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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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说:“你送给我的那些情书叠的小狗,我仍珍藏着,一共十三只。如果

你当初还会叠别的什么小动物,我就有一个动物园了。”

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十三封情书啊,一个少女的纯真的情愫,一个中学生所能想象得出的表达爱

情的形容和比喻,都包括在其中了。

可他竟连一封也没认真看过。

也没对她说过一句哪怕是友好的话。

他不禁地收回目光看她,见她依然在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

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却没有热情。

一双大而冷的眼睛。

他的心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攥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怕她那样子的笑。姚守义和严晓东就常像她那样子笑,

他们那样子笑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他们说他有时候也那样子笑,他

有时候也怕自己。

她忽然转过身去。

他迟疑地问:“我可以走了么? ”只想快点离开她,回家去。

她说:“你走吧。”并不转身。

他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站住,回头看她,见她伫立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

“我再陪你走走? ”

“不用。”

“让我再陪你走走吧。”他几乎是在请求了。同时他心里暗想:我他妈这是

图的什么?

她缓缓转过身来,凝视他。

她的眼睛在对他说:“谢谢。”

他们默默沿着江畔向前走,走过那一对雕塑般的情侣身旁。

他们一动不动,还是那个样子,好像还要那个样子在那个地方再站上一个世

纪。

他们走过青年宫。它前面的场地被江畔的路灯和它的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

显得又空旷又寂寥又冷清。

他说:“这儿好像缺点什么。”

她说:“你忘了? 这儿原有一尊天鹅雕塑,‘文革’中被砸了。”

他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又说:“把那一对摆在这也挺好的。”

她也回头朝那对情侣看了一眼,说:“我倒真想变成一尊雕塑,摆在这儿。

不过希望能被雕成中学时代的样子。”

无形的手又攥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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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确是欠了她很多很多,比他所能想象到的还多。

远非陪她“走走”、“再走走”所能抵偿的。

他心里很难过。

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桥下面。

她站住了,用极低的声音说:“陪我过一次江桥吧。”

江桥在夜色中沉默。

他抬起头望着它,觉得它仿佛是具有生命的,不过此刻睡了。

他和她曾一块儿从它身上走过。一块儿走过去,一块跑回来。

跑回来是因为走过去后下大雨了。那天是他的生日,她送给他一柄冰球拍,

是用她平时积攒下的零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他嘲笑她多此一举,声明自己使

用惯了学校发的那柄旧冰球拍,根本不会用她送给他的。她就伤心地哭了,他费

了不少唇舌才将她哄好。

她说:“那你得陪我过一次江桥。”

他不忍心拒绝。

从江桥上跑下来后,他俩的衣服都淋湿了,躲在桥洞避雨。

她冷得发抖,可是在快活地笑。

她告诉他,那是她第一次过江桥。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是你陪着我一块儿过江桥的。”说这话时,她的表

情那么幸福。

她问:“你将来肯定爱我吗? ”

他说:“肯定。”

她又问:“什么时候算将来呢? ”

他说:“等我们长大了吧。”

“什么时候算长大了呢? ”

“二十七八岁的时候。”

“还要等十多年啊。”

“你要爱,就得等。”

“我等。”

“那你等吧。”

“那你现在得吻我一下。”

他轻轻在她脸蛋上吻了一下,同时心中暗想:小丫头,你等不了那么久便会

着急慌忙地嫁人的。

那一天,他说的那一切话,不过都是在哄她,像一个大哥哥哄一个小妹妹。

不能白要她一柄冰球拍,总得还赠给她点高兴——他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人的回忆像打水漂的石头……

他在心中对她说:吴茵吴茵,我当年欠你的,我今天晚上都还你! 你如果愿

意,我陪你来回在江桥上过一百次! 他妈的,我怎么欠下别人那么多啊! 却没有

一个人对我说曾欠下过我点什么应该抵偿……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孩子般的委屈。

“也许我耽误你的时间太久了,你走吧? ”

“别把我看得那么自私。”他有些生气地说,挽住她的手臂,和她同步踏上

了江桥台阶。

江桥沉默着。

冰封的松花江也沉默着。

江桥仿佛一个巨人的手臂,它搂着一个肌肤洁白的美人儿的身体在熟睡,它

的梦境连接着对岸的黑夜。

他们一步步登上了江桥,缓缓走在它的梦境之中,缓缓走向对岸的黑夜。

月亮在他们头顶上伴着他们一齐走。

“我真傻。”她边走边说。

江桥竞也是能产生回音的。她的话声在钢铁的支架间缭绕——“我真傻,我

真傻,我真傻……”

“记得吗? ‘文革’中,我参加了‘炮轰派’,你参加了‘捍联总,。

我们两派的大喇叭天天广播最高指示:革命群众没有必要分成势不两立的两

大派组织。可我们就是势不两立。每天,你们在教学楼里喊消灭‘炮轰派’的狗

崽子们。我们就在操场上列队跑步,边跑边喊:锻炼身体,准备夺权! 那时我常

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瓦解你们,夺取到政权,在学校建立一个真正的‘三结合

’革命委员会。

我要以革命的名义亲自审问你,迫使你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面前低下头来。

只要你肯低下头来,承认你们是假革命派,我就当众拥抱你,吻你。后来,我们

‘炮轰派’的据点一。一厂,也被你们‘捍联总’攻陷了。那是真正的战斗哇,

你说不是吗? 每一面迎窗的墙壁上都布满了弹洞,我们一共死了十七个人。你还

记得杨宏良吗? 就是在咱们学校两次数学竞赛中获得第一名的那个男生,戴眼镜,

脸挺白的,秀气得像个女生。他就死在我身边。他从窗下站起来喊了一句:‘我

们炮轰战士誓死不……’没喊完就倒下去了,子弹正打在他眉心……他死在我怀

里。我一点都没怕,掏出手绢替他擦去了脸上的血,替他抚上了眼睛。还将他被

打断了的眼镜用血手绢包上,放入胸罩里,想要亲手交给他的爸爸妈妈……然后

我就拿起枪朝外射击。子弹打光了,又拿起了杨宏良的枪继续射击。是的,那是

真正的战斗。我们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非常英勇……你们终于占领了我们的阵

地,我们有的人跳楼了,剩下的人,被迫举起双手,从同一个楼口走出去。两个

你们‘捍联总’的人,守在楼口两边,手中拿着刀子,往我们每一个走出来的‘

炮轰派’身上都扎一刀。我是流着眼泪从那个楼口走出来的。他们问我哭什么,

说只要我喊一句‘炮轰派’完蛋了,就放我。我回答:‘我哭,是因为我不能像

捍卫巴黎公社的女战士那么英勇地牺牲,作了你们的俘虏,我感到羞耻。’他们

就往我身上扎了好几刀,有一刀扎在我左胸上。

还好,他们没往我脸上来一刀……“

她站住了,一肩斜靠着桥栏,俯视着江面。

冰封的江面像一个睡美人儿的窈窕的身体。

她嘴角又浮现那么一种使他害怕的冷笑。

“围攻一零一厂的时候,我已经成了逍遥派,那天没去。”他用自己勉强听

得到的声音说,似乎是在替自己辩解什么。

“你很幸运,”她说,“那是一场噩梦。”

月亮也停止了移动,悬在他们头顶上,倾听着她的话,也倾听着他的话。

“再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你们都先后报名到北大荒去了,我一个人回

到了我父亲的老家——安徽农村。那个村子生活很苦,只有我一个知识青年。我

宁肯孤独,也不愿和许多熟悉的人在一起。我想忘掉一切,也希望被一切人忘掉。

只有一个人我无法忘掉,那就是你。我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想你,

想你……想着你对我说过,你将来肯定做我的丈夫。我给你写过许多许多封信,

却不知应该往何处寄。写一封,放在小箱子里保存起一封。我想,总有一天,你

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对我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 ’我相信你的话,胜过相

信最高指示。我在对你的希望中熬过了两年多孤独的生活。‘文化大革命’还在

继续,但是对于我,它结束了。我却想错了,有一天,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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