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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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人转”,下午还是“二人转”。“咿呼嗨,呀呼嗨”开始前,她总是像报

幕员一样,热情饱满地说上一句:“下面请欣赏……”使人猜想她只有那么一张

宝贝唱片可放,而她那句热情饱满的话也是录在唱片上的。“二人转”唱的是知

识青年战天斗地的词,对这车听众来说,无异于是一种讽刺。广播员主观认定,

车厢里的每一个返城知识青年,既然在东北各农村生活了整整十一年,必定对这

种东北农村曲艺感情深厚,百听不厌。却不知道,有几节车厢的喇叭线,早被扯

断了。而许多返城知识青年,为了不辜负广播员兜售艺术的热情和美意,当唱针

开始划出第一声“呼嗨”之前,就以更饱满的热情众口喊出“呼嗨”了。

在这中世纪贩奴船般的旅途中,他们的食欲、困意,每一根最微小神经的最

末梢,全都麻痹了。许多人的文艺细胞和创造性思维,却变得空前活跃,才华横

溢。

这是一种本能,如同被扔进舱底的鱼儿的蹦跳。

“老三听,不但战士要听,干部也要听,哪一级,都要听,听了就要唱,要

在‘呼嗨’上狠下功夫……”

他们在“呼嗨”上下的功夫是那么狠!

把“文革”中“副统帅”的语录歌加以篡改,使他们获得极大快感,乐此不

疲。每节车厢里失掉了职务的知青“干部”们,耳听“呼嗨”之声唱成一片,则

只有默然而已。彼一时,此一时,在这次列车上,没有什么“干部”,也没有什

么“战士”了,都是返城知识青年。

等待他们的,都将是相同的命运——待业,在城市重新寻找到一个继续生活

下去、奋斗下去的点。大返城造成了他们之间地位上的平等,起码在本次列车上,

在误点十三小时的旅途中是如此。平等的意识,对大多数人来说,永远是能够获

得某种安慰的意识。他们又疲惫又亢奋的头脑,还来不及预见到,城市将在他们

之中,划分出多么细致又多么难以超越的“等级”。划分得很细,很细。

这种互相体验到的平等意识,使熟人或生人之间,极自然地产生了一种亲近

感。谁都明白,一回到城市,城市便会将他们隔离开来。他们不再是社会无法忽

视的一个庞大集团,而成了单独的、孤立的“个体”。无论他们情愿或不情愿,

无论十一年来朝夕相处的或在列车上刚刚互报姓名的,他们将再也没有时间和机

会人数众多地重聚一起,他们将必须以全副的精力在城市寻找和占据一道起跑线,

开始新的冲刺。他们对城市所怀抱的一切希望,都只能从一道新的起跑线上去实

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这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命。

如果说他们,这逝去了青春的,心理和精神上都感到疲惫不堪的一代,这几

十万,近百万,数千万知青大军,由于“上山下乡”的使命宣告结束,而产生一

种解脱感的话,那么也可以说,他们由于将要离别,将要被城市所分化,心灵中

产生了溃疡般的忧郁、迷茫、惆怅、失落状态和彼此依恋的情愫。

当列车进站后,除了那些将头探出车窗的人,更多的人则在互相告别。那是

很动人的场面:久握不放的双手,依依不舍的拥抱,真挚的眼泪,泣不成声的话

语……女知青的感情充分体现这一代人珍重友谊的性格色彩,她们两个、几个、

甚至十几个抱作一团,不能抑制地放声大哭。哭声在这种时刻是有传染性的。对

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们来说,是离别,也可能意味着以后永难相见。谁知生活

会不会恩赐给他们重逢的机会呢? 而他们目前又是多么需要在一起! 比任何时候

都更加需要在一起,需要不被分开。

他们不要被分开! 他们心里都有些怕……

哭声一片,从车厢内传到站台上。

挤不到一块去的男知青,就放开嗓门大喊:

“赵东利,我下车了啊! ”

“你下车吧,我可没法帮你忙了呀! ”

“不用。我的东西都从窗口扔出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呀? ”

“没什么说的了,你快下车吧! ”

“那我就下车了啊! ”

“下吧! ”

“到了上海立刻给我写信啊! ”

“一定! ”

“我下去了! ”

“你他妈快下去,还哕嗦什么呀! 一会儿下不去啦! ”

“好,我下! ……”

“哎! 你小子长点记性,往后别再顶撞当官的! 千万记住啊! ”

“记住了……”

最后这一句话,已是哭着说出来的了。

肃立在安全线以内的站台工作人员,听到车厢里的哭声和告别的话语,也一

个个为之动容。他们对挑衅性质的咒骂,保持着可敬的默然。

广播员又开始了她那种至亲至爱的、安定人心的广播:“返城知识青年同志

们,你们辛苦了! 由于接你们的亲人很多,站台容纳不下,为确保车站的正常秩

序,我们一律不放人本次列车的接站者,请你们谅解。站台工作人员,将协助你

们出站……”

她那温良悦耳的声音,并没有起到什么安定作用。列车还未停稳,就有人跳

到了站台上。手提包、行李捆、小木箱、网兜,各种各类物件,纷纷从车窗扔出,

散乱地落在站台上。车门开处,如水闸提起。这时的列车,宛若每一节车厢都发

生了猛烈的爆炸,知青们仿佛是被爆炸力从窗口和车门抛射出来的一般,片刻拥

满了站台,将由站台工作人员组成的蓝色“散兵线”冲垮了,裹卷走了。也将由

铁路警察组成的白色警戒线冲垮了,裹卷走了。几个被摔破的手提包内装的是面

粉和黄豆。面粉在千百双鞋的践踏之下,像石灰一样飘飞起来,造成一片白色的

粉雾,与满天雪花搅和一起,许许多多的人踩在滚珠似的黄豆上,一片片滑倒,

站台上乌烟瘴气。

潮头一般的人流势不可当地涌向出站口……

出站口的钢网铁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在这股人流的冲击下,手指粗的铁链,

铿然有声地断了!

站内站外一片呼喊声,一片嘈杂声,一片无法平定的局面,一片激动的骚乱,

一片骚乱的激动,升上广场夜空,震颤着,缭绕着,交织着,扩散着……

城市突然睁开它的夜眼——两只安装在车站大楼顶上的备战时期的探照灯,

它射出雪亮的巨大光束,往人群中交叉地扫来扫去。它似乎想要威胁人们。

一九七九年冬,在那些千百万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日子里,对每一座十一年前

将十几万、几十万知识青年欢送到农村或边疆的城市,对每一个将儿子或女儿打

发到农村或边疆的家庭,都是一些同样严峻同样不得安宁的日子。十一年前送走

的愈多,十一年后负担得愈重。对一座城市是如此,对一个家庭也是如此。

整个列车上只有一个人还没下车。一个女知青。她一动不动地坐在空荡荡的

车厢里,神色麻木,从窗口呆望着混乱的站台。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踢踢她的脚:

“你要住车上呀! ”

她走出车站后,人群已开始朝四面八方流动。呼儿唤女,喊姐叫弟的声音涛

叠浪涌,表达出难以描绘的兴奋和极乐之悲。

城市的夜眼雪亮雪亮。扫过来了,又扫过去了。

3

“姐姐! 姐姐! 孙玉蓉! ……姐姐! ……”在所有的呼唤声中,一个少女的

叫喊显得格外尖脆,格外悲凉。悲凉中隐含着凄怆。她循声望去,见一个穿着肥

大“棉猴”的矮小身影,逆着四散的人流被冲撞得左旋右转。那少女的叫喊声就

是这“棉猴”发出的。

少女的身体一定很瘦弱,几乎整个被包裹在“棉猴”之中。“棉猴”

显得那么空荡,仿佛它具有神奇的魔法,在自行移动。

“姐姐! 孙玉蓉! 孙玉蓉! ……”尖脆的叫喊声沙哑了,在拖得很长的尾音

的过渡之后,变成了茫然的哭泣。

孙玉蓉——这个美好的符号所代表的姑娘是谁? 为什么没有赶上这次“知青

专列”? 临时改变了返城的日期? 返城之前出了什么意外的事?

她在火车上听说,某团的一辆客车,开往火车站途中翻下一座桥梁……

她心中替那少女预感到一种不幸。她望了那少女许久,直至那少女在人群中

隐失了,才回过头,随着人流向前走。

她撞在什么人身上了,定睛一看,见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挽着,像一高一

低两块并立的太湖石。他们在寒冷中抵挡着人流的荆童。他们不呼唤,不走动,

就是那么寂寂地、互相依靠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那又瘦又高的老人,端正地

高举着一块丁字木牌。如体育运动会的引领员。木牌上面写着:“赵运祥和赵运

瑞,爸爸妈妈在这里! ”是毛笔字,笔力雄浑,看得出有很深的书法功底。老人

那张清癯的脸,在她心中留下了一见难忘的印象。那雕刀镂刻般的皱纹,那目光

凝滞的眼睛,那结霜的胡须,那双没戴手套的、高举着木牌的、无疑早已冻僵的

手……她心中倏然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很想用自己最大的声音替这老人

呼喊几声:“赵运祥和赵运瑞! ……”

然而她将自己这种冲动压制下去了。她低低地对他们说了一句:“对不起…

…”从他们身边绕过,又向前走去。

在火车上,她非常非常思念家庭,思念父母和弟弟妹妹,希望站着打个盹之

后,一睁开眼睛就到家了。但此刻,当她的双脚踏到了这座城市站前广场坚硬的、

铺雪的路面时,她却并不那么想立刻回到家中了。她倒很想在这里留一阵,为的

要最终看到,那两位老父老母是否接到了他们的两个儿子,那穿着肥大棉猴的瘦

小少女是否接到了她的姐姐……

有人从治安警察手中夺过了手提话筒,盲目地呼喊他要接的人的名字。治安

警察夺回了话筒,将那人朝一辆警车拖去。于是有几个返城知识青年拥了上去,

于是又有几名治安警察拥了上去,于是一阵斥骂,于是一场厮打,于是响起了警

笛声……

十几辆摩托开过来,包围了广场……

广场上的人渐渐四散得稀少了,剩下的几百人还聚集在出站口。钢网铁门已

重新锁上了,站台内空空荡荡。铁门外的人,却仍怀着不泯的期待扒着钢网朝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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