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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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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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同坦率的人交谈。

我问:“你此行是出差吗?”

“噢不,”她摇摇头,又是那么博人好感地一笑,“就是为了玩,散散心。”

“你的单位竟会给你这么长一段假?”

“我现在不受任何单位管束,自由公民!”

“你是个待业青年?”

“我想有工作时便可以有种工作,腻烦了就当自由公民。”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她。

她揽住两膝的双手放开了,身体舒展地靠在沙发上,目光迅速地在我的办公室内环视一番,说:“你的办公室可以容得下五对人跳舞。”

我说:“我不会跳舞。大概是可以的。”

这回轮到她迷惑不解了,怀疑地盯着我,要看出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惭愧地笑笑。

她的目光移开了,落在写字台上,又问:“自由市场上买的吧?”

我点点头:“是的。”

“样式太老。”

“不,是太俗气。但便宜。”

她的目光又盯在了我脸上,那模样仿佛我对她承认了我是一个下流坯子似的。

我说:“请接着谈下去吧,你刚才谈到自己的话还使我有些不明白。”

“是吗?”怀疑的神态,怀疑的口吻。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平平淡淡地说:“报考过电影学院、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在外贸局工作了三个月,在旅游局工作了半年,这两个单位没能更长久些地吸引住我。在省图书馆混了一年,因为那儿有书,才拴住我一年。看书也看腻烦了,于是就辞职了……回去以后,也许会到省电视台,看我那时心情好不好,乐不乐意去……”

我终于明白,她是来自另一个天地的。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放心吗?”

“他们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每座城市都有父亲当年的老战友。或者住他们家中,或者住宾馆……”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期待着她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一定无法理解我……小时候,我和姐姐,觉得世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吃过了,我们就将糖和盐拌在一起,再浇点辣椒油……现在,我的心境就跟小时候似的,我觉得我丢了。我觉得我对什么都腻烦了,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就好像我小时候对食物失去了味觉一样……”

我依旧望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心中对她产生了一种同情。类似对一只将要溺死在蜜中的小昆虫的同情。

她见我在很认真地听,继续说下去:“本想离开家散散心,但结果心境反而愈来愈不好。每座城市都到处是人、人、人,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人,许许多多的人,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待业问题……”

我平静地问:“你无法忍受这样一些人们吗?”

“难道你能够忍受这样一些人吗?”她坐端了身子,目光又盯在我脸上,现出一种对我的麻木不仁开始感到失望的表情。

我没有立即回答她。

我又想起了我躲在木棱堆间痛哭过一场的那个雨夜。也想起了我和父亲为了妹妹早日分配工作给街道主任拉煤那个雨夜。小雨,大雨,都是下雨的夜……

为什么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都是雨夜呢?

我毕竟从我生活中的两个雨夜度过来了。我毕竟扯着父亲的破衣襟,扯着一个没有受过文化教育的,头脑中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的父亲的破衣襟,一步步从生活中走过来了,一岁岁长大了……

“古老的国家,古老的民族,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中,每个人都将要被窒息而死!……”那姑娘的悦耳的声音,使我的注意力不能从她身上过久地分散。

我要求说:“让我们谈谈文学吧!”

“文学?……”她嘴角浮现一丝嘲讽,大声说,“中国目前不可能有文学!中国的实际问题,就在于人口众多。如果减少三分之二,一切都会变个样子!”

我冷冷地回答她:“好主意!减少的当然应该是那些愚昧的,没文化的,浑浑噩噩的,每天都在谈论房子问题和待业的问题的人NB034?”

我情绪的变化并没引起她的注意。她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说:“就在今天,就在你们北影厂门口,我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抱着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在围观一辆外国小汽车,我心里真是悲哀极了!我要写一篇心理小说,将我内心这种悲哀表述出来!这就是我们的人民,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真感到羞耻!……”她那样子悲哀得快要哭了。或者说,她是企图要将我感动哭了。然而我并没有受到丝毫感动。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易于动感情了。我在想,她那颗心一定很渺小,因此也只能产生这么一点渺小的悲哀。我已经不再同情她。

我告诉她,那白胡子老头,肯定就是我的父亲。而抱在他怀中那傻乎乎的孩子,是我的儿子。

“是你……父亲?……”她的脸微微红了,显出动人的窘态,讷讷地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

“这不值得请求原谅!因而我也不想对你表示原谅!我并不想否认,我的父亲没有文化,他在扫盲时所认识的字,绝不会比你这件花外衣上的花朵多!他还很愚昧,由于他的愚昧,由于他的农民意识的狭隘,给我们的家庭造成重大的不幸!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话而相信算命先生的话我的姐姐夭折了!我的哥哥,因为他鄙薄文化而崇尚力气,疯了!我原谅了他,但却不能忘记这些。我要比你更加憎恨愚昧!我要比你更加明白文化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诅咒造成愚昧和没有文化的落后状况的一切因素!……”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的声音很高。我内心很激动。我仿佛不是在对我面前的这一位姑娘说话,而是在对众多的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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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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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想对她说,她可以对我们的人民没有感情,她也尽可以像她读过的小说中那些西方的贵夫人一样,对他们的愚昧和没有文化表示出一点高贵的怜悯,这无疑会使像她这样的姑娘更增添女人的魅力。但她没有权力瞧不起他们!没有权力轻蔑他们!因为正是他们,这在历史进程中享受不到文化教育而在创造着文明的千千万万,如同水层岩一样,一层一层地积压着,凝固着,坚实地奠定了我们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而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的一切事业,还在靠他们的力气和汗水实现着!愚昧和没有文化不是他们的罪过,是历史的罪过!是我们每一个对振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缺乏热情,缺乏责任感的人的惭愧!

我还想对她说,至于她自己,不过是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小片水分充足的沃壤之中的一朵小花而已。美丽,娇弱,但没有芬芳。因为她不是树木,所以她那短细的根须是触及不到水层岩层的。她所蔑视的正是她所赖以存在的。她漠视甚至嘲讽他们的最现实的烦恼,但她那种没有什么值得忧郁的事才产生的忧郁,那种一颗空泛的心灵内的微渺而典雅的悲哀,与他们可能经历过的悲哀相比,其实是不值论道的。

我还想对她说……

我什么也不想对她说了。

我又想到了发烧的儿子。我认为我应该回到儿子身边去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再陪你交谈下去了!”我走到办公室门前,推开了门——门外,站着我的父亲,呆呆地,一动不动地像根木桩似的。一手拎着水壶,一手拿着一瓶墨水。

他是给我们送开水来的。

他分明是听到了我方才大声说的某些话。

那姑娘走下楼梯时,还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我这样对待她,肯定是她绝没想到的。

父亲一声不响,放下水壶,默默走向他睡的那张钢丝床。

一直到熄灯,我和父亲彼此没说一句话。我静静地躺着,无法入睡。我知道父亲也是静静地躺着,没睡。

我真想翻身下床,走到父亲身边,跪下去,将头伏在父亲胸上,对他说:“爸爸,原谅我那番话又无意中伤害了你,原谅我,爸爸……”

隔了一天,我从朋友家很晚才回来,一进家门,妻便告诉我,父亲走了。

“走了?上哪儿去了?”

“回哈尔滨了!”

“你……你为什么不拦他?!”

“我拦不住。”

病刚好的儿子大声哭叫:“爷爷,我要爷爷!我要找爷爷嘛!……”

我问:“父亲临走说了什么没有?”

妻回答:“什么也没说。”

我一转身就从家中冲了出去。

我赶到火车站,匆匆买了一张站台票。

我跑到站台上时,开往哈尔滨的列车刚刚开动。我跟着列车奔跑,想大喊:“爸爸……”却没喊出来。

列车开出了站台。

送行者们纷纷离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孤零零地伫立在站台上。望着远处的铁路讯号灯,我心中默默地说:“爸爸,爸爸,我爱你!我永远不忘我是你的儿子,永远不耻于是你的儿子!爸爸,爸爸,我一定要把你再接到北京来!……”

远处的铁路讯号灯,由红变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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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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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叫传来——最初几声,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的恐怖之威!仿佛聚了鬼气的怪兽的咆哮。不,不是仿佛。根本上就是一头鬼畜!它那吼叫充满了对人的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充满了难捺的噬血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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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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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叫传来——最初几声,具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的恐怖之威!仿佛聚了鬼气的怪兽的咆哮。不,不是仿佛。根本上就是一头鬼畜!它那吼叫充满了对人的彻底的蔑视和仇恨,充满了难捺的噬血的渴望……

潮而冷的风,湿漉漉地阴森森地从雕嘴峡谷NE0B9形的谷口喷出,如同一阵阵长久的凄厉的唿哨,如同凶汉用擀杖从孕妇肚子里擀出的哀嚎——分不清那似孕妇的哀嚎或似胎儿的哀嚎,抑或混为一体的惨痛的尖嘶……

天穹朦胧,星斗疏寥,玄云吞月,只剩一钩弯弯的郁郁的如同愁戚了一万年的苍眉。

夹成峡谷的两座大山屏息敛气……

狡兔在穴中探头探脑……

骚狐瑟缩在草棵里观察动静……

流萤飞来逸去,争相显耀它们尾部那一点点磷光,明灭于老坟荒NDAA3之间。

人——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翟村的男子汉们,隐蔽在老坟荒NDAA3后面,紧握铡刀、镐头、斧头、二齿叉、三齿叉、四齿叉、铁杵棍棒……

夜露濡湿了他们的衣服。

男子汉们一个个都在哆嗦,发抖……

狗——一条、两条、三条……所有翟村的猛犬凶獒,皆警踞主人身旁,预备一跃而起,冲向峡谷,投入一场刺激的游戏。这些翟村的狗呵,几辈子的庸常早使它们感到寂寞无聊了!

它们的主人对它们的压制已令它们百般地不耐烦……

吼叫中断片刻,又传来了——不,不复可言“吼叫”二字,简直就变成了类人的哭声!类女人的哭声!一忽儿似娇嫒泣悼考妣;一忽儿似绝乳雌婴饥啼……

类哭非哭惑人袭人之声,乍落蓦起,倏弱倏强,逝于悠远而发于幽冥,断于咫尺之前而续于半步之后!变化万端,诡机跌宕,不可惮言。与雕嘴峡谷喷出的凄厉鬼啸汇而合之,长嘶短啼,怵天耸地,悸月惊星,摧木骇石,营造成这一狰狞之夜的这一刻恐怖之时!

翟村的男子汉们一个个魂飞魄散。

猛犬如泥,软瘫在他们身旁。

人和狗企图进行围剿的紧张的兴奋与冒险的激动,被那模拟的哭声从意志从信念中扫荡了动摇了!人和狗顿觉陷入万千雌魂女鬼的包围,尽管不过耳闻其声,还未见到什么触目惊心的情形……

有时更加脆弱的不是人的视觉而是人的听觉。没有什么比可怕的声音更加可怕的东西。它揉搓碎人的胆量好比歇斯底里的猩猩揉搓碎一件蝉翼绢衣。

“别听啊!捂耳朵,捂耳朵!喝住自己的狗哇,那老鬼畜就要出现了呀!……”

翟文勉喊起来,想稳住人们的心。

仿佛万千雌魂女鬼的长嘶短啼之声继续……

老坟荒NDAA3后面,男子汉们纷纷丢弃了进击物器,双手捂耳。鬼畜的迷惑,使他们感到凶兆四伏,险象环生,心底产生了速逃之念。这分明怯懦的可怜的念头,将男子汉们来时个个都显得勇敢无比的镀釉瓷器般的自尊捣毁了。

穴中的狡兔昏厥过去一次又昏厥过去了一次……

草棵里的骚狐骇绝一番又骇绝了一番。

竟有一个男人大哭……

接着第二个男人大哭……

随即许多男人哭成一片……

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男人比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女人更像由于恐惧而失声大哭的孩子。

鬼畜所发出的迷惑之声使他们仿佛中了蛊心乱志的邪魔。

翟文勉大失所望。

那些往日他尊敬的男人们,这会儿令他沮丧之极。

他开始悟到——他率领来的这一批男人,其实没几个算得上男子汉。男子汉连哭也应是无声的。男子汉连恐惧之时也应是心惊眉定的!而翟村的这一批男人呵,他们本质上更是男孩儿!而此刻他需要的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斗士……

他胸膛内猛可的翻卷起一阵悲凉——为那些尚未出生入死便已自尊扫地的男人……

更为他自己……

他进而悟到了今天也许是他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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