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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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清秋说,这东西既是燕西挂在靠肉地方的,自己怎么会知道的呢?这要是一问起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轻轻地道:“不用提了。你想,你什么我都知道,说出来什么意思?”燕西道:“你母亲不会问,问了也没有关系。你倒是看看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样?”清秋就了灯光仔细看了一看,笑道:“这东西是好。”燕西笑道:“你对这较有研究吗?我挂了十几年了,我就不知道它好在什么地方,你说给我听,怎么的好法?”清秋笑道:“我哪里又懂得,我不过因为是你随身的法宝,就赞了一声好罢了。”

他们在讨论,冷太太正走进来,清秋连忙将那块玉送给她看道:“妈,你不是说要他件随身的东西吗?他马上就解下来了。”冷太太托在手里看了一看,连道:“这果然是好东西,你好好地带着吧。”回转头问燕西道:“你这块玉系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有见过。”燕西道:“这是从小就挂在身上,到大了也没有解掉,一向都是系在贴肉的地方,哪里看得见?”冷太太笑道:“清秋她原也有一个项圈儿的,一直带到十二岁,后来人家笑她,她就取下来了。”燕西笑道:“人家笑什么呢?”清秋道:“人家怎么不笑?那个时候,我已升到高小了。你想,许多同学之中,就是我一个人戴上这样一只项圈,那还不该笑吗?”燕西道:“据人说,男女从小带东西在身上,是要结婚的时候才能除下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清秋道:“不要胡说了,我没听见过这句话。”燕西倒不回答,只默然地笑了。冷太太见他一对未婚而将婚的夫妇,感情十分水乳,心里也非常痛快。当时,就把那块玉牌交给清秋道:“孩子,你好好地收着吧。我希望你们二人好好地在一处,学着新人物说的一套话,希望你们成为终身良伴,为家庭谋幸福。”清秋笑道:“妈现在也维新多了,也会说这种新式的颂词。”燕西道:“老人家都是这样的。眼看晚辈新了,无法扭正过去,倒不如索性一新,让晚辈心里欢喜。”冷太太笑道:“你这话不全对。但是论到我,可是这样子。就以你们的婚事而论,在早十年前,要我这样办是做不到的。到了现在,大家都是这样了,我一个又去执拗些什么?我说这话,你可不要误会,并不是说我对你府上和你本人有什么不愿意,我就是觉得你们这办法不对。”清秋听她母亲说到这里,脸板上来,对她母亲望了一望。冷太太便笑道:“这些话都是过去的事,也不必说了。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又是青春年少,我得着这样一个姑爷,总也算是乘龙快婿。”燕西笑道:“刚才说伯母能说新名词,这一会子,又说典故了。”说着,向清秋一望,心想,我们刚刚才说着呢。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什么典故,这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我们家乡那边,若是女婿入赘的,就是这样一副对联,什么‘仙缘引凤,快婿乘龙’。你虽然不入赘,但是由我看来,也像入赘一样,所以我就偶然想到这一句话。”清秋道:“咳!很好的一个典故,用得也挺对,经你老人家加上这一串小注,又完全是那回事了。”因回头对燕西微笑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一个典?”燕西道:“这是极平常的一句话,我为什么不知道?”清秋笑道:“你知道吗?你说出在哪一部书上?”燕西道:“无非是中国的神话。”清秋道:“自然是中国的神话,这不必怎样考究,一看字面就知道了。”燕西笑道:“怎么样?你今天要当着伯母的面,考我一下子吗?其实,你是我的国文教习,这一件事,我家里都传得很普遍了。我是甘拜下风,你还考我什么?”清秋原是和他闹着玩,不料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要在母亲面前出他的丑。连连说道:“得了得了。你是只许你和人家说笑话,不许人家和你说笑话的,弄玉来凤,萧史乘龙,这样一件烂熟的典故,当真的还不知道不成?”燕西明知她是替自己遮盖,索性把典故的出处都说出来了。因笑道:“冷先生,你真是循循善诱,我不懂的地方,你只暗暗给我提一声儿我就知道了。”清秋望着他笑道:“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说了那是给我惹麻烦。”燕西道:“这也无所谓。天下的人,总不能那样平等,不是男的赛过女的,就是女的赛过男的。”清秋撇嘴一笑道:“没有志气的人。”冷太太看见也笑了。她心里总是想着,自己家里门户低,怕金家瞧不起,现在听燕西的话音,是一味的退让,而且把女儿当做先生,是一定爱妻的。同时,清秋又十分的谦逊,不肯赛过丈夫。这样的办法,正是相敬如宾,将来的结果自不会坏。半年以来,担着一份千斤担子,今日总算轻轻地放下。因此,和燕西谈得很高兴,就让他在一块儿吃晚饭。

吃过晚饭,燕西就到隔壁屋子里去看了看。原来燕西自奉父命,撤销落花胡同诗社之后,他在表面上虽然照办,但是这房子一取消,和清秋来往就有许多不便利。因此,大部分的东西,并未搬回去,每天还是要来一趟。而且对自己几弟兄,也都不避讳,随便他们和他们的朋友来,无形之中,这里也成了一个俱乐部。不过燕西订了一个条约,只许唱戏打小牌,不许把异性带到这里,免得发生误会。大家也知道,有异性关系的事,就不在这里聚会。这时,燕西走了过去,只听到小客厅里有男女嬉笑之声,有一个女的道:“你们七爷结婚之后,这地方就用不着了,你们何不接了过来赁着?这比在刘二爷家里方便得多。”只听见鹤荪笑道:“模模糊糊地对付着过去吧,不要太铺张了。”那妇人道:“忠厚人一辈子是怕太太的。”说毕,格格地笑了起来。接上听到高底鞋拍地板声,闹成一片。那女子的声音,仿佛很熟,却记不起是谁。走到客厅外边,隔了纸窗,向里张望,这才知道屋子里坐了不少的人,除了鹤荪之外,还有刘宝善、赵孟元、朱逸士、乌二小姐。其中有一个女子和鹤荪并坐在一张沙发上,正背了脸,看不清楚。料着也没有什么生人,便在外门吆喝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也不问人家主人翁答应不答应,糊里糊涂,就在人家屋里大闹。”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去,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原来那个女子站立起来,还是上次见面的那个曾美云小姐。燕西便笑道:“我真是莽撞得很,不知道有生客在座。”曾美云伸出手来,和燕西一握,随着这握手之际,她身上的那一阵脂粉香,向人身上也直扑过来。笑道:“七爷,我们久违了。”燕西道:“真是久违,今天何以有工夫到我这里来?”曾美云笑道:“听说七爷喜事快到了,是吗?”燕西道:“密斯曾何以知道?消息很灵通啊。”曾美云笑道:“都走到七爷新夫人家里来了,岂有还不知道的道理?”燕西道:“更了不得,什么都明白。”乌二小姐道:“不要老说客气话了,人家是今天新来的客人,应该预备一点东西给人家吃才对。”燕西道:“密斯曾,你愿意吃什么?我马上就可以叫他们办。”曾美云笑道:“吃是不必预备,我打算请你新夫人见一见面,可以不可以?”燕西笑着一摇头道:“不行,她见不得人。”曾美云笑道:“和我们一见,也不要紧啊。难道一见之下,就会学成我们这浪漫的样子吗?”燕西道:“言重言重!其实,她是没有出息。”曾美云原是站在鹤荪面前,鹤荪坐着没起来,用两个手指头,将曾美云衣服的下摆扯了一扯笑道:“坐下吧,站在人家面前,裙子正挡着人家的脸。”曾美云一回转身,一扬手缩着五个指头,口里可就说道:“我这一下,就该给你五个爆栗。”鹤荪道:“这为什么?你挡着我,我都不能说一声儿吗?”曾美云笑道:“你叫别挡着就是了,加上形容词做什么呢?”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乌二小姐道:“二爷是个老实人,现在也是这样学坏了。”曾美云嘴一撇道:“老实人?别让老实人把这话听去笑掉了牙。”鹤荪拉着她的手道:“美云,我做了什么大不正经的事,让你这样瞧我不起?说得我这人简直不够格了。”美云道:“反正有啊,我不能白造谣言。”乌二小姐正坐在曾美云的对过,不住地向她丢眼色。她一时还没有想到,毫不为意。刘宝善对乌二小姐微笑,又掉转脸来对曾美云点了点头。曾美云道:“鬼鬼祟祟的,又是什么事?”乌二小姐笑道:“傻子啊!说话你总不留心,让人捞了后腿去了。”曾美云道:“什么……”这个“事”字,还没有说出,心里灵机一转,果然自己的话有点漏缝。将脸涨得通红,指着乌二小姐道:“你这个好人,怎样也拿我开玩笑?”乌二小姐道:“你这人真是不懂得好歹,我看你说话上了当,才给你一个信儿,你不但不领谢我的人情,倒反说我拿你开玩笑。”曾美云本来随便说一句,将这话遮盖过去的,不料就没有顾全到乌二小姐的交情,又让她添了一分不痛快。可是即刻之间词锋又转不过来,因笑着将两只脚在地板上乱踢,口里只道:“不说了,不说了。”说时,身子还不住地扭着。这样一来,才把这一篇账扯过去了。

乌二小姐也就借故,将话扯开,因问燕西道:“真的,这里和冷小姐家里一样,我上次见面,就约了来看她。我这人也是心不在焉,当时说的挺切实,一转身一两桩事儿一打搅,就把事情耽搁过去了。今天到了这里,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去看看她?”燕西笑道:“我实说了吧。人家是快要做新娘的人了,这里有二家兄,她从来没见过,这时忽然见面,她会加倍的难为情。”乌二小姐笑道:“你真是会体贴这位冷小姐的了。人还未曾过门,你就处处替她遮盖。”鹤荪也觉清秋来了有些不妥,便道:“究竟不大方便……”乌二小姐眼珠微微一瞪,脖子一歪,说道:“二爷,你这话我又得给你驳了回去。同是一个女子,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方便,换一个人就不方便?”鹤荪先不说什么,突然站了起来,从从容容地对乌二小姐行了一个鞠躬礼,口里道:“得!我说错了,我先赔礼,再说我的理由。”乌二小姐将身子一偏,笑道:“你要死啊!好好地给我行这样一个大礼做什么?”鹤荪笑道:“你不生气了吗?我再和你把这理由解上一解。你想,我们都是极熟的朋友,若在一处,什么话不能说,真也不敢以异性相待。”乌二小姐把脚顿着地板,口里又连说:“得得,不要望下说了,越说越不像话。你不以异性相待,倒以同性相待吗?我们自己是个女子,承认是个女子,女子就不见得比男子矮了下去,为什么我们要你不以异性相待?难道把我当做男子,这就算是什么荣耀吗?”鹤荪被她一驳,驳得哑口无言,只站着那里发呆。燕西道:“密斯乌,不是我替二家兄说一句,他这话没错。他说不以异性相待,并不是藐视女子。他以为当是同样的人,就说他自己当自己是个女子,也未尝不可。不然,他何以不说不敢以女子相待,要说不敢以异性相待哩?这分明他不说女子弱于男子,甚至于说女子强于男子,也未尝不可。我这话不但是在这屋子里敢拿出说,就是照样登在报上,也不至于有人说不对。”乌二小姐看了燕西一眼,又望了望曾美云。曾美云望着燕西,也是微微一笑。复又点了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很好,理直气壮,让人没法子驳你。老二,你可别屈心,你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意思吗?”鹤荪不多说了,只是微笑。燕西笑道:“得了,这一篇话,我们从此为止,不要望下谈了。由我和二家兄认个错,算他失言了。密斯曾,你看这事如何?”曾美云第一次就觉得燕西活泼有趣,今天燕西说话,硬从死里说出活来,越是看到他很可人意。便望着燕西笑了一笑。燕西也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用意,她笑了出来,也就回报她一笑。曾美云眼珠一转,因道:“七爷,我要求你一件事情,成不成?”燕西道:“只要是能办到的,无不从命。”曾美云道:“这事很小,你一定可以办到。我明日下午,到这里来拜访你,请你介绍我和新夫人见一见,这事大概没有什么为难之处。”燕西道:“那何必呢?不多久的时候,她就可以和大家见面的。”曾美云道:“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她是不肯说话的,要和她谈谈,很不容易。现在就和她相见,就可以很随便的谈话,到了做新娘子的时候,我还算是她一个老朋友,可以照应照应她了。你若是不答应,就是瞧不起我,不肯介绍了。”燕西道:“言重言重。密斯曾真要见她,也未尝不可……”说到这里,话说得很慢,尾音拖得很长,似乎下面这句话,非说不可,而又有不可说的情形,只管望着了曾美云的脸。她扑哧一笑道:“你不要小心眼儿,我也知道你介绍女友和新夫人见面,那是很犯忌讳的,但是不要紧,我和密斯乌一块儿来。”乌二小姐道:“别约我,我怕没有工夫。”曾美云见她如此答复,却也并不向下追问。大家瞎闹了一阵子,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上午,曾美云果然一个去访燕西。燕西并不在落花胡同睡,当曾美云去拜访的时候,他在家里睡着,并没有起床。曾美云当然是扑了一个空。她于是在身上掏出一张片子,在上面写道:“七爷,我是按照时间,拜访大驾来了,不料又是你失信。今晚上令兄鹤荪约我到贵行辕来,也许晚上能见面。”丢下这个片子,她就走了。李贵拿了片子送回家来,燕西刚刚是起床,李贵将名片递上,燕西两手擦着胰子,满胳膊都起了白泡,对着洗脸架子的镜子,正在擦面,他不能用手去接名片,李贵两个指头捏了一个犄角,就将这名片送到燕西面前让他看。看完了,将头一摆。李贵知道没有什么要紧,就给他扔在桌上。燕西自然也是不会留意,后来用手摸起,就塞在写字台一个小抽斗里。因为明日间一天,后日就过大礼。这一过大礼,接上便要确定结婚的日子。这样一来,自己也少不得忙一点。

洗过脸后,只喝半碗红茶,手拿着两片饼干,一面吃着,一面就到道之这边来了。道之正伏在桌上起什么稿子,燕西一进来,她就将纸翻着覆过去了。燕西道:“什么稿子不能让我看?”道之道:“你要看也可以。”燕西听说,伸手便要来拿。道之又按住他的手道:“我还没有把这话通知你的姐夫,不知道他的意思如何?”燕西笑道:“我明白了,开送我喜礼的礼单呢。这回事,四姐帮我帮大了。什么礼物,也比不上这样厚。这还用得送什么礼?”道之笑道:“你这话倒算是通情理的。不过日子太急促了,我只能买一点东西送你,叫我做什么可来不及。”燕西笑道:“我正为了这件事来的,你看什么日子最合宜?”道之道:“在你一方面,自然是最快最合宜。但是家里要缓缓的布置,总也会迟到两个礼拜日以后去。”燕西笑道:“那不行。”道之道:“为什么不行?你要说出理由来。”燕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不过我觉得早办了,就算办完了一件事。”道之道:“我们没有什么,真是快一点,也不过潦草一点,可不知冷家愿意不愿意?”燕西道:“没有什么不愿意,真是不愿意,我有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道之微笑,一手撑着桌子,扶了头,只管看燕西。燕西穿的西服,两手插在口袋里,只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道之咳嗽了一声,他马上站住,一翻身就张口要说话似的。道之笑道:“我没有和你说话哩,你有什么话要说?”燕西不做声,两手依然插在袋里,又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猛不提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站不住,把身子向后一仰,不是桌子撑住,几乎摔倒。抬头一看,是刘守华进来了。他笑道:“你瞧,找急找到我屋子里来了!”燕西笑道:“这也不能怪我一个人,你也没有看见我。若是你看见了我,早早闪开,就不会碰着了。”刘守华笑道:“你这是先下手为强了。我没有说你什么,你倒怪起我来了?什么事,你又是这样热石上蚂蚁一般?”道之就把他要将婚期提前来的话说了一遍。刘守华道:“提前就提前吧,事到如今,我们还不是遇事乐得做人情。也不必太近,干脆,就是下一个礼拜日。老七,你以为如何?”燕西听说,便笑了一笑。道之道:“今天是礼拜三了,连头带尾,一共不过十天,一切都办得过来吗?”燕西道:“办呢,是没有多少事可办的了。”道之笑道:“反正你总是赞成办的一方面。好!我就这样的办。让我先向两位老人请一回示。若是他赞成了,就这样办去。”燕西笑道:“这回事情,好像是内阁制吧?”道之道:“这样说,你是根本上就要我硬做主。你可知道为了你的事,我得罪了的人,对于各方面,我也应该妥协妥协一点?”刘守华笑道:“江山大事,你做了十之八九,这登大宝的日子,索性一手办成。由你做主。你客气未必人家认为是妥协吧?”道之一挺胸道:“要我办我就办,怕什么?”刘守华点点头,接上又鼓了几下掌。道之将桌上开的一张纸条,向身上一揣,马上就向上房里去了。刘守华走过来执着燕西的手,极力摇撼了几下,望着燕西的脸,只管发傻笑。燕西也觉有一桩奇趣,只管要心里乐将出来,但是说不出乐的所以然。刘守华看了他那满面要笑的样子,笑道:“这个时候,我想没有什么能比你心里那样痛快的了。不过你要记着,你四姐和你卖力气不少,你可不要新人进了房,媒人扔过墙呀。”燕西听说,还只是笑,一会儿,道之由里面出来,说是母亲答应了,就是那个日子。这样一来,燕西一块石头,倒落下地了。

自从这天起,金宅上上下下就忙将起来。所有听差,全体出动,打扫房屋。大小客厅,都把旧陈设收起,另换新陈设。因为燕西知道清秋爱清静的,早就和母亲商量了,把里面一个小院子的三间屋划出来作为新房。这三间房子,因为偏僻一点,常是空着,所以房子也旧一点,现在也是赶紧的粉饰。他们究竟新家庭,不好意思贴喜联,搭喜棚。但是文明的点缀,却不能少。因之,各进屋子,所有来往要道,都有彩绸花扎了起来。各门口,更是扎着鲜花鲜叶的彩架,在花架里缀着无数小电灯。沿着长廊悬着仿古的玻璃罩电灯,灯下垂着五彩的穗子。晚上电灯亮了,一道红光在翠叶红花之下,那一种繁华,正是平常人家所梦想不到。架下各种梁柱,都是重加油漆,在喜气迎人的大气里,就是对了那朱漆栏杆,也格外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喜意。好在金家什么东西也有储藏的,只要小小布置,就无不齐备了。在过大礼的那一天,金铨和金太太备了一席酒专请宋润卿、冷太太亲戚会面。冷太太踌躇了一日,以为人家是夫妻二人,自己是兄妹二人,究竟不大合适,因此只推诿分不开身,家里人少,只让宋润卿一个人来。可怜宋润卿始终是个委任职的末吏,现在和任总理的大人物分庭抗礼,喜极而怕。到金家的时候,吃了一餐饭,倒出了几身汗。人家问一句,他才说一句,人家不问,他也无甚可说的。燕西因为这样,这婚事就偏重男家一方面的铺张,女家那一面,太冷淡了,也觉不称。暗暗之中,交了清秋一张六百元支票,又叫金贵、李德禄到冷宅去帮忙。自己只顾要这边的铺张,这几天之内,就没有到冷家去。好在宋润卿在家里,总能主持一些事情,倒也放心。忙乱之中,忽然就把筹备婚典的日子,混了过去。金家因为门面太大,对于儿女的婚姻,向来不肯声张,只是拣那至亲好友写几张请帖。这回燕西的婚事如此的急促,更来不及通知亲友。不过也不曾守秘密,其中如刘宝善这些人,无中生有,还要找些事情做,现在有了题目怎样肯罢休?因此,只几个电话一打,早轰动了全城的好友,前五天起,向金家送礼物的就络绎不绝于途。刘宝善这些人,却专送的是些娱乐东西,是一台戏,一班杂耍,半打电影片。刘宝善不辞劳苦,却做了总提调。

到了先一日晚上,金家的门户,由里至外各层门户洞开。所有各处的电灯,也是一齐开放,照得天地雪亮。金家的仆役,穿梭一般来往。燕西本人,现在倒弄得手足无所措,只是呆坐。可是人虽静坐,又觉东一件事没办,西一件事没办,心里一忙,精神也很是疲倦。坐下无聊,便私下想一想证婚人主婚人如何训辞?设若大家要我演说时,我怎样答复?原来金铨为着体面起见,已经请了北方大学校的校长周步濂证婚。他当过教育总长,燕西又在那大学的附中读过两个学期的书,也算是他的座师。况且周校长又是个老学者,足为金冷两氏婚姻生色的。那两个介绍人,在新式婚姻中,本来是一种仪式。因为介绍人的身份,等于旧式的媒妁,新式婚姻,根本上是用不着媒妁的。至于就字面说,大概新式夫妇的构成,十之八九不会要人从中介绍。及至婚约已成,男女双方才去各找一个介绍人,往往甲介绍人和乙介绍人不认识,或者和结婚的不认识,倒反要结婚人和介绍人介绍起来。这话说起来,是很有趣味的。因为如此,所以金家索性一手包办,将两个介绍人,一块儿请了。这两个介绍人,一个是曾当金铨手下秘书长的吴道成,一个是曾当金铨手下次长的江绍修。这两个人在金家就很愁找不到事做,而今金铨亲自来请,当然唯命是从了。金铨就为了儿女的姻事,不能不讲点应酬。因此,先一天晚上,就备了一席酒,请了一个证婚人,两个介绍人。恰好有一班天津相知的朋友,坐了下午的火车来京,七点多钟就到了。金铨顺带和他们洗尘,临时加了两桌,里面金太太陪了一桌天津来的女宾。所以这一晚上,也就闹了大半夜。到了次日,总统府礼官处处长甄守礼,便带了公府的音乐队,前来听候使用。步军统领衙门也拨了一连全副武装的步兵助理司仪。警察厅不必说,头一天就通知了区署,在金总理公馆门前加四个岗,到了喜期,区里又添派了十二名警士、一名巡长随车出发,沿路维持秩序。此外还有来帮忙的,都是一早到。因之,上午九点钟以前,这乌衣巷一带,已是车如流水马如龙。有些做小生意买卖的,赶来做仆从车夫的生意,水果担子、烧饼挑子,以至于卖切糕的、卖豆汁的,前后摆了十几担,这里就越是哄哄的。这一种热闹,已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

第四十九回 吉日集群英众星拱月 华堂成大礼美眷如仙

这是外面的情形,金家里面,更不待说。先且从两个男傧相说起。这两个人都是燕西的旧同学,一个叫谢玉树,一个叫卫璧安,都是十七八岁的未婚男子,非常英秀。本来是和燕西不常来往,燕西因为要找两个美少年陪伴着,所以特意把他两人请来。这两人可是家世和燕西不同,都是中产之家的子弟,谢玉树更是贫寒,几乎每学期连学费都发生问题。因之,燕西请他们来当傧相,靴帽西服,一律代办。这两个少年,要不答应,未免有些对不住朋友,因之,老早地也就来了。金家都是生人,而且今日宾客众多,非常之乱。所以两人一来之后,哪里也不去,就坐在燕西屋子里。这样一来,倒帮了燕西一个大忙,许多少奶奶小姐们要来和燕西开玩笑的,看见屋子里坐了两个漂亮的西装少年,都吓得向后一退。燕西一班常常周旋的朋友,也是到了十二点以后才来。王幼春是首先一个来了,跳进屋里笑道:“怎么回事?你弄两个人在这里保镳,就躲得了吗?”谢玉树、卫璧安都不认识,看了他这样鲁莽地跳了进来,都笑着站起身。燕西连忙介绍了一阵。王幼春道:“密斯脱卫,密斯脱谢,你们不要傻,现在离结婚的时候还早,你们还不应该有保镳的责任,过去吧,让我来拿他去开开心。”燕西笑道:“不要闹,时候还早哩。回头晚上你们就不闹了吗?”王幼春笑道:“你们二位傧相听听,他是公开地允许我们闹新房的了,请你二位做证,晚上我们闹起新房来,可不许说我闹新房闹得太厉害了。”燕西微笑。就在这时,回廊外就有人嚷道:“恭喜恭喜!我昨天晚上就要来,老抽不动身,这婚礼火炽得很啦。”王幼春道:“你瞧,老孟究竟是雄辩大家之后,人还没有到,声音早就来了。”来的正是孟继祖,也是长袍马褂,站在回廊里,隔着玻璃窗就向里面一揖。燕西笑道:“这位仁兄,真是酸得厉害!”孟继祖走了进来笑道:“别笑我酸,你们全是洋气冲天的青年,不加上我这样老腐败的人,那也没有趣味。”说时,接上一阵喧嚷,又进来几个人。孔学尼在前面,也是长袍马褂,手上举着帽子,口里连连“恭喜,贺喜”。孔学尼后面紧跟的是赵孟元、朱逸士、刘蔚然,自然也是西服。因为前面的人作揖,他也就跟着作揖,伸出两只大拳头,一上一下,非常的难看。连卫谢两位,也忍俊不禁笑将起来。朱逸士道:“这小屋子,简直坐不下了,我们到礼堂上和新房去参观参观,好不好?”燕西道:“参观礼堂可以,新房还请稍待。”朱逸士道:“那为什么?”燕西道:“现在正是女客川流不息地在那里,我们去了,人家得让,未免大煞风景。”朱逸士道:“这话不通,难道你府上的女宾,还有怕见男子的吗?”燕西道:“怕是不怕。大家都不相识,跑到新人屋子里去,还是交谈呢,还是不交谈呢?自然是不交谈。许多生人,大家在那里抵眼睛不成?让我叫人先去通知一声,然后再去。”刘蔚然道:“先参观礼堂去吧,是不是在大楼下?刚才我从楼外过,看见里面焕然一新。”燕西道:“除了那里,自然也没有那适当的地方了。”

大家说话时,燕西便在前面引导,到了楼外,走廊四周,已经用彩绸拦起花网来,那楼外的四大棵柳树,十字相交地牵了彩绸,彩绸上垂着绸绦绸花,还夹杂了小纱灯,扎成瓜果虫鸟的形样,奇巧玲珑之至。由这里下礼堂,那几个圆洞式的门框,都贴着墙扎满了松柏枝,松柏枝之中,也是随嵌着鲜花。在走廊下,有八只绢底彩绘的八角立体宫灯,那灯都有六尺上下长,八角垂着丝穗,在宫灯里安下很大的电灯。刘蔚然道:“好大的灯,不是这高大廊檐,也没有法子张挂。”燕西道:“这宫灯原是大内的东西,原来里面可以插八支蜡烛,听说传心殿用的。有人在里面拿出来卖在古玩店里,家父看看很好,说是遇到年节和大喜事可以用用,就买了过来。平常用时,都点蜡,我嫌它不大亮,就叫电料行在电架上临时接上白罩电灯,既不改掉原来古朴的形式,又很亮。”卫璧安笑道:“我几乎做了一个外行,以为是在廊房头条纱灯店里买来的呢。”燕西道:“其实,也不算外行,从前大内要这种东西,也是在廊房头条去办,廊房头条的纱灯绢灯,做得好,也正是因为当年曾办内差的缘由。”说着话,走进礼堂来,一进门就见一方红缎子大喜帐,正中四个字,乃是“周南遗风”。上款是“金总理四令郎花烛志喜”,下款是“耕云老人谨贺”。卫璧安道:“这是谁?送礼怎样用号?”刘蔚然道:“密斯脱卫真是一个不问治乱的好学生,连我们大总统别署都不知道。你想,这里又不是大做喜事,自然不便用大总统题,然而他老人家又不肯屈尊写真名字,只好写别号了。”卫璧安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一幅帐子,挂在礼堂中间了。由这样轮着算,这两边应该是哪一位巡阅使的了?”燕西道:“老远的疆吏,那倒是不敢去惊动,不过挨着大总统,总是政界的人物罢了。”王幼春道:“不要去讨论这个吧,那都是凭老伯面子来的,不算什么。我带你看看他女友送的东西,那才是面子呢。”因指着右边一排桌子道:“那里一大半是的。”原来这左右两边,各一边排列着大餐桌,桌上铺着红绸桌围,上面陈设许多刺绣图画和金银古玩。别的都罢了,其中有两架湘绣,一架绣的是花间双蝴蝶,一架是叶底两鸳鸯,都细腻工致,远看去栩栩欲活。在绫子空白,绣了黑线上下款,乃是“吴蔼芳谨献”。谢玉树对卫璧安道:“密斯脱卫,你看这种好东西,出在女子的手上,实在有价值啊!”卫璧安只管低头去赏鉴,谢玉树说话,他都没有听见。燕西笑道:“老卫,我看你这样子,倒很爱其物,你要不要见一见其人呢?”说时用手拍了一拍他的脊梁。卫璧安道:“这花是绣得好,专门作贺喜事用的,不像是买来的。”燕西道:“你不见上头绣的有款,当然是特制的。这位吴女士,在半个月之内,就赶绣起来的,真是人情大啊!”卫璧安道:“这位女士和你有这样的感情,似乎不是泛泛之交,人长得漂亮吗?”朱逸士道:“这两句话在一处,倒有些意思。”卫璧安道:“这两句话说在一处,就有意思吗?有什么意思,敢问?”朱逸士道:“你以为吴女士和燕西感情这样好,并不谈到婚姻上去,一定是长得不漂亮。你看我这种揣想,猜到你心里去了没有?”卫璧安笑道:“倒是有一点。”刘宝善道:“你以为不漂亮吗?回头你就有机会可以看到了,漂亮得很哩!燕西,你结婚,怎样弄许多女朋友送礼?新妇看见,不免要生气。”朱逸士道:“生什么气?许多女朋友,不过是朋友,冷女士独和燕西结了婚,这才见得燕西对她感情最好,足以自豪的了。”大家在礼堂上说笑一阵,宾客来的就越多了。人家看见礼堂上一班嬉嬉笑笑的少年,都免不得要看一下,尤其是女宾见了礼堂上这些翩翩佳公子,都有一番注意。卫璧安道:“新郎,客在这里走来走去,都要看上我们,怪难为情的,走吧。”刘宝善笑道:“这倒怪了,人家新郎都不怕瞧,你做傧相的人倒先难为情起来?”卫璧安道:“新郎是不怕人家瞧,怕人瞧的,正是我们,我们拥在这礼堂上,算哪一回事呢?”谢玉树道:“诚然的,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地先休息休息吧,回头新娘到了,大家都要忙,更不能休息了。”

燕西道:“这话倒是对,跟我来。”于是在前引导,把他们引到第二个院靠西三间厢房里来。刘宝善一见先缩住了脚,说道:“来不得,来不得,我不敢去碰那钉子。”燕西道:“今天是例外,不要紧的。”刘宝善道:“总理天天是要在这里办公的,怎么会是例外?”燕西道:“他老人家今天自己放假了,而且说了,他要躲避客,今天就在上房不出来。这不是例外吗?这个地方,差不多的人是不敢来的,我们在这里休息,是最好不过的了。”说时,他已伸手推开了门,引了大家进去。第一个是孔学尼,走进门便去赏鉴壁上对联那几颗图章。孟继祖道:“孔大哥得了吧,知道你认识几个篆字,何必这样一副研究家的面孔摆出来哩?”孔学尼笑道:“今天我不是新郎,不要把我打趣,我是脸皮厚,若是不厚,还有两位生朋友,说得我多难为情啊!”卫璧安、谢玉树原是生怯怯的,现在看他们很随便的玩笑,也就夹在一处说笑了。谢玉树看外面是所精致的小客厅,地毯铺得有一寸来厚,屋里并没有硬木家具,都是缎面沙发椅榻,连桌几上都铺得极厚绒垫,这大概是金铨休息之所了。左边,一副花绒双垂的门幕,露出中间一个小尖角的门幕,看见里面还放着一架紫檀木玻璃书橱,正中摆了一张写字台,一张绿绒靠转椅。因见桌上有几样古朴的文具,便想进去看看。恰好这里满地是地毯,走得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因此里面有人,也不会知道有人来。谢玉树只管往里走,走到桌子边,掉头一看,这才知道冒失,不由红了脸。原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梅丽正在金铨屋子里找一样东西,因为许多客来了,懒得招呼他们,就在屋子里坐着等一等,预料他们一会儿就走的。不料谢玉树竟不声不响地走将进来,梅丽倒是不怕人,就站起来点头招呼。谢玉树心里却怪难为情,以为许多人都没有进来,就是我一个人进来,倒好像故意如此似的,一阵害臊,也忘了回礼,只笑了一笑,便退出去。梅丽不能回避了,也走了出去,这里一些人,大半都认识,燕西便和她将卫谢二人介绍了。梅丽有事,自然进去。谢玉树见她穿的蛋青色缎子的短袍,短短两只袖子,齐平肘拐,白色皮肤的人,穿了这样清淡的衣服,越发俊秀。自己在学校里,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当时见了,心里不免印下一个很深的印子。刘宝善虽然听见燕西说金铨就不会来的,但是心里总是不安,大家还是一阵风似的,拥到内客厅里来。这客厅里,金氏兄弟同辈的客人,来了十停之六七,这人就太多了。燕西一进门,大家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围上,闹将起来。谢玉树便离了这客厅,在走廊上散步,因为他人长得漂亮,胸前又垂了一张写明男傧相的红缎条,来往人都要看他一眼。尤其是女宾,觉得正面看人有些唐突,只偏了眼珠一看。有些挨身走过去的,有几步之远,还回转头来,无意之间,对谢玉树一看。大家心里都不觉想着,哪里找来的这样一个傧相?这一个消息一传出去,女宾里面,传的最是普遍,都说今天两个男傧相长得非常漂亮,我们倒要看看。

这个时候,已经十二点多钟了,金家预备四马花车,已经随着公府里的乐队,向冷宅去了。冷宅的一切排场,都是燕西预备好了,四个大小女傧相呢,原是要由清秋找同学来承担的。后来她和燕西商量的结果,怕是不妥,若是她的同学,和金家的人,完全不认识,不免有许多隔阂,倒不如这边也找一个。燕西想这办法是对的,因此,便请了大嫂吴佩芳的妹妹吴蔼芳,就是刚才大家所谈着那送刺绣的人了。好在大小四傧相的衣履,都是由燕西出钱,女家代制,总可一律的。那边清秋所请的大傧相是她同班生李淑珍,小傧相是附小的两个小女学生。除了各有他们家里的女仆照应而外,男家又派小兰和秋香两丫头帮同照料,自是妥当。大小傧相在两小时之前,已经在冷家齐集。所有清秋的同学,不便到金家来,在他们家里也是一餐喜酒。

这日,清秋穿了那水红色的绣花衣,加上珠饰,已美丽得像天人一般。不过穿了嫁衣,也说不出一种什么感想,不觉得自己好好地矜持起来,只是在屋子老守一把椅子坐下,不肯多动。她里面穿的是一件小绒褂子,外面罩上夹的嫁衣,虽说不算多,然而只觉浑身发热。她心里也就想着,不料这段婚事,居然成功了。从前曾到金家去过一次,只觉他们家里,堂皇富丽令人欣羡,到了现在,竟也是这屋子主人翁之一个。想到这里,自然是一阵欢喜。但是转身一想,他家规矩很大,不知道今天见了翁姑,是怎样一副情形?再说,他们家里少奶奶小姐有七八位,不知道他们可都是好对付的?据燕西说,就是三嫂子调皮一点,二嫂是维新的女子,是各干各事,没关系,大嫂子年岁大一点,有些太太派。至于几位小姐,除了八小姐而外,其余的都是会过的了,想来倒也不要紧。可是燕西又说了,他们姑嫂之间,也有些小纠纷的,似乎各位小姐也不容易对付。况且他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儿女,只有自己是贫寒人家出身,和他们比将起来,恐怕成了落伍者。尤其是富贵人家的仆役们,眼睛最势利不过的,他若知道我的根底,恐怕又是一番情形相待。以后倒要寸步留心,要放出大大方方的样子来。由这里又想,今日是到金家的第一天,更要二十四分仔细,见了翁姑应当持怎样的态度?见了姑嫂应当持怎样的态度?于是想到古人所谓齐大非偶一句话,是有理由的。若燕西也是平常人家一个子弟,像我这样的女子,无论谈什么仪节,我都可应付,就用不着这样挂虑了。心里这样胡想一阵,人更是烦躁起来,倒弄得喜极而悲了。清秋一个人只管坐在那里胡想,默然不做一声。冷太太虽然将女儿嫁得一个好女婿,但是膝下只有这样一个人,从前是朝夕相见的,而今忽然嫁到人家去了,家里便只剩下一个人,冷清清的,想起来怎样不伤心。她见清秋盛装之后坐在那里只管发呆,以为是舍不得离别,一阵心酸,就流下泪来。清秋心里正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看见冷太太流泪,她也跟着流泪。还是许多人来劝清秋,说虽然出阁了,来家很方便,只当在上学一样,有什么舍不得呢?两个傧相,又拉了一拉她的衣服,对她耳朵轻轻说了几句,清秋听说,这才止住泪。韩妈重打了一盆洗脸水来,用热手巾给她擦了脸,两个傧相牵她到梳妆台边,重新敷了一回粉。粉敷好,宋润卿便进来说,时候不早了,可以上车了,免得到那边太晚。

招呼过后,音乐队就奏起乐来了。在奏乐声中,清秋就糊里糊涂让两个傧相引上了花马车。在花马车中,只是一阵一阵的思潮,由心里涌将上来,而心中也就乱跳起来,这时说不出是欢喜,是忧愁,是恐慌,只觉心绪不宁。在心绪稍安的时候,只听见车子前面一阵阵的音乐送进耳来。自己除了把如何见翁姑、如何见姑嫂的计划,重温习一遍外,便是听音乐。一路之上,听了又想,想了又听。在车里觉得车子停了,而同时车子外面,也就人声鼎沸起来。她想,这一定是到了,心里就更跳得厉害。一会儿工夫,车子门开了,就见两个傧相走上前,将手伸进车来,各扶着清秋一只胳膊。清秋很糊涂地下了车,随着她们走。自己原不敢抬起头来,只是在下车的时候,把眼光对着前面一看。只觉得四围都是各种车子,中间面前一片敞地,却是用石板铺的,上面一排磨砖横墙,沿墙齐齐的一排槐树,槐树正中,向里一凹,现出一座八字门楼。在门楼前,一架五彩牌坊,彩绸飘荡,音乐队已由那彩牌坊下吹打进门去了。只在这时,迎面一群男女拥将出来,最前面就是两个西服少年,搀着燕西。只看到燕西穿了燕尾大礼服,其余也来不及看,只低了头。看身子面前二三尺远的土地,仿佛燕西在前面有什么动作。那傧相吴蔼芳扯着她道:“鞠躬鞠躬!”清秋就俯着腰鞠躬,为什么要鞠躬?也不知道。这时,周围前后全是人包围了,低了头看见许多人的衣服和腿,挤来挤去,这就更不敢抬头了。似乎进了几重门,还有一道回廊,到了回廊边,那乐队就停住了不上前。上了几层台阶,便觉脚下极柔软,踏在很厚地毯上。人缝里只见四处彩色缤纷,似乎进到一座大屋里,屋里犄角上,又另是一阵鼓角弦索之声,原来这已到礼堂上了。这里本是舞厅,厅角上有音乐台,是乌二小姐他们主张,把华洋饭店里的外国乐队叫来了,让他们在这里奏文明结婚曲。外面音乐队的乐声未止,里面音乐队的乐声,又奏将起来,一片鼓乐弦索之声,直拂云霄。音乐本来是容易让人陶醉的东西,人在结婚的时间,本来就会醉,现在清秋是醉上加醉,简直不知身之所在了。这礼堂开着侧边门,就通到上房了,上房已临时收拾了一间小客厅,作为新人休息之室,就是和燕西书房隔廊相对地方。一进休息室,金家年纪大些的人还好些,惟有年轻些的,早忍耐不住,就拥进屋来。第一便是梅丽和玉芬妹妹王朝霞,一直看到清秋脸上。吴蔼芳就给她介绍道:“新娘子,这是八妹,这是你三嫂子的王家妹妹。”清秋便对她二人笑了笑,梅丽一见清秋年纪不大,和自己差不上下,先就有几分愿意。她百忙中想不出一句什么话来,就道:“新娘子,我早就知道你了。”清秋笑着低声道:“我也知道妹妹,我什么也不懂,请你指教。”还要说第二句,外面司仪人已经请新娘就席了。傧相搀着清秋出去,梅丽受了新娘一句指教的话,立刻兴奋起来,便紧傍着傧相,好照应这位得意的嫂嫂。

走上礼堂,男男女女,围得花团锦簇,简直不通空气。新人入了席,大家一看这一对青年男女,都是粉搏玉琢,早暗暗地喝了一声彩。偏是这四位大的男女傧相,又都俊秀美丽,真是个锦上添花。司仪人赞过夫妇行礼之后,证婚人念婚书完毕,接上便是新郎新妇用印。这一项手续,本来分两层办理,有的新郎新妇自己上前盖印,有的是傧相代为盖印。这个礼堂,虽非常之大,但是家族来宾过多,挤得只剩了新人所站的一块隙地。新郎倒罢了,新妇若要上前,现在是面朝北,必得由左边人堆挤上去,绕过上面一字横排的证婚礼案,然后再朝南用印。她除了两个傧相在身边挽了一只手臂而外,身后还另有两个小天使牵着喜纱,这就太累赘了,要走上去,似乎不容易。当司仪赞一声新郎新妇用印之后,新妇便在衣服里一掏,掏出图章盒子来,顺手递给傧相吴蔼芳,将手又把她扯了一扯。吴蔼芳明白,这是要她代表,好在金家她是熟极了的,便毫不踌躇,走到礼案上面前去。这边是傧相代庖,那边新郎也是请傧相代,顺手是卫璧安,就把图章盒子交给他了。他当傧相,真还是生平第一次,也就绕到礼案上面去。他看见吴蔼芳来了,引起了他一肚子西洋墨水,用那女子占先的例子,要让吴蔼芳先盖印,站在一边未动。但是吴蔼芳却是一个老手,她知道按照礼节,是不适用女子占先的。见卫璧安有谦让之意,便对卫璧安道:“请你先盖。”卫璧安又是个多血的男儿,一难为情,脸上先就是一红,点头说:“是是。”但是那个“是”字,也只有他自己听见罢了。吴蔼芳看见,心里想道:人长漂亮罢了,怎样性情也像是个女子?含羞答答的,这倒有个意思。这样想着,眼睛就不免多看他两眼。卫璧安正是有些心慌,见人家注意他,更是手脚无所措,他将燕西的图章,在结婚人名下盖了印之后,要放进图章盒子里去。他忘了婚书男女各一张,盖了男方的,却未盖女方的。吴蔼芳知道他错了,又觉得人家很斯文的,别再说出错处了,让人家下不下去。因挤了向前,将压着婚书的铜镇纸一挪,把上面的一张婚书拿开,低低地道:“这一张也是由男方先盖印的。”

卫璧安这才明白过去,自己几乎弄错,也来不及说是了,微微和吴蔼芳点了一下头,便向婚书上盖章。盖完了章,他又忘了退回原处,只管站在那边看吴蔼芳盖印。吴蔼芳盖完,一抬头,见他还站在这里,便道:“我们这应该退回原处了。”卫璧安微微应了一声哦哦,自退下来。这一种情形,燕西都看在眼里。这以后证婚人介绍人来宾致颂词,都是些恭维的话。有些调皮的青年男宾,虽然想说几句,见那上前的主婚人证婚人,都是郑而重之的样子,也不敢说。到了后来,是主婚人致谢辞,因为是在金家,金铨就向宋润卿谦让了一下,说是润卿兄请。宋润卿拱着手,大马褂袖口齐平额顶,连连拱揖道:“总理请,总理请,兄弟不会演说。”金铨一想,既是不会演说,若是勉强,反觉得不好。因此,自己便由主婚人的位置,向中间挤了一挤,挺着胸脯,正着面孔,用很从容的态度说道:“今天四小儿结婚,蒙许多亲友光临,很是荣幸。刚才诸位对他们和舍下一番奖饰之词,却是不敢当。我今天借着这个机会,有几句话和诸位亲友说一说。就是兄弟为国家做事多年,很有点虚名,又因为二十三年来,总办点经济事业,家中衣食,不觉恐慌。在我自己看来,也不过平安度日,但是外界不知道的,就以为是富贵人家。富贵人家的子女,很容易流于骄奢淫逸之途。我一些子女,虽还不敢如此,但是我为公事很忙,没有工夫教育他们,他们偶然逸出范围,这事在所不免。所以从今以后,我想对于子女们,慢慢地给他一些教训,懂点做人的方法。燕西和冷女士都在青春时代,虽然成了室家,依然还是求学的时代。他们一定不应辜负今天许多亲友的祝贺,要好好地去做人。还有一层,世界的婚姻恐怕都打不破阶级观念。固然,做官是替国家做事,也不见得就比一切职业高尚。可是向来中国做官的人,讲求门第,不但官要和官结亲戚,而且大官还不肯和小官结亲戚。世界多少恶姻缘由此造成,多少好姻缘由此打破,说起来令人惋惜之至!”他说到这里,四周就如暴雷也似的,有许多人鼓起掌来。金铨是个办外交过来的人,自然善于辞令,而且也懂得仪式。当大家鼓掌的时候,他就停了没有向下说。鼓掌过去了,他又道:“我对于儿女的婚姻,向来不加干涉,不过多少给他们考量考量。冷女士原是书香人家,而且自己也很肯读书,照实际说起来,燕西是高攀了。不过在表面上看起来,我现时在做官,好像阶级上有些分别。也在差不多讲体面的人家,或者一方面认为齐大非偶,一方面要讲门第,是不容易结为秦晋之好的。然而这种情形,我是认为不对的。所以我对于燕西夫妇能看破阶级这一点,是相当赞同的,我不敢说是抱平等主义,不过借此减少一点富贵人家名声。我希望真正的富贵人家,把我这个主张采纳着用一用。”说到这里,对人丛中目光四散,脸上含着微笑。男宾丛中,又啪啪地鼓起掌来。金铨便道:“今天许多亲友光临,招待怕有不周,尚请原谅!今天晚上,还有好戏,请大家听听戏,稍尽半日之乐。统此谢谢!”说毕,对来宾微微鞠躬。这是总理表谢意,和平常的主婚人不同,来宾看见,也陪着一鞠躬。真有几位来宾,还在人丛里走出来,忙着一鞠躬的。这些仪式过去了,便是谢来宾,新郎新妇退席了。

第五十回 新妇见家人一堂沆瀣 少年避众客十目驰骋

这时,清秋还只认得公公,在男族一堆里面,站着有老有少,谁是谁,还是分不清楚。清秋心里虽然为这事踌躇,可是人家早已替她打算好了,行过婚礼之后,依然引到休息室里,暂时休息。一会儿,傧相重新将她引上礼堂,这时宾客都退了,男家老少约有一二十位,随便地坐在那边,一出来,就见自己公公,引了一二个妇人一块儿向前来。挤挨着公公是位五十上下的太太,清秋一看就明白,那是婆婆了。正面放了两把太师椅,铺了围垫,他两人过来就分左右坐下了。两个傧相把清秋引到下面,燕西却由身后转出来了。说道:“这是父亲和母亲。”说毕,声音放低了几倍道:“你三鞠躬。”清秋这里礼还没有行下去,老夫妇两人已站起来了。清秋行礼,他俩含着微笑,也微微一点头。礼毕,金铨道:“新妇今天也很累,其余只一鞠躬吧。”于是老夫妇俩站开,二姨太上来,她不坐了,只靠住椅子站着一点头下去。又其次,便是翠姨,她先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连椅子边都没站过去,就是侧面立了。清秋偷眼一看,见她尖尖脸儿,薄敷胭脂,非常俊秀,穿了一件银红色的缎袍,腰身只小得有一把。起先还以为她不定是哪位嫂子,这时燕西告诉她是三姨太,心里才明白,不料公公偌大年纪,还有这样花枝般的一位姨母,于是也是一鞠躬相见。她过去之后,哥嫂们便一对一对地由燕西介绍,都是彼此一鞠躬。清秋偷眼看这些人,都还罢了,惟有那三嫂一双眼睛很是厉害,一刹那之间,如电光一般,在人周身绕了一遍。这时,道之笑着从人丛中走了出来道:“老七,我的情形特别一点,用不着介绍,我为你们的事,多少总出了一点力,你两个人给我三鞠躬谢一谢,成不成?”燕西笑着答道:“成!你请上。”道之道:“别忙,我还有一个人儿。”于是回过手去对身后连招了几下,刘守华一见,就笑着出来了。燕西真个陪着清秋向他们二人三鞠躬。他们夫妇走了,敏之、润之、梅丽,都是认识的,只一齐走出来,平行了一鞠躬。行完礼之后,金太太就走过来了,因对四个傧相道:“各位请休息休息吧,小姐们都忙累了。”又对梅丽道:“牵新娘子到新房里去吧。”梅丽颔首,就引清秋到上房里来。

清秋只觉转过几重院子,还绕几道走廊,进了一个海棠叶式的门内,旁边一道小曲廊,通到上房。上房是三楼三底,一所中西合璧的屋子。屋外是道宽廊,照样的有四根朱漆圆柱,由上通下,所以?扇门窗,齐上朱漆,好在并没有配上一点其他的颜色,倒也不见得俗。窗扇里只糊着白纸和白纱,也不用其他的颜色。沿着走廊,垂了八盏纱罩电灯,也只是芽黄色的。清秋一看,心里倒觉非是那样热闹,心里倒是一喜。院子里有一株盘枝松树,虽不很大,已经高出屋脊,此外有几株小松,却很矮。西屋角边,栽了有一丛竹子,这时虽半已凋黄,倒是很紧密。此外就是几堆石头,上面兀自挂着枯藤,却没有别的点缀。走进屋子里去,屋子都是雕着仿古?扇,糊了西洋图案花纸,左边一个木雕大月亮门,垂了湖水色的双合帷幔。帷幔里面两只四五尺高的镂花铜柱烛台,插着一双假的红烛,这正是清秋往落花胡同初见燕西的时候所看到的,乃是两个红玻璃罩,里面藏着小电灯泡。屋里的木器家具,一律是雕花紫檀木的,这因为清秋说过,在中国的图画上,看到古来那些木器,含有美术意味,很是古雅,所以燕西就按照她的话,采办起来。有些东西是家里的,有些东西还是在旧王府里买出来的。清秋进屋之后,便有秋香、小兰给她除了喜纱,让到床上坐了。床也是紫檀的架子,清秋以为必是硬邦邦的,可是一坐下去,才知道下面也安有绷簧。心想,这些东西,不知是谁所办?没一样不令人称心合意的。这样好屋子,不说有一生一世享受,就是能住个十天半月,此生也就不枉了。刚才在家里那一番的愁闷,到了此时都已去个干净。心里欢喜,脸上愁痕自然也就去个干净。那新人所应有的喜色,就充满了眉宇之间。

这时,看新娘子的,也就拥满了内外屋。金太太含着笑容,也跟着来了。一看人如此之多,便道:“这里地方小,许多客,挤窄得很。”就有人道:“好极了,叫新娘子出来招待招待吧。听说新娘子,也是个新人物,还害臊吗?”金太太笑道:“害臊是不会害臊的,不过她是生人,一切事都摸不着头脑,恐怕弄得招待不周。”大家又笑着说:“不周也不要紧,请她出来坐一坐,谈一谈就行了。”金太太见众意如此,是不可拂逆的。便走进屋子去。清秋一见婆婆进门,就站起来了。这时,她除了喜纱,穿着一件水红绣花缎的袍子,头发上束着匝花瓣,显得很是年轻。金太太看了,不免发生疼爱之心,就走上前,握着她的手说道:“许多来宾,都要你招待,你就出去见见他们吧。”清秋听到婆婆这样说,就答应了出去。走到这种生地方来,所见的又没有一个熟人,在这里却要做主人,招待来宾,自然有些心慌,这也只好自己极力的镇静,免得发慌。偏是自己一出垂幔,满屋子女宾噼噼啪啪就鼓起掌来。这样一来,倒越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梅丽比较和她熟些,就引她在屋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就对大家笑着说道:“人出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和人家谈就说吧。”玉芬也在这里,却微微一笑道:“我们这位新弟媳,和姐妹真是投机,没过门之前,大姐妹三,就好得了不得。过了门之后,你瞧我八妹,又是这样勇于做一个保护者。天下事都是个缘法,有了缘,随便怎样疏远,都会亲密起来的。所以人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老七和新娘子,自然是一对玉人儿,可是事先谁也不会想到这一段婚姻的。”玉芬这一篇话,清秋还不能十分明了,以为不过是说笑而已。梅丽一听,就知道话里有话,只是当了许多亲戚朋友,又是在新娘子面前,这话简直不好回驳,也就只好含糊对她笑了一笑。其中就有一个女宾说道:“我们把七爷请来吧?让他来报告恋爱的经过。”玉芬笑道:“这里全是女宾,用不着他来,我看我们还是请新娘子报告吧。老七这段婚姻,纯粹是自由恋爱的结果,比一切婚姻,都要有趣,当事人要能说一说,那我们就比听小说还有味。这里都是女宾,新娘子要说也方便得多。请新娘子把这种好情史,告诉我们一点,不知诸位赞成不赞成?”她这样一说,大家都狂喊着赞成,加上还有几个人,夹在里面鼓掌。清秋到了这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示好?只臊得低着了头,将身子扭过一边去。有几个活泼些的女太太们,就围绕清秋身边来,一定要她说。清秋无可如何,只得站起来说道:“真是对诸位不住,我向来没有演说过,实在说不出来,请诸位原谅!”玉芬道:“不,新娘子撒谎,我听老七说过,新娘子最会演说,在天安门开大会还登过台呢。”清秋道:“没有这回事,三嫂子大概是听错了。”众女宾听了这话,哪里肯信?只是要清秋说,还有人说道:“新娘子若是不演说,就是看这些来宾不起,我们一点面子也没有了,那我们也不好意思在这里待着,戏快开台了,我们听戏去吧。”金太太见大家逼得新娘子太厉害,便由屋里走出来,笑道:“诸位,我也不为着谁,有一句最公道的话,和大家说一说,结婚要报告恋爱经过,这也是有的。但是向来都是新郎报告,没有新妇报告的,除了小姐,其余诸位,都是当过新娘子的,诸位当新娘子的时候,也报告恋爱经过没有?若是都没有报告过,舍下的新娘子,也就不能例外。”金太太这几句极公道的话,却成了极强硬的话,谁也没有法子来反驳,都只说金太太疼爱新娘过分一点。金太太给大家碰了一个钉子,恐怕人家不愿意,便笑道:“我们那老七是脸皮厚的,诸位尽管要他报告,新娘子请诸位原谅吧,给大家鞠一个躬道谢。”清秋明知这是婆婆使的金蝉脱壳之计,正好趁此下场。因此,当真斯斯文文地给大家鞠了一躬。大家明知她婆媳演了一出双簧,但是人家做得很光滑,有什么法子呢?就有人提议道:“前面戏开演了,我们听戏去吧。”于是也就借着这个机会,一阵风似的走了。

那边戏厅里,本很干净,鹏振就欢喜邀了他一班朋友,在这里玩票儿。这回家里有大戏,他们更收拾得清楚,早已仿了外面新式大戏院的办法,一排一排,都改了藤座椅,像这样的人家,当然是男女不分座,不过靠左有一圈圈地方,是女宾的特殊地位,女宾有不愿男宾混杂的,可以上那儿去。但是来的女宾,却没有故意坐在那儿去的。燕西本来在前面陪客,他觉得太腻了,家里有现成的戏,不能不来看一看,因此,他趁着大家欢喜之际,一溜就溜到戏场里来,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一回头倒平空添了一桩心事,原来那位舞女邱惜珍女士,正坐在身边,只隔了一个空位子。燕西还没有开口,她先就笑道:“七爷,恭喜啊!怎么有工夫来听戏?”她说这话,燕西倒不知所答,不觉先笑了一笑。本来一个男子,不能娶尽天下的好女子,也不能说一个男子在女友中娶了一位做夫人,就对不住其他的女友。可是很怪,燕西这个时候,好像见了什么女友,都有些对不住人家似的。加以邱惜珍和本人讨论电影及跳舞,感情又特别一点,所以她恭喜一声,似乎这里面都含有什么刺激意味似的。因含着笑坐近一个位子来,笑道:“以先我怎么没有看见你?”邱惜珍道:“你们行大礼的时候,我就参与的,还鼓了掌欢迎你的新夫人呢。那个时候,你全副精神,都在新娘身上了,哪会看见女友呢?”燕西笑道:“言重言重!”邱惜珍且不理他,半站起身来,对那边座位上招了一招,燕西看时,那边位上也有个女子起身点头。邱惜珍笑道:“回头再谈。”说毕,她起身到那边了。燕西碰了一鼻子灰,没意思得很。心想,这样看起来,无论男子和女子,还是不结婚的好,结了婚身子有所属,就不能得大多数的人来怜爱了。怪不得,我们兄弟中,从前以我交女友最容易,而今看起来,恐怕也要取消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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