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梁晓声作品弧上的舞者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他大声道:“同志们啊,我曾是一名右派分子,我被改造了二十二年啊!我现在终于又和你们一样有公开发言的权利了,又有称大家同志的资格了!我想说,什么是爱国主义?爱国主义,那就是无怨无悔地爱国的胸怀啊!刚才那位同学不是说,社会主义这口大锅已经裂纹道道了吗?那我们就要像能工巧匠一样,仔仔细细地把它锔好啊!社会主义这幢大厦即使真的已东倒西歪,那我们就要像希腊神话中的巨人一样,用我们的脊背将它抵正抵稳啊!倘需要,那我们就要心甘情愿地化作石柱,永永远远地支撑在那里啊!这就是我,一名被改造了二十二年的典型右派分子,对我们的祖国母亲的自白!……”

---------------

发言(9)

---------------

之后,他抑扬顿挫、情感充沛地朗诵了几句诗:

无论这样,

还是那样,

我的国啊,

我爱你!

无论贫穷,

还是富裕,

我的国啊,

我爱你!

……

他的发言具有一种厚积薄发的、如泉喷涌般的感染效果。一个命运浮沉与发言这种“中国特色”之事结下难解之缘的人,在你方言罢我开口的热烈的发言气氛中,那是很难做到坚决地不发言的。其发言的冲动不被激活反而显得太不正常了。

他还没来得及坐下,主持会议的人也已站了起来。

主持会议的人向他伸出一只手说:“老同志,受了委屈的老同志,让我握住您的手……”

他有点儿懵懂地向对方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立即被对方的两只手紧紧握住。

对方噙泪说:“老同志啊,现在,‘我代表党’这句话,已经不是哪个级别的党的领导者都可以随便说的了。但我还是想说这句话。我是新任的党委书记。老同志啊,我代表党感谢您的一番发言,感谢您的一片忠诚!”

他的泪水也顿时夺眶而出。

校党委书记对他的感激是真诚的。因为他的发言及时拨正了讨论的思想方向,使自己由两难之境得以摆脱。

一片肃静。

无数双眼呆呆地望着他们。

一名女学生代表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哎呀,哎呀……”

在多数情况下,不知说什么好的人都会这样。

她已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

而紧接着一阵掌声淹没了她的“哎呀”……

晚上,负责接待他的女同志到招待所看望他,极欣慰地告诉他,他那番发言在校园里反响十分强烈。仿佛,也是她的一份荣耀。并且,陪他吃了晚饭。饭桌上试探地问他对安排工作有什么想法?

他说,无条件地服从。

柳曾对我说,他当时那番发言,百分之百地真诚。他头脑里就是那么想的。终于被平反了,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梦幻般的、急于表达喜悦的激情。而那一种激情渴望进行一次正当的喷发。

我,则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真诚。

在他浑然不知的情况下,他那次发言,被打印在各种汇报材料里和“内参”里、文件里。他的名字又一次成了一个典型人物的名字。

不久,他官复原职。

又不久,他和那位女同志结婚。她丈夫在“文革”中被迫害而死。她是化学系“文革”前的讲师,临时抽调到“平反办公室”的。但是她却坚持认为他们的缘分是物理性质的,是“完全非弹性碰撞”的结果。而物体相碰后不再分离,并以同一速度运动,是以最大的运动能损失为前提的。他明白她指的是她将为婚姻损失事业上的追求——都四十多岁了,才是讲师。十余年没评教授了。不发愤图强,纵然又开始评了,岂能轮到她的份儿?而发愤图强吧,她又不忍使这个五十来岁才结婚的男人,仿佛只有一位象征性的妻子……

他终于又可以昂着头出现在校园的任何地方了。他的经历开始在校园里传播。以前从未听说过他名字的人,开始将他的名字和校级领导们的名字排在一起记住。二十二年前对他落井下石的人,远远望见他绕路而行了。他们中有的“文革”十年也在劫难逃地成了挨整的对象,而有的成了“三种人”。

他又必得在大会小会上发言了。他牢记二十二年前的教训,一句自认为不合时宜的话也不说,仅仅宣讲他的忠诚,和无怨无悔。这两点在中国这个国家里,几乎永远都是求大于供的。因而几乎永远都是紧俏的。相对于政治,好比是敬灶的麦芽糖。所以,他又成了一位被到处邀请的明星。然而毕竟的,中国的一只脚已进入了思想解放的时代。人们在感动于忠诚之后,还急需听到反思。

他不是完全没有反思。

不,他是有的。

却发誓除了对他的妻子,再也不对任何人说了,更不在任何会上公开说了。

他死了以后,由于我对他的丧事尽了点儿不足论道的操办之力,他老伴出于报答,将他的一本日记当作纪念物送给了我。

他的日记中有这么一段话:“其实,二十二年的改造,使我对于中国这一个国家的政治的认识,有着比别人较深刻的体会。但是我已决定将我的体会带到火葬场去。连对她,也是大可不必说的。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面对眼前的生活实惠,我须变得聪明。我的人生已再经不起一次惩罚了……”

我想,他日记中那个“她”,显然是指他的妻子。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显然指二十二年前他曾被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在关键时刻出卖了那一件事。那一件事竟成他刻骨铭心的教训耿耿于怀,是我怎么也不曾料到的。

我曾在电话里问他的老伴,从头到尾看过他的日记没有?

她说连翻也没翻一下,不愿翻。

我的心情这才替他觉得稍安。否则,我认为那段话对她太欠公平了。

我甚至认为,官复原职之后的他,其发言、其报告,忠诚的成分是大打折扣的。那只不过是一次次重复性质的表态罢了。他所以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一厢情愿地那样,显然是心有余悸的结果。

---------------

发言(10)

---------------

我充分理解他的心有余悸。怀着大的悲悯来理解。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若希望一切人都理解自己,是完全没有什么道理的。

他当年却还不能认识这一寻常的连摆摊卖菜的农妇都明白的普遍规律。在他想来,自己被改造了二十二年,仅凭这一点,仅仅出于同情,听他发言,听他作报告的人们,也是应该给他以掌声的啊。

然而后来,他的发言,他的报告,实际上多次遭到了嘘声。

人们希望听到的,他只字不说;人们听腻歪了的,他一次次尽说尽说。真诚既已大打折扣,那就不能怪别人们听出来了。总不该要求别人们降低智商而欢迎他迎合他啊。

于是他渐渐地由明星变成了一个令别人反感的人。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企图打消别人对他的反感。

在发言中和报告中,他开始不失时机地替自己进行含蓄的或迫切的解释、辩白。

于是在别人们看来,他越发地善于表演了。于是在别人们听来,他的发言有了自我粉饰的色彩。许许多多的人们,一提到他的名字,开始大撇其嘴了。他们不但开始认为他虚伪,而且开始认为他骨子里其实真是很左的了。这既是一个事实,也很难怪他。毕竟,他与没有过他那种可悲经历的人之间,有着二十二年的隔膜。二十二年后他的思维方式几乎仍停留在当年,而普遍的中国人们,尤其普遍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思维方式已经进行过多次重大的调整了。

他因而苦闷异常。

他的苦闷像霉斑,一处处发生在他那一时期的日记里。

然而又一次被角色化了的他,却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有暗暗地苦闷而已。

他的工作状态,由最初时期的意气风发感觉良好,而每况愈下渐渐丧失了主观能动性。后来则有那么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

到了一九八五年,在一次换届中,他的职务由正而副被人取代。仍为他安排副职,乃体现着校方对他的厚爱。

他的自尊心严重受挫,整天地有些无精打采起来。被“改造”时,他的梦想仅仅是有一天摘掉“右派”帽子;刚刚平反时,他的梦想仅仅是人们尽快忘记他曾是“右派”那档子事。他原以为自己对人生的要求已降低到了最低点,却不料人的愿望是习惯于从最低点向上逐渐攀升的。他既是人,遂发现自己也不例外。在校总机机房里,部长的姓名是列在校领导一栏的,而副部长则不,并且没有单独的一间办公室专用的一台电话了。他原以为自己其实是根本不在乎的。一旦拥有过了再失去,他却明白自己其实是挺在乎的。他因而沮丧,既沮丧于由正而副,也沮丧于连自己对自己都感到不解的那份在乎……

一年后,久已失去了联系的当年的老校长,不知从谁那里获知了他的下落,从北京给他写来了一封信,问他愿否到北京的某重点大学,也就是对方任校长的一所大学去谋人生的发展?正是国家高等教育开始大发展的年代,北京方面出台了吸纳高等教育人才的政策。

他转忧为喜,喜不自胜。赶紧复信,表示极愿。毕竟,倘调往北京,意味着人生的又一次转折。

不知为什么,此事拖了一年。在他大失所望之际,来了令他大喜过望的调令。

调到北京以后,当年的老校长与他谈了一次。对方由于在二十二年前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晚上,替他辩白了几句,便被认为有包庇“右派言论”之嫌,以后一直受着政治冷遇。“文革”中新账老账齐算,于是被打成“黑线人物”,罢官撤职……

老校长说当年很对不起他,明明是指示他“引蛇出洞”的,却不料把他也定成了“右派”。而且,自己也没保护得了他。

他说其实自己当年很对不起老校长。“引蛇出洞”有许多种方式的嘛,是应该很好地讲究一下政治的艺术性嘛。是自己利令智昏,一番发言酿成了一次严重的政治事件,还牵连了老校长,以及十余名学生。这个沉痛的教训是一定要永远铭记的。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于是两人理解万岁,彼此执手,相向唏嘘不已。

老校长又说,由于他是典型“右派”,他的进京对各方面来讲都是一件慎重之事,所以拖了一年之久才批下来。还说,诸方面对他平反之后的言论表现都是满意的,甚至是欣赏的。这使他不禁暗自庆幸,觉得虽曾引起过许多人的反感,却是值得在言论上那么表现的。

老校长向他透露,将暂且安排他任团委书记。他顾虑自己五十多岁了,其年龄不利于开展工作。老校长说不过是一个过渡。说从前他是自己栽培起来的人,现在还是,更是。说过渡一下之后,对他另有重用。否则会千里迢迢地把他调到北京吗?

最后,老校长语重心长地教诲他,北京毕竟是北京,是中国的思想解放之都。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们的思想,在北京,尤其在重点高校,粉碎“四人帮”后一直表现得极其活跃。知识分子而在北京给人以思想保守、僵化,甚至“左”的面孔,即使被大人物欣赏,那也是较难胜任愉快地肩负重担的。希望他在北京要自己打开思想的窗户,善于接受别人的深刻思想,也要善于使别人明了自己的头脑里究竟有些什么样的称得上是思想的货色……

---------------

发言(11)

---------------

他诺诺连声,备感对方对自己的关怀。关且,暗觉诚惶诚恐。

他在新角色的职务上谨小慎微地工作了半年之久,那时就快到了一九八六年的年底了。大学生们倒也渐渐接受了他这位五十多岁的、超龄的团委书记。因为他责人宽、克己严的工作作风,还因为他成功地举办了几场很受他们欢迎的文艺活动,校领导们对他的工作成绩也比较肯定,常用“稳健”二字加以评价。而他自己清楚,那一评价得来不易。是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既定方针”换取的。其实一切人,包括学生们,心里都明镜似的,都断定了他只要再平安无事地工作上几个月,那就注定会高升了。五十多岁的团委书记,是太超常的现象了嘛。有人私下里甚至这么议论:“是为了给予他在学生中充分亮相的时段啊!”

他自己也不弱智,很明白这一点。

却也有人议论他未免将自己的思想包裹得太严密了。说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升到高位上,会使别人缺少安全感。说对于将是领导的人,无论红脸白脸,总应该给人们一个明朗的印象。

他妻子那时也调到北京了。以上议论是她转告给他的。如果她只听到一次,就不当成回事儿转告给他了。但她无意中听到了多次。如果他自己不当成回事儿,那么实际上那种议论会自生自灭的。偏他自己当成回事儿了。不但当成回事儿了,而且当成块心病了。毕竟没有过什么能够自如纵横于仕途的丰富经历和宝贵经验,未谙所谓“群众看法”,在提拔问题上往往是可以视为零的。

于是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在本校举行的一次大学生辩论赛的总结大会上,他又说了一番不合时宜的话。辩题是如何看待当代大学生的政治使命感和政治责任感。正方的论点是要大力弘扬“五四”精神和传统。结果自然是正方胜。

他却在总结中坦言:倘他是一位评委,他的一票,将会投给反方。为什么呢?因为在他看来,当代中国大学生们,昨天还只不过是邻家的男孩女孩,高考幸运中第,摇身一变就都是大学生了。从校门到校门,其单纯程度,仍是昨天邻家那个男孩女孩。而“政治这头怪物”,越来越需要高超的驾驭艺术了。守着宿舍门后的一堆多日无人清除的垃圾,闻着它散发的腐味儿和臭气而卧谈什么“铁肩担道义”,实在是很滑稽可笑的。倘无自知之明,政治热忱被廉价利用,那是很可悲的……

他引用了胡适的话——主张大学生们应首先对自己的人生负起责任,打理好自己的人生,再谈国家命运不迟……

他批判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说中国当代青年的高考比例才百分之几,如此要求一名青年是不适当的……

他调侃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天下兴亡,责任全在政治家军事家们,不在普通百姓。若真要尽天下兴亡之责,那也要先成为政治家或军事家……

他最后强调,归根结底,一言以蔽之,他主张中国当代大学生们少谈点主义,多务实点儿学业;离政治远些,离人生近些……

自然的,他也以自己作了现身说法。

那是他的又一次真诚发言。倘非指责他的真诚有什么杂质的话,那也不过就是——他当众从他的头脑中往外掏出了自己的真实思想,求最明朗的一种思想亮相的效果,试图改变某些人认为他未免将自己的思想包裹得太严密的印象。

适得其反,又一次祸从口出。

大学生们对他的总结反应强烈。不过是逆反应的。一九八六年,正是中国大学里思想这东西空前泡沫化的年代。中国当代之大学生们似乎都认为,中国兴亡,舍我辈其谁?他的总结触疼了当代大学生们的娇嫩自尊心,于是招致了“文革”年代似的大字报小字报的种种质疑。名曰质疑,等于“笔伐”。也触怒了方方面面的上级。不,岂止是触怒,简直是使他们震怒了。突出政治之流弊依然在大学校园里四处作祟,他被认为是直接挑战大学里的马列主义“政治主权”。那时已经重新评定过职称了,大学里出现了又一茬副教授和教授们。他们中教政治的强烈抗议道:“那我们集体下岗扫马路去吧!”而上级则指示追查背景。

“还把胡适搬出来了!胡适算什么东西!”那时的左派人士们开始对他的历史进行调查,一心想搞清楚他年轻那会儿曾与胡适有何种关系,何种往来。

他出示了一本胡适的文选向他们请教:胡适的书既然已经在国内解禁出版,公开引用几句胡适的话何罪之有?

结果就更使对方们不肯善罢甘休。他们说书的内容有好有坏,有对有错,有进步有反动!解禁了胡适的书,并不意味着连胡适的一切思想言论也都成了金科玉律,可以当作正面的思想营养灌输给大学生们了……

他们四处投信告他。

他在日记中如此评述自己遭遇到的这一件事——看来在中国,还是将自己的真实思想严密地包裹起来的好。或者,根本没有思想可言更好。因为,我觉得留给个人思想的自由空间只不过是一条夹缝啊。那么,除非思想本身是扁的。否则,它总归会显得“面目狰狞”。从夹缝中硬挤着生长出来的思想,看去不可能不是奇形怪状的……

---------------

发言(12)

---------------

他犯起倔来。顶着压力拒不检讨,拒不认错。

在这件事上,他当年的老校长不再“对不起”他了,而是“见义勇为”,像一位老斗士似的护着他。虽然后者此前一生不曾是过什么斗士。

当年的老校长也四处写信,替他争鸣,替他不平。在信中,对于某些人,甚至连“党棍”之类的话都写上了……

老校长某夜猝死于脑溢血。

当追悼会结束了,连死者亲属也含悲离去以后,他才抢在尸体转移之前独自出现。

他深鞠三躬,放下一束花,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丧失了这世上惟一颇能正确看待自己的人。此人赏识他、栽培他,也使他成了“右派”。好比家庭主妇由于很喜欢一只盘子,擦拭的时候太仔细了,反而失手摔裂了“它”。

那时刻恩与怨交织心头,转身时心头却完全被一片感恩戴德之情所笼罩。

他被免职了。

“过渡时期”凝固在他的人生中了。

  如果觉得弧上的舞者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梁晓声小说全集弧上的舞者,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