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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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别人提到他时,都这么评论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自己。毕竟当了二十多年党支部书记,再头脑简单个人,也学会深谋远虑了。那一次他也是深谋远虑的。可那一次跟他作对的,不是别人,不是过去那种朝令夕改,使人来不及跟着变的政策风。凭良心讲,似乎也不是麻老五,而是他自己的命运。他自己的命运跟他作对,他还能有好结果吗?

村人们纷纷学麻老五的榜样扑进山里挖小煤矿的当初,他冷眼旁观,“按兵不动”。

儿子说:“爹,咱们也进山吧!”

他说“进山干啥?”

“挖煤呗!那要是选准了矿,咱家还不和别人家一样,咔嚓就富起来呀!”

“你懂个屁!再不许跟老子提这件事儿!”

在村里他过去是天子,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家里他也理所当然的是一家之主。儿子是在他的阴凉下长大的,对他顺从惯了的。在儿子的经验中,无论什么事儿,只要听他这位爹的,几乎就没错过。即使一旦证明真错了,纠正也不难。所以呢,他不许儿子再提,儿子就再也不提。山林归国家所有。共产党的政策千变万化,这一条他坚信是绝不会改变的。如果连这一条都改变了,共产党在中国“领导核心”的地位,岂不就光剩个空架子了吗?尽管那些山没林,草长得也很少,但毫无疑问还是国家的山嘛!国家的山里出了煤,容你们这些异想天开的农民去挖个体小煤矿吗?笑话!

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县里派人前来制止。

可县里迟迟没人前来制止。他终于等得丧失了耐心,自己口述,让儿子笔录,给县委写了一封信。以一位共产党员的名义,以一位党支部书记的名义。

县里派来了一位改革政策研究室的干部,和一位地质工程师,勘察了一番,认为这山里的煤层很有限,不值得国家投资开采。既然农民们愿意开采,谈不上破坏任何生态平衡,只要纳税,就采呗。县里还认为这是大好事,应该支持,拨了县运输队的一部分卡车,租给采矿户,以解决他们往山外运煤的困难。

村人们反而更加安心,更欢地开矿,更欢地采煤,更欢地赚钱,他们从没赚过那么多钱。

村人们背地里讽刺他——“想拍共产党的马屁,结果挨了个马屁崩!”

他憋了一股窝脖火儿,能不窝火儿吗?

他不服气,能服气吗?

他不信是他自己这一次估摸错了,以他,给共产党员当了二十多年支部书记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错了?他认为他在任何事上都早把他的党估摸得熟熟的啦!

于是他又给省里写信。

省里派来了调查组。调查组中还有一位是报社的记者。

他为此好不兴奋啊!

结果呢,更加证明他这一次是错到底了!省里和县里的态度完全一致。

调查组组长临走时对他说:“老耿啊,观念要改变,思想要解放哇!否则太跟不上形势NB023!农民们自己寻找出路甩掉穷帽子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没做带头人,可也不能犯红眼病是不是?”

听来语重心长,似是开导,其实是含蓄的批评。“红眼病”三个字很刺激他的自尊心。若他并不红眼,也就不觉得是种刺激了。问题在于他很红眼。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

于是他真病了一场,不过不是眼病。

就在他生病的那些日子里,村中放鞭放炮,喇叭唢呐地热闹了好几起——又有几户人家推倒旧屋,兴盖新房。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都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都是麻老五从县里给拉的帮工队。都请麻老五剪彩。妈的,农民盖新房剪的什么彩!

病愈之后,他不那样窝火了。也对现实有点儿服气了。于是开始四处借钱,也要进山挖小煤矿了。也要推倒旧屋盖新房了。

乍富的人们没那么多钱借给他。也不太乐意借钱给他。他们说:“支书哎,借钱,别朝我们伸手哇!朝那腰缠万贯的伸手才对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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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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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这么说。

他明白他们所指“那腰缠万贯”的人是谁。他深感自己头脑开窍晚了,落下往昔支书最后的一点儿架子,低三下四,羞愧无比地去找麻老五。

麻老五似乎不计前嫌,对他仍挺客气,仍挺恭敬的。他狮子敢张大口,借两万。麻老五当时吓了一大跳。沉吟半晌,一拍大腿,只说了一句充满豪侠之气的话——“两肋插刀啦!”

没过几天,麻老五就将鼓鼓囊囊一手拎包“大团结”给他送上了门。

靠那两万元,他盖起了新房。也仿造麻老五家新房的规模和样式。也放鞭放炮,吹喇叭唢呐。也剪彩。

靠那两万元,他挖了三眼矿。

惨就惨在,三眼矿都没选准位置,离煤层远着呢!

这不是他的命,又是什么呢?

更惨的是,麻老五放高利贷,麻老五几次三番逼债,他却只有忍侮受辱的份儿,不敢告。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明知高利贷坑人,你还借,你起码的觉悟到哪儿去了?你不是自作自受吗?你有何脸面告哇?再者,人家麻老五明人不做暗事,那是有言在先的!借了人家的债,还不起,还告人家,在村里还怎么待得下去!……

“走!”

这逃债的男人,从手腕上撸下那只已磕坏了的手表,狠狠扔在地上,倏地站了起来。

女人却去捡表。

“不许捡!走!……”

他抓住女人的后领,将女人拎了起来。

他先把枪扛在左肩,再用右肩扛自行车。当他重新扛起自行车,顿觉比方才重多了,他心中陡升一种委屈——这辆自行车可绝不比他的爹当年带着他逃债时所挑的破柳筐轻便!而他的爹和娘如今埋在了村后的一片林子里。唉唉,不肖之子哇,此一去,谁知哪年哪月才会回来?也忘了给两位老人家的坟培次土。会有人替他尽这点孝吗?这年头,谁还肯为他这样一位倒霉背时,命乖运舛的党支部书记积这点儿德,行这点儿善呢?兴许只有韩喜奎肯?毕竟是他的党内同志啊!兴许……

今夜逃离村子的打算,他告诉了的惟一的一个人就是韩喜奎。是他介绍韩喜奎入的党。谁也不告诉就逃了,那不是他耿福全所为的事。那不符合他的道德观念……

“他爹,走慢点儿,我跟不上……”

“快走!跟不上也得跟上!表都坏了,扔了,没个钟点。误了火车你对谁哭去!……”

他跌了一跤,胸口压在一边的自行车把上,疼得他半天缓不过口气来,跪在雪窝动不得。

“他爹,他爹啊!……”

女人慌得将孙子放在雪地,也跪在他跟前,一边推他双肩,一边哭。

“你就会哭!我死不了……不带领着你们逃出这个省……我,不死!……”

他终于缓过了口气。女人的哭,女人六神无主的样子,使他分外恼火。在他陈旧的记忆之中,他的娘,跟着他的爹,带领着他逃债,可不是这么一副熊样子!他的娘当年是多么的刚强!甚至比他的爹更有主张,更不怕艰难,更不惧风险。唉唉,时代不同了,女人们也变得多么的不同了哇!新社会竟把他的女人宠惯得这么不中用!这么无能!唉唉,也难怪新社会,他的女人二十多年来乃是在村里发号施令,一呼百诺,一跺脚别人家饭桌就动摇的党支部书记的老婆,在这个村里的身份就等于是皇太后的地位,虽谈不上有什么作威作福的,可毕竟二十多年来是个人上人啊!哪曾想她有一天会逃债呢?哪经受过这般的仓皇,这般的不安,这般的苦难呢!……他伸出的双手,本是欲将女人推开的,却将女人扶了起来。

他说:“快擦去泪,看皴了脸!”

话语之中,情不自禁地搀了些温柔。

“过了‘塔头甸子’我就推着你……”

他复扛起自行车,眼眶又一湿。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仿佛是天地间很悲壮的一个人物。同时,一种强烈之极的责任感,使他周身增添了不少力气。

他只管大步朝前走。背后,听得到女人粗重的喘息,知道女人跟得很紧。

这才对……这才像我的女人……

他心说,觉得车的重量,似乎被女人分担了去一部分。

圆而大的月亮,也似乎是距离他们近了。稍微有点偏斜地,温情脉脉地,在天穹上注视着他们。清冽的月辉,遍撒在通往山里的一条野路上。洁白的雪,覆盖住了从山里往外运煤的种种车辆碾出的深沟。这条野路洁白得竟使他有点儿不敢走。尽管这条路他已走过许多次。但他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走过。从来也没有走过一个别人留下的脚印也见不到的路。他仿佛觉得,洁白的雪下,覆盖着一处处陷阱。

终于跨出了“塔头甸子”,他如释重负地将自行车放下,长长吁了口气。抬头望望月亮,他忽发奇想,要是眼前这条雪路,一直通上天穹,通向月亮里多好呢?

一丝夜晚的游云,曲曲弯弯地出现在月亮上。圆而大的月亮,似乎皱起了眉。似乎满面皱纹了。似乎一时间就变老了。

这男人正徒自望着月亮胡思乱想,他女人催促他说:“还不赶紧走,望月亮干啥呢?”

他经女人这一提醒,心神立刻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荒唐,感到罪过。同时亦因那么令人神往那么美妙的一种憧憬,被他的女人一句话便撕扯得粉碎,而大扫其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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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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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你上车哪!”

男人强词夺理。

女人挺轻巧地一纵,这一次倒是没费什么事儿便坐到车后架上去了。

男人也不看她一眼,觉着她是坐上了,推车便走。

“到了省城,咱们往南边……还是往北?……”

“逃”字在女人舌尖打了个滚儿,被女人吞一只刺猬似的,硬是又吞了下去。

“到省城再说!”

“麻老五他们会不会截在车站呢?”

“被截住了再说!”

他们身后,洁白的高贵的地毯也似的雪路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自行车辙和男人乱七八糟的脚印。

男人尽量将车推得很稳,使女人得以袖着双手,怪安泰地坐在车后架上。而他自己,失去了棉手闷子的那只手,紧握冰凉的车把,快冻麻木了。

唉唉,两万元啊,仅在自己手中过了一遭,就变成了一笔巨债!新房子,等于是给麻老五盖的了,麻老五倒落得个坐享其成!听喜奎讲,麻老五欲将那房子租给县运输队的人住,宽敞敞的四间大屋,每间屋摆几张床,就算总共摆上十五张床吧,一个月也是笔不小的收入啊!用不了三年,两万元麻老五准收回去了。还白占一排房子!自己呢?连块新表也没舍得买。连辆新自行车也没舍得买……这辆破旧自行车,连副塑料护把也没有。有塑料护把,握着也不至于这么冰手哇!……

一接近山口,就感觉到穿山风的肆虐了。飕飕地迎面而来,像一把把锋快的小刀子,割在他脸上、手上。两只耳朵仿佛被谁在用粗砂纸使劲儿摩擦似的。

帽子戴在女人头上。帽子内,女人还扎了一条头巾。在家里,将帽子强迫女人戴了,这会儿,男人的自尊心不容他再将帽子要过来。可这熊女人,你也该想到一点儿自己的丈夫哇!你也该心疼一点儿我哇!……

他回头看了女人一眼,见女人将头勾得很低很低,严严紧紧地袖着双手,身子歪靠在车坐儿上。如同公共汽车里,不管别人怎样挤,自顾坐在坐位上打盹或假装打盹似的!妈的你个熊女人哇!想当年我爹和我娘不是这么逃债的!……

突然,他将车停住,大吼一句:“孙子哪?……”女人猛丁地抬起了头。

“孙子哪?……”

女人惊得滚下了车,跌翻在雪地上,傻愣愣地瞪着他。

“你!……”

他推倒自行车,狠狠踢了女人一脚!

“忘……”

女人抬手指“塔头甸子”。

他转身就往回奔。

孙子是家的根苗!没有了孙子,家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自己这辈子还不上债,儿子那辈子接着还!儿子那辈子还不上,孙子接着还!借债,总是要还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万不能使麻老五和麻老五的儿孙们牢牢记住他个骂名!……

他一口气奔回到“塔头甸子”。急急慌慌,跑偏了方向,一时竟觅不见自己的和女人的足迹。一眼望开,月辉下,一座座覆盖着雪的塔头,仿佛一片片惨白的人的骷髅头,仿佛他自己的和女人的脚印,是被骷髅头们阴险地抹去了。抹得干干净净!

什么东西猝地从他身边蹿起,使他吓了一大跳,迅速地将枪从肩上抖下来,防范地举了半天。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大概是只野兔……

“柱柱……”

“柱柱……”

“柱柱!……”

他大声叫喊起来。

四野寂静,万籁无声。

经久,从山口,荡回了他自己的回声。仿佛另有一个他自己,在山里极遥远的地方叫喊。

柱柱……

柱柱……

声音变得那么细微。不像是在叫喊,像是在唱。

村子里,“快活斋”的红灯,定在黑夜之中,纹丝不动。

“牢记,牢记,麻老五的恩德永……”

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却什么也没再听见。那报时的音乐是该响三遍的……幻听……

麻老五,我操你八辈子祖奶奶!

他发狠地在心里骂着。

唉唉,你骂人家麻老五干什么呢?

另一个他自己,在他内心里和他辩论——若反过来,你是麻老五,麻老五是你,你能不逼你自己还债吗?两万元并非小数哇!那也是人家麻老五立了字据画了押,从县里别人手中借来的,不过转借给你,又加了二分利罢了。现如今,谁白将两万元借给谁呀!若是他借的公款呢,那更不得不逼你还了!挪用公款放高利贷的事儿,你听说过的还少吗?那是冒犯法之风险的啊!冒风险还不作兴图几分利吗?现如今不是讲究风险报酬吗?……

“柱柱!……”

“柱柱!……”

他又叫喊了两声,意识到自己很愚,不再叫了。服了三片安眠药的小孙孙,怎么能听得到呢?若能听得到,不早哭了?

像一条狗似的,他在“塔头甸子”之间爬来爬去,瞪大眼睛寻觅足迹。双手插在雪中,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了。

终于,他寻觅到了他和女人的足迹。

终于,他寻觅到了孙子——静静地靠着一个“塔头”,就好像包着的不是生命,不是任何活的东西。

扑过去,将那被包紧紧搂抱在自己怀里,他咧嘴笑了。只笑了一下,他将脸压在被包上,哭了。低低的,他发出一种难以遏制的,呜呜咽咽的,令人怜悯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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