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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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不能……”

“何以不能……”

“三老爷子”、“四老爷子”、“五老爷子”,代表翟村坐镇一方的“老爷子”们,纷纷的将脸,从婉儿站立的那边儿扭转,盯住对面的某一个人,大体人数对等,一个盯一个,一声声质问起来。仿佛刹那间俨然的全都成了翟村的护法尊神。

“诸位父老,诸位父老……”

僵局出乎意料,翟文勉欲调解而词穷。

他那倩女导演大姐,忽然喷的笑将起来,笑得媚波流溢,倩韵耸动,瞅瞅左边的自己人,复又瞅瞅右边的自己人,自问自答:“翟村人何以不能?啊?何以不能?天下人所能之事,翟村人也一定能嘛!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呢?”

“能!……”

“能!……”

“能!……”

他们都说能。仿佛他们压根儿就没想说不能。

于是双方众人,一齐的,又都将目光投向婉儿,打量她,如同打量一根桩子能不能拴住一匹驽马……

婉儿任大家审视,傲傲的,全无半些儿不自在,也全无半些儿逞强之态。

她那模样十分松弛自得。

连她那“冤家”,这会儿,也确信起来——剧中就该有个重要的配角儿(尽管他对剧情还停留在仅知倩女和屠牛的程度),就该由翟村的婉儿扮演,而她一定能演得精彩绝伦……

倩女导演大姐一拍桌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咱们要拍的是古装戏,婉儿,你就当我个心腹丫环吧!……”

于是双方大鼓其掌……

于是双方握手……

隔着旧条案长桌,剧组一方,那些个穿新潮装的晚辈,虔虔诚诚地,毕恭毕敬地,预先演习过多次似的,同姿同势地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几位翟村老爷子们枯槁的左手或右手,摇,抖动……

翟文勉挺受感动……

当双方众人,来在翟玉兴开的个体饭馆内,笑语熙熙,交杯换盏,共庆晤谈成功之时,翟村的牛,正分散于一大片开阔的草甸子上,悠然自得地吃着九月里的茂草,全无大祸即将临头的预感。

这些翟村的牛哇,近年来,都成了些享福的畜生了。拉犁拖车之类重役,人们是很少再劳它们的大驾了。翟村的人们,恩赐给它们宽松的自由。望见它们,想起的总是“老牛不觉夕阳晚,无须扬鞭自奋蹄”的过去,对它们的今天的存在,乐于视为富裕的一景。夏吃茵绿冬吃黄,偌大一片草甸子便是它们的“公共食堂”,用不着翟村人替它们的存在费什么心。

那白牛是它们的“家长”。它们中十之八九,与它有着血脉关系,是它的后代。二十几年前,它的母亲因生不下来它,痛苦而死。它的母亲也是一头体格巨大的母牛。而它还在母腹中,就显得太大了。它在亡母腹中又蹬又拱,似乎要把一张上好的牛皮破损了强行出世。然而那毕竟是它办不到的。那时还是“集体”时代,饲养员翟兆兴——翟文勉的父亲,不忍见它活活窒死在亡母腹中,动了恻隐之心,急中生智,用镰刀剖开了似乎断气也许尚未彻底断气的母牛的肚子。它不稳定地站立在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眼面前时,浑身遍染亡母的腹液和鲜血。他瞪着它骇极了,以为它是个怪物。它瞪着双手沾满鲜血的翟兆兴也骇极了,以为他刚刚杀死它的母亲又欲加害于它。在灯光昏昏暗暗的牲口棚里,翟兆兴怜悯地摸了摸它的头。这一摸不要紧,翟兆兴倒退一步,扑通就给它双膝跪下了。在那刚刚出生的牛犊子的头上,他竟摸着了两只尖尖的牛角,一寸多长!他这一跪,它仿佛立刻悟到,它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它的弑母仇人,定是它的助生恩公。它伸长颈子,将头凑近他,哞地发出了第一声牛叫,舔他的手。世人所谓舐犊之情,斯时恰作犊舔之景。翟兆兴惊心甫定,完全是受一种责任的支配,烧热一大锅水,给它洗了澡。濯后才看出它是白色的。白得如雪如棉,白得甚至使人觉得有几分神圣。他将它抱在火炕头,恐它着凉,又将自己的被子盖在它身上。接着为它煮小米米汤。接着用米汤哺它喂它如怜弱婴。从此它与他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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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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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越长越大,越长越壮。大得快,壮得异常。刚近交配之龄,它就成了翟村的一号种牛。二十年来它没干过别的什么活。它对翟村人报以的惟一义务,就是朝秦暮楚地去爱每一头他们推荐给它的母牛,并使“她们”受孕怀胎。二十来年内它没有个人浪漫经历。翟村人不许它逾越雷池施情泛爱。防止它糟踏垮了雄性牛体。这当然是一种特殊的关怀。它也从未有过蓄心积虑偷偷浪漫一两次的念头,因为“她们”是被经常不断地推荐给它的。当它与它的某一个女儿乱伦时,它没有丝毫犯罪感。过后也无忏悔意识。乱伦对于它也是一种义务。正如别的牛犁地拖车是义务。翟村人不曾亏待过它,它对翟村人贡献大大的……

如今,它已是一头耄耋之牛。正如翟村的几位“老爷子”是耄耋之人。区别仅仅在于,翟村的“老爷子”们,一位位是老得相当可以了。但它——翟村的这一头老白牛,却老而不衰,壮似当年。它曾统领过一个庞大的家族。它的家族现在从兴旺的顶峰阶段萎缩了。它的众多的妃妾都不知去向,生死不明。仍与它朝夕相处的二三头母牛,已是明日黄花,风情丧尽,全无了当年的魅力,一头头的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再向它赊情卖俏。它亦不再亲近“她们”,只将“她们”当成几位“老相好”,维系着不必过甚不应全无的敬意。它的些个后代,有的在重役之下劳累而死,有的于荒灾之年饥饿而亡,有的因“三角恋爱”夺娇吃醋争雄斗狠遭同类利角残害,有的毙命恶瘟,有的丧生横祸,有的干脆就是被见钱眼开的主人牵着送入了屠宰厂……

幸免于种种厄运,跟它一块儿熬到了享福之日的,除二三当年妃妾,其实都是它的孙儿孙女……

如今它专执一念情系一身欲予一体的,乃是一头黑色小母牛……

它以祖父的辈分宠爱“她”并占有“她”……

“她”分明也因此感到一头小母牛情爱方面的种种满足和幸福……

牛们并不对乱伦现象进行任何道德谴责。在这一前提之下,它们可谓是牡威牝柔,情投意合的一对儿……

翟村惟一个体饭馆营业者翟玉兴,坐在饭馆门前的小板凳上,夹着烟歇息,若有所思地望着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

他的饭馆,平素是真正含意的饭馆——只蒸馒头、包子、花卷,或烙烧饼,炸油条出售。村里人一早一晌,图节柴省事,每日里光顾的不少。买卖不算兴隆,倒也混得过去。他一身兼掌柜的,跑堂的,耍勺的,胜任愉快。他厌烦了侍弄土地,虽烟熏火燎,却是乐意的。若逢村里有热闹,他的饭馆还有承办酒席的机会。那时便全家上阵。半年多来,村里没什么热闹,也就没什么酒席可办。煎炒烹炸的,今天是半年多来头一遭……

在他的视野里,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悍一秀,恰好比组成太极图的一阴一阳。如同一艘大驳船,旁边伴驶着一艘小艇,游弋在湖面。茵茵绿草淹没了它们的腿,它们泅凫得既缓慢且从容。别的牛们离它们远远的,仿佛一些侍卫,远远保护着一位君王和一位王后……

听到饭馆里双方众人,具体在议定每一头牛的价格,他想——别的牛都有祸从天降,死于非命的可能,那头老白牛却是绝对安全的。翟村人视它为祥物,不会允许外人触犯它。那头小黑母牛也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她”是属于它的。更因为“她”是属于他的。他是“她”真正的主人。“她”是他家的祥物。正如它是翟村的祥物一样。自从“她”被它专宠独爱了,他便有些不再将“她”当畜生看了。他很高兴他家的那一头小黑母牛,与翟村的牛王结为配偶。并且祈祷“她”早日承孕祥种,接二连三地生小牛犊。小牛犊长大了,都似翟村的牛王一般体格巨大……否则他早把“她”卖了。或者,把“她”切成碎块儿,腌制成嫩牛肉,秤斤论两地出售了……

想入非非的,仿佛大草甸子上便牛群涌动起来。黑的、白的、黑白杂花的,渐渐排成方阵,整整齐齐地向他踏来,动作一致地扬颈,举头,哞!——哞!——哞!——发出直冲霄汉的牛叫,气吞山河,壮似军威……

仿佛在接受他的检阅。

他无声地咧开嘴笑了。

他的这一种向住,与财富观念无涉,倒是多少与他的权威崇拜思想有源。

他是翟村没有权威而言的男人中的一个。

他极渴望某一天真正崇拜一个什么人物,而那个人物是他自己。哪怕其根据,仅仅是由于一大群牛率先向他顶礼。

至于翟村的那几位“老爷子”——包括婉儿的爷爷,哼!……

他内心里并不尊服他们。

他们连上茅坑都得让人搀着……

“叔……”

翟文勉迈了进来,将一只手掌平伸在他颏下——掌上有颗石榴籽样的橙黄镶红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纳罕。

“这是‘二老爷子’的牙……”

“让我看这个干吗?”

他感到恶心。

“你菜里竟有块碎石,把‘二老爷子’的牙给硌下来了!他左上边最后一颗嚼齿……”

“哎哟,我可作了孽啦!……”

他惶惶然起身,进屋去打躬作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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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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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没有月亮。

那一天晚上很黑。

那一天晚上剧组就开机了。

那一天晚上倩女就屠牛了……

翟村的电工,早早的就将电路接妥了。

翟村的木工,早早的就将场景搭就了。翟村从前当过民兵的些个男人,早早的就围起绳子圈起地盘,担负了保障秩序的义务。翟村的女人和孩子们,早早的就吃罢了晚饭,带着各类可供一坐的东西,在绳圈外占据了便于观看的好位置……

屠牛倩女,已化好了妆,作好了头,穿一身束腕束月果的五短衣裳,操一柄长不盈尺宽不逾寸的利剑,正在场景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比划。

“那剑是假的,木头的。我家孩子白日里偷偷摸过……”

“木头的,能杀了牛吗?”

“到时候看呗……”

女人们聚头凑脑,窃窃喁议。

一头小黄牛,早已被拴定在场外的桩子上。对于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很安泰。很老实。

几个孩子可怜它马上就要死了,拔了些青草喂它。

它吃。不饿,却吃。仿佛不愿辜负了孩子们的善良……

“开灯!……”

一声喊,几盏惨亮大灯,同时亮起,将绳圈以内,照耀得白昼也似。

“摄影,好了吗?”

“OK!”

“灯光,好了吗?”

“OK!”

“牛……”

那头小黄牛,被牵入了场子。

“导演,你哪?”

“没问题!”

“真拍试拍?”

“第一把得自己,来真的!”

“导演第一把要来真的,替身,你哪?”

“放心吧!”

“全体注意!现在,导演上场,我替导演执行!各就各位,预备!开——拍——啦!……”

计场板啪地打响后,迅速从摄像机镜头前移开……

摄像机发了出了轻微的运转之声……

小黄牛在强光下有点儿发懵。它还没有或者刚刚进入青春期。严格说,它尚是一个“少男”或“少女”。围在绳圈以外的翟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那会儿即使它身上落了一只牛蝇也不会逃过人们的眼睛。而它却看不清楚绳圈以外的人们。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看不清楚台下观众的面目。

它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它还不知道害怕什么。

它只是很困惑。

“瞧那眉眼,描得多俏哇!”

“瞧那小腰,束得多细哇!”

“瞧咱村的男人们,恨不得把人家争夺着吞吃了似的!……”

女人们,对浓妆艳抹的倩女发表着种种议论。

说时迟,那时快,倩女纵身一跃,跃至牛前,探扭蜂腰,轻舒螳臂,腾挪一步,闪于牛头左侧,朝牛颈一剑刺去……

翟村的许多女人呀地失声尖叫……

“好!……”翟村的许多男人喝彩起来……

翟村的许多孩子捂住了眼睛,然而目光从指缝透出,还是要看……

小黄牛却未倒下,只眨了眨它那双懵懂、困惑、性情温良的眼睛。

剑尖儿距离它的颈子还有半尺哪!

失声尖叫的女人和大喝其彩的男人,因刚才忘了倩女那柄剑是木剑,浪费了作为热忱的围观者的情绪而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停!……”

摄像机停了。

“怎么样?……”

黑影里一个男人征询地问倩女。

“感觉良好!”

倩女回答后,拍了拍牛颈,对它开玩笑:“一级群众演员,配合得不错……”

翟村的女人们发出了笑声。她们觉得该笑出声儿来——仅仅为了给倩女捧场,也该笑出声儿来。尽管她只用木剑比划了一次屠牛的架势。不给予些鼓励,岂不倒显得翟村的女人们太缺少虔诚了吗?何况她们还要等着看她真格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情形哪!

翟村的男人们也发出了笑声。

他们笑。首先是由于他们的女人们笑了。他们的笑也带有捧场的意思。而首先是为他们的女人们捧场,其次才是为倩女捧场。寂长寞久的翟村的女人们呵,他们的女人们呵,他们是太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她们了!连点儿热闹都不能替她们营造,他们可算是她们的什么男人呢?在她们开心之时,他们岂能不陪着也表示开心吗?再说,也休叫外人耻笑他们毫无幽默之训练哇!

翟村的孩子们却一个也没笑。

他们笑不起来。

这会儿,只有这会儿,他们才着实的感到,那个叫倩女的美丽异常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明明要断送那头小黄牛的性命,却还拿它逗乐儿!他们猜想,她原先可能是屠宰厂里的操刀女工吧?他们并不知道,如今的屠宰厂,已实行机械化了,杀生是很干净很容易很卫生的工作……

“监视器那儿的,效果如何?”

“满分儿!”

“替身,准备好了没有?”

“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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