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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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喊老婆叫阿娘。大老官压着嗓子,声音低得我差点听不清楚:“舒通,你敢说我阿娘,我打死你!”

通哥说:“你是资……本家出身,我是贫……农,你不……敢打我。要打你也打……我不赢。”

很久很久,没听见里面再有说话声。原来,大老官的阿娘同县委向书记搞男女关系,城里的干部都晓得,只在背后议论。大老官又气又恨,却没有办法。别人都说,幸得他阿娘有这个本事,不然他这个副局长早保不住了。

突然听见大老官长叹道:“好吧,算我棋逢对手了。舒通,你就是革命导师们批判过的那种流氓无产者,身上充满着流气、匪气。”

通哥说:“刘……局长,你不要我说你是臭……知识分子吧?我说了,你不要乱……扣帽子。弄得好,我还可……以帮你。”

大老官冷笑道:“我用得着你帮?”

通哥说:“你犯了致……命错误,忘记了走群……众路线。”

大老官说:“我不缺你这个群众。”

通哥嘿嘿笑了几声,说:“你真……以为社员群众写……得出诗?我敢说,书……上印的群众诗,都是秀才加……工了的。可是你带的这些秀……才不行,我晓得。”

祠堂里玩着的小伢儿见我贴着壁板偷听,突然大喊起来:“六坨,特务!六坨,特务!”我吓得要死,朝他们做眼色。这时,工作组的几个人担心出事,都跑了下来,高声喊道:“刘组长!刘组长!”

大老官高声回答着,开门出来了。通哥也出来了,朝楼上喊道:“妈……妈,我们回……去。”

二伯母惊慌下楼,跑到大老官面前,哀求道:“刘局长,请你放过我儿子!他还年轻,不懂事……”

大老官没好气,说:“行了行了,我们再研究研究!”

“妈……妈,我们回……去。”通哥说着,转身就走。二伯母望望大老官,又望望儿子的背影,只好跟着走了。二伯母追上通哥,带着哭腔说道:“你莫犟,回去求求人家!人家保书都还没接啊你的啊!”

通哥头也不回,说:“他不敢整……我!”

十五

妈妈说:“真是怪事了!前日还说要整舒通的材料,今日就让舒通进工作组了!”

“这个刘组长可能还算个正派干部,晓得群众意见大,就不整舒通了。”爸爸说。

我晓得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告诉爸爸妈妈。我早学乖了,很多事情晓得了也闷在肚子里不说。通哥身上发生的有些事,也并不是我耳闻目睹的,好多是他后来慢慢告诉我的。我长大以后,通哥老喜欢在我面前回忆以往的事情。

大老官说腊梅是新式农民,她应该写首诗。腊梅回答得很响亮,说一定完成任务。可她憋了半个月,只得四句:铁牛55没长脑,但是它的思想好。日日夜夜不歇气,犁田耙田还要跑。大老官看了腊梅写的诗,笑着说:“意思好,意思很好,话句子还要加工加工。舒通,你来吧。”

通哥闭着眼睛想了会儿,说:“我改……改。”于是写道:铁牛55嗵嗵响,今日开口把话讲:社会主义就是好,没油我也自家跑!

大老官看了,非常高兴:“舒通,革命的浪漫主义啊,好,太好了!特别是最后一句,没油我也自家跑!”大老官派人火速将舒腊梅的诗稿送往县里,县广播站当天晚上就广播了这首诗。村里离县城很近,骑单车三十分钟就到了。一夜之间,这四句诗就在全县流传开来。司机同志们都背得这四句诗,几乎曲不离口。

工作组传下话来,每家每户都要有一首诗,不完成任务的扣口粮。妈妈把我哥哥、姐姐和我叫到跟前,说:“你们三个是读书的,诗就要你们写了。”

哥哥说:“我上学时语文成绩最差了,写不好。”

姐姐说:“通哥讲六坨聪明,六坨写。”

我说:“我很多字都不会写,我不写。人家腊梅都写了诗,姐姐你也要写诗。”

爸爸火了:“你们三个不要争,诗反正要你们写出来!”

我跑去祠堂求通哥,哪知通哥那里围着几十社员,都是请他改诗的。通哥说:“你们把作品上面写……了名字,都放在桌……上,我一个……一个想。这是写……诗啊,要慢……慢想。”

大老官同公社李书记他们站在天井角落抽烟,说话。见这边响声大,大老官跑过来说:“社员同志们交了作品就回去,舒通同志要集中精力看你们的作品,这么吵吵闹闹,没办法看啊。”

社员们就回去了,却又不放心似的,忍不住回头张望。大老官拿起桌上的纸条,问:“有好的吗?”

“正是你……说的,意……思都好,但都……要改。”通哥说。

大老官随口念着口中的条子:“一年四季不穿鞋,田里事情做不完。苦干巧干拼命干,多挣工分好过年。这首诗嘛,总体上讲是好的,体现了大干快上的精神,但是思想境界要提升,不能只想着自家过个好年,而要把落脚点放在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上。”

李书记也拿起一张纸条念道:“一年养他三头猪,一头过年一头盘书,还有一头送国家,完成任务不认输。这首……这首……刘组长你看?”

大老官说:“要不得,这首要不得。”

通哥说:“说的倒……是大……实话。”

“通哥,我妈妈要你写首诗。”我说。

没等通哥答话,大老官说了:“不能喊人代写!你是哪家小伢儿?”

通哥说:“我四……叔家。”

大老官说:“你们自家写好,交给工作组审查、修改,这是可以的。”

通哥笑笑,摸着我的脑袋,说:“六坨最……聪明了,你想……想,再告……诉我。”

真是难住我了,我哪里晓得写诗?天井中间烧着一堆大火,青烟直上云宵。通哥的桌子放在火堆的一角,他正埋头改诗。大老官同李书记几个人围着火堆烤火,说着社员写诗的事。大老官说:“县里对我们工作是肯定的,我们要抓紧时间把每户一首诗搞出来,搞个社员赛诗会。”

“搞社员赛诗会,能不能把县委向书记请来?”李书记问。

“向书记肯定会来的,我去请示汇报。”大老官说。我当时还不晓得县委向书记同大老官阿娘的事,也就没有在意他的脸色。我正在想诗哩。通哥平日骂不会做作业的同学只晓得望天花板,可我这会儿坐在天井中间,只能望着天空了。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空中的白云像大团大团的棉花,慢慢从天井北边角上飞到南边角上。

我突然想起,腊梅的拖拉机没油都可以自家跑,我何不把天上的白云拿来做棉花呢?可我有了这个想法,也写不出诗来。我看见别人写的诗都押韵,每句的字数也都一样多。我冥思苦想了老半日,才麻着胆子走到通哥跟前,说:“通哥,我想了几句。”

通哥放下笔,望着我:“说给我听……听?”

我的脸涮地红了,心里怦怦跳。我壮着胆子,说:“我顺着彩虹飞上天,神仙问我我不回答。我没有功夫回答他,我正忙着晒棉花!”

通哥吃惊的望着,说:“六坨你是神……童啊!好,真好,我给你稍……微改改!”通哥皱着眉,不一会儿,提笔写道:农民伯伯去天宫,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问话没空答,社员忙着晒棉花。

“刘……组长,李书……记,六坨是个神……童哩!”通哥喊道。

大老官接过通哥递上的诗,同李书记凑在一起念了念,都怀疑地望着我。“真是你写的?”大老官问。

“我是说的飞上天,通哥改成上九重。我说我正忙着晒棉花,通哥改成社员忙着晒棉花。”我说。

“你几岁了?上几年级?”李书记问。

我回答说:“九岁了,三年级。”

“九岁?神童,真是神童!马上打发人把六坨的诗送到县里去!”大老官叫唤着工作组的人。有个年轻干部从楼上下来,拿着诗稿看看,推着单车就要走。大老官突然想起:“对了,叫六坨自家抄写一遍,带他自家抄写的原稿去!”

我整个人就像中了邪,恍恍惚惚。我趴在桌上抄诗,一堆大人围着看。我紧张得要死,出了身老汗。有人摇头叹服:“真是聪明,九岁小伢儿的诗,这么好,我们大人都写不出。”我抄完诗,回头看看通哥,他独个儿蹲在火堆旁烤火。大老官望望通哥,脸上满是笑容,对李书记说:“老李,我们这个点,会出成绩的!”

我捱到很晚才回去,爸爸妈妈早听说我写诗的事了。“真是你自家写的吗?”妈妈问我。“当然是我自家写的,通哥、大老官、李书记都在场。”我说。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没有说起通哥帮着修改了。

我刚端起碗吃饭,就听见广播里说道:“世界上有神童吗?回答是否定的。但是,在社会主义新农村里成长起来的儿童,不是神童,胜似神童。下面广播一首九岁小朋友的诗,请听!”接下来念我那四句诗的是个小女孩,她念得真好,我真不相信这诗是我写的。小女孩念完,又是大人的声音,整个儿都在说这诗短小精悍,写得太好了。“作者运用了革命浪漫主义手法,描写了农村棉花丰收的景象。棉花多得像天上的云,神仙都为之惊讶,多么生动的神来之笔!”

爸爸妈妈嘴里含着饭,都停在那儿不敢嚼,生怕听漏一个字。爸爸拿筷子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笑得合不扰嘴,说:“舒通平日总夸你聪明,我就是看不出。还真要得啊!”

我成了小诗人,感觉非常的好。不论走到哪里,大人都夸我。小伢儿们也羡慕,老问我这诗是怎么想出来的。

十六

通哥和工作组忙了好久,家家户户都有诗了。学堂也开学了。通哥没有去学堂上课,他要准备赛诗会。他的课都由别的老师代了。有个白天,祠堂门口扎了松枝做成的彩拱门,上面挂着的红绸布上写着“学习小靳庄社员赛诗会”。学堂不上课,同学们早早地就坐到了天井里。社员们比以往任何会议都听打招呼,他们家家户户都要上台。

听得汽车喇叭响,晓得县委向书记来了。果然,一个胖子披着军大衣进来了,他身后跟着大老官刘组长、公社李书记,还有几个不晓得是什么人。我猜那个胖子肯定就是向书记。俊叔站在楼梯口招呼着,向书记就领着人上楼了,走到主席台上坐下来。

大老官拿起话筒,站着说:“县委向书记对我们点上学习小靳庄活动非常重视,百忙之中抽出宝贵时间,参加今天的群众赛诗会。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向书记作指示!”

大老官说完,把话筒端端正正放在向书记面前,自家退到后面座位上坐下。向书记清清嗓子,说:“社员同志们,有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作指导,任何人类奇迹都可以创造!两千多年前,中国诞生了一部诗歌集,叫《诗经》,总共收录了三百零五首诗。这是中国古人千百年创作诗歌的总和。但是今天,我们大队三百二十五户,不到两个月时间,每家每户都创作了一首诗,有的户还创作了两首、三首,总数达到四百零五首,比《诗经》整整多出一百首!如果我们全县每个村都像点上一样,那将是怎样的景象?那是诗的海洋!”向书记下面的话我就听得不太懂了。他讲儒法斗争史,从两千多年前的孔子讲起,一直讲到林彪。我瞟了眼坐在后面的大老官,他总是微笑着望着向书记的后脑勺,好像那里也长着双眼睛,正同他打招呼。

向书记讲完,赛诗会开始。早就同社员群众打过招呼的,赛诗会上不点名,大家要争先恐后上台,气氛搞得热热闹闹的。但是,大老官宣布赛诗会开始了,没有一个人敢上去打头炮。场面有些难看,急死了大老官、公社李书记和俊叔。这时,通哥在戏台角上,朝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猛着胆子站了起来,小跑着上了戏台。站在台上打招呼的阳秋萍忙把话筒递了过来。我双手有些打颤,喉咙发干。

“我,我,”我结巴了两声,终于喊了出来,“诗一首,题目是《晒棉花》。”我就像放鞭炮,自家都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把四句诗念完了。台下拼命鼓掌。我刚要下来,听到向书记喊道:“小朋友,我还没听清楚哩,再念一遍,慢些念。”

我不晓得转过身去,就背对着台下,望着向书记念了起来:“农民伯伯去天宫,踩着彩虹上九重。神仙问话没空答,社员忙着晒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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