,顺着悬崖走。山涧很深,望一眼两眼发花。她已两天没吃一粒米了,虚得两耳嗡嗡叫。还得背着雪儿。雪儿也没好好吃过一餐饭,饿得哇哇哭。姐姐没了,妈妈没了,爸爸又没了。维娜一路上呜呜地哭,雪儿也哭。她只要往山崖跨一步,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可是她有雪儿。雪儿才学会喊妈妈,得让她好好活着啊!

坐在火车上,维娜想看看爸爸的日记。却发现有本日记是姐姐的。翻阅了姐姐的日记,才知道她为什么杀死了那个姓龚的混蛋。

原来,维芸想上大学,得由单位推荐。她找了龚厂长,厂长同意推荐,却提出了条件,就是让她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只知道傻笑,涎水长流。维芸宁可不上大学,也不愿嫁给这个傻子。但厂长起了这个念头,说到就要做到。有天,厂长将维芸骗到他家里,将她强奸了。他那老婆更是无耻,居然帮着男人扯手扯脚的。他们那傻儿子也在旁边看着,流着涎水拍掌,不停地喊打仗仗,打仗仗。那老女人就对傻儿子说,儿子好好看着,爸爸告诉你打仗仗。

后来,厂长老婆私下找到维芸,想强迫维芸依着她男人。说是只要维芸同意,就去上大学,然后回来同她儿子结婚。她儿子是不行的,他男人可以让维芸生儿子,由他们两老当孙子养着,为龚家传宗接代。维芸恨死了这女人,抓破了她的脸。

维芸出事之前,有天中午,厂长在食堂门口碰见她,让她下午去他办公室。维芸不理他,想走开。厂长轻声说,你反正是我搞过的女人,嫁也嫁不脱了,不如跟着我。

维芸当时就生了杀人之念。她犹豫了好几天,下不了决心。想着爸爸妈妈会多么伤心,她就害怕极了。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绝望了,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出事了。

看了爸爸的日记,维娜才知道他为什么把姐姐的日记带走了。爸爸怕维娜看见姐姐的日记,知道维娜也是个性格刚烈的人,会找龚家老婆拼命的。他只有维娜这个女儿了,不能再失去她了。维娜和郭浩然的事,爸爸妈妈也早就听说了。两老很痛心,想等她回家时劝一劝。可是大年三十那天是要高高兴兴过的,不能提不愉快的事。没想到,妈妈匆匆离去了。

爸爸在日记中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想不到娜儿仅仅为了逃避农活,就把自己出卖了。

原来这两年,爸爸的痛苦超过了维娜的想像。失去妻女的悲痛时刻折磨着他,又为自己无力保护家人而深深自责。他不满意维娜的婚姻,却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没有资格责怪女儿。他说自己被苦难摧残得十分麻木,脑子同朝夕相伴的木头差不多了。

一位明史专家,就这么成了荆南林区的一根木头了。

维娜回到农场,已是黄昏,正好碰上戴倩。”怎么回事?你又瘦又黑,同鬼差不多了。听说你爸爸病了,好些了吗?”戴倩望着她,眼睛瞪得天大。

维娜眼泪扑簌簌地流。戴倩这才看见了维娜臂上的黑纱。雪儿哭了起来,戴倩接过雪儿,哄着:”雪儿听话,戴姨抱。”

维娜走不动了,只想躺下来。戴倩说:”先去我们寝室坐坐吧。”

回家还得走过球场和食堂,维娜实在一步都走不动了。戴倩抱着孩子,直往寝室里去。雪儿哭个不停,这孩子饿得不行了。戴倩那里也没什么吃的,泡了点儿糖水喂雪儿喝。雪儿喝了点糖水,就开始咿里哇啦学话说了。

维娜软软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她那架床空着,没人睡。床上没有被子,垫着些报纸。戴倩说:”你在我床上休息一下吧,我抱孩子出去玩玩。”

维娜摇摇头,说:”不了,我躺躺就走。”

戴倩沉沉地说:”维娜,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挺得住。”

维娜早被吓得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戴倩摇了半天头,才说:”郑秋轮被抓起来了。”

维娜脸一白,身子就往后倒了去。

原来,维娜离开农场的第二天,有人向郭浩然报告,说黑板报栏里有条可疑的谜语。郭浩然跑去一看,见着几行粉笔字:

虽说不是王,

龙尾翘得长。

水深火热处,

威名震四方。

打一人名。

郭浩然看不懂,但他见了”水深火热”四字,就猜想肯定有问题。他是个政治嗅觉格外灵敏的人。他怕反动标语扩散,就抄了下来,马上就擦掉了。其实早有很多人看见了,谜语马上在农场流传开来。

郭浩然连夜向公安部门报告。公安部门层层上报,市公安局连夜请荆都大学中文系一位老教授去猜。老教授接过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公安问:”是什么意思?”

老教授说:”你们得先免我无罪,我才敢讲。”

公安就说:”你说吧,保证没你的事。”

老教授说:”虽说不是王,龙尾翘得长,是个”毛”字。”

公安听不懂,问:”这怎么讲?”

老教授说:””王”字下面出头,像尾巴样的一弯,不就是”毛”字?”

公安脸就白了,说:”你继续说吧。”

老教授接着说:”水深为”泽”。东方为日出之地,也就是火热之地,火热就是”东”了。谜底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字。”

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惊天大案了。但公安破案却碰到了难题,因为郭浩然政治觉悟太高了,居然没有想着保护现场。只好凭他的回忆确认字迹。

郭浩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像郑秋轮的字。郑秋轮常给农场出宣传刊,他的字大家都熟悉。郑秋轮一贯表现不好,又喜欢舞文弄墨。这几天他正好装病休假,没有出工,有作案时间。依我个人分析,肯定是郑秋轮。”

戴倩说:”今天一大早,郑秋轮就被抓走了。”

维娜连眼泪都没有了,眼睛瞪得老大。雪儿又饿了,哇哇地哭。维娜不顾雪儿的哭闹,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她跑回家里,见郭浩然正躺在竹椅里,悠闲地扇着蒲扇。维娜一句话都没说,抓起一张小板凳,朝郭浩然头上砸去。郭浩然头一偏,躲过去了。他如同猛兽,一跃而起,捉住了维娜的双手。维娜埋下头,咬住郭浩然的手腕,用力一撕,就是血糊糊一片。郭浩然尖叫起来,用力一推,维娜重重地倒在地上。

维娜再也没力气了,爬不起来。她想指着郭浩然怒骂,可手都抬不起了。她怒视着郭浩然,叫道:”你公报私仇,你陷害好人,你坏事做绝,你……”

郭浩然恶狠狠地说:”这个案子是钉子钉的还拐了弯,谁也翻不过来!”

维娜说:”郭浩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会遭到报应的。”

郭浩然用舌头舔着伤,吼道:”不看在孩子份上,今天老子踩扁了你!”

维娜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郭浩然的干部楼。她带着雪儿,住回了单身宿舍。寝室里的女伴们也不像原来那么尖酸刻薄,对维娜很好的。雪儿就像是大家的女儿,姑娘们争着抱,抢不落地。

那是个肃杀的秋日,中级人民法院在农场召开了公判大会。高音喇叭尖厉地叫着,一字一顿宣布着郑秋轮的滔天罪行。要求全场知青都必须参加公判大会。戴倩悄悄留了下来,陪着维娜。维娜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耳朵。

警车恐怖地叫了起来,听得外面人声如潮。警笛越来越远,最后静了下来。维娜捂着耳朵,却又想听清任何一种细小的声音。偏是这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整个农场都空无一人,连鸟叫都听不见。雪儿独自在寝室里玩,正夹嘴夹舌念着”天上星,亮晶晶,我站在大桥望北京……”

突然,听得四声枪响。声音并不大,就像小孩子放炮竹。却尖厉地剌破了她的耳膜,让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戴倩哇地哭了起来,紧紧抓住维娜的双手。两个女人的手捏地一起,不停地颤抖。维娜感觉自己的身体满是窟隆,血流如注。鲜血就像洪水一样,越淹越高,轰地没过她的头顶。

第十四章 维娜与陆陀

陆陀回到家里,整天关在书房不出门。他满腔的愤懑无法排遣,忍不住落泪。表姐叫了几次,他都不开门。他出门在外像个绅士,一回家就任性了。想哭就哭,想睡就睡,不想理人就不理人。

当年有多少郑秋轮白白地送了性命?没人记得他们了。郑秋轮的遭遇,很像陆陀的一位中学老师。那位老师姓武,匿名给北京写信,提出强国十大纲领,信中也有些表示对现实不满的打油诗。结果,案子破了,武老师很快就被枪毙了。也是一个肃杀的秋日,武老师躺在河滩上,脸是灰白色的,头发却梳得整整齐齐。

陆陀去河滩上看过。很久没人收尸,围观的人们不停地吐口水。武老师居然穿了双刷得很亮的皮鞋,很是稀罕的。皮鞋很快就被一位看热闹的老农民脱掉了。那位老农民立马将武老师的皮鞋穿在自己脚上,腋下夹着舍不得丢弃的破布鞋,像是发了大财,笑咪咪的,兴奋得脸红耳热。有的人望着老头脚上的皮鞋,很是羡慕,后悔自己怕鬼。

据法院宣判书,武老师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拒不悔改。过了些年,给武老师平反昭雪了。唉,人都死了,平反又有什么用呢?

不知郑秋轮认罪了吗?那谜语真是他写的吗?维娜没有说。也许再也无法弄清这桩千古沉冤。可是,照维娜的描述,陆陀推想郑秋轮是不可能玩这种游戏的,太小儿科了。

郑秋轮正好倒在他同维娜第一次拥抱的湖边。芦苇刚收割完,只有野艾蒿在秋风中摇摇晃晃。郑秋轮躺在那里,叫秋日曝晒了半天,夜里被湖水带走了。北湖的秋天本来早过了雨季,那天夜里湖水不知怎么漫了上来。”郑秋轮也成了夜夜哀号的亡魂鸟了。”陆陀想起维娜那悲伤的样子,心里又怜又痛。

最荒唐的是荆都大学那位老教授也遭了殃。后来有人要整那位老教授,就把他猜谜的事做为一条罪状。”为什么别人都猜不出呢?别人对伟大领袖无限崇敬,怎么也不会往那条思路上去想啊。你接过条子,眼睛都没眨一下,马上就猜出来了。可见你在灵魂深处是怎么对待伟大领袖的。”那是个没有逻辑的时代。

表姐隔会儿又会在门口叫,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开了门说:”姐,我很累,想休息一下。你把电话线扯掉吧。”

他最怕表姐打电话告诉弟弟和妹妹。他们一来,又是半天安宁不了。他们都在等着他发疯,却装那么体贴。他不想发疯了,他必须好好地活着。只要过了三十九岁生日,他就会向维娜求爱。他会求她嫁给他,做他永远的新娘。

陆陀疑心自己是不是个变态?夜里想的同白天做的那么不一致。夜里失眠时,他变得很勇武,敢对天下所有女人发起进攻。一旦天亮了,他的男人气慨顿时没了,同黑暗一并消遁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在女人面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其实是在掩饰自己的胆怯吧。

维娜真是个好女人。他很希望在梦中同她再亲热些。可他总是失望。最近几个夜晚,他总梦见她和衣而卧,侧着身子,望着他。他离她很近,一伸手,却摸不着她。惊恐中醒来,他便想像她的身体,该是怎样的迷人?却无法真真切切。只有她的微笑,像轮满月,总挂在他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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