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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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她坐在院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早晨的阳光照射在她

身上,使她感到安全了一些。而院门缝却渗出阴森的潮湿的过堂风,使她后背愈

加觉得冷气相侵。还觉得门缝随时会伸出只手,将她一把拽入院里去。

她起身踱到路对面去,站在一棵枯树下,望着那两扇使她感到可怖的院门。

一只风筝的残骸挂在树上,风筝尾巴静静地垂在她头顶。

这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一条无人行走的胡同。两旁居民的院落很疏散,所有

的门户几乎全都开在另一面,这一面全是高低不一参差不齐的后山墙。有几堵后

山墙存在着被砌死了的后窗的痕迹,居民们嫌这条胡同太肮脏。这里那里,一堆

堆垃圾散发着臭气。就在离她不远的一堆垃圾上,趴着一只令人作呕的猫的尸体,

布满苍蝇。这是一条被城市抛弃了的胡同,城市的平面图上早已去掉了它的名字,

然而它存在着。

据那些和她相处过一些日子的女人们讲,这个小小的街道工厂的门,原先也

是开在另一面的,女工们图僻静,才封了正门,开了现在这后门的。如今正门已

被土深深埋住,无法重开了。而当年她们每天行走于这条胡同的时候,没有居民

敢往这条胡同偷偷倒垃圾,因为她们隔半个月差不多总要集体将这条胡同清扫一

次。

那位被判了刑的厂长虽然是个好色之徒,但也的确领导有方,的确有值得那

些老的或丑的女人们缅怀之德。他还带领女工们在胡同两旁种过些树,它们如今

都死了,她背后那棵树就是其中的一棵。

这条胡同也自有它的一段历史。

这历史记载着光彩也记载着耻辱,都是微不足道的。

她久久地望着那两扇从里往外渗透着阴冷的潮湿的穿堂风的院门,终于想明

白了她还是必须走进去,只有走进去。她自己的历史已写到了这一页,她无法将

它空白地翻过去。她怕它如同怕鬼。

厌恶它如同厌恶一个满面疤瘌的男人。但她必得接近它,--3 惯它,甚至还

得付出热情拥抱住它,拥抱住它归根结底是拥抱住她自己的命运。只有紧紧拥抱

住它才能紧紧拥抱住自己的命运……

于是她一步步重新向那两扇院门走去,它那带树皮的朽木板上长着青苔和无

疑有毒的赤褐色的蘑菇。她轻轻推开它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大声唱起了歌:宝

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那一天是一九八一年秋季的一天。

那一天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举行全市首次职工业余歌手演唱流行歌曲大奖赛。

到那一天为止她还不会唱任何一首一九七六年十月以后流行起来的流行歌曲。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哪一根神经受到了什么样的牵动,一首外国歌曲从她

记忆的半凝结状态的最深层翻了上来。

而兴奋地向前奔跑着的生活,又何止仅仅将她甩下了五年! 她甚至来不及抬

头一看,就被孤单单地推到了一条又弯曲又坎坷的起跑线上,并且生活没给她一

双好的跑鞋。

宝贝,

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

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

睡吧我的好宝贝,

我的宝贝,

我的宝贝……

宝贝……

她反复唱着,搬着木料走进那令她感到可怖的空荡荡的四壁颓败的厂房,开

始组装。她手攥着螺丝刀的时候,仿佛掌握着什么足以置某种恶鬼于死地的强大

武器,胆量增添了许多。后来她又唱别的歌曲,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

舵手》,唱《国歌》,唱《国际歌》,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

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胸有朝阳”,唱

“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继承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

不怕担子重”……

唱一切她想得起来的,“徐淑芳时代”的流行歌曲。

什么人唱什么歌。

4

后来她什么歌都不唱了,后来她也完全忘记了怕什么。后来她彻底被机械而

单调的组装劳动搅人了某种忘我的亢奋之中。她脱去外衣,她满头是汗,她不觉

得累,她不觉得渴不觉得饿……她似乎要一气儿将一千七百套桌椅组装完,直至

厂房里黑暗了,不能再看清螺丝孔。

她猛然间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一缕蓝幽幽的光洒在她周围,那是窗

外一根电线杆上路灯的光斜射了进来。而在那一缕蓝幽幽的光的四面,是静悄悄

的漆黑。那么一种阴险的静! 静中仿佛有什么在喘息着,四面的漆黑之处仿佛影

影绰绰地晃动着些影子……

恐怖猝不及防地一下子就攫住了她。

“立伟! ……”在那一瞬间,她失口叫喊出了她小叔子的名。

她扔下螺丝刀,拔腿就往外跑。那条只有一盏路灯的肮脏的胡同也静悄悄的,

也潜伏着某种险恶似的,也有什么躲在处处黑暗中喘息着似的,她觉得身后仿佛

渐渐逼近地追赶着吐出血淋淋长舌的鬼……

她跑到胡同口时,撞在一个人身上。

“嫂子……”

她一认出那是她的小叔子,便扑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嫂子,你怎么了? 你跑什么啊? ”

“我怕……”

“怕什么? 谁? ……”他轻轻推开她,以一种预备争凶斗狠的姿势站定,虎

视眈眈地望着她跑来的方向。

“没人……我怕鬼……”

“鬼? ……”

“嗯……我知道根本没鬼……可就是心里害怕……”

她难为情地垂下了头。

他见她那样子,觉得挺开心似的笑道:“自己吓唬自己嘛! 嫂子,我得查一

下质量。一千七百多套呢,我对双方都担着不小的责任哪! ”

她点了一下头,跟他往回走。

他像个逃荒汉似的,身后背着一大卷什么;她像个胆怯的小女孩儿似的,一

手扯着他的一只袖子。

进入厂房,他开了灯,她见他背的是毯子和褥子。

她嗔怪道:“你走时怎么不告诉我开关在哪儿? ”

他说:“对这地方你该比我更熟呀,还不知道开关在哪儿? ”

她愈加不好意思起来,羞窘地笑了。

四盏灯一亮,厂房内顿时显得比白天更光明。

他将四张桌子靠着一面墙对拼起来,将毯子四角用钉子钉在墙上,将褥子铺

在桌上,褥子中还卷着枕头,录音机,饭盒,旅行水壶,一双崭新的细线手套。

他将枕头摆在褥子一端,拍软了,对她说:“嫂子,你歇会儿吧,坐着躺着

随你便。”接着打开饭盒,又说:“我下班后回了一次家,把一条鱼做了,给你

焖了一饭盒米饭,你吃完饭我把你送出胡同口。”

“你没休息? ”

“没有。”

“你不听我话? ”

他捧着饭盒,光是憨憨地笑。

“你还笑! 你存心惹我生气! ”

他惴惴地就不笑了,低声说:“嫂子,我可没存心惹你生气……”

她倒是微微地笑了,心中不免涌起一种温情,也便低声说:“我会真生气么

? ……”

她遂走过去,坐到那“床”上,从他手中接过饭盒,舒舒服服地靠着墙,盘

起腿,大模大样地吃起来。

他则不再看她,一心一意地拖着一条电源线,不知接通在哪儿了,装上盘磁

带,那录音机送出了一个娇滴滴的女性的轻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

分……

她停了吃,颇严肃地问:“哪儿搞的这么一盒磁带? ”

他将声音调大了一些,说:“买的啊。”

“哪儿买的? ”

“哪哪都能买着啊! ”

“我不信! 现在让听这种歌了? ”

“早就让了! 这是邓丽君唱的啊! ”

“邓丽君? 邓丽君是谁? ”

“台湾最红的女歌星啊! ”

“台湾? ……”

他正在固定着那条电源线,听了她用那么讶然的语调说出的话,缓缓转过身,

默默地望着她,他脸上有一种怜悯的表情。他和她一块儿从火葬场回到家里那天,

她捧着他哥哥的骨灰盒,呆呆地坐在床上,他也是今天这样子,严肃地站在一个

地方,默默地望着她,脸上也有这么一种怜悯的表情。

“嫂子,”他忧郁地说,“你不能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即使你有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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