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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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小……小孩子,问……问这些做什么?”通哥望着我。

我说:“应该是你去上大学,福哥字都不认得几个,你还会写毛笔字。”

通哥笑笑,说:“上大学又……又不考毛……笔字!”

我问:“那考什么?”

通哥说:“就是几……个干部,一个……一个叫我们进去问……话。”

“问什么?”我很好奇。

通哥说:“问我什么叫儒……法斗争。”

我隐约晓得儒法斗争的意思,却说不清楚,有些紧张地望着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说:“儒……法斗争,报纸上天……天讲,魔……芋脑壳都……晓得。”

魔芋是地里长的一种块根植物,大如人头。我们那儿笑话别人蠢,就说他是个魔芋脑壳。我正想象那魔芋的样子,真的很像人头,却见通哥笑了起来。

我以为通哥笑我,忙逞能,说:“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韩非子,是吗?”

通哥摸摸我的脑壳,说:“六坨真的很……聪明,比……比幸福强。幸……福二十几岁的人了,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通哥没有说幸福闹了什么笑话,我也不问。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过之后,会告诉我的。果然,通哥笑过之后,长长地喘了几口气,说:“幸福说,儒……法斗争,就是日……日本和法……国两个帝……国主义之间狗……咬狗的斗争。”

我没想到幸福这么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那儿土话,“儒”跟“日”同音,都读成“日”。我脑子里立即想起广播里天天喊的那句话,说林彪是不读书、不看报的大军阀、大党阀。我想不出幸福是什么阀,心想他应该叫做大蠢阀。我只闷在心里想,不敢说出来。通哥尽管还没有去上大学,我却感觉他的学问好像比平日大了许多,不敢在他面前出丑。

“通哥,你看什么书?”

“牛……虻,小……说。”

通哥拿起桌上的书,瞟了眼封面,并没有把书给我看。我听成了“流氓”,觉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说:“你还……小,这是长篇……小说,长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远不会看流氓小说。可是,我看通哥脸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他居然满面微笑,望着我。心想,难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说了吗?

“六坨,我想同……阳秋萍谈……心,写……了封信。她老娘太……厉害了,我不敢到……她家里去。”通哥脸上突然通红起来。

我忙说:“通哥是要我送鸡毛信吧?”

通哥说:“六坨就……是聪明。”

我拿了信,走到门口,却不敢出门了。

“怎……么了,能……完成任务吗?”通哥突然像个解放军首长。

我说:“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说:“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没……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门。”

学堂其实没有校门,大家习惯把操场外面进村的口子叫做校门。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说:“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从通哥像解放军首长那刻起,我就觉得自家像小兵张嘎了。解放军跟八路军我分得并不太清楚。我脑子里响起冲锋号的旋律,都是电影里的。我走到拐弯处,忍不住回头望望。只见通哥站在操场中间,朝我挥手。但他挥手的动作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手举过头顶,慢慢的左右摆动。通哥挥手的动作很快,就像赶蚊子。我明白他赶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飞跑起来,惊得村里的狗狂叫。我马上想起妈妈的话,狗叫的时候,千万别跑,不然狗会追着你咬的。我只好慢下来,警觉地看看四周,再从容前行。狗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我慢慢走着的时候,感觉自家就像深入敌后的地下工作者,正机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满是特务、宪兵。

快到阳秋萍家的时候,我步子更慢了。阳秋萍家其实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两间,供他们家住下。记得有一年,突然有辆卡车拉来些箱子、柜子和桌椅板凳。卡车停在祠堂前面,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女儿家。那个女儿家脸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不望人。

“长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儿说。

那朵花就是阳秋萍。很快,附近十几个村子都晓得舒家坳有个阳秋萍,城里下放的。有人背地里不叫她名字,叫她阿庆嫂。舒家坳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阳秋萍演阿庆嫂。阳秋萍其实也演过李铁梅,但人们只叫她阿庆嫂。铁梅是腊梅的外号。

阳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头搭了个棚子做厨房。我猫腰进了她家厨房,想先侦察情况。灯光从木板缝透过来,照进厨房里。我趴在木板缝处往里看,见阳秋萍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雪花膏。她左右看着自家的脸,又呲开嘴看自家的牙。正在这时,听得她妈妈的声音:“一天到晚只晓得照镜子!”

阳秋萍忙收起镜子,低头坐着。她妈妈我叫向姨,听说原是在城里当老师的。向姨说:“幸福有什么不好?人家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阳秋萍说:“他上大学又怎么了?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像个王连举!”

“王连举怎么了?人家长在乡下,梳个西式头,就说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学了,那样子就是知识分子!”向姨说话间,手在女儿头上不停地戳着。

阳秋萍说:“你真以为他会变成知识分子?亏你自家还是知识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来越胆大了!”向姨说,“俊叔要是不照顾我们,我们永远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乡下,我还少几个人欺负!”阳秋萍说着,屁股一蹦,转过身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了,弯着,像半边月亮。

向姨大声说道:“我已答应俊叔了!”

“你答应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没来得及听清阳秋萍说什么,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阳秋萍挨打了。我吓着了,不小心碰着什么,哐地一声响。

“哪个?”向姨厉声喊道。

我忙学着猫叫:“喵……喵……”

我学猫叫几可乱真。

向姨骂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猫呀、老鼠滚在一起吧!”

听得门哐地一声,向姨出去了。阳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这时,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务。向姨那么凶,我也不敢进她家去。

我继续学猫叫:“喵……喵……”

阳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边学猫叫,边学猫抓着壁板。

阳秋萍终于回头望望,很怕的样子。后来我晓得她的真的很怕猫。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从木板缝里塞进去。阳秋萍先是吓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儿走上前来,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着腰摸出她家厨房,飞跑。

老师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师星期天出工的,会得到俊叔的表扬。通哥教书之外从不出工,除非大队安排他写毛笔字。通哥星期天会躲在老师房看书,从早看到晚,中饭都不吃。

这是暑假,老师房热得要命,通哥跑到村头的大樟树下看书。我打猪草回来,路过樟树下,通哥喊我:“六……坨,来!”

我背着猪草走到他面前,晓得他又会问鸡毛信的事。鸡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还老是问我。

“六……坨,信真……是阳……秋萍拿……走的吗?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说:“真是阳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来了?”

通哥脸刷地红了,说:“她找……我做什么?我是找……阳秋萍谈……心。”

我说:“谈心你怕什么?”

通哥笑了起来:“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顿时脸上发烧。我们乡下说哪个伢儿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当时才八岁多,这话听来很丑。

“把猪……草放下,坐……会儿。”通哥说着,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我听成“流氓”的小说。

我放下背猎草的竹篓,坐了下来。树下清凉,头顶早禾郎吱吱长鸣。早禾郎就是城里人说的蝉。

通哥说:“六坨,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我不晓得什么是恋爱,懵懂地摇摇头。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说:“不……晓得,不晓得就……好。”他再往下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了。他抬头望着空中的白云,一会儿说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一会儿说大海和大海里的石头。我从未见过大海,任他怎么讲都不明白。

“长……大了,你就会……晓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脑壳。

这时,队上收工了,社员们扛着锄头进村子。通哥收起书本,往村头张望。有人从樟树下走过,说:“舒通,你会享福啊!跑到樟树下面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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