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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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谁在院子里狂笑——是他的堂叔翟玉兴。那汉子从猪圈爬出来,虬须上沾着猪粪。望着那么一个伟岸的男人作可笑之极的幼儿状,他感到堂叔也变得有几分可怕了。堂叔视而不见地爬过堂婶堂侄和堂妹子狼藉的尸体,爬出院子,爬到他脚前,仰脸瞅他片刻,就用衣袖揩他的鞋,好像老妪用衣袖揩一只宝贝罐子什么的。并且,堂叔一边揩,一边喃喃着:“都跟去啦!都跟去啦!猪啦,羊啦,狗啦,鸡啦,都跟去啦!……我也跟了去吧,谁不跟去它是不会饶谁的……”分明的,堂叔是精神失常了。

他难过得揪心,悲泪潸然而下。

他欲挪开脚,可堂叔将他的双脚抱定不放。不但细揩,而且亲,而且用胡子拉碴的脸偎,而且啃。啃湿了他的翻毛皮鞋。啃得堂叔的牙床出了血……

呆立在各家院子里的男人和女人,从一堵堵残垣断壁的缺口,冷漠地观看着堂叔侄间这龃龉的一幕。

一头鬼畜只因疯魔了便竟有这般道行吗?他不相信呵!他举目四望,但愿发现什么畜生或什么家禽。却没发现什么畜生。也没发现什么家禽。倒是发现了一队耗子,能有六七十只多的一队耗子,由一只硕大的老耗子率领着,不知都从哪些犄角旮旯钻出来的,不知怎么就集合到一块儿的,浩浩荡荡而又慌不择路地奔窜。也是朝村外奔窜。朝雕嘴峡谷的方向奔窜。耗子们一边奔窜,一边吱吱地唱着它们的歌。那种耗子们的歌,听来很有欢乐的情绪。

“等等我啊!等等翟玉兴啊!……”

堂叔终于不再摆布他的双脚,追随着那队耗子匆匆爬去,惟恐和那队耗子拉开距离的模样。在疯了的堂叔脸上,那时刻焕发出一种虔诚的光彩。

望着越爬越快越远的堂叔,翟文勉不知所措。

那队耗子爬出了村,奔窜到了村口的河边,排成单队从独木桥上迅速而过。那一种秩序相当井然。堂叔也相随着爬出了村,爬到了村口的河边,从独木桥上爬过。也爬得那么迅速。甚至可以说爬得很优美。的确,堂叔真是爬得很优美,很平衡,很像一头真的什么畜生。望着这一怪诞的情形,翟村的后生悲哀地想:由人变成畜生很简单亦很容易,并且一定还很很快活吧?进而想:堂叔一家的悲惨,究竟该由谁负责呢?该由堂叔自己负责?该由全体翟村人负责?还是该由他翟文勉一人负责呢?

是呵是呵,也许更该由他翟文勉负责。因为是他三个月前将那些拍电视剧的人引到翟村来的。此前翟村曾是一个多么美好安谧的村子啊!

他妈的那个年轻的至今不知真名实姓的女导演!那个美丽的和蔼的可亲可敬的臭女人呢?在这些惶惶不安的充满恐怖的日子里,他一想到她就恨得咬牙切齿!……

“喂!小伙子,到翟村怎么走?”

端午前,他从省师范学院回翟村的路上,一辆奶色的小面包车停住在他身旁。车门一开,探出一颗年轻的美丽的女子的头,巧笑嫣然,谛视而问。那车上,红漆鲜亮,写着七个字是——《屠牛倩女》摄制组。

他告诉她,他便是翟村人。她那脸不敷而白,她那唇不施而红,她那眉不描而黛。惟她那双眼睛是细细地勾勒了眼影的。这么一双眼睛在那么一张脸上,效果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儿栽了个跟头。不是他的过错,百分之百是她的过错。她那张脸在晴天白日里看去,真真的是光彩照人哇!何况她还对他巧笑嫣然,谛视而问呢?能经得住她那一笑一视,足以证明他在男人堆里,算得上一个很能把握自己心智的非等闲之辈了。当然,原本他便性情稳重并不轻佻。否则,那一个跟头已是当场栽定的了……

他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就上了“《屠牛倩女》”的车的。至今也不太清楚。任怎么努力回想,也是个回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一个细节,那就是——她笑盈盈地扯了他一把。指如柔荑,齿若瓠犀。是她的指和她的齿,不是他的。

她坐在车内的首排坐位。她一个人占据那一排坐位。她身旁放着扁而方的黑色皮革箱。他一上了车,她就将黑色皮革箱搬起,放在自己双膝,示意他坐。他一落座,她就和他说起话来。九月,在北方,穿连衣裙未免已晚。但她穿的就是一件连衣裙,藕荷色的。不消说,剪裁得很适体,NFAC7纤合度。更不消说,她整个人也是NFAC7纤合度的。燕瘦环肥,领美于一身。从画册上挂历上观赏美女是一回事儿,身旁坐着一位气韵鲜活的美女又是一回事儿。她不但气韵鲜活,而且神光爽迈,而且秀耸灵动。翟村的性情稳重厌恶轻佻的后生,上车后备感头晕目眩了。几番番所答非所问,惹她一次次满面粲然。她笑他那份儿腼腆那份儿不自在,如同笑一个滑稽而可爱的马戏团丑角。同车的她的那些伙伴们,男男女女的也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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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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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都不要笑啦!咱们也太放肆啦。给咱们带路的,是人家翟村的天字第一号的知识分子呢,省师范学院的心理学专业研究生哦!……”

当她得知他的身份后,显出了一种讶然,一种肃然起敬的样子。他根本判断不了她那种样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心理学方面的专业知识那会儿对他失去了指导意义。她说起话来快而且甜,眉挑目语,传达出一种惯于撒漫失花的灿烂性格。

她一路之上尽说尽问。车还未到翟村,她对翟村人接人待物的态度和处世伦理的原则,便知道得很多很多了。她的伙伴们也知道得很多很多了。翟文勉这个翟村后生中的惟一知识分子,因此曾感到非常自豪。他所饱学的那一套一套的心理学方面的书本知识,在解释和剖析、介绍和比较他的翟村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时,方显得那么有价值有意义。就好比一位老生物学家,在解剖台上向一群刚开生物课的小学生们解剖一只青蛙似的胜任愉快。他渐渐地变得口角俏利起来。他力图向她和他们证明自己并非一个学识谫陋的,在城里人面前,尤其在她和他们这等浑身上下皆是艺术细胞的城里人面前,常发司阍人语的农民的后代。他希望博得她和他们的好感。他并不掩饰这一点。他一再地不厌其烦地向她和他们表示,自己是个有着很强的崇拜意识的人。崇拜影视明星。当然更崇拜影视导演。尽管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他的目的达到了。她渐渐流露出挺喜欢他甚至挺荣幸的那种意思。其实是小小不然的很含蓄的有着交际成分在内的喜欢和荣幸的那种意思。他们也是。但这就够他知足的了……

至于她和他们,他则知道得太少太少了。她是导演。她率领着他们在拍一部多集电视剧。好像是五集,也许是十五集。总之是多集。电视剧名曰《屠牛倩女》,有香港老板慷慨赞助,资金雄厚。剧中之倩女,也就是导演本人,按剧情需要,非屠牛不可。当然,屠一头是不够的。屠小牛是不行的。屠一头小母牛或小公牛,那可就太没意思太没劲儿啦!香港老板也就没兴趣赞助啦!导演一行也就更没情绪兴师动众,来到此偏僻之地了。而在这一地区,据她和他们所了解的情况,翟村牛最多……

“是的,是的是的。我们翟村不但牛最多,人也热情、大方、好客。尤其对你们,会更热情、更大方、更好客!还没有拍电影拍电视剧的到我们翟村来过呢!……”

翟村的知识分子后生,赶紧加以证实——她和他们到翟村是太对太英明了。他的话中,带有明显的鼓励和怂恿。

“不过,请问你们,具体来问,也就是导演您NB034,究竟,要屠多少头牛,才……心满意足呢?……”

她和他们,一路之上,虽尽在说牛,问牛,谈种种结果牛的方式和手段(那些方式和手段,虽然在他听来未免太残酷太悲惨,但因最终与艺术,尤其是与身旁一位气韵鲜活,神光爽迈,秀耸灵动的倩女连在一起,似乎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摘的了),却只用“屠”这个文言品类的字,而绝不用“宰”或“杀”等俗字发问。

倩女听罢,笑盈盈答道:“少则要屠五六头。多则要屠十几头。看情况而定。若你们翟村人和我们配合得好,协助得好,我们就不虚此行啊!这,还要依赖于你,为我们,尤其是为我,对你们翟村人进行些必要的开导哇!在国外,商业片,更是大制作。大制作,必是花大经费。我们有香港老板的赞助,多屠几头牛算不得什么。钱,我们是很舍得花的哟!”

他保证,只要舍得花钱,翟村人是肯让她和他们尽兴屠牛的。乐意屠多少头,便随她和他们的心愿了。他虔诚地奉承地表示,若有机会为他们,尤其为她效劳,简直是他的幸运。他对身旁这位看去细柳娇杨,柔花荏弱模样的倩女大展屠牛手段的情形稍加想像,便觉得那定是蔚为壮观的场面无疑。那情形那场面将来映在银屏之上,也必倾倒亿万观众无疑。他怎么能不鞍前马后为她大效其劳呢?这乃是他十分心甘情愿十分愉悦快哉之事啊!……

她那双细细勾勒了眼影的仿佛最善洞察男人内心活动的美目明眸,将他睥睨一睇,带有几分请求地说:

“我想聘你做我们一位编外的制片,酬金丰厚,字幕出名。我们此行,是太需要你这么一位人物了!可就不知……你……是否肯赏给我们这点儿小面子?……”

“我?……赏给您?……倩女同志,不,导演同志,您这明明的是在说一番反话给我听啊!您这可是太抬举我了!您……”

“那么,你同意啦?”

“我……”

他那种受宠若惊呵,他那种诚惶诚恐呵,可都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方刚刚致负重托,这会儿又乖诉恳愿,多么友好,多大的信赖哇!他太受感动了呀!

“我不需要钱!钱算什么!”

由于太受感动,他的表白能力竟梗阻了。由于太受感动,他有些杌陧不安了。所以呢也就词不悉心了。其实,钱,正是他所需要的。很需要很需要。他不是百万富翁,不过是还没拿到文凭的研究生。这年头,每月八十几元,不够买一条好烟的哪!他原本的意思应该是——尽管我很需要钱,尽管钱对我太重要太算什么了,但比起您倩女兼导演同志对我的友好对我的信赖对我的抬举,反而就变得轻如鸿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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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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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还是好东西!有了钱,才能办成许多事嘛!比如我们,没钱,就拍不了《屠牛倩女》。我们都不是些假清高的人。你也用不着在我们面前假清高是不是?记住我的话,任何时候都别贬低钱。你可以随便贬低哪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或哪一个美貌的女人。比如我。但是你今后千万千万不再要说贬低钱的话啦。世界上的女人,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梦想。世界上的男人,也大抵只爱两样东西——钱和女人。如果说男人除了爱钱和女人,还爱别的不少东西,那也是为了女人才去爱的。正如女人除了爱钱还爱梦想,那不过是因为梦想不是使女人变得天真烂漫,就是使女人变得傻兮兮的。男人们喜欢的,不外乎这两类女人罢了。聪明的女人深谙个中奥妙,为了博取男人喜欢,不爱梦想也要装出几分爱梦想的模样,是这么个道理吧?”

这一大番话,简直令翟村的后生茅塞顿开。若不是在奔驶的汽车上,真就会五体投地起来!这么说话的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彻的人,他接触的是太少啦!率肆胸臆,襟怀坦白,诲人不倦,这样的一位倩女,难做娇妻,仅成佳友,也是三生有幸的啊!不管她屠不屠牛的。

他诺诺地就说:“大姐,我一定牢牢铭记您今日此时对我的一番谆谆教导!我……我叫您大姐,您不介意吧?……”

“已经是自家人了嘛!随你愿意怎么叫都成,叫大婶也是可以的!”

她的调侃之词听来都是声声悦耳的。

满车人哄然大笑。

正是受宠者知其宠所归,施爱者知其爱所付。翟村的后生,似乎不再是翟村的人了,似乎便是那辆乳白色的小面包所载之倩女导演大姐等众人中的一员了。甚至好像差不多已经是她的一个亲信了。甚至他已经开始站在倩女导演大姐的立场,代表着她的利益,思考怎样和他的那些既不坑人也不吃亏,既非常爱钱有时也还多少讲那么点儿乡亲情意的翟村人交涉、周旋、谈判、讨价还价了。在翟村,虽然他是晚辈,但却是个很有些号召力很有些影响力的人物。他是翟村开天辟地的第一个知识分子嘛!翟村的女人爱钱、爱孩子、爱串门儿、爱传播飞短流长,不爱梦想。如果说爱想未免包含了点儿异想天开的意思的话,翟村的女人却是连梦想也是不怎么梦想的。翟村的女人是些实实在在的女人。以翟村男人们的看法来说是这样。她们当然也是些与翟村的男人们合辙配套的女人。除了他自己所爱的婉儿例外。婉儿姑娘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的。比如她就总是梦想着早日和他完婚成了他的媳妇——他对这一点已经很有些不情愿了。这不就证明她是多少有点儿爱梦想吗?接受了倩女导演大姐的谆谆教导,他虽然茅塞顿开,却同时产生了新的困惑,他判断不了婉儿因为多少有点儿爱梦想,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天真了浪漫了,还是变得比所有的翟村的女人们都傻兮兮了。而对于翟村的男人们,他了解得更为深刻。不,不,谈不上深刻。因为翟村的男人们,本身就谈不上深刻不深刻的。谁和翟村的某个男人混几天,短则混个几小时,甚至混上一会儿,差不多便可以把某个翟村的男人估摸透了。谁估摸透了某个翟村的男人,差不多同时便把所有的翟村的男人们都估摸透了。他们第一爱钱。第二爱女人。倩女导演大姐对于男人的看法,真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哇!如果说翟村的男人们总还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丁点儿男人的深刻可言,那便是——由于第一爱钱,所以第一忌讳谈钱。由于第二爱女人,所以第二忌讳谈女人。如今之中国男人,不谈钱不谈女人的极少了。所以翟村的男人们,可谓都是些保持中国男人本色的男人。按传统来讲,也就都是些难得的好男人了。一百年后,说不定仅仅凭第一不谈钱第二不谈女人这一点,很可能被列入国宝,加以重点保护。翟村的男人们,第三所爱,是爱热闹,爱游戏。以逻辑学来分析呢,这第三所爱,与爱女人有直接的关系。翟村的女人们,像翟村的男人们爱女人一样地爱热闹,爱游戏。心里头爱,从不说爱。说爱,不是就不贤淑了吗?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的。她们爱热闹爱游戏爱得一向非常矜持非常庄重。从来不伤大雅,不失体统。爱热闹爱游戏,乃是她们不可久抑的需要。不亚于她们在情欲方面的需要。因而制造热闹发动游戏,也就成了翟村男人们不可束之高阁的义务,铭在他们的传统意识。男人们既爱她们,理所当然地就该尽此义务。难道对女人们是可以随便爱爱而不尽点义务的吗?若翟村的男人们这项义务尽得不好之时,翟村的女人们便整日里互相串门子,播一村飞短流长再播一村飞短流长,使男人们不得安生,以整治他们,以警醒他们该尽尽义务了,以示抗议,亦算一种对自我需要自我满足的简单方式。公正论之,翟村男人们对翟村女人们的此项义务,继往开来地,尽得还不错。谁家结婚,谁家死人,谁家给高堂祝寿,谁家破土盖房子,谁家的公畜和谁家的母畜配种,都曾被翟村的男人们营造成翟村空前绝后的热闹,发动成翟村空前绝后的集体大游戏。再往前说,“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种种,体现于翟村,也全属于翟村男人们为翟村女人们所营造所发动,翟村女人们热情高涨踊跃参加的热闹和游戏。翟村的哪一个男人,若善于别出心裁地为翟村的女人们营造一场什么热闹发动一场什么游戏,则必受翟村所有女人们的青睐乃至倾心!偷偷摸摸和他睡觉也是心甘情愿的。翟村的男人们,在热闹之大游戏之频这一点上,竟都有些缅怀“文化大革命”之岁月。那是怎样的岁月呵!根本无须乎男人们搜肠刮肚挖空心思去犯琢磨胡思乱想,上边提纲挈领地,时不时就部署好了,且部署得相当周密。什么范围什么规模什么程序,一概地不必操心。那些岁月翟村的男人们活得很生动。尽管有时候吃不饱肚子,却也一个个显得阳气旺盛。那些岁月翟村的女人们活得很风流。尽管有时候游戏着游戏着,不知怎么搞的怎么一来,自家男人甚或就是自己,成了被别人所游戏的个人,难免地受委屈受侮辱受歧视,掖惊揣怕,却也一个个显得挺水灵,阴气充盈。这些年不行NB034!这些年上边分明的没那么多精力引导百姓热闹和游戏了。这些年也就很难为翟村的男人们了。城里人倒好过。城里有“卡拉OK”什么的。翟村没有“卡拉OK”。也“卡拉”不起来“OK”不起来。城里没什么热闹,城里也是热闹的。翟村没什么热闹发生没什么游戏进行,翟村的男人和女人就都普遍地觉得缺少了许多足以生动而风流地活着的精神。尤其是近半年来,没结婚的,没死人的,没祝寿的,没盖房子的,翟村的男人们英雄无用武之地。只有一次张家的公羊和李家的母羊配了一次种。不过就是羊,不是大畜而是小畜。男人们自觉难以营造成功什么大的热闹和发动成功什么大的游戏,表示索然。女人们则对几个跃跃欲试的男人表示了相当大的不屑,都未去捧场。使他们的积极性和自尊心深受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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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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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翟村为什么叫翟村呀?”

戴上了“知识分子”桂冠的这一个翟村的后生正徒自思想得出神——知识分子总是爱徒自思想东思想西的,这乃是有些人一旦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或一旦被视为知识分子了,迟早总要染上的臭毛病。好比妓女或嫖客迟早总要染上梅毒染上艾滋病是一个样的道理——他的倩女导演大姐突然又向他发问。

一个愿问,一个愿听,从此便“姐”定了似的。

他以恭而敬之近于谦卑的语调和语言回答她——翟村人十之七八姓翟,故叫翟村。而翟姓人中,十之七八又都亲套着亲,戚贴着戚。外姓人家,凡事在村中难获自主,无可依持。三长两短,四常五德,人事扼束,酬酢纷纶,外姓人家们,习惯了以翟姓人家们之是而是之非而非。NB729傺不遇,门墙桃李,拔擢起用,睚眦必报,翟姓人家们的尺码,其实便是翟村的普遍道德普遍公理普遍良心普遍法度。外姓人家们,也早已习惯了认同这一切。而翟姓人,又是格外得尊老。越老倍尊。四五耄耋长者,乃翟村之至尊。所有翟村人,不分翟姓的外姓的,皆对他们以“老人家”相称。尊为“老老人家”、“二老人家”、“三老人家”、“四老人家”……以岁数为序类推,不一而足。

“刚才忘了问,你姓翟呢?还是姓别的什么姓?”

“我吗?我当然是姓翟!”

“那么,像我们这一行人,到了翟村,势必会惊动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NB034?”

“会的。会的。‘老人家’们都老得别的事做不成了,整日里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着,从村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后,再从村后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到村前,日日监察。村里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陌生人,岂能避过他们的眼睛啊!”

“这……若你们翟村的‘老人家’们,对我们的到来,表示不欢迎,那……我们不就很尴尬很难堪了吗?……”

倩女导演大姐,顿时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起来。

她嘟哝:“你不知道,大姐我顶顶腻歪和半老不死的老东西们打交道了!我和他们打一次交道就月经失调一次。”

“真……的……”

后果的严峻性令他的思想负担也大了。

“你问他们!”

倩女导演大姐回首望同伴们:“是这样的吧?”

他们中立刻有人严肃回答:

“就是!就是!”

“千真万确,一点不假!”

“要不是这样,谁糟踏着自己玩啊!”

“大姐,别愁。咱们不是有我这个翟村翟姓的人在吗?”

他低语慰人地说。说的是那么温存。将“咱们”两个字说出了十分强调的意味儿,以表明自己和她和他们是心连着心的。是已统一了战线的。尽管还说得胸有成竹,却知道,他的翟村“老人家”们,可都是些倔老爷子,未必就会很礼待倩女导演大姐等众“现代派儿”倜傥十足的外地人。也未必就会很容易地被他所劝服而改变态度……何况她和他们还要在翟村大屠其牛!

小面包车拐过一处山坳,远远地,望见了翟村。四周大山围成小小的盆地。绿阴葱茏,宛如栽在蛋形陶皿里的一簇水仙。翟村就隐蔽在这簇水仙中。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一些翟姓和其他姓氏的人的正史野史,也就隐蔽在这簇葱茏的水仙也似的绿阴中。自然环境是够美的。闻鸣鸠呼妇,见紫燕携雏,正是陶渊明们喜欢的世外一桃源,足以修身养性之人间仙址。人呢,是些正巴望着营造什么热闹发动什么游戏的内心里寂寞无聊得已有些浮浮躁躁不耐其烦的男人和女人。

“好景色的一个村子!”

倩女导演大姐赞叹起来。

听到自己崇敬的人儿赞叹自己的家乡,那总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翟村的后生,嘿嘿地笑了。

“我代表我们大家伙儿对你说的话,可是郑重的啊!反正我们到了翟村,一切全拜托你啦!我是你大姐,你是我新认的一个弟弟嘛。再说,你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诚意,是我们的一位制片了呀!”

她对他明眸一转百媚生。

他对她的叮嘱,回报以不计后果的誓言:“大姐放心,翟村若冷淡了你们,我再也不回翟村了!”

转眼间,车已开至村口。

苍老的一株大树下,亭亭玉立着一个人儿,短袖的白衫子,肥角的绿裤子,对这辆车顾盼之态俏娆,若有所伺。

正是他的婉儿。

难说是天真的浪漫的还是傻兮兮的那一个婉儿。然而是个标标致致的乡里妹子。

“停车!停车……”

车缓缓停稳,翟村的后生跳下车,趋前诧问:“婉儿,你在这儿等谁?”

“等谁?等我的个冤家!”

婉儿举手要打他似的,没打,笑了。嘴儿是笑了,眉儿却还颦着。其嗔其娇其羞其忍俊不禁模样儿,楚楚的,半真半假,亦庄亦谐,煞是迷人动人。

他说:“哦,那么你在等我了!”

他与婉儿保持着两步远的距离,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他清楚,若他靠拢近去,婉儿是会小鸟儿似的展开双臂,扑入他怀里搂抱住他亲吻他的。车上的人们都瞧着他俩呢!婉儿却是不在乎别人瞧着他俩的昵情的。更不在乎她不认识也不认识她的人。她内心里可能正巴不得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他亲吻他一回哪。那定是少女希望在人前公然炫耀情感显示勇气的肆念。所以他非但不再向婉儿身边靠拢,反而下意识地作出防范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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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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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都是些比女人更复杂更做作的东西。只有男人们自己才更清楚每个男人经常地是多么虚伪……

婉儿见他那架势,婉儿就有些不高兴,甚至有些生气,咄咄地道:“你哪一次写信来告诉了我你回村的日子,而我没迎你?”

他讷讷地说:“婉儿,你看你怎么一见我面就生起气来了呢?”

婉儿扑哧笑了。

婉儿一笑,他也笑了。婉儿转嗔为笑时,是婉儿最令人不由不喜爱的模样。

这时,倩女导演大姐也已下了车,走过来调笑地问他:“姑娘是谁呀?介绍介绍。”

他红了脸,只得介绍:“她是婉儿……她……”

婉儿拿眼使劲盯着他,单看他怎么介绍的样子。仿佛他若含糊,她就会立刻发作,给他个下不来台。婉儿是做得出的。婉儿就这么个脾气。爹妈宠惯的。

倩女导演大姐也在看着他。

夹在两个女子含意都很深长都很执拗的目光之间,他一时很不自在,全没了说假话的条件,不得不从实招来:“她是我未婚妻……”

这翟村的后生呵,他心里边想的是——千万别惹倩女导演大姐吃醋哇,女人不都是在感情方面爱吃醋的吗?他一厢虔诚地以为,一路之上,倩女导演大姐,对他已经很青睐很有某种感情可言了!

倩女导演大姐缓缓侧过脸,把个乡里妹子婉儿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细细端详一番,赞叹道:“好悦耳个名字!好悦目个人儿!”在他听来,那口吻,那语调,和在车上赞叹他的翟村完全相同。不待他再开口,又自我介绍,“我是导演。咱们会相处上几天的。你就随你这郎君叫我大姐吧,但愿这几天内咱们能交成个姐妹般的朋友!”

她说着,她主动向婉儿伸出了手。

在她端详婉儿的时候,婉儿同样也在端详着她。分明的,婉儿不能像他一样,对这么样一位又美貌又时髦又气质不凡的“大姐”亲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敏感地觉得,婉儿对这么样的一位谁结识了谁很荣幸的“大姐”,仿佛怀有着几分大可不必的戒心似的。

婉儿疑惑地瞅瞅他,也不笑,也无话,更有些不情愿似的,心不在焉地递过一只手去,刚与对方的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迅速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婉儿一缩回自己的手,婉儿就走近他,搂抱住他的一条胳膊,偎贴着他,悄声说:“先到我家吧。正好你爸妈都在我家,和我爸妈谈咱俩什么时候成亲的事呢!”

倩女导演大姐一点儿都没介意婉儿那么明显的排斥和冷淡。她倒笑了,调侃道:“真是在天要做比翼鸟,在地好比连理枝,天生地产般般配配的一对儿呀!一块儿上车吧,车把你俩送到家门口……”

上车时,倩女导演大姐凑耳对他说:“想不到,你们翟村还出这等能解男人烦愁的尤物啊!”

尽管是凑耳低语之言,但婉儿却听到了。婉儿又显出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努着小嘴儿,分明的真是有些生气了。也不知是恼于她的话,还是恼于她对自己心上人无拘无束的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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