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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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干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蹬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

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逼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

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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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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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其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世界变得那么寂静。

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

他侧脸看他女人——双筒猎枪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枪筒往外冒烟。

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也是专用来猎杀野猪的很厉害的“炸子儿”。

又是一声枪响。

女人的脸比方才在“塔头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时更其可怕。

麻老五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像被人使劲一推,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树上的群鸦乍起惊飞。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挣扎不起。

他眼见他们扑向了他的女人,耳边听到一阵乱石砸在软物上的闷响——又是那一种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

“我……我没动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是韩喜奎的叫喊。

“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叫喊声渐渐远去,山谷间响着经久的回音。

终于,一切归于宁寂。

终于,男人挣扎了起来。

终于,乌鸦们不知从何处飞回来了,却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栖落在那株老树上——树上吊着一个人。

哇!

哇哇!

……

它们在树顶盘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

新鲜的血腥味儿在山谷间飘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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