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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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解放说:“男人白不好,我很想晒黑。”

腊梅说:“怪!乡里人都巴不得自己白。”

李解放说:“城里当干部的都喜欢黑。”

腊梅笑笑说:“乡里人喜欢白是真的,城里人喜欢黑是假的。你们城里人好假。那个吴女人,就很假。”

李解放问:“你说我假不假?”

“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看不起我。”腊梅说着就抬起了头,望着李解放。她的眸子亮亮的,映着闪闪火光,像在燃烧。李解放脑子里嗡的一响,眼前一阵模糊,不知怎么就抓住了腊梅的手。腊梅手心沁着微汗令他兴奋。他轻轻一拉,腊梅就倒了过来,闭着眼,缩着肩,在他的怀里颤抖。腊梅像一团泥,软软地瘫在茅草堆里。

“腊梅,以后我们白天出工要疏远些,你也不要老望着我,免得别人说什么。”李解放搂着腊梅揉着捏着。

腊梅说:“我就喜欢跟在你屁股后面,望着你我就舒服。”

李解放说:“我俩可以晚上在一起,白天就忍忍。”

腊梅说:“我怕忍不住。”

后来几天,出工的时候,腊梅总是避着李解放,也不同他搭话。可李解放总觉得腊梅的目光正越过男女社员的脑蛋,远远地望着他。两人晚上总找不着机会去那山洞,几乎夜夜都要开会。

有天夜里,李解放隐约听见了敲门声。他怕是腊梅来了,有些胆怯。开门一看,却是吴丹心。女人一进门就抱住李解放,显得火急火燎的,说:“六七天没碰你了!”

李解放说:“你轻点儿,他们家的人才上床,没睡着。”

妈妈娘,我想叫,我忍不住想大声叫。吴丹心的嘴巴在李解放身上乱舔乱咬。

李解放忙咬住她的舌头,止住她,才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叫得天塌下来都没事。”

李解放将门轻轻掩了,牵着吴丹心往村后的山洞里跑。直到洞口,李解放才敢按亮手电。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吴丹心满脸疑惑。

李解放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支吾道:“前几天我一个人到这里走走,偶然发现的。”

“这么巧?这里铺着茅草,还有火灰,肯定有人来过。”

李解放说:“我那天也没进来,不知里面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只怕是值夜的人偷懒,晚上跑到这里睡觉。丹丹你莫怕,附近的红薯都挖完了,值夜的人不会来的。”

他说完就熄了手电,抱着女人躺了下来。可他马上觉得这山洞里的黑暗才真叫黑暗,简直让人恐惧。这里还有没烧完的柴,但他没有带火柴来,没法点燃篝火。他抬头四周看看,可这从未体验过的黑暗几乎让他怀疑自己的脑蛋没有转动。黑暗似乎在吞噬着他,身子好像慢慢化作轻烟,从洞口袅袅而出。他害怕极了,只得紧紧地抱着吴丹心,忘命地亲吻。只有让自己感觉到抱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他才能确信自己还没有化掉。吴丹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便呜呜哼哼地叫了起来。李解放也大声吼着:“丹丹,你叫吧,你叫吧,你大声叫,把山叫塌了,我们就可以望见天上的星星了。”

突然,李解放感觉到了淡淡光亮,他以为是自己用力过度,眼冒金花了。可他没来得及多想,洞子的拐弯处就伸进了一只火把;半个人头。是个女人的头。吴丹心也睁开了眼睛。两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火把却突然掉在地上。听见有人往外跑,跌倒了,又爬起来。

火把烧着了地上的茅草,一路蔓延着,引燃了柴火。火光熊熊,洞壁通红如赤炭。

李解放和吴丹心不知是怎么回来的。他们不敢打手电,谁也不说话。李解放躺在床上通宵没合眼,所有可怕的结局都涌进了他的脑海。那洞内的篝火仍在他的意念中燃烧着,发出骇人心魂的暴响。似乎整座山都燃了起来,火光冲天。他想吴丹心今晚也睡不着的。

第二天一早,李解放头重脚轻地去出工,还是挖红薯。他偷偷瞟了一眼腊梅,见她低着头,眼睛有些肿。吴丹心人像脱了一层壳,脸显得更黑了。社员们都无声地劳作着,大家都起得早,有的人还在打哈欠。李解放心里总是怦怦直跳,总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这时,李解放肚子里一阵咕咙,他知道自己要放屁了。他想支持住,慢慢地放出来,免得脸上不好过。可他不能站着不动,那是偷懒。结果他一锄下去,屁便一喷而出,很是响亮。没精打采的社员们被逗乐了,哈哈大笑。李解放站直了,幽默起来:“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

李解放好像一百年没这样高声大叫了,声音震得自己两耳发响。可他两耳的响声刚过,感觉四周都死了一样静了下来。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全体社员都停止了劳动,振臂齐声高呼。

“打倒李解放!”

“把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李解放揪出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捍卫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

“叫大坏蛋李解放永世不得翻身!”

李解放双脚发软,跪在了地上。他绝望地抬起头,望着吴丹心。吴丹心双手往腰间一叉,喊道:“社员同志们,大家暂时休息,开一个现场批判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狐狸再狡猾,逃不过猎人的眼睛。广大社员要心明眼亮,认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解放的罪恶面目。他竟然如此恶毒地攻击十月革命,攻击马列主义,用心何其毒也。下面,把同李解放鬼混的奸妇刘腊梅也带上来!”

没有人表示惊讶,刘腊梅立即被两个男社员揪了起来,按倒在李解放身边,跪着。

李解放猛地抬起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形,陌生而恐怖。就像做着噩梦,想叫喊,舌头却打了结。他的脸青着,嘴皮子抽搐了老半天,才狼一样凄厉地叫道:“我,我,我要揭发,我要揭发!她!吴丹心,假正经!每天晚上都缠我睡觉!”

社员们这下倒吃惊了,一个个张大嘴巴,像群蛤蟆。吴丹心嘴巴张得更大,脸色通红,马上惨白起来,眼皮一翻,瘫了下去。

漫天芦花

苏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白。相传祖上还中过状元。到了苏几何手上,虽不及显祖那么尊荣,但在这白河县城,仍然是有脸面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苏几何就是县里的王牌教师。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底子厚实,中学课程除了体育,门门可以拿下来。不擅教体育不为别的,只因他个头儿瘦小,一脸斯文。那个时候还兴任人唯贤,他当然成了一中校长。

读书人都说,几何几何,想烂脑壳。苏校长最拿手的偏是教几何。他的外号苏几何就是这么来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实有一个很儒雅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说现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这禹夫还只是他的名。但他的字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别人也无从知晓。这么说来,几何其实只能算是他的号了。几何二字的确也别有一番意趣,苏校长也极乐意别人这么叫他。不过真的直呼苏几何的也只是极随便的几个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是“文化大革命”中,他为几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头,学生们给他罗列了十大罪状,有一条就是他起名叫苏几何。十几岁的中学生只知道哪位古人说过一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话,几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学生们并不知道这是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关于苏几何,有一个故事传得很神。一中那栋最气派的教学楼育才楼是当年苏几何设计的。说是他将整栋房子所需砖头都作了精确计算,然后按总数加了三块。教学楼修好之后,刚好剩下两块半砖。还差半块砖大家找了好久,最后发现在苏校长的书架上,原来苏校长拿回去留着纪念去了。这个故事夸张得有些荒诞,但人们宁愿当做真的来流传。乡村教师向学生教授几何课时,总爱讲这个故事,说明学几何多么重要!

苏校长再一次名声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取录年年在全地区排队第一,被省里定为重点中学。他自己大女儿静秋考入复旦大学,二儿子明秋上了清华大学,老三白秋正读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凭他教出这三个孩子,谁也不敢忽视他在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毕业,以全县最高分考上了中专,别人羡慕得要死,他家白秋却不愿去。苏校长依了儿子,说,不去就不去。你姐在复旦,你哥在清华,你就上北大算了。这本是句家常话,传到外面,却引出别人家许多感慨来。你看你看,人家儿女争气,大人说话都硬棒些。你听苏校长那口气,就像自己是国家教委主任,儿女要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自己安排好了。县城寻常人家教育孩子通常会讲到苏家三兄妹。说那女儿静秋,人长得漂漂亮亮,学的是记者,出来是分新华社,说不定还会常驻国外。明秋学的,凡是带电字的都会弄,什么电冰箱、电视机不在话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只怕要超过两个老大,门门功课都好,人又标致,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财政局长朱开福的满儿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成绩是最差的。朱局长在家调侃道,看来苏校长三个孩子都是白养了,到头来都要远走高飞,一个也不在大人身边。还是我的儿女孝顺,全都留下来为我俩老养老送终。朱又文听父亲这么不阴不阳地讲一通,一脸绯红。

苏几何也觉得奇怪,自己儿女怎么这么听话。他其实很少管教他们。一校之长,没有这么多时间管自己的小孩。现在大学里都喊什么六十分万岁,自己两个孩子上大学仍很勤奋,还常写信同父亲讨论一些问题。看着儿女们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慰。他把给儿女们回信看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蝇头小楷写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就到这个份儿上了,孩子们日后说不定会成大器。多年以后,自己同孩子们的通信成了什么有名的家书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时用词遣句极讲究,封封堪称美文。又因自己是长辈,写信免不了有所教导。可有些人生道理,当面说说还可以,若落作白纸黑字,就成了庸俗的处世哲学,那是不能面世的。这就得很好地斟词酌句。给孩子们的信,他总得修改几次,再认真抄正。发出之前还要让老婆看一遍。老婆笑他当年写情书都没这么认真过。苏校长很感慨的样子,说,我们是在为国家培养人才,不是培养自己的孝子,小视不得啊!

白秋读书的事不用大人费心,他妈担心的是他太喜欢交朋友。苏校长却不以为然。他说白秋到时候只怕比他姐姐、哥哥还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么?这还可以培养他的社会活动能力。只要看着他不乱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说不明白的味道。篮球场上,只要有白秋出现,观战的女生自然会多起来,球赛也会精彩许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学是王了一,一个很聪明又很弱质的男生。长得有些女孩气,嘴皮子又薄又红。他父亲王亦哲,在县文化馆工作,写得一手好字,画也过得去,王亦哲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读了几句书以后再改了的。他给儿女起名也都文绉绉的,儿子了一,女儿白一。

有回白秋妈妈说,了一这孩子可惜是个男身,若是女孩,还真像王丹凤哩。王了一马上脸飞红云,更加王丹凤了。白秋乐得击掌而笑。妈妈又说,老苏,有人说我们白秋像赵丹哩。白秋马上老成起来,说,为什么我要像别人?别人就不可以像我?苏校长刚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话,可听白秋这么一讲,立即取下老花镜,放下书本,很认真地说,白秋这就叫大丈夫气概。

高三学生都得在学校寄宿,星期六才准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赶回学校自习。王了一家住县城东北角上,离学校约三华里。这个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饭,洗了澡,将米黄色的确良衬衫扎进裤腰,感觉自己很英气。妈妈催了他好几次,说天快黑了,赶快上学校去。他说不急,骑单车一下就到了。他还想陪妹妹白一说一会儿话。他把教师刚教的那首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教给妹妹。妹妹在家是最叫人疼的,因为妹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妹妹十三岁了,活泼而聪明,最喜欢唱歌。一首歌她只要听一两次就会唱。爸爸专门为妹妹买了架风琴,她总爱弹啊唱的,白一的琴声让全家人高兴,而疼爱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白一正弹着一首欢快的曲子,父亲心中忽生悲音,感觉忧伤顺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地往上爬。白一静了下来,低头不语。王亦哲立即朗声喊道,白儿,你怎么不弹了?爸爸正听得入迷哩!白一又顺从地弹了起来。事后王亦哲同老婆讲,怪不怪?白一这孩子像是什么都看见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呀?老婆却说,只有你老是神经兮兮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怕她不快活?了一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后条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说不定又治好了呢?王亦哲说,那当然巴不得。只是知道有那一天吗?唉!我一想到女儿这么漂亮可爱,这么聪明活泼,偏偏命不好,是个瞎子,我心里就痛。老婆来气了,说,别老说这些!你一个男子汉,老要我来安慰你?我们女儿不是很好吗?

白一歌声甜甜的,和着黄昏茉莉花香洋溢着。了一用手指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说很好,我上学去了。白一被弹得生痛,噘起了小嘴巴,样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单车,刚准备出门,却下起了大雨。妈妈说干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一说不行,晚自习迟到老师要骂人的。白一幸灾乐祸,说,我讲等会儿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门。骑出去不远,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他本想取下雨衣,又怕耽误时间,心想马上就到学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来了。

快到校门口了,迎面来了几个年轻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烂仔。他们并排走着,没有让路的意思。了一只得往一边绕行。可烂仔们又故意往了一这边拥来。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坏我的家伙呀!我受不了的啦!原来,了一穿了雨衣,只露着脸蛋子,被烂仔认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气,嚷道,干什么嘛!可这声音是脆脆的童声,听上去更加女孩气了。单车快撞人了,了一只得跳下车来。烂仔蜂拥而上,撩开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乱摸起来。

他妈的,是个大种鸡,奶包子都没胀起来!

有个烂仔又伸手往他下面摸去。他妈的,空摸一场,也是个长鸟鸡巴的!这烂仔说着,就用力捏了一下他下面。

了一眼冒金花,尖声骂道,我日你妈!

骂声刚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连人带车倒下去。可他马上又被人提了起来,掀下雨衣。一个精瘦的烂仔逼近了一,瞪着眼睛说,看清了我是谁!爷爷是可以随便骂的?说完一挥手,烂仔们又围了上来,打得他无法还手。

白秋和同学们闻讯赶来了,了一还躺在地上起不来。见了同学们,了一忍不住哭了。白秋叫人推着单车,自己扶着了一往学校走。哭什么?真像个女人!白秋叫了一声,了一强忍住了。

很快苏校长叫来了派出所马所长他们。了一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问情况。也许是职业习惯,马所长问话的样子像是审犯人,了一紧张得要死。本来全身是伤,这会儿更加头痛难支。苏校长很不满意马所长问话的方式,又不便指出来。他见了一那样子可怜巴巴的,就不断地转述马所长的问话,想尽量把语气弄得温和一点。马所长就不耐烦了,说,苏校长,调查案情是严肃认真的事情,你这么一插话,今天搞个通宵都搞不完。苏校长只好不说话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了。

问过话之后,让了一签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这样吧。马所长他们夹着包就要走了。

苏校长忙问,这事到底怎么处理?

马所长面无表情,说,不要急,办案有个过程。现在只知道一些线索,作案者是谁都还不知道,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几次,派出所的总答复不要急,正在调查。

了一负着伤,学校准许他晚上回家休息。临近高考,功课紧张,他不敢缺晚自习。白秋就每天晚自习后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过意不去,白秋说没事的,反正天太热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门口迎着了一和白秋。了一两人进屋后,白一就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谢谢了。白秋喜欢白一那文静的样子。白秋无意间发现,他不论站在哪里,坐在哪里,不用做声,白一都能准确地将脸朝着他。这让他感到惊奇。他知道这双美丽的眼睛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当白一静静地向着他时,他会突然感到手足无措。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派出所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好几次,接电话的都说马所长不在,他们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终于有一天,马所长打电话告诉苏校长,说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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