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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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魂鸟/作者:王跃文』

『状态:已完结』

正文

作者自序

一位女知青,为了庇护自己的恋人,被迫同农场场长结了婚。她的善良却未能让自己的恋人躲过厄运。那位优秀的年轻人仍被处决了。罪名是莫须有的。女知青的命运从此开始。

这是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报道。不足两千字的文章,我读过之后愤懑难已。报纸还配发了这位女知青的照片,那双眼睛美丽而忧伤。

我又知道几位奇女子,都很漂亮,都很能干。只因为她们偶然同情有了联系,命运就凄惨起来。人们从媒体那里看到的,她们不过是为几位腐败官僚增添了些花边新闻。当不明真相的人们唾骂她们红颜祸水的时候,我却暗自替她们扼腕。

我怀念远逝的初恋,痛惜那些并不相识的女人,感悟着很多的懵懂和清醒。种种破碎的情绪总在我的胸口激荡不已

凄惨的爱情

暴虐的权力

无边的欲望

荒诞的命运

第一章 维娜与陆陀

一位女子,浑身素白,脸庞白晰而消瘦,眼窝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也不知在哪里。只有这漂亮的女子。陆陀想看清了她,却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声巨响,陆陀慌忙四顾。再回头望去,那女子就不见了。

陆陀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梦便忘了大半,好生遗憾。

雷声还在继续,像千万匹烈马在天边狂奔,经久不息。陆陀有些说不出的惶然,身子虚虚的,就像飘浮在地狱里。雨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暴烈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了,陆陀不去理会。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发呆。闪电扯得房间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陆陀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时做梦,总同自己的真实生活有关。哪怕是做那种难以与人言说的艳梦,同枕共衾的,也是他熟识或见过的真实的女人。可这位浑身素白的女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陆陀同人玩笑,总说自己在流亡,不过没有去沧州或伊犁,仍呆在荆都。他说这是一种软流亡。终日蜷伏在家,读书或是写作,倒也乐得自在。不在书斋,就泡茶馆。除非至友,概不会晤。荆都的天气越来越有脾气了。时序已是春季,可没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暖意。阴雨连绵,冷风嗖嗖。这个晚上,雨下了个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却阴风大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就响了。表姐接了电话,应付几句了事。陆陀早被电话搅得有些神经质,听到电话铃声胸口就发紧。便嘱咐表姐,一概说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顾着陆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传呼。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总要先查商务通,看看是谁,再回电话。

上午十点多钟,表姐接了个电话,照例说他不在家。表姐放下电话说:”是个女的,说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陆陀笑道:”没关系的,她硬要找我,会打传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电话了,生怕话回得不妥,误了什么大事。表姐没读什么书,对文化人便天生的敬重,总以为陆陀是做大事的。陆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么大事呢?一个流亡者!

没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不料是位陌生女士,讲普通话,声音很好听,似乎还让他的耳边感觉到一种热浪。”陆先生吗?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读者,很喜欢读你的小说。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

看来她知道陆陀在家里。既然她不介意,陆陀也就不觉得难堪。他道了感谢,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没事,只是冒昧地想见见你。”

陆陀不想见人,很客气地说着些推辞的话。常有热心的读者朋友约他,他都婉言谢绝了。他实在不敢答应陌生读者的约见。家人和朋友都嘱咐他别同陌生人见面。天知道是些什么人呢?人心叵测,谨慎自处吧。陆陀也知道自己应该小心些了。他的小说很让一些人不高兴,说不定别人会想什么法子对付他的。比方荆都那位神功大师、著名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就硬说陆陀的哪部小说影射了他。大师的一位大弟子居然托人传话,说要对他如何如何。陆陀听了,淡然一笑,也请这位朋友传话过去:”神功大师能在千里之外发功取人性命,就请他在北京、珠海或是香港朝我发功吧,看我是不是在荆都就地毙命,或是七窍流血。”陆陀传话过去快两年多了,他依然活蹦乱跳。他想大师也许真是位慈善家,不忍杀生吧。话虽如此,陆陀还是很谨慎。他怕别人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从不答应同陌生人单独见面。他独自出门,腰间总别着匕首。作家多少有些狂想症的,他便总想像自己如何对付下三滥:咝地一声,匕首出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是好笑。

也许是作家的职业毛病,陆陀遇事总喜欢胡思乱想。原本没影的事儿,叫他一番形像思维之后,就跟真的一样了。比方,朋友约他吃饭,突然冲进几个警察,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百口莫辩,只好进了局子再说。如果摆不平这事,他就只好蒙受千古沉冤了。他去宾馆会朋友,房间里没人,门虚掩着。突然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由分说就脱衣服。又是几位警察冲进来,他也就说不清了。从此熟人和朋友们都知道陆陀还有这等雅好。陆陀每次这么瞎想之后,并不觉得自己神经兮兮。这可不是虚拟的电影场面,而是当今国际上很流行的政治战术,叫”搞臭法”。大凡对那种道德形像很好的政治对手,没办法弄倒他,多用此法,屡试不爽。

中国已是全方位同国际接轨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向西方借鉴的呢?陆陀常看见这样的新闻:警察采用此法抓嫖客。警察买通妓女设局,引嫖客上勾,警察便黄雀在后,逮个正着。嫖客自认倒霉,由警察几千几万的罚去。如此高明的搞臭法,竟被派上这般下流的用场,真是糟蹋了。

陆陀说了很多客气话了,就是不答应见面。可这位女士很是执着和诚恳,说非同他见见面不可。陆陀只恨自己没有钱钟书先生那种幽默,讲不出鸡和鸡蛋的风趣话。女士的声音突然忧郁起来,说:”对不起,我是个残疾人,脚不太方便。我的经历相当坎坷,同你说说,说不定对你的写作有用处。”

陆陀就有些不忍了,说:”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谢你关心我的创作。我们约个时间吧。可我现在手头正忙着,你看十号行吗?”

女士的语气平淡起来,说:”好吧,十号。南方大道有个茶屋,叫银杏居,我们在那里见面行吗?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

陆陀记了电话,又问:”对不起,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维娜。”她说。

陆陀放下电话,心里陡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本想推脱的约见,这会儿又嫌时间约得太晚了。十号,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萦,似乎还伴着她温热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具有某种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像她的长相、年龄、职业,等等。她的声音绵而圆润,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位曼妙而温柔的女人。他几乎忘了她说自己是位残疾人。

可是没到十号,陆陀突然离开了荆都。九号,他应朋友邀请,飞到昆明去了。不是他有意爽约,实在是情非得已。昆明新知图书城的老总李勇先生是陆陀的朋友,一定要请他过去参加十周年店庆。李勇真是个奇人,十年前,他以祖屋作抵,告贷三万元,开了个小书店。如今他却拥有全国最大的民营书店。他的财富就像一个核反应堆,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和增殖。在陆陀的眼里,总看不出李勇哪个地方像有钱人。李先生说过一个掌故。有次在飞机上,他巧遇一位著名笑星。这位笑星望见他就笑了,说:我演小品,就是你这套行头。原来,李先生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脚上居然还是波鞋。唯一显得豪华的是他的肚子,腆得老高。陆陀就同他开玩笑,说,中国人的皮带大抵上有三种系法:系在肚脐眼以上的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系在肚脐眼以下的是企业家;正对着肚脐眼系着的就是老百姓了。李先生拊掌大笑。

临上飞机,陆陀本想要打电话告诉维娜的,后来还是忍住了。心想,说不定她过后想想,见他本不太乐意见面,就不再联系了呢?那样也好。这些天,他总是矛盾:有时想尽快见到她,有时又想不见她算了。

这几天,他真有些神经兮兮了。每天晚上都会梦见那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头一个晚上,那位女子远远地望着他,目光有些哀怨。他不太在意。第二天晚上,又是同一位女子,朝他憨笑。他就觉得很奇怪了。到了第三个晚上,那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又飘然入梦。他就有些惶恐了。

他的惶恐不单因为梦,还有别的缘由。这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他自己也害怕想起。他的家族神秘而怪异。从远祖开始,他家族每一代都会出现一个疯子,而且都是在四十岁以前发疯。所以每一代人,在四十岁之前,都是提心吊胆活着的。在没有人发疯之前,你望着我像疯子,我望着你像疯子。直到终于有一个人疯了,没疯的人才会松一口气,安安心心活好下半辈子。这是一个极其伪善而残忍的家族,人人都希望靠别人发疯来拯救自己。

陆陀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为他必然发疯。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而且写的都是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可看上去弟弟妹妹都很关心他的,总是说,哥哥,别想那么多,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们。他也觉得自己也许真是快疯了。他的很多言行,别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发疯,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疯了,也可以庇佑家人平安,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会为他们自己没有发疯而庆幸,他的胸口又会隐隐作痛。

犹豫再三,他还是打了维娜电话。”维娜吗?你好……”没等我说下去,她就说道:”哦,陆先生。我一早就打你家电话,又打你手机,关着,还打了你的传呼机,没见你回。”陆陀忙说:”真对不起,我的传呼机没有办漫游。我已到了昆明了,还要去大理、丽江、版纳。”她沉默会儿,说:”哦,是吗?”听她声音,除了失望,似乎还带着些嗔怪。他只好连连道歉:”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边朋友邀我过来,走得急,就忘了告诉你了。”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语气轻松些了,说:”祝你旅行愉快。”

陆陀是午睡时躺在床上同维娜通的电话。这些天,他晚上总是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又总是做梦。中午不补睡一下,下午整个人便像被药晕了的鱼。可挂断电话,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哦,是吗?”维娜的声音老在他的耳边挥之不去。她这声音越是琢磨,意味越是说不清。她实在只是一位从未谋面的读者啊!他其实也没必要心存歉疚,可胸口却鲠鲠的。

登机前,陆陀打了维娜电话:”维娜,你好,我是陆陀。我今天下午三点左右抵达荆都。”

”哦,好吧。”维娜的声音平淡得几乎有些冷漠,他隐隐不快。他想残疾人多半性格有些怪异,不放在心里吧。

云南的云就是多,飞机很长时间都是在云中穿行。平时独自旅行,不论是在列车上,还是在飞机上,陆陀都喜欢闭目假寐。闭着眼睛可以完成很多睁着眼睛无法做到的事情,也是一种享受。可今天不行。只要双目合上,就有位浑身素白的女子在他的脑海里飘忽。就像摄影一样,那女子一会儿被拉得远远的,只有那双眼睛仍亮得灼人;一会儿那女子都被推到的他眼前,长长的睫毛几乎戳着他的眼珠子了。原来只在夜里出现的梦境,如今白天也揪着他不放了。好几次,他从幻觉中猛然睁开眼睛,几乎惊恐万状。他干脆睁开眼睛,望着眩窗外面。却见大团大团灰黄色云块,很坏心情。

眩窗外终于晴空万里了。他知道,飞机已离开云南上空。极目远望,彩云万顷,煞是壮观。恍惚间,他便感觉自己离开了机窗,正坐在软软的云端里遨游。这时,却见天之尽头,五彩云幔间,有位裙裾飘逸的女子御风而行。一眨眼,那女子又遁身而去。天边又是云海茫茫。

他惴惴然完成最后的旅程。刚出到达口,传呼机颤动起来。一看,是维娜。他竟然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住了,真是奇怪。他本是个连自己的电话号码都经常弄错的人,好几次给朋友留了并不存在的电话号码,很是尴尬。”你到了是吗?”维娜问道。他说:”到了,正在出口处。”她问:”今天有时间见面吗?”他马上答应了。便约好晚上七点半见,仍是在银杏居。

陆陀到家时正好四点半钟。洗了个澡,余下时间是找些事情混过去的。这三个小时竟十分难熬。他总预感这会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会晤,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故事。真是莫名其妙。他知道自己这么神不守舍的毫无道理,可分明有某种预感躲在他身体的某外角落,时不时探出头来,撩他一下。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就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

时间分分秒秒地逼近七点半,陆陀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响了。越来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没有同女士单独会晤过啊!晚上连续不断的梦魇,白天须臾不离的幻觉,早让他有些魂不附体了。

说到女朋友,也是弟弟妹妹觉得他像疯子的征兆。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关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会同哪位女子结婚。可他总令他们失望。”早点儿成家吧,一个人终究不是个话!”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陆陀却想:他们其实是在对我进行心理测试,推断我可能发疯的日期吧。

七点十五,陆陀赶到了银杏居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去,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不安地徘徊着。不知是因为维娜,还是因为怕疯的心结,他感觉心脏几乎跳进了喉咙处,堵得他呼吸不畅。他感觉就像酒醉乱性之后,又要硬着头皮去接受可怜女人的斥责。他屏气调息,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和些了,才从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侍应小姐问他是不是维娜女士的客人,便带他上楼,推开一间叫紫蓝的包厢。

天哪,陆陀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包厢里坐着的,简直就是他夜夜梦见的女子!不过并不显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维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见三处雪白:脸蛋、左手、右手。他马上想到一种花:栀子花。这是一种洁白而清香的花,开在夏季。栀子花本是微显淡黄的,叫浓郁的绿叶拥簇着,便雪一样白。

维娜望着他,浅浅地笑,远远的伸出手来。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了几句客气,仔细打量她。却见她眼窝子都同他梦见的一样,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离。

维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样,说他的小说如何好看。她只是望着他,突然说了声:”没那么高。”她这话没头没脑,他一时懵懂了。他想,她也许是说我没有从照片上感觉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如何伟大。”

维娜却没有同他说她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滔滔不绝。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维娜一手支住下巴,头偏着,听他东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说上一阵,就停下来。见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说下去。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文学吧?他便同她说这次云南之行,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可爱的纳西姑娘、大理的风花雪月、版纳的热带雨林。她总听得入迷,不时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对他演说的奖赏。

无意间,他发现维娜的目光里隐约游离着某种不明物质,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有还无,让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发热,便脱下外衣。不料维娜突然大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原来,她看见了陆陀腰间别着的匕首。

陆陀因匕首闹笑话,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觉着热了,他脱了西装。一位巡警追上来,飞快地缴了他的匕首,严厉斥责道:”这是管制刀具!”他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被管制的滋味。巡警便要查看他的证件。他只好笑着,掏出身件证、工作证。没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证件,再望望他,笑了起来:”原来是陆先生,你开玩笑吧?带着这家伙干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老顽童,好玩呗!”巡警把匕首还给了他,嘱咐他别把它露在外面。

陆陀把这故事告诉了维娜,说:”习惯了。不过今天是无意间带着的。”她又笑了一阵,道:”我就说嘛,对付我一个残疾人,还用如此大动干戈?”然后她又问:”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好玩才带上匕首的。”陆陀淡淡一笑,说:”我的小说得罪了一些坏人。”她的脸色便有些沉重,微颦轻叹。

不觉就十点多了。他怕太晚了,她会不方便,就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她颔首而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陆陀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点头道别。他刚准备拉门,维娜突然说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陆陀是独自走着回家的。满脑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尽量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好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今天很晴朗,夜晚的风更见清爽。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么回事?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却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在期待着什么?

陆陀本想过几天约维娜的,她却先打了电话过来。照样约在银杏居,紫蓝包厢,晚上八点钟。见过了维娜,他以为就算了结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被了结了,他也说不清楚。依然是夜夜做梦。梦中女人好像同维娜略有出入,却似乎就是她。陆陀总忽略了她的残疾。那位梦中女人也从来不见走动,不是御风而行,就是坐在他对面,目光幽幽的望着他;或是独自弯在床上,微微咧着嘴憨笑。那天见面,陆陀也没有注意她的双腿,就连她穿着羊毛套裙也是他眼睛的余光感觉出来的。现在每天清晨,他醒来之后,总舍不得睁开眼睛,仍想回到梦境中去。他原本惧怕的梦,如今却有些依恋了。无奈已是日明东窗,市声如潮。有时夜半惊醒,梦便像摔破了的镜子,满地碎玻璃片。他便闭着眼睛仔细拼合残梦,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陆陀朦胧间萌生意念:我同维娜之间,也许真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今天清早,陆陀梦醒之后,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晚上旧梦依然,明天就约维娜见面。她却早早的就打了电话来。

晚上七点五十五,陆陀推开紫蓝包厢的门,维娜又坐在那里了。同一个位置,同一种坐姿。她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没有伸过手来,陆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就像老朋友见面,免去了客套。

维娜端着杯子抿茶,目光越过杯口,望着陆陀,眸子黑白分明。陆陀也望着她,微笑着。坐下两分钟了,两人还没有说什么话。陆陀居然不觉得尴尬。看样子维娜又不准备说话了。两人总这么对视着也不是话,陆陀便想说些什么。可云南之行已说过了,他一时找不到话题。谈文学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轻薄文人引诱少女的俗套,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不想复古。可无奈之下,他最后还是谈了文学。不过只是说故事,同维娜讲述他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将文学话题说得通俗些,就不至于让人听着牙根发酸了。可陆陀小说的致命弱点就是故事编得不精彩。他同维娜说的时候,总时时申明,叙说同阅读的感觉不一样。可是维娜却被感动了,居然开始抹眼泪。陆陀很惶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的编的故事如何动人,也许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维娜突然打断他的叙述,问:”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很想听。”他知道她也许找到表达的感觉了。

维娜喝了一口茶,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渐渐遥远起来。

维娜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白天,陆陀敲了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他的写作状态看上去很随意,同玩差不多。其实他从来都不敢怠慢自己的创作,他知道小说也许是自己更本质的生命形态。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得把她昨天说的那些写进日记。每一个人都是一本好书。他的这个观点当然并不是天才的发现。

第二章 维娜与郑秋轮

那年维娜十六岁,高中刚毕业,下放到北湖农场。那是夏天。维娜平生没见过湖,总以为只要没有风,湖面便平静如镜。她见书中都是这么描写的。到了北湖,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风平而浪却不静。维娜很喜欢看北湖那时时刻刻波激浪涌的样子,感觉整个湖就是个跳动不停的心脏。她说湖是有生命的。那正是北湖的丰水季节,湖面一望无涯,叫人惊叹不已。那芦苇也漫天漫地长到了天的尽头,不知那浩浩渺渺的芦苇荡里隐藏着什么神秘。这个季节的北湖,就是两匹缎子:见水的是白缎子,长着芦苇的是绿缎子。两匹缎子都在飘,扯着天上的云一块儿飘。

维娜穿的是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左肩上还打了个补丁。那是姐姐给她的。姐姐叫维芸,也下放过,已回城了,安排在汽车发动机厂。维娜一直很羡慕姐姐的劳动布工装,洗得白白的,很好看。可姐姐小气,就是不肯借给她穿。她要下放了,姐姐就大方了。姐姐挑来挑去,选了件补丁少些的工装送给了她。姐姐总共才两件工装。

多年以后,当年同在农场的知青都还记得维娜这套打扮。女知青们嫉妒死了。她们觉得奇怪,见维娜穿那么厚的衣服,怎么就不出汗?她们却是汗水和着泥土,紧巴巴沾在头皮上和脸上,难看死了。维娜只是鼻尖上微微冒着些汗星子。男知青在背后议论,说维娜这样子就像清早带着露珠的甜瓜。

维娜在三营二连。农场按部队建制,总部叫做团,下面分三个营,营下设连。共八百多人。维娜去农场没多久,全场男女知青都在说,最近来了个漂亮妹子。维娜很快就发现,她不论走到哪里,总被别人盯着。那时候经常看舞剧《白毛女》,维娜对那追灯下光圈的印像非常深刻。她便总觉得自己生活在追灯下面。

走出农场不远,就是芦苇地。先是干地,往深处走好远,就是湖边了。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湖边。有天,维娜吃过晚饭,独自沿小路散步。她走着走着,就闻到了湖的气息。那是泥腥同腐殖质掺和着的气味,闻着让人很安慰。她知道到湖边了。这时候,太阳刚被湖水衔掉一半,湖面就像一锅钢水。不断有水鸭、白鹭和各种不知名的鸟哗喇喇飞过,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它们的翅膀。虽然黄昏已近,可是湖里的游鱼历历可见。维娜蹲下身子,挽了衣袖,想去逗鱼儿玩。这时,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喊道:”不要碰湖里的水。”

维娜吓得忙站了起来,回头四顾。就见不远处有个小伙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本书,卷成个筒。他望着她笑,露一口雪白的牙。他长得黑黑的。维娜不敢说话,瞪大眼睛望着他。

”湖水里有血吸虫。”小伙子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他没走多远,又回头说:”你也回去了吧,太阳泡到水里去了,马上天就黑了。”

维娜仍不敢说话,远远的跟着他走。她很害怕,因为不远处就是新岸农场。一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劳改农场。听说常有犯人跑出来,躲进芦苇地里,再找机会逃走。还听说有犯人专门躲进芦苇地里,伺机强暴女知青。

小伙子突然停下来,回头望着维娜笑。她吓得站住不动了,双腿发软。他仍是笑嘻嘻的,说:”你怕我是新岸农场的吧?我同你是一个农场的,我是二营三连的。我知道你叫维娜,新来的,在三营二连。我叫郑秋轮。”

郑秋轮说完又往前走。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漫天流萤,蛙鸣四起。维娜壮了胆子,说:”你怎么说湖水里还有血吸虫呢?血吸虫不是早就消灭了吗?不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吗?你没有读过毛主席的诗词……”

没等维娜说完,郑秋轮说:”吹牛皮!”

维娜吓得要死,心想这个人竟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吹牛皮!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一前一后往回走。望见农场大门了,维娜放慢了脚步。郑秋轮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加快走了几步,两人拉开老远了。快进大门时,郑秋轮回头望了望。维娜马上就站住了。但维娜猜想他没有看见自己,因为天已经很黑了。可是郑秋轮在大门灰暗的路灯下,轮廓依然很清晰。也许因为维娜站的地方低些,或者模糊的光线有种放大效果,她觉得郑秋轮显得很高大。

农场八百多人,不是谁都可以天天碰上的。维娜自从见过郑秋轮,居然出门就能碰上他。真是奇怪。不知怎么回事,只要见了他,她就脸红,胸口就怦怦的跳。她不敢叫他,总是飞快地瞟他一眼,就躲过了他的目光。郑秋轮也不叫她,只是朝她笑笑。

维娜突然发现,几乎所有女知青都很注意郑秋轮。他穿什么衣服、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都被她们谈论着。关于郑秋轮的逸闻好像也特别多,其实也就是些琐碎事情,她们却津津乐道。维娜那个寝室,就她是新知青,对郑秋轮了解不多,插不上话。

同寝室的戴倩对郑秋轮的掌故知道得最多,说起来总是眉飞色舞,很荣耀似的。维娜刚去的时候,戴倩对她最好了。戴倩眼睛大大的,脸盘圆圆的,屁股鼓鼓的,是个美人儿。女伴们却私下议论,戴倩这种身胚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会胖得一塌糊涂。戴倩老拖着维娜出去玩。戴倩很得意自己的长相,总说这个长得不好,那个长得难看。好像就她和维娜是美人坯子。后来听说有人评价,维娜是农场第一美人,戴倩要排到五十位以后。戴倩就不太理维娜了。

女知青们老说郑秋轮,维娜便琢磨:这人也许真有特别之处?她却再也不敢同他搭腔。每天出门出工,她总忍不住四处张望。郑秋轮总会在哪个方向,望着她笑笑。可她只要闪他一眼,马上就低了头,再也不朝那个方向张望了。

有天吃晚饭时,维娜老远就见篮球场边围了些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她打了饭,一边吃着,一边也往那里去。走近一看,原来是郑秋轮在出宣传刊。她发现这个人真是怪。别人出刊都是先写好了,再贴上去。他却是先把白纸贴上去,再一手端墨,一手龙飞凤舞。已写完一半多了。他的毛笔字真是漂亮,画也画得好。他画画比常人写字还利索,只三五笔,一个插图就画好了。

郑秋轮无意间回头,见了维娜,就拿了自己的碗,说:”维娜,请你帮忙打碗饭来,不然等会儿食堂关门了。”

维娜接过碗,问:”吃几两?”

郑秋轮笑笑,说:”六两。”

有男知青就开玩笑,说郑秋轮专门剥削女知青,不仅剥削劳力,还剥削经济。知青们都回避使用金钱这个词,太铜臭气了,而是说经济。维娜也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就往食堂去。却听郑秋轮朗声一笑,说:”你也可以剥削嘛。”

维娜打饭回来,围观的知青们饭差不多都吃完了,便敲着碗回宿舍去了。宣传窗前只剩下郑秋轮和维娜。郑秋轮又是嘿嘿一笑,说:”谢谢你了。你把我的饭放着吧。我得写完了,不然天就黑了。团部只给我半天工。”

维娜见他又要端墨,又要写字,有些碍事,就说:”我帮你端着墨吧。”

郑秋轮也不客气,就把墨递给了维娜。谁也不说话。他的衬衣湿透了,紧贴着背膛。背膛的轮廓就特别分明。背脊沟深深的,沟两边的肌肉鼓鼓的。维娜心想,他这么壮实,难怪要吃六两米饭。望着他的背脊,维娜禁不住心跳如鼓。

郑秋轮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已擦黑了。维娜望望他,见他的脸已模糊起来,只看见牙齿白白的。两人这才开始吃饭。饭早凉了,不过是夏天,也能吃得下。两人就站在宣传窗前吃,并不怎么说话。维娜老是跺脚,蚊子太多了。

郑秋轮就说:”怎么蚊子只咬你?我只听得蚊子叫,就不见蚊子咬。”

维娜说:”你们男人皮肤厚些嘛。”

郑秋轮笑笑,说:”你这是骂我了。”

维娜觉得莫名其妙,问:”我怎么骂你了?”

郑秋轮说:”你说我皮肤厚,当然包括脸皮也厚啦。”

明明是玩笑,维娜却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又红了,幸好天黑着。郑秋轮见维娜突然不作声了,就讲了个笑话。他说:”蚊子是最忘恩负义的。它想吸你的血,就在你耳边不停地喊公公公公;一旦叮你一口,就翻脸不认人,叫你一声孙——飞走了。”

维娜忍不住扑哧一笑,饭喷了出来。郑秋轮却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笑归笑,别把饭吐掉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维娜说:”你还知道毛主席教导?”

郑秋轮像是吃了一惊,望了望维娜,很平静地说:”你还记得我那天说的话?我讲的可是真话。湖区老百姓都知道,血吸虫并没有完全消灭,却没有人敢说。照样还有很多人患血吸虫病。可你到医院去,不能说是血吸虫,不然不给你治。好像血吸虫病就是反革命病。血吸虫病潜伏期可以长达二三十年,你就是今天染上了,也许要等二三十年之后才发病。有这二三十年时间供他们去扯谎,什么荒唐的事都可以充充裕裕地做了。”

”你怎么相信真的还有血吸虫病呢?”维娜问道。

郑秋轮说:”我爸爸是市防疫站的血吸虫防治专家,就因为讲了真话,被关了整整三年,前年才放出来。去年夏天,我回家时,把爸爸的显微镜偷偷带了来,取湖里的水样检测过,见里面分明还有血吸虫。爸爸发现显微镜不见了,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真是知子莫如父啊。他吓得要死,连夜赶到农场。他提着装有显微镜的布袋,拉着我到了外面。走到没有人的地方,爸爸竟然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求你看在你妈妈面上,别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了。我当时堵着气,居然没有拉爸爸起来。为着这事儿,我后来非常后悔。爸爸见我犟着,自己爬起来,什么也没说,独自走了。那是深夜,早没有车了,我不知爸爸是怎么回家的。从这里到最近的柳溪镇,也得走三十多公里。”

维娜望着郑秋轮,说不出的害怕。郑秋轮说的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尽管天色已经很黑了,维娜却能感觉出郑秋轮脸上的沉重。

”中国早就没有皇帝了,却仍有金口玉牙。金口玉牙说没有血吸虫了,有也没有了。这可是拿老百姓的生命开玩笑啊!”郑秋轮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了。

维娜回到宿舍,感觉有些异样。几位同伴都低头做自己的事,不太说话。维娜分明觉得就是在她进门的那一瞬间,她们的说话声嘎然而止。过后维娜出门进门好几次,只要她一出门就听得叽叽喳喳,她一进门就谁也不说话了。只有戴倩不停地唱,从李铁梅唱到阿庆嫂,从小常宝唱到柯香。那天晚上,大家上床后,话都不怎么多,竟然没有人提到郑秋轮。平时总有人会提到他的。戴倩正好睡维娜上铺。那个晚上,维娜没睡好,知道戴倩通宵翻来覆去。她平时是最会睡的,女伴们都笑她果真是属猪的。戴倩也不生气,只说自己脸白白嫩嫩,就搭帮会睡。

维娜以为自己快成神仙了。只要出门,她就忍不住举目四顾,心想郑秋轮该在那里吧?他果然就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似乎他被她灵魂深处的某种声音驱使着,招之即来。郑秋轮仍不怎么同她说话,总是微微笑一下,露一口白白的牙。若没看见维娜,他便是低着头,匆匆地走。似乎他总在赶路,他有走不完的路。

农场不种水稻,按季节依次种着油菜、小麦、棉花和甘蔗。正是夏季,棉花树望不到边,北湖平原便铺天盖地的油绿。田土崭平崭平,天边飞过的麻雀都看得清清楚楚。全场知青都钻进棉花地里打枝,就是去掉缛枝。维娜忍不住要往郑秋轮连队的方向张望。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总装一本书。只要有空,他便会掏出书本来。工间休息了,知青们掷土块儿打仗玩。维娜回头一看,却不见了郑秋轮。他准蹲在田埂上看书去了。维娜仍望着他那个方向,装着看天边的云。她想说不定那棉树深处会突然冒出个头来,就是郑秋轮。维娜那时才十六岁,不明白自己是在恋爱了。

那时年轻人恋爱,程序上多半有些雷同。比方从借书开始。有天收工,回农场的路上,维娜走着走着,就同郑秋轮走在一起了。

她问:”你有什么好书看吗?”

他说:”我没什么好书,也都在别人手里打转。手头就有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维娜其实早就看过这本书了,却说:”借我看看吧。”

晚饭后,郑秋轮在宿舍外面高声叫道:”维娜,维娜。”

维娜正对着镜子梳头,听郑秋轮一叫,见自己的脸唰地红了。女伴们都在寝室里,本来嘻嘻哈哈的,立即就静了下来。维娜不敢高声答应,低头出去了。郑秋轮站在宿舍外面的坪里,手里拿着书。维娜朝他走去,觉得两腿发硬,不太灵便。她接过书,喉头好像也发硬了,说不出一句客气话。她转身就走,却糊里糊涂地往外走。维娜本想拿了书就回宿舍去的,却越发慌乱了,干脆出了农场大门。

已是黄昏了,维娜见很多很多蜻蜓在她头顶飞舞。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蜻蜓,有些害怕,麻着胆子走了会儿,就回来了。走到门口,听得戴倩说:”……想约郑秋轮出去,人家没有去。”

维娜就不敢进去了,站在门口。戴倩又说:”外面好多蜻蜓啊,明天肯定会下大雨的。

第三章 维娜与陆陀

陆陀十几天没有见到维娜了。他照样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进入他梦里的女人,真真切切的就是维娜了。梦境令他留连,又让他常常陷入狂想:不知这维娜到底来自天上,还是来自人间?她是否就是老天派来催我发疯的?

五一节休息期间,他想请维娜吃饭。可她正在外地办事,好几天才能回来。陆陀想她腿脚不方便,还到处跑干什么?陆陀至今还不知道维娜从事什么职业。他不好问她,似乎她应在某个福利工厂。他又猜测她也许会像有些残疾人一样,办个服务热线电话,做”知心大姐”。

今天一早,她打电话说已回来了。陆陀便约她吃饭。她一口答应了,却又说:”我们两个人吃饭,不好点菜,点多了吃不完,点少了又显得你不客气似的。不如就在银杏居吃煲仔饭吧。”陆陀正好是个愿意生活尽量简单的人。

他想自己是东道主,就想早些去。可是当他推开包厢门的时候,维娜又坐在那里了。进门那一瞬间,陆陀的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胸口狂跳,说不清的惶然。她正安静地喝着茶,仍是那个位置,那种坐姿。好像她一直就是坐在这里,等待陆陀到来。他最近刚读过一部叫《大师和玛格丽特》的俄国荒诞小说。小说描写撒旦来到凡间,设计种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捉弄凡人们。那撒旦随时都会出现在你面前,就像他在世界的每个角落恭候着你。陆陀便想:这维娜是否也是某位尊神?如此一想,他真有些害怕了,忙暗暗交待自己:别这么瞎想,维娜说的可都是真真实实的凡间故事。

维娜今晚穿的是深色旗袍,比常见的旗袍宽松些,显得高贵而大方。她看出了陆陀的异样,说:”没关系的,是我自己来得太早了。”

陆陀顺水推舟,掩饰内心的惶恐,说:”我请客,理应先到的。”

维娜笑道:”你不必歉疚。告诉你吧,这个茶屋就是我自己开的,你再怎么赶,都早不过我的。”

陆陀恍然大悟,说:”维娜你可真是个悬念大师!”

”是吗?我的故事里还有很多悬念,就看你有没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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