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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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芬回到房里,恰好老妈子说来了电话。玉芬道:“是谁来的电话?糊里糊涂,就叫我接电话?”老妈子道:“好像是一位小姐,我问她,她在电话里直发狠,就说请你三少奶奶说话得了,干吗发狠,难道我说话的声音都不懂吗?”玉芬听她这样说,料想是熟人,便接了电话,问道是谁。那边答道:“好人啦!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玉芬姐,干吗你也是这样呢?”玉芬这才听出她的口声来了,原来是秀珠。便笑道:“你给我这个钉子碰得太岂有此理!我还没有听见你说话之前,我知道你是谁?我的小姐,你又有什么事不高兴,拿你老姐姐出气呢?”玉芬先是随便地说,但是,说到这里之后,她已经知道秀珠是为什么事生气了。连忙就说道:“不说废话了,你有什么事找我说吗?”秀珠道:“我有许多东西扔在你那里,请你查一查,拿一个东西装了,给我送回来。劳驾劳驾!”玉芬道:“你这话我不大懂,有什么东西扔在我这里,又叫我把一个东西装了,送到你那里去?这是什么意思?”秀珠道:“你是存心,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丢在你家里的衣裳也有,用的零件东西也有,小说杂志也有,请你用一个小箱子,或是柳条篮子,给我装好,送到我家来。这话说得很清楚了,你该明白了吧?”玉芬道:“明白是明白了,不过你扔的东西,我见了才知道是你的,见不着可查不出来,最好请你亲自到我这里来一趟。”秀珠道:“怎么样,我托你这一点小事,还不成吗?”玉芬道:“我实在不清楚,你有些什么东西,你抽空来一趟……”秀珠不等她说完,就接着道:“来一趟吗?来生见吧!你若分不清我的东西,就算了,我也不要了。”说毕,嘎的一声,就把电话筒子挂上了。玉芬和她说话说得好好的,忽然挂上话机,也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她,将挂机只管按着,要秀珠继续的接话。秀珠又接着说道:“玉姐吗?有什么话?还没说完吗?”玉芬道:“你是不肯光降的了,我到你府上来,可以不可以呢?”秀珠笑道:“那是很欢迎的了。几时来?”玉芬道:“明天上午来吧。”秀珠道:“好极了,我预备午饭给你吃。可不要失信啦。”玉芬道:“决不决不!”于是说声再见,挂了电话。玉芬当时在屋子里搜罗了一阵,把秀珠的东西,找了一只小提包,一处装了。

鹏振在一边看见,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玉芬道:“我要逃走,你打算怎么样呢?”鹏振笑道:“怎么一回事?这两天你说起话来老是和我发狠。”玉芬道:“这就算发狠吗?我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呢?我因为这几天家里做喜事,不便和你吵,过了几天,我再和你一本一本地算账。”鹏振道:“这就奇了,我还有什么不是呢?”玉芬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总应该明白。”鹏振道:“我真迷糊起来了,我仔细想想,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玉芬道:“你没有做错事吗?又是小旦,又是大鼓娘,左拥右抱,还要怎样的闹,你才算数?”鹏振这才知道是前三天的事。玉芬道:“你这回还能抵赖吗?全是你自己当面供出来的。”鹏振笑道:“你这个坏透了的东西,那天慢慢地哄着我,让我把真话全告诉了你,你今天才来翻我的案。”说着话,慢慢地向前走,走到玉芬身边来。她一扭身子,就把他一推,板着脸道:“谁和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话!”鹏振站不稳,倒退了好几步,碰了一个大钉子,心里当然有些气愤不平。但是自己做错了事,有了把柄在人手上了,又不好和她硬挺。便道:“我不和你闹。让开你,等你一个人去想上一想。”说毕,一转身,打开房门,竟自走出去了。玉芬见他走了,也不理他,把东西理了一理。到了次日上午,谁也没有告诉,却在汽车行里叫了一辆汽车,竟自到白家来。白家并不是那样王府一样的房子,汽车在外面喇叭一响,里面就听见了,秀珠知道是玉芬到了,亲自迎将出来。玉芬进去,在重门就遇着了她了。秀珠携着她的手道:“你真来了,而且按照时候到了,这是我料不到的事。”玉芬笑道:“你这话就不对,我在你面前,有多少次失过信哩?”秀珠道:“倒不是你有心失信,不过贵人多忘事,容易失信罢了。”说着话,秀珠把她引到自己屋子里来坐。老妈子献过了茶烟,秀珠将手一挥道:“出去,不叫你不必来。”等老妈子走了,然后笑着对玉芬道:“你家办喜事,忙得很吧?”玉芬道:“办喜事不办喜事,关我什么事?”秀珠道:“这是什么话?娶弟媳妇,倒不关嫂嫂什么事吗?你难道不是他金家一家人?”玉芬道:“你说,又关着我什么事呢?”

秀珠道:“既然不关你事,怎么这几天你在家里,忙得电话都不能给我一回?”玉芬道:“家里办喜事,少不得有许多客,我能说不招待人家不成?”秀珠道:“这不结了,还是关着你的事啊。”玉芬道:“妹妹,你别把这话俏皮我,老七这一场婚事,我从中也不知打了多少抱不平。直到现在,我还和他们暗中闹别扭,不是我说你,这件事老七负七八分责任,你也得负两三分责任。”秀珠道:“这倒怪了?我为什么还要负两三分责任呢?”玉芬道:“从前你两人感情极好的时候,怎么不戴上订婚的戒指?其二,你以一个好朋友的资格,为什么对老七取那过分的干涉态度?年轻人脾气总是有的,这样慢慢地望下闹,闹得就不能……”秀珠道:“别说了,别说了,要照你这样说,我哪里还有一分人格?一个青年女子,为着要和人结婚,就像驯羊一般,听人家去指挥吗?不结婚又要什么紧,何至去当人家的奴隶?”玉芬因为彼此太好,无话不可说,所以把心中的话直说了。现在秀珠板着面孔打起官话来,倒叫人无话可答,因道:“表妹,你是和我说笑话,还是真恼我呢?要是说笑话,那就算了。要是认真呢,打开天窗说亮话……”秀珠连忙一笑道:“得了,别往下说了。”玉芬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意思不错,我就不说了。可是最近的情形,你还不很明了。这件事,完全是道之一手包办,好就好,若是不好,我看道之怎样负得了这一个大责任?”秀珠道:“怎么样,伯母对于那个姓冷的有什么不满的表示吗?”玉芬道:“怎么会不满哩?这个时候,正是新开茅厕三天香,全体捧着像香饽饽一样哩。”秀珠冷笑道:“我就知道吗,你从前说你家里哪个和我好,哪个和我感情不错,现在这怎么样呢?”玉芬道:“还是那句话,从前你若是和老七感情好,一帆风顺地向前做去,当然有圆满的结果。所以我刚才说你从前办的法子不对,你又要和我名正言顺地谈什么人格不人格!”秀珠笑道:“得了,过去的事,白谈什么,东西带来了吗?”玉芬道:“带来了,放在走廊上,你去检查检查。”秀珠道:“不用的,回头再检吧。短了什么,我再打电话给你。”玉芬道:“真的,从此以后,你就不到我们那边去了吗?”秀珠靠着沙发椅子,两手胸前一抱,鼻子哼了一声。半晌道:“金家除了你之外,我一律都恨他!”玉芬笑道:“我也不会除外吧?这是当面不好意思说呢。”秀珠将两手向人乱摆,右手捏着一方小小的绸手绢,也就像小蝴蝶一样,跟着摆动。摇头道:“得了得了,不提这种不相干的事了,找别的话谈谈吧。我知道你要来,我已经预备了几样好菜,我们先痛快喝一点酒吧。”玉芬道:“酒是不要喝,你做的好菜,我倒要吃一点。”秀珠道:“就是我们两个吃吧,不要惊动他们,我们好说话。”于是就叫了老妈子来,吩咐在小客厅开饭,陪着玉芬吃饭。

吃饭以后,又引她到屋子里来谈话。谈了许久,玉芬道:“在屋子里闷得慌,我们到公园里去玩玩,好不好?”秀珠道:“就在家里谈一会子算了,何必还要跑到公园里去?我到了那些地方,我就要添上一分烦恼。”玉芬笑道:“逛公园怎么会添烦恼?我知道了,莫非你看见人家成双成对的,你不乐意吗?若是这样,你真合了现在新时髦的话了,有了失恋的悲哀了。”秀珠道:“怎么回事?我和你说了一天的话了,怎么你还是和我开玩笑吗?”玉芬道:“不是开玩笑,我劝你不要把这种事横搁心上。我们慢慢地向后瞧。”秀珠冷笑了一声道:“哼!我就是要望后瞧!”两人说着话,又把出游的念头打消了。坐了一会儿,秀珠打开自己的箱子,在里面小小的皮革首饰箱子内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蓝绸面的小盒子。打开来,里面盛了一盒子棉花,揭开棉花块,却是一个翡翠戒指,绽在一张白纸壳上。秀珠拿了起来,递给玉芬看道:“这是今年正月我在火神庙庙会上买的。你看这东西怎么样?”玉芬接过来一看,只见那戒指绿阴阴的,周围一转,并不间断。就是戒指下部,也不过绿浅一点,并没有白纹,不觉赞了一声好。秀珠道:“自然是好,若是不好,我干吗收得这样紧紧的呢?”玉芬道:“什么东西都是时新,都是反古,这翡翠首饰,不是二三十年前人家爱用的东西吗?现在又时新起来。许多人都要戴这个东西。我也买了一个,没有这样绿。”秀珠道:“不就是上次我看见的那一只吗?你戴在无名指上,倒是嫌大一点,多少钱买的?不会贵吧?”玉芬道:“是二十八块钱买的,我倒不是图便宜,实在买不到好的,有三四十块钱一只的,比一比,和我那个竟差不多,我又何必买价钱大的呢?若是像这只绿的,这样爱人,出五十块钱,我也愿意要。”说时,将戒指由纸壳上慢慢地取下来,向左手无名指之一套,竟是不大不小,刚刚落下第三节指节去。自己将手翻来覆去地把戒指看了又看,那绿色虽然苍老,却又水汪汪的,颜色非常的润泽。因又赞了一声道:“这东西是不错,你怎样收罗来的?出了多少钱?”

秀珠且不答应她多少钱,只是对玉芬微微笑了一笑。玉芬道:“据我看,你是谋来的,花钱不少吧?”秀珠笑道:“你带的怎么样,合适吗?”玉芬道:“倒也合适。”秀珠道:“宝剑赠与烈士,你既然是这样爱它,我就送给你吧。”玉芬出于意料地听到这一句话,突然将头一偏,向秀珠问道:“你送给我?”秀珠道:“说送你就送你,这难道还有什么假意不成?我向来不是那样口是心非做假人情的人。”玉芬笑道:“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说你口是心非。因为这只翡翠戒指,也是你所爱的东西,君子不夺人之所爱,我怎能把你所爱的东西夺了过来?”秀珠道:“这话不对,是我愿意送给你的,又不是你见了我的问我要的,谈不到那个‘夺’字。”玉芬觉突然之间,她送了一样重礼,实在情厚,东西价值多少呢,那还不算什么,惟有这种纯粹的翡翠,倒是不易物色得到的东西。因笑道:“你既然诚意送给我,我若是不收,倒有些却之不恭了。”说着,两手捧着拳头,拱了两下,笑道:“谢谢你,谢谢你。”秀珠看那样子,很是滑稽,倒也为之一笑。二人坐在一处,又谈了一阵,一直谈到下午四点钟,玉芬道:“我要走了,出来这样一天,也没有给他们一个信儿,他们还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呢。”说着,就站起身来。秀珠执着她的手,脸上很显出亲热的样子,因道:“我是不能看你的了。没有事,我希望你常来和我谈谈。”玉芬道:“你若有事,给我通电话得了。”秀珠道:“电话我也不愿意和你多打,还是你通电话来吧。”二人牵着手,一面说话,一面慢慢向外走。秀珠走到院子里道:“啊!你坐来的汽车,我已经打发走了。我哥哥车子没回来,重给你叫一辆吧。”玉芬道:“不必,我就雇洋车回去得了。”秀珠道:“何必省那几个钱?这附近就有一个汽车行,一个电话,马上就到的。”于是就吩咐听差的打电话叫汽车,二人还是执了手站着谈话。二人说着话,也不觉时间长久,门口听差,就进来报告,说是汽车到了。玉芬道:“得了,不要送了,我回去了。”秀珠执着她的手,却不肯放,因道:“既然送你送了这样久,索性送到大门外吧。”真个搀着手,同行到大门外。玉芬上了车,和秀珠点了个头,让她进去,车子开走,还见着她站在门口呢。

玉芬到了家,正要吩咐门房付车钱,汽车夫就说:“白宅说了到那边去拿钱呢。”于是掉过车头,就开走了。鹏振先碰了玉芬一个钉子,早躲个将军不见面。其余家里人,又没有注意玉芬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所以玉芬虽出去了一整天,然后回来,家里都没有人知道。玉芬回到自己屋子里去,刚换了衣裳,佩芳由廊外过,隔着窗户,见她照镜子,扣纽襻,便道:“好懒的人,午觉睡得这时候才起来吗?”玉芬道:“哪个睡了?我是刚回家换一件旗袍呢。”说着话,佩芳就进来了。玉芬轻轻地道:“隔壁院子里静悄悄的,新少奶奶在哪儿?”佩芳道:“在母亲那边吧?”玉芬道:“你别看她一点小东西,倒是会哄人,你看母亲对她多么喜欢。”佩芳道:“这年头儿,要像她那样才好。不然,我们那位老七,见一个爱一个的人,怎样会给她笼络上了?”说时,看见桌上放着一个蓝扁盒子,便打开一看,见是一只纯粹的翡翠戒指,拿起来反复翻看了几看。笑道:“不错,新买的吗?”玉芬笑道:“是人家送的。”佩芳道:“谁送的?不要瞎说了!你又不是过生日,又不办喜事,谁好好地送你这样重礼?”玉芬道:“是重礼吗?你看这一只戒指,能值多少钱?”佩芳就戴在手指上,细细看着,笑道:“大概值五十块钱,我猜得对吗?”玉芬微笑着,点了一点头道:“你说五十块就是五十块吧。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呢。这是今年正月里,秀珠妹妹送我的,刚才我寻东西,把它寻出来了。”佩芳道:“这东西若让老七看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一种感想?”玉芬道:“我知道是这样结局,我真后悔从前不该见着他们两人就说笑话。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想一想我们从前的事,实在过于孟浪。”佩芳道:“过去的事,我们不必说了。以后我们对‘白秀珠’三个字,少提就是了。”玉芬道:“还好意思提到人家吗?清夜扪心,说句对得住人的话,我看从此以后,老七还有什么脸见人?他倒罢了,是当事者不得不如此,我不解这一位为什么要这样好了一个,得罪一个?”说着,板住了她那一副俊俏的面孔,将右手四指向上一伸,对佩芳脸上一照。佩芳道:“岂止她一个!”说着,也回头对窗子外看了一看,因道:“他们那几位小姐,不都是这样吗?唉!说句迷信话,这也是各人的缘分,强求不来吧?”玉芬也是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呢,佩芳却朝着她只管摆手,嘴对着窗外努了一努。玉芬心里明白,就低了头在窗子缝里,向外张望一下,只见清秋正在对面廊子上走过去,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好像金太太又是新有什么赏赐了。这个时候,恰是佩芳禁不住咳嗽,就咳了两声。清秋回头问老妈子道:“这不是大少奶奶的声音吗?”老妈子道:“是的。”清秋就笑着叫了一声大嫂。佩芳道:“到这儿来坐坐。”清秋道:“回头来吧。”说时,已进了那边走廊下的角门了。清秋这样两句话,不过是偶然的。玉芬听了心里又不痛快。以为走这里过,不叫三嫂,单叫大嫂,那倒罢了。偏是佩芳请她进来,她又不肯赏面子进来。碍着佩芳的面子,也就没有说什么。

到了这日下午,燕西由里面出来,玉芬从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招着手叫道:“老七老七。”燕西站住了脚问道:“三姐叫我吗?什么事?”玉芬道:“你进来,我对你说。难道娶了一个有学问的少奶奶,你的身价也就抬高起来,不肯光顾吗?”燕西笑道:“啊哟!这话真是承担不起。”一面说一面就走了过来,一掀帘子进来。却是玉芬笑着站起身,微弯了一弯,笑道:“欢迎欢迎!”燕西分明知道她是俏皮话,却又不好怎样去说破它,只得笑道:“三姐今天为什么这样客气?”玉芬笑道:“我这里你都不愿意来看一看了,再要不客气一点,也许以后你得在那边院子里另开一个门,都不愿意由我这里经过了。”燕西笑道:“三姐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有些不懂?”玉芬道:“你好久都不上这里来了,来来去去,尽管由这里过身,可是不肯停留一步。大概你们那位新少奶奶,也是得了你的教训。大嫂在这里,她都招呼了,就是不理主人翁。”燕西笑道:“绝不能够,都是嫂嫂,哪能分彼此呢?这里面恐怕你有误会,回头我问问她看。”玉芬道:“这是我说了,你别去问人。人家是新来的人,你问了,她面子上不好看。我倒愿意我是误会呢。”燕西心里明白,知道她对于本人是欠谅解的。因为对于自己欠谅解,所以迁怒到清秋头上去。因连对玉芬作了几个揖道:“这都是我这一向子疏忽,有这样子的错误。明天我再来赔不是。”玉芬笑道:“你这是损我吗?我怎样敢当呢?”燕西手一摇道:“得了得了!我们不谈了。越谈越有误会,晚上请到我屋子里去打小牌。”玉芬道:“好吧,再说吧。”燕西看她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能离开,又在玉芬屋子里东拉西扯,说了许多话,一直把玉芬说得有说有笑了,才告辞而去。

第五十三回 永夜涌心潮新婚味苦 暇居生口角多室情难

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燕西和清秋在金太太屋子里会晚餐。原来清秋到金家来,知道他们吃饭,都是小组织,却对燕西说:“我吃东西很随便的,并不挑什么口味。我是新来的人,不必叫厨子另开,我随便搭入哪一股都行。你从前不是在书房里吃饭吗?你还是在书房里吃饭得了。”燕西道:“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哩?”清秋笑道:“这一层我也说不定,你看我应该搭入哪一股好呢?”燕西道:“这只有两组合适,一组是母亲那里,一组是五姐那里,你愿意搭入哪一股呢?”清秋道:“我就搭入母亲那一组吧?”燕西道:“母亲那里吗?这倒也可以,晚上我们在母亲那里吃晚饭,我就提上一句,明天就可以实行加入了。”这样一提,到了次日,就开始在金太太一处吃饭。燕西又是不能按着规矩办的人,因之,陪在一处吃饭,不过是一两餐。此外,还是他那个人,东来一下子,西来一下子,只剩了清秋一个人在老太太一处。

这天晚上,他夫妇在金太太那里吃饭的时候,恰好玉芬也来。她见金太太坐在上面,他夫妻二人坐在一边,梅丽坐在一边,同在外屋子里吃饭。清秋已经听到燕西说了,这位嫂嫂有点挑眼,不可不寸步留心。因之,玉芬一进门,放下筷子,就站起身来道:“吃过晚饭吗?”玉芬正要说她客气,金太太先就笑道:“随便吧,用不着讲这些客套的。”玉芬道:“是啊!家里人不要太客气,以后随便吧。”说着,在下首椅子上坐了。清秋也没有说什么,依然坐着吃她的饭。吃过饭之后,梅丽伸手一把抓住,笑道:“听说你台球打得好,我们打台球去。”清秋也喜欢她活泼有趣,说道:“去是去,你也等我擦一把脸。”梅丽道:“还回房去吗?就在这里洗一洗就得了。”于是拉着她到金太太卧室里去了。金太太早已进房,燕西又是放碗就走的,平白地把玉芬一个人扔在外面。他们虽然是无意出之,可是玉芬正在气上,对了这种事,就未免疑心。以为下午和燕西说的话,燕西告诉了母亲,也告诉了清秋,所以人家对她都表示不满意。这样看起来,清秋刚才客客气气地站起身来,也不是什么真客气,大有从中取笑我的意思了。你一个新来的弟媳刚得了一点宠,就这样看不起嫂嫂,若是这样一天一天守着宠过下去,眼睛里还会有人吗?越想越是气,再也坐不住,就走开了。心里有事,老憋不住,不大经意地便走到佩芳这里来。佩芳见她一脸的怒容,便笑道:“我没有看到你这个人,怎样如此沉不住气?三天两天和老三就是一场。你也不看看我,所受凤举的气应该有多少,我对于凤举,又是什么样子的态度?”玉芬手扶着一把椅子背,一侧身子,坐下去了。十指一抄,放在胸前,冷笑道:“你瞧,这是不是合了古人那句话,小人得志会癫狂吗?那新娘子倒会巴结,她和母亲一处吃饭。可是你巴结你的,你得你的宠。谁会把你当一尊大佛,你就保佑谁,别人无所谓,你就不能在人家面前托大啊。刚才是我去的不撞巧,去的时候,碰着他们在那里有说有笑地吃饭。我去了不多一会儿,他们饭也吃完了,人也走开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恶狠狠地给我一个下不去,我倒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佩芳道:“不能吧?一点事没有,为什么给你下不去呢?”玉芬道:“我也是这样想,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对我有过不去的样子呢?”佩芳道:“这自然是误会。不过她特别的和母亲在一处吃饭,故意表示亲热,让人有些看不入眼。虽是对上人,无所谓恭维不恭维,究竟不要做得放在面子上才好。你以为如何?”玉芬道:“如今的事,就是这样不要脸才对呢。”两个人这样议论,话就越长,而且越说越有味,好半天没有走开。

清秋对于这件事,实在丝毫也不曾注意。在金太太那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回院子里来,自己也不曾做声,自回屋子里去。正要走进上屋的时候,却听见下屋里有一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你们少奶奶年纪太轻些,也许自己是无心,可是别人就怪下来了。”清秋听到这种话,心里自不免一动,且不回上房,也不去开电灯,手摸着走廊上的圆柱子,静静地站着,向下听了去。只听又一个道:“三少奶奶对大少奶奶还说了一些什么呢?”那个道:“为什么他小两口儿就要跟着太太吃?据三少奶奶那意思,你们这位新少奶奶,看她不起,不很理她。”一个道:“那可冤枉,你别瞧她年纪小,可是心眼儿多。她自己知道她不是大宅门里的小姐,对什么人也加着一倍子小心,哪里会看不起人?”那个带着笑音道:“这里面还有原因的,你不知道三少奶奶是白小姐的表姐吗?”那一个道:“这事我早知道了。从前说把白小姐给七爷,就是三少奶奶做媒呢。”这个道:“这不结了,你想,这一门亲事,没有成功,她多么没有面子?你们新少奶奶一说成,她就怄着三分气,现在一家子,天天见面,你耗着我,我耗着你,怎么不容易生气?三少奶奶还说了好些个不受听的话呢。你猜怎么着?她说……”说到这里,声音就细微得了不得,一点也听不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有一个道:“嘿!那可别乱说,这是非大非小的事,说出来了,要惹乱子的。”那个道:“不说了,我去了,回头大少奶奶叫起来了,没有人,又得骂我了。”清秋听到这里,赶快向角门边一踅,踅出门外去,隐到一架屏风边。直等那妇人出去,暗中一看,原来是佩芳屋子里的蒋妈。等她去得远了,然后慢慢地走过来。站在门边先叫了一声刘妈,这才回到上房,拧着了电灯。刘妈心里想着,真是危险,要是蒋姐再要迟一步走,我们说的话,就会让她全听了去,那真是一桩祸事。刘妈进了房,见她只拧着了壁上斜插的一盏荷叶盖绿色电灯,便拧着中间垂着珠络那盏大灯。清秋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躺一会儿,我怕光,还是这小灯好。”刘妈斟了一杯茶,放在桌上,又摸了摸屋角边汽水管子。见清秋斜靠着沙发坐下,料是好疲倦,大概没有什么事,放下垂幔,竟自去了。清秋静默默地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心想,我自信是有人缘的人,到处都肯将就,何以一进金家门就变了,会让她妯娌们不满意?据刚才老妈子的谈话,是为了白小姐,我从前只知道燕西有个亲密些的女朋友叫白秀珠,至于婚姻一层,我却是未曾打听。燕西也再三再四地说,并没有和别人提过婚姻问题。这样一来,他和白小姐是有几分结婚可能的,她的地位,是被我夺将过来的了。至于我们这三嫂和白小姐是表姊妹,他更没有对我提过一字。这样大的关系,燕西真糊涂,为什么一点不说?是了,他怕这一点引起我的顾虑,障碍婚姻问题进行,所以对我老守着秘密。可是你事前秘密,还是有可说,及至我们非结婚不可了,你就该说了。你只要一说,至少我对玉芬有一种准备。直到现在人家已经向我进攻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今天晚上,我得向他问个详详细细。主意想定了,也不睡觉,静坐在沙发上等候燕西回家。

偏是事有凑巧,这晚上燕西到刘宝善家去玩,大家一起哄,说是七爷今天能不能陪大家打八圈?燕西笑说:“八圈可以。”刘宝善笑道:“八圈可以。大概十二圈就不可以了。不行,今晚上我们非绑他的票不可。”燕西道:“我向来打牌不熬夜的,又不是从现在开始。”刘宝善道:“不管,非打一宿不可。而且不许打电话回去请假。”燕西道:“那是为什么?以为结婚以后,我失却了自由吗?你不信,我今天就在这里打牌打到天亮,你看就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说了,就在刘家打牌,真连电话都没有打一个回去。清秋在家里,哪里知道他这一套缘故?还是静静地躺着。可是由十点等到十二点、一点、两点。在两点钟以前,清秋知道他们家里人是睡得晚的,也许这个时候还没有到要睡的时候。直到两点钟打过,无论听戏看电影,都早已散场了。就是在朋友家里打牌,所谓新婚燕尔,这个时候,不该不回来。至于冶游,在新婚的期中,也是不应有的现象。那么,他为什么去了?难道知道三嫂今天和我过不去,特意躲开吗?更不对了,我是你的爱人,你要保护我,安慰我才对,你怎样倒躲起来了?想着想着,桌上那架小金钟,吱咯吱咯地响着,又把短针摇到了三点。无论如何,这样夜深,他是不回来的了。自己原想着等燕西回来一块儿睡,那才见得新婚的甜蜜。等候到这时还不见来,那就用不着等了。于是,一个人展开被褥,解衣就寝。但哪里睡得着?头靠着枕上,想到自己的婚姻,终是齐大非偶,带着三分勉强性。结婚的日期,也太急促,弄得没有考量的余地。这三嫂我看她就是一个调皮的样子,将来倒是自己一个劲敌。清秋在枕上这样一想,未免觉前途茫茫,来日大难。第一,妯娌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背后有一种势力可靠。第二,自己和燕西这一段恋爱的经过,虽在这种年月,原也算得正大光明,可是暗暗之中,却结下几个仇人。自己虽然是极端的让步,然而燕西为人有点喜好无常。虽然他对于我是二十四分诚恳,无奈他喜欢玩,仇人在这里面随便用一点狡猾,自己就得吃亏。譬如今天,新婚还没有到一周,他就没有回家,就显得他靠不住。其三,自己母亲对于这婚事,多少也有点勉强。若知道我一进金家,就成了一个入宫见妒的娥眉,她要怎样的伤心呢?要说我不该嫁燕西,这种心事是不应有的。他是怎样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对我却肯那样用心,而且牺牲一切来就我,我不嫁他,哪里还找这种知己去?可是嫁过了,就是这样的一副局势,前途又非常的危险,我这真是自寻苦恼。好好的一个女子,陷入了这一种僵局之内,越想越觉形势不好,她就越伤心,也不知这眼眶内一副热泪从何而起,由眼角下流将出来,便淋在脸上。起初也不觉得,随它流去。后来竟是越流越多,自己要止住哭也不行。心想,不好,让老妈子知道了,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事这样哭;加上他今晚上又没回来,他们若误会了,一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因此,人向被窝中间一缩,缩到棉被里面去睡。在被窝中间,哭了一阵,忽然一想,我这岂不是太呆?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我为什么做那样的呆事?老早地愁着。天下事哪有一定,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现在不过有我母亲,遇事不能不将就。若是没有我母亲,只剩我一个人,那就生死存亡,都不足介意。慢慢向宽处想,心里又坦然多了。因为这样,人才慢慢地睡着。

睡得模模糊糊,觉得脸上有一样软和的东西,挨了一下。睁眼看时,却是燕西伏在床沿上,他身上穿的西服,外面罩着大衣,还没有脱下,看那样子,大概还是刚刚回来。因为自己实在没有睡够,将眼睛重闭了一闭,然后才睁开眼来。燕西笑道:“昨晚上等我等到很夜深吧?真是对不住。他们死乞白赖地拉我打牌,还不许打电话,闹到半夜,我又怕回来了,惊天动地。就在刘家客厅里火炉边下,胡乱睡了两个钟头。”清秋连忙扶着枕头,坐起来道:“你简直胡闹,这样大冷天,怎么在外熬一夜?我摸摸你手看。”说时,一摸燕西的手,冷得冰骨。连忙就把他两手一拖。拖到怀里来,说是“我给你暖和暖和吧。”燕西连忙将手向回一抽,笑道:“我哪能那样不问良心,冰冷的手伸到你怀里去暖和,哎呀,怎么回事?你眼睛红得这样厉害。”说时,将头就到清秋脸边,对她的眼睛仔细看了一看,轻轻地问道:“小妹妹,昨晚上你哭了吗?”清秋用手将他的头一推,笑道:“胡说,好好地哭什么?”燕西笑道:“你不要赖,你眼睛红得这样,你还以为人家看不出来吗?”于是他走到后房洗澡兼梳妆室里,取了一面镜子来,递给清秋手里,笑道:“你看看,我说谎吗?”清秋将镜子接过来,映着光一看,两只眼睛珠长满了红丝,简直可以说红了一半。将镜子向被上一扔,笑道:“你还说呢?这都是昨晚上等你,熬夜熬出来的。”燕西笑道:“难道你一晚上没有睡吗?”清秋道:“睡不多一会儿,你把我吵醒的,可以说一晚上没有睡着。”燕西道:“既然如此,你就睡吧。时候还早着哩,还不到八点钟,他们都还没有起来呢。”燕西一面说着,一面脱了大衣,卸下领带。清秋道:“你为什么都解了。”燕西笑道:“我还要睡一会儿。”清秋手撑着枕头,连忙爬起来,笑道:“不行,你要上床来睡,我就起来。”燕西见她穿了一件水红绒紧身儿,周身绣着绿牙条。胸前面还用细线绣了一个鸡心。脖子下面,挖着方领。燕西一伸手就按住她道:“别起来,别起来。”清秋将他手一拨道:“冰冷的手,不要乱摸。”燕西道:“刚才你说我的手冰冷,还给我暖和暖和,这会子你又怕冷。”

清秋道:“不和你说这些,你睡不睡?你要睡,我就起来;你不睡,我躺一会子。”燕西道:“你忍心让我熬着不睡吗?”清秋道:“你不会到书房里睡去?”燕西道:“书房里的铺盖,早收拾起来了,这会子你叫我去睡空床吗?”清秋见他如此说,一面披衣,一面起身下床。燕西道:“你真不睡了吗?”清秋笑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关你什么事?”燕西伸了一个懒腰,笑道:“你真不睡,我就用不着客气了。”于是清秋起来,燕西就睡上。下房里的李妈、刘妈听到上房有说话的声音,逆料燕西夫妇都起来了,便来伺候茶水。一进房门,看见清秋对着窗子坐了,李妈道:“哟,七少奶奶,怎么了?你眼睛火气上来了吧?”清秋微笑道:“可不是!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熬下火来了。我眼睛红得很厉害吗?”李妈道:“厉害是不厉害,不过有一点红丝丝,闭着眼养养神,就会好的。天气还早,你还躺一会儿吧。”清秋笑道:“起来了又睡,那不是发了癫吗?”李妈道:“就不睡,你也在屋子里坐一会儿吧,先别到太太那儿去了。”清秋听她这样说,以为自己眼睛不好,又拿镜子来照了一照,一看之下,果然眼睛的红色,一点也没有退。便笑道:“你到太太房里去一趟,若是太太问起我来,就说我脑袋儿有点晕,已经睡了。”李妈笑道:“一点事没有,我怎样去哩?”清秋道:“那就不去也好,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再去说明就是了。”清秋这样说了,果然她上午就没有出房门,只是在屋子里坐着。燕西先没有睡着,还只管翻来覆去。到后来一睡着了,觉得十分的香,一直到十二点钟,还不知道醒。清秋因为自己没有出房门,燕西又没起来,很不合适,就到床面前叫了燕西几回。哪里叫得醒?心想,他是熬夜的人,让他去睡吧,又拿镜子照了一照,眼睛里的红丝,已经退了许多,不如还是自己出去吧。因此,擦了一把脸,拢了一拢头发,便到金太太这边来吃午饭。恰好佩芳为了凤举的事,又来和婆婆诉苦,金太太劝说了一顿,叫她就在这里吃饭。清秋来了,金太太先道:“我刚才听说你不很大舒服,怎么又来了?”清秋道:“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一点,今天又起来得早,没有睡足,头有点晕,不觉得怎样。”佩芳笑道:“我听到李妈说,老七昨晚上没有回来,你等了大半夜,一清早回来,就把你吵醒了。你也傻,他不回来,你睡你的得了,何必等呢?要是像凤举,那倒好了。整夜不归,整夜地等,别睡觉了。哟!眼睛都熬红了,这是怎么弄的?”佩芳本是一句无心的话,清秋听了,脸上倒是一红。笑道:“我真是无用,随便熬着一点,眼睛就会红的。”清秋说着话,就在金太太面前坐下。金太太就近一看,果然她的眼睛有些红。心里想,那也难怪,新婚不到几天,丈夫就整晚不在家,大概昨晚上又急又气,又想家,哭了一顿了。便道:“老七这孩子,非要他父亲天天去管束不可。有一天不管他,他就要作怪了。他又到哪里去了?”清秋笑道:“据说昨晚上他就是不肯在外面打牌的,因为人家笑他,他和人家打赌,就没有回家,而且还打赌不许打电话。”金太太心想,她不但不埋怨丈夫,而且还和她丈夫圆谎,这也总算难得。她心里这样想着,就不由对佩芳望了一望。心想,人家对丈夫的态度是怎样?你对丈夫的态度,又是怎样?佩芳心里也明白。金太太口里虽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心里分明是嘉奖清秋,对自己有些不满。这样一想,好个不痛快。金太太哪里会留意到这上面去?因对清秋道:“由清早七八点钟睡到这时候,时间也就不少了,你可以催他起来。”清秋笑道:“随他去吧,他八点多钟才上床,九点钟才睡着,这个时候也不过睡两个多钟头,叫他起来,他也是不吃饭的了。”她这一篇话,又是完全体谅丈夫的,佩芳听了,只觉得有些不顺耳。一会子开了饭来,大家一同吃了。

佩芳谈了几句话,就回房去了。她这时虽然不乐意清秋,可是仔细一想,燕西对于清秋,他实在钟情,无怪她这样卫护。再看自己丈夫凤举是怎么样?弄了一个人不算,还要大张旗鼓地另立门户。他既不钟情于我,我又何必钟情于他?一个女子要去委曲求全地去仰仗丈夫,那太没有人格,我非和他办一个最后的交涉不可。决裂了,我就和他离婚,回娘家过去。看他将来有什么好结果?他要弄出什么笑话来了,我乐得在旁边笑他一场。心里这样一计划,态度就变了。好好一个人,会在家里生闷气。恰好凤举是脱了西装,要回来换皮袍子。佩芳鼓着脸坐在一边,并不理他。凤举很平和的样子,从从容容地问道:“这两天天气冷得厉害,我想换长衣服穿了。我那件灰鼠皮袍子,不知道在哪只箱子里?”佩芳不做声,只管发闷地坐。凤举又问道:“在哪只箱子里?你把钥匙交给蒋妈,让她给我把箱子打开。”佩芳不但不理,她索性站了起来,对着挂在壁上的镜子去理发。凤举一看这样子,知道她是成心要闹别扭,不敢再和她说话了。就叫了一声蒋妈,佩芳依然是不做声,在玻璃橱抽斗里,拿出一把小象牙梳子,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慢慢地去梳拢她的头发。脸对着镜子,背就朝着房门,蒋妈一进来,佩芳先在镜子里看到了。猛然地将身子掉转来问道:“你来做什么?”蒋妈听到是凤举叫的,现在佩芳说出这种话来,分明是佩芳不同意的。就笑道:“没有事吗?”说着,身子向后一缩,就退出去了。凤举看这样子,佩芳今天是有些来意不善。下午正约了人去吃馆子,举行消寒会,若是一吵起来,就去不成功,只得忍耐一点,便含着微笑,坐在一边。佩芳见他不做声,也不好做声。坐了一会儿,凤举便站了起来,去取衣架上的大衣。佩芳突然问道:“到哪里去?”凤举道:“我有一个约会,要去应酬一下子,你问我做什么?”佩芳道:“是哪里的约会?我愿闻其详。”凤举道:“是李次长家里请吃饭。我们顶头的上司,也好不去吗?”佩芳道:“顶头上司怎么样?你用上司来出名,就能压服我吗?今天无论是谁请,你都不能去,你若是去了,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凤举道:“你不要我出去也可以,你有什么理由把我留住?”佩芳将头一偏道:“没有理由。”

凤举见她这样蛮不讲理,心里愤极了,便瞪着眼睛,将大衣取在手上,将脚一顿道:“个人行动自由,哪个管得着?”佩芳跑了过来,就扯住他的大衣,说道:“今天你非把话说明白了,我不能要你走。”凤举无明火高三千丈,恨不得双手将她一下推开,但是看着她顶着一个大肚皮,这一推出去,又不定要出什么岔事。只得将大衣一牵,坐在旁边一张小椅子上,指着她道:“有什么事要谈判?你说你说。”佩芳道:“我问你,这一份家,你还是要还是不要?若是要,就不能把这里当个行辕。你若是不要,干脆说出来,大家好各干各的。”凤举道:“各干各的,又怎么样?”佩芳将脖子一扬道:“各干各的,就是离婚。”凤举听说,不觉冷笑了一声。佩芳道:“你冷笑什么?以为我是恐吓你的话吗?”凤举道:“好吧!离婚吧。你有什么条件,请先说出来听听?”佩芳道:“我没有什么条件,要离婚就离婚。”凤举道:“赡养费,津贴费,都不要吗?”佩芳突然身子向上一站道:“哪个不知道你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在我面前还摆些什么?就是因为你有几个钱,你才敢胡作胡为。你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抱着拜金主义,完全跟着金钱为转移吗?只有那些无廉耻的女子,为了你几个臭钱,就将身体卖给你。吴家的小姐,要和你金家脱离关系,若是要了你金家一根草,算是丢了吴家祖宗八代的脸。”说毕,两手向腰上一叉,瞪着眼睛,望了凤举。凤举看她那种怒不可遏的样子,恐怕再用话一激,更要激出了事端来。便默然地坐在一边,在身上掏出烟卷匣子来,在匣子里取了一根烟卷,放在茶几上慢慢地顿了几顿。然后将烟卷放在嘴里衔着,只是四处望着找取灯儿。佩芳还是叉了腰,站在屋子中间,却问道:“你说话啊,究竟怎样?我并无什么条件,我问你,你有什么条件没有?”凤举淡然答应一声道:“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条件。”佩芳道:“好,好,好!我今天就回家,回了家之后再办离婚的手续。蒋妈来,给我收拾东西。”蒋妈听到叫,不能不来,只得笑嘻嘻地走进来,站在房门口,却不做声。佩芳道:“为什么不做声?你也怕我散伙,前倨后恭起来吗?把几口箱子给我打开,把我衣服清到一处。”

蒋妈听说,依然站着没动。佩芳道:“你去不去?你是我花钱雇的人,都不听我的话吗?”蒋妈笑道:“得了,一点小事,说过就算了吧,老说下去做什么呢?大爷你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在家里待着,别出去了。”凤举看他夫人那样十分决裂样子,心想,再要向前逼紧一步,就不可收拾的。蒋妈这样说了,心想一餐不相干的聚会,误了卯也没有什么要紧,不去也罢。便道:“你去给我找一盒取灯儿来。”蒋妈答应着,就把取灯儿拿来了。自己擦着,给凤举点了烟卷。佩芳道:“你也是这样势利眼,我叫你做事,无论如何你不动身。人家的事只一说你就做了。下个月的工钱,你不要在我手上拿了。”蒋妈笑道:“我只要拿到钱就是了,管他在哪个手上拿呢。”佩芳道:“好吧!你记着吧。”凤举一听佩芳都有等下月初拿工钱的话了,当然已将要走的念头取消。心想,妇人们究竟有什么难于对付?只要见机行事就是了。想着,不由得一笑。佩芳道:“哪个和你笑?你看我没有做声,这样大的问题,就搁下了。我是休息一会儿,再和你来算清账目。”凤举笑着对蒋妈道:“蒋妈,你给她倒一杯茶,让她润一润嗓子吧。”蒋妈果然倒了一杯茶,送过去。佩芳依然是两只手抱了膝盖坐着,将头偏在一边去,只看她那两臂膀耸了两耸,大概也是笑了。凤举看见她这种情形,知道她还不至于到实行决裂的地位,便笑道:“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来由,好好地和我生气?我就让你,不做声,这还不成吗?你自己也笑了,你也知道你闹得没来由的了。”说时就周转着身子,走到佩芳面前去。佩芳把头低着将身子又一扭,将脚又一顿道:“死不要脸的东西,谁和你这样闹?滚过去!”凤举见夫人有点撒娇的样子,索性逗她一逗,便装着《打渔杀家》戏白说道:“后来又出来一个大花脸,他喝着说,呔!滚回来。你滚过去没有?冲着咱们爷儿们的面子,我哪里能滚出去,我是爬过去的。咳!更寒碜。”他时而京白,时而韵白,即景生情,佩芳是懂这出戏的,听了这话,万万忍不住笑,于是站起身来,跑进里面屋子躲着去笑了。

第五十四回 珍品分输付资则老母 债台暗筑济款是夫人

佩芳这样一来,凤举知道一天云雾散,没有多大事了,提起了大衣,打算又要走。蒋妈低低声音笑道:“大爷,今天你就别走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去办也不迟。”佩芳听到凤举要走,又跑出来了,站在门边板着脸嚷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去吗?你若再要走,今天我也走,我不能干涉你,你也不要干涉我,彼此自由。”凤举两只手正扶着衣架子,要取那大衣,到了这时,要取下来不好,将两只手缩回来也不好,倒愣住了。半晌他才说道:“我并不是要走,因为早已约好了人家了,若是不去,就失了信,你若是不愿意我出去应酬,以后的应酬,我完全不去就是了。”佩芳道:“真的吗?今天出去也成,在今年年里,你就哪里也不许去。不然的话,我就随时自由行动。”凤举笑道:“难道衙门里也不许去吗?”佩芳道:“衙门当然可以去,就是有正大光明的地方,白天晚上也可以去,不过不许瞒着我。我侦察出来了,随时就散伙。”凤举又躺在沙发上,将脚向上一架,笑道:“我并没了不得的事,今天不出去也罢。”佩芳道:“你今天就是不出去,我的思想也决定了,听便你怎样办。”凤举道:“我不去了,回头我就打个电话,托病道谢得了。”这时,蒋妈已走开了,凤举站起来拍着佩芳肩膀笑道:“你为什么把离婚这种大题目压制我?”佩芳双手将凤举一推道:“下流东西,谁和你这样,你那卿卿我我的样子,留着到你姨太太面前去使吧,我是看不惯这种样子的。”凤举依然笑道:“这可是你推我,不是我推你。”佩芳道:“你要推就推,我难道拦住了你的手吗?”说着,将身子挺了一挺,站到凤举身边来。两人本站在门边,凤举却不去推她,随手将门帘子放下,闹了一阵,闹得门帘子只是飘动。佩芳笑着一面将帘子挂起,一面将手绢擦着脸道:“你别和我假惺惺,我是不受米汤的。”凤举苦心孤诣才把佩芳满腹牢骚给她敷衍下去。这晚上,他当然不敢出去。就是到了次日,依然还在家里睡下,不敢到小公馆里去。

这个冬天的日子,睡到上半午起来的人,混混就是一天,转眼就是阴历年到了。这天是星期,吃过午饭,凤举就叫听差通知做来往账的几家商店,都派人来结账。原来金家的账目,向来是由金太太在里面核算清楚,交由凤举和商家接洽。结完了总账之后,就由凤举开发支票。这天,凤举在外面小客厅里结账,由两点钟结到晚上六点半,才慢慢清楚。商店里来结账的,知道金府上是大爷亲自出面,不假手于外人的,公司是派账房来,大店铺是派大掌柜来,所以都很文明。凤举是瞒上不瞒下,叫家里账房柴贾二先生当面结算,自己不过坐着那里监督而已。结算以后,凤举伸了一个懒腰,向沙发椅子上一躺,笑道:“每年这三趟结账,我真有些害怕。尤其是过年这一回,我听说就头痛。”说着,一按壁上的电铃,金贵进来了。凤举道:“叫厨房里给我做一杯热咖啡,要浓浓的滚烫滚烫的。”金贵去了,账房柴先生道:“大爷是累了,要喝咖啡提一提精神哩。可是还有一笔麻烦账没有算,那成美绸缎庄,还没有来人呢。”凤举道:“是啊,他那个掌柜王老头儿,简直是个老滑头。”外面有个人却应声答道:“今天真来晚了,我知道大爷是要责备的。”说着话,那门帘一掀,正是王掌柜来了。他穿了哔叽皮袍,青呢马褂,倒也斯文一脉。他胁下夹着一个皮包,取下头上戴的皮帽在手,拱着手只对凤举作揖,笑道:“对不起!对不起!生意上分不开身来,大爷别见怪。”说着,把他两撇小八字胡,笑得只管翘起来。凤举道:“真是巧,骂你滑头,你就来了。”说着,也没有起身,指着旁边的椅子道:“请坐吧。”王掌柜笑道:“大爷骂我老滑头吗?我可没有听见。”凤举笑道:“分明听见,你倒装没有知道,这还不够滑的吗?不说废话了,你把账拿出来我看看吧。我等了这一天,我要休息了。”他打开皮包,拿出一本皮壳小账簿,上面贴了纸签,写着金总理宅来往折。凤举道:“我哪里有工夫看这个细账,你没有开总账吗?”王掌柜道:“有有有。”于是在皮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开的账单,双手递给凤举。凤举拿过来一看,上面写道:太太项下,共一千二百四十元。

二太太项下,共二百七十三元。

三太太项下,共四百二十元。

大爷项下,共二千六百八十元。凤举看到,不由心里扑通一跳,连忙将账单一按,问道:“我的账,你全记在上面吗?”王掌柜笑道:“大爷早吩咐过我了,新奶奶的账,另外开一笔,已经把账另外开好了。”凤举道:“既是另外开账,何以这里还有这样多的钱?”王掌柜回头看了一看,笑着轻轻地道:“大爷的账,一共有四千多哩。不说别的,就是那件灰鼠外套,就是五百多块钱了。我也怕账多了,大爷有些受累,所以给你挪了一千二百块钱到公账上来了。”凤举道:“有这些个账目?我倒是始终没有留心。柴先生,你把他这折子上的细账,给我誊一笔下来。”于是柴先生在誊账,凤举接上将账往下看,乃是:二爷项下,三百六十八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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