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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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

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

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

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

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

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 你病了? ……”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

“我……觉得夜里有点冷……”

“冷? ……”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

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

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

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

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

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

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

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

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

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

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

“妈妈! ”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

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经过半

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场……

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

局批准才获得的权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

出了家门。

他要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

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

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的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颠

脚”。

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

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天清晨颠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倾地跟

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

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都成为那

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

他开始抽烟了。

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

每次将脏水车赶近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

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轮碾压得

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

脏水车在木栅前调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下,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

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

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衬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

萌生了一个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雪橇上,

耳畔风声呼呼……

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

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他抬头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

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箱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

个马头和一条马腿……

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们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 ”

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 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

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 ”

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

抗的唯“上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颠足青年吗? “半导

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示”,“它”只充满血腥的传布斗殴新闻。

“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着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

中,“它”是传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颠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

回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

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勾倒,然后用手杖痛

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

3

只有每个月收到哥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

鸟儿归巢。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

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

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报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

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神上的快感,获得超乎正常人的非正常的病态体验。

他像一颗火药充足但无定时器的炸弹,随时预备自我爆炸,同时炸死他人。

在哥哥每年探家的日子里,他才是安宁的、温良的、本分的。

判若两人。甚至不出门,整日呆在家里,变着样给哥哥做好吃的。

并且预先警告他的兄弟伙,在那些日子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登门去

找他。邻居们惧怕他,谁也不愿多事向他的哥哥讲他什么。

有一年哥哥回家探亲,他却被押在监狱里。

哥哥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探监。

隔着铁栏,哥哥给他跪下了,举着母亲的骨灰盒,盯着他,对他说:“咱们

老郭家,在城市里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谁提到了你,就是提到了咱们老郭家。

难道父亲给咱们家造成的耻辱你还嫌不够吗? 你今天对着我,也对着死去的母亲

发誓,出狱后要改邪归正! 否则,我以后永远不再回到城市里来了……”

望着哥哥,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木梆声,又听到了纺车转动的嗡嗡声……

跪着的哥哥,脸上没有苦口婆心的表情,没有哀哀劝导的神情,没有乞求,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希望。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一张“空白”

的脸。

他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心里是有准备不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一阵痉挛滚过他的心头。

他说:“我什么誓也不发,你两年后再回来一次吧! ……”

出狱后,他跟兄弟们绝交了。他放弃了一方“首领”的地位。

他知道为此他将可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许是以生命为代价,偿还那些

结下的仇恨。他将手杖剁为三截,烧了。他受到了数次报复。每一次都被打得很

惨,身上处处是伤。有次被一刀捅进腹部,切断了小肠。路人将他送进医院,他

这条命才活了下来……

这个昔日可怕的报复者,在被冷酷无情甚而欲置之死地的报复中,重新赎回

了他自己。

今天,他又要实行报复了。

他终于停止磨那把尖刀,用手指拭了拭刀锋,自信它可以毫不费力地捅人人

身体的任何部位,才插入刀鞘,别在腰间。之后,他坐在沙发上抽烟。边抽,边

环视着屋内。

所有家具,都是他为哥哥做的。由于他在狱中表现较好,出狱后被介绍到家

具厂去当临时工,学成了一个出色的木匠,转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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