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梁晓声作品弧上的舞者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我正摘黄瓜,猛见一条蛇盘在黄瓜架上……我……我是被吓哭的……”

“蛇?……你辫子怎么散了?……你身上怎么尽是土?……你衣扣儿怎么掉了?”

“娘,你别问了!”

芊子腾地站起,泪眼涟涟地瞪了娘片刻,扭身往家便跑……

她不敢告诉娘实情。怕娘转而告诉爹,爹转而去找那无赖算账,沸沸扬扬,使她更加蒙羞受辱。

娘虽然疑心大起,但是却没跟爹“汇报”。芊子侥幸避过了爹的审问。

是的,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真的不再可能是原先的那个芊子了。爱的愿望和被爱的希望,似乎早早地就死灭在她心里了。她只盼着爹娘做主,快点儿把自己嫁出去算了。

有天晚上,芊子刚躺下,嫂子来了。嫂子和爹娘说了几句话后,脚步轻轻地走入芊子屋里。

“芊子,这么早就睡了呀?”

于是芊子起身靠墙坐着,目光幽幽地望着嫂子。

“芊子,嫂子今天到县城里去了一趟……”

嫂子说着,在床沿坐下了。

姑嫂俩感情好,平时无话不谈。但现在的芊子,连对嫂子都不愿说什么心里话了。她不是不相信嫂子了,只是不愿说罢了。现在的芊子越来越感到,要她与人交谈,等于强迫她似的。

嫂子压低声音又说:“芊子,嫂子今天可是为了你,瞒着你哥到县城里去的……”

“……”

嫂子攥住她一只手,声音更低地说:“芊子,嫂子体恤你的心。嫂子也打十六七岁的时候过来的呀!和你哥结婚前,嫂子也暗暗喜欢过另一个男人。那一年,县里派人下乡扫盲,他被派到咱们村来了。他在县文化馆当馆员,是个还没成亲的高中毕业生。斯斯文文的,见了年轻女人就低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偏爱逗他寻开心。一逗他,他就脸红。他住在嫂子家,在嫂子家吃饭,帮嫂子家干活儿。每晚,嫂子和他一块儿去村部。他当先生,村里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嫂子,都是他的学生。他教字时,嫂子不眨眼地望着他。不是注意听讲到那般地步,是心里对他喜欢到那般地步啊!他教字教得可认真啦,光写对了不算,还必得按他教的笔画写。大姑娘小媳妇们对他叫老师叫得可亲了,可甜了。嫂子我也是。村里的男人们都不情愿当他的学生。晚上宁可吸着烟,聚在村头村尾东拉西扯地聊天。他拿他们没法子,后来也就不动员他们了,只教我们些个高兴跟他学文化的女人们了。他上完课,嫂子又和他一块儿回家。进了家院,嫂子说:‘老师晚安。’他也说:‘小妹妹你晚安。’嫂子当年只比你现在大几个月,男女间的事儿,懂了不少啦。反正比你现在懂得多。当年村里的男女比现在还不知羞臊,常当着些个半大孩子的面儿说些不该说的话,从小儿听多了,明白的也就多了。‘晚安’两个字是他教我们说的一句话。他说是句文明话。他进了他的屋,还要在油灯下看半宿书。嫂子进了自己的屋吧,就趴在炕上,胳膊肘架在窗台上,双手捧着脸,呆呆地望着他映在他那屋窗上的影子。心想,要是能和他做了夫妻,一辈子多幸福多美满啊!……”

尽管姑嫂俩曾无话不谈,但嫂子却从没对芊子讲过自己这一段往事私情。嫂子的语调儿柔柔娓娓的,像在讲一个最美的,也是自己最能讲好的故事……

芊子看不清嫂子的脸。她从嫂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想点亮油灯,看看嫂子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别……别点灯……就这么黑着好……”

---------------

盗靴(9)

---------------

有水滴落在芊子手上。芊子明白那当然不是水滴,是嫂子的泪。

“嫂子,你哭了?……”

“嗯,芊子,你还想听嫂子讲吗?”

“想听……”

“那好,嫂子接着讲给你听。有一天啊,县剧团也到村里来演戏。演男主角儿的当然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戴小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专演老生戏的。嫂子的爹娘都去看戏了。嫂子撒谎胃疼,没陪爹娘去。因为他也不去,在他屋里看书。终于有了爹娘不在眼面前的机会,嫂子反而心慌得不行。仿佛一会儿就将天塌地陷似的。嫂子越心慌,越在自己屋里坐立不安了。嫂子鼓起勇气,猫悄儿地走到他窗下,敲敲窗问他:‘老师,你屋里有开水吗?用不用我给你烧一壶开水呀?’连嫂子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声音颤颤的。他隔着窗说:‘有开水。谢谢你小妹妹,不用替我烧。’他映在窗纸上的,正看着书的影子,连动都没动一下。嫂子心里委屈极了,真想对他说:‘我才不是什么小妹妹哪,再长一岁就该嫁人了!村里一些当了媳妇的女人,不过就比我大一二岁!’可是羞哇。说不出口呀。回到自己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坐立不安。就又猫悄儿走到他窗下,再次敲敲窗问他:‘老师,你晚饭没吃饱吧?用不用我给你煮两个鸡蛋呀?’他隔着窗说:‘不用不用!我在你家不见外,像在自己家一样儿。哪儿能不吃饱呢?’我就生气地说:‘我看出你见外了!’其实呢,嫂子生气的是,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还是一动不动,连头都不往窗外扭一下。他在屋里说:‘我没见外,真的小妹妹!’我在屋外说:‘你见外了!你就是见外了!’他在屋里又说:‘小妹妹,你要偏这么以为,我也没办法。我再声明一次。反正我今晚吃得饱饱的!’他说这几句话时,头是终于扭向窗外了。我说:‘反正我看出来你今晚明明没吃饱!’我就跑向灶间,拨旺了火,很快地为他冲了两个鸡蛋。又跑入自己屋,怀揣着写字本儿,然后端着碗,走到他那屋门前。嫂子说:‘老师,快开门!’他开了门,见我双手端着碗那样子,皱了下眉头,嗔怪地说:‘你这小妹妹,太不听话了!’嫂子说:‘你越把我当小妹妹,我越不听话!’嫂子放下碗,又催促地说:‘老师,快吃了吧!我撒了糖!’他不吃。我用小勺送到他嘴边儿,逼他吃。他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吃还不行啦!’我就笑了。我说:‘老师,你早说这句话,我才不像喂小孩儿似的喂你哪!’说得他倏地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我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模样儿。我想,一个男人,如果在女人面前怎么的都不脸红,这个男人可就未必会是一个正经男人了。我高兴我没看错他。我想啊,喜欢他这个从县里来的,有文化的,比我大六七岁的男人一场,值得。他是我当年喜欢到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像那‘戴小生’是芊子你喜欢的第一个县里的男人一样儿。所以嫂子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芊子,你还愿听嫂子往下讲吗?……”

“嫂子,我愿听……”

“那,嫂子就接着讲给我小姑听。芊子,嫂子这一件往事,村里任何人都不知道。嫂子也从没对任何人讲过。完全是由于发生了你这件事,引得嫂子回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对你讲,自己也憋不住了。当时,我站在他身边儿,看着他吃光了两个糖水冲鸡蛋。他说:‘小妹妹,你看,我吃光了。我要继续读这一本书了,你也回你屋里去吧,好吗?’我就一扭身子,一撅嘴,撒娇地说:‘不好!’他瞪了我一会儿,笑了,服输似的说:‘那你究竟还要我怎么样呢?’我从怀里抽出写字本儿,往他面前一放,也红了脸说:‘我要老师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不知怎么的,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心怦怦乱跳。他看了看,表扬地说:‘好哇!你写的字越来越好了嘛!’我就说:‘老师,可是我笔画总也写不顺,怎么办呢?’他说:‘照着课本儿上的笔画写。多写就能写顺了!’我说:‘你把着手儿教教我吧!’我想啊,既然你张口闭口总叫我小妹妹,那我就索性装你个小妹妹呗!他说:‘你这个要求可太过分了!’我又撅起嘴儿撒娇地说:‘不过分嘛!’芊子,事隔这么多年,当时他怎么说的,嫂子自己怎么说的,嫂子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昨天的事儿似的……”

屋外,月亮隐到夜云后面去了。月光仿佛被夜从屋里吸走了。芊子是更加的看不清嫂子的脸了。从爹和娘的屋里,传出了爹的鼾声。芊子的手上,臂上,已承接了好几滴嫂子的泪了。

芊子往床里挪了挪身子,轻轻扯了嫂子一下。

嫂子明白她的意思,就脱了鞋,挨着芊子,和她并头躺下了。她感觉嫂子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这使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紧张,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乡下少女,对“爱”这一个字,开始有点儿害怕了。她从不曾想到过,“爱”对于某一个女人,可能是比死一回更刻骨铭心的体验……

嫂子接着说:“半截铅笔用一根头绳儿拴在写字本儿上。我攥着笔,往他身上依偎,央求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几行字。他说:‘你这个小妹妹呀,真让我拿你没办法!’我就趁机往他腿上一坐。他呢,也没反感。握着我的手写起来。写了一行,又写一行。写了一页,翻过去,又写一页。那时啊,嫂子我真希望那写字本儿厚厚的,厚厚的,足够我俩就那么写一整夜也写不完。

---------------

盗靴(10)

---------------

“我的背紧靠在他怀里,我觉得他的心在怦怦乱跳,也许是我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了。我觉得周围好静好静,先还能听到窗外的蛐蛐儿叫,后来就听不见了。只能听到笔在纸上写字的声了,再后来连这一种声也听不见了。嫂子手心儿出汗了,身子软了。哪儿还是嫂子的手在写字啊。那差不多就是他在写字了!我的另一只手放在桌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那时我是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抚爱我呀!就是他把我抱到床上去,脱我的衣服,我也不会反抗的。在当时,那是我最情愿的事啊!反正我们乡下女子,左右不过是要嫁给乡下男人呗!在嫁之前,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就算是天大的罪孽,我也宁愿犯一次了!咱们乡下女人,有哪一个是嫁给了咱们真心喜欢的乡下男人的呢!到了年龄,还不是由别人做媒,父母做主,一嫁了之吗?以后的一辈子,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芊子,你是我小姑,我是你嫂子,我丈夫是你亲哥哥,按常理我不该对你说这些。可谁叫咱们姑嫂俩感情好呢?你听着不生气吧?……”

“不,嫂子,我不生气……”

芊子突然将头往嫂子怀里一扎,低声哭了。她自己的哥哥,什么样的脾气秉性,她当然清楚。哥哥从不知道疼爱嫂子。自己想那种男女间的事儿了,也不管嫂子身子倦不倦,更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插上房门,扯将过来,按倒在床上就行事。一个不高兴,则开口就骂,举手便打。嫂子身上常被哥哥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哥哥嫂嫂没分出去过以前,哥哥大白天插上门忙里偷欢的事儿和半夜里突然打骂起嫂子来的事儿,芊子早已是见怪不怪了。在那一个夜晚,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因自己是一个对自己很亲爱的女人的小姑,而感到非常对不起对方似的。

“芊子,好芊子,别哭,别哭……”

“嫂子,我心疼你……我心疼咱们乡下女人……”

“芊子,别这么想,乡下女人,也不个个都命苦。也有摊上一个知冷知热的好丈夫的。嫂子就祈祷你将来能摊上一个体贴你疼爱你的好丈夫……我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希望他……”

芊子不好意思重复嫂子的话。

嫂子翻了个身,仰躺着,在黑暗中瞪着屋顶,语调幽幽地娓娓地又接着说:“是啊,嫂子当时真希望他紧紧搂住我,亲我……哪怕他把我抱到床上,脱我衣服,嫂子也……就像有些戏里唱的,在所不惜……突然房门开了。我和他惊得同时抬起了头,见我爹站在门外,大瞪两眼正望着我们。我和他都呆住了。我心慌极了,怕爹大骂他,那我就太罪过了。他倒挺镇定的,笑着对我爹说:‘大伯回来了?小妹妹缠着我,非要我把着手儿教她写几个字不可。’我爹的目光就很威严地只望向了我。我赶紧壮着胆子说:‘对!是我非让老师把着手儿教我写这几个笔画多的字!’爹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样子!还坐在老师腿上不起来!’我就慌慌地起身离开了他,离开了桌子,走到窗子那儿站着,背着双手,不安地望着我爹。他也站了起来,让开椅子,对我爹说:‘大伯,您坐吧!’我爹大步走近桌前,阴沉着脸,拿起写字本儿翻看了几页,问我:‘这几页都是新写的?’我点点头,低声说‘是’。我爹又问他:‘你看我女儿学文化笨不笨?’他说:‘大伯,小妹妹一点儿都不笨。她很聪明。学得最快,字也写得最好!’终于的,我爹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了。嫂子才趁机溜出了他的屋子。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抱着枕头,听爹在他屋里高声大噪地和他侃戏,一颗心满足得像要化了似的。芊子,想想咱们乡下小女子,真是可怜,能有缘和自己真心喜欢的男人偷偷亲昵那么一次,就足够咱们幸福一辈子了似的。我知道他迟早会离开咱们村的。但是却没想到他隔天就离开我家了。那一天中午,我高高兴兴地锄地回来,一进院子,就冲他的屋叫‘老师’。没人应我。我推开门一看,见小床上没了他的被褥,破桌子上也没了他的那些书。爹不在家,只有娘在家。我问娘:‘我老师呢?’娘一边撒米喂鸡一边说:‘搬五保户韩大爷家住去了。他说不能只住在咱家太给咱家添麻烦。说韩大爷病了,需要个人照顾照顾。他搬过去住,可以替村里照顾韩大爷……’不等娘的话说完,我扔下锄,转身就往外跑。一口气儿跑到韩大爷院儿里,见韩大爷正光着上身,闭着两眼坐在屋门前晒晌午。我问:‘大爷,我老师是搬你这儿来了吗?’他说:‘这丫头,听你的口气,倒好像他只是你一个人的老师似的!’我跺了下脚,心急地说:‘他到底搬你这儿来住没有哇?’韩大爷说是他搬来住了。我又问:‘我老师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韩大爷说他在村部帮着总结什么材料呢,我再问韩大爷是不是病了。他不高兴地说:‘你没见我这儿正好好儿的晒太阳吗?你是巴望我生病怎么的呀!’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和他一块儿去上夜校了。再也没机会和他单独说话儿了。他教课时,我却仍像以前那么目呆呆地望着他。而他的目光一碰到我的目光,赶快就避开了……半个月后,他当扫盲教师的任务结束了。离开村子了。前一天晚上,我就打探清楚了他第二天什么时候离开村子。我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等他。从下午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等到天黑,却不见他的身影从路上走来。我不死心,非等着见上他一面不可。那一晚上的月光好亮。亮得遍地像铺了一片银子似的。我等得心焦,就敞开嗓子唱歌儿。其实也是心里害怕。嫂子从没天黑以后单独在距村子七八里远的地方呆过。唱着给自己壮胆儿。唱着唱着,忽听他的声音在我背后轻轻地说:‘小妹妹……’我没转身,没回头,就那么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是抄近路走的,所以我没等着他。如果我不唱歌,我和他就见不上那一面了。他是听到我唱歌,才循着我的声音回来找我的。他见我不转身,也不回头,就走到了我面前。他说:‘小妹妹,我知道我不对。不该不和你道别就走……可是你别哭。你流泪,使我心里好难受……’他不说我流泪,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流泪。听他那么一说,我双手往脸上一捂,可就放声哭开了。‘别哭别哭,你这么大声地哭,万一让人撞见了,会起疑心的!’可我止不住自己的哭声。他呢,就掏出手绢儿替我擦泪。我哭着说:‘老师,我是在这儿等着能再见上你一面啊!’他说:‘我明白,我明白,我怎么会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月光下,我见他眼中也流下了一行泪。他握着我的手,离开了路。离路不远处有条小河,河岸边有一处小树林。我们就去到了小树林里。他说:‘和老师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点了点头,他就让我帮他从身上取下了行李捆儿,轻轻扯我和他一块儿坐在行李捆儿上。我低声问他:‘老师,你是因为我,才从我家搬走的吗?’他垂了头不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望着我,默默点了一下头。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一个小本儿,向我捧着说:‘你看,我并不是不想和你道别。这个小本儿就是我要送给你的。可是我走到你家门口儿,又没借口进你家的院子了……’我接过小本儿,翻开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是——送给一个可爱的乡下小妹妹。我刚才说过,那一晚的月色明极了,月色好像专为我能和他见上一面才那么明的。小本儿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得清楚,也全认得。可是我却偏问他写的一行什么字。他说:‘你全认得的嘛!’我说我看不清。他说他能看得清,我也一定能看得清。我就说我眼力不好。他说:‘那你就回家看去吧!’我撒娇地扭着身子说:‘不嘛!’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我写的是——送给一个乡下小妹妹。’我猜到了他肯定不愿当面对我说出那‘可爱的’三个字。我又偏指着那三个字说:‘你说的是九个字,可你写的是十二个字,那么这三个你不说的是什么字呢?’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说的就是这三个字呢?’我说:‘我乱猜嘛!如果我猜的不对,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少说的究竟是三个什么字!’他望着我说:‘好,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我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你没猜错,就是你指的这三个字。’一个从没被爱过的小女子,听一个她所喜欢的男人,当面望着她,亲口对她承认,她在他眼中是‘可爱的’,她会感到多幸福啊!芊子,芊子,自那一晚上以后,嫂子就再没有感到过幸福啊!嫁给你哥哥以后,嫂子明白,嫂子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再感到幸福了……”

---------------

盗靴(11)

---------------

“嫂子,嫂子你别这么说。你这么说,让我芊子太心疼你了!也让我太恨我哥了。可他毕竟是我哥呀!”

枕头已湿了。被泪水滴湿了。有嫂子的泪水。也有芊子的泪水……

“嫂子没有让你恨你哥的意思,真的没有。你哥是那样的一个男人,那也不是他的错。村里的男人不是都和他差不多吗?咱们乡下女子,难得接触到一个县里的男人,更难得见到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对女人彬彬有礼的男人。如果自己正在春心摇荡的年龄,接触到了,有几个会不暗暗喜欢上他们呢!”

“嫂子,可是我不像你,我没接触过那个‘戴小生’,一想到我根本没接触过人家,人家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我就喜欢人家喜欢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我的……”

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不知如何对自己的嫂子表白自己内心深处所感到的莫大委屈和羞耻,又将头扎在嫂子怀里抽泣起来。

“芊子,别哭……好芊子,别哭……嫂子也是多么的心疼你啊!要不嫂子就不跟你讲这些了!……当时,他承认了他少说的三个字是‘可爱的’,我就禁不住地笑了。他的目光好温柔。他的语调儿也好温柔。我虽在笑,可眼泪又刷刷地流下来了。我问他:‘老师,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说:‘别叫我老师了,既然我叫你小妹妹,你就叫我大哥哥吧!’我点点头,接着问:‘老师大哥哥,你觉得我哪点儿可爱?’他就用双手捧住了我的脸,说悄悄话似的对我说:‘你这小妹妹呀,你这小妹妹呀,你自己不知道吗?你长得很秀气呀!你这双眼睛好迷人。像小狗儿的眼睛一样,看着人时,显出对人那么单纯的一种信任。还有,你是个顶顶多情的小妹妹!咱们中国的古人常说,少女纯情,百珏难抵呀!珏就是宝玉!你不但痴情,而且纯情……而且……’我捂住了他的嘴。我说:‘你亲我一下吧!’他迟疑着,想亲我,又有很多顾虑的样子。我又说:‘你不亲我一下,我就不让你走!你亲我一下,我也不白从下午一直等到你这时候!’他就猛地把我搂在他怀里了。我们的嘴唇一亲在一起,就好像互相粘住了,分也分不开了似的。我被他亲得全身都瘫软了,要昏过去了一样。那时已经十月底了,晚上挺冷的了。他说:‘你穿的单薄。你回去吧!回去太晚了你爹娘是要逼问你的。我送你到村口!’我舍不得离开他,就不吭声。后来他打开了他的行李捆儿,将他的被子披在我身上。再后来,不知怎么的,我们俩就都裹在被子里,倒在地上了。他紧紧搂抱着我,我也紧紧搂抱着他,互相一阵阵地亲着,谁都亲不够谁。他的一只手,就伸到我衣服底下。他爱抚得我全身像酥了似的。我看出他光搂抱着我,光亲我,光爱抚我的身子,心里并不满足,不但不满足,心里还在发急。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并不满足,也发急,像心里压着一堆暗火,腾地蹿起老高的火苗来心里才畅快。结果呢,我就开始急急地解衣扣儿。好像手不是我自己的手了,是一个什么神明精怪的手,在替我做我和他都想做,又都害羞做也不敢做的事。他却按住了我的手,说:‘你别,你别这样!我没想你这样!我现在就送你回村吧!’但我看出了他说的是假话,看出了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根本不一致。我就说:‘我情愿。真的,我情愿。你别怕,无论谁逼问我,我都不会说出你!’他哭了。忽然像个孩子似的哭了。他伏在我身上,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光是怕……总之我不能……我已经订婚了……就是没订婚,我也不能……我和你,一个在县里,一个在乡下……’我又用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我知道他想说,我和他是做不了夫妻的。我明白这一点。就像你也明白,你和那个‘戴小生’根本做不了夫妻。我替他擦泪,亲他。将他的一只手按在我胸脯上。我说:‘那你就替我扣上扣子吧!’他就用另一只手替我扣上了衣扣。之后他又说:‘我送你回村吧!’我说:‘我离家前跟爹娘撒了谎,说今晚要住在前边那个村的姨家。爹娘不会到处找我的!’他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其实我根本没跟爹娘说要住在姨家的话。我又对他说:‘这你就不用替我着想了吧?求你今晚陪我在这儿过一夜吧,行不?’他点了点头,后来我们还是彼此把对方的衣扣解开了。肌肤紧贴着肌肤。再后来,我就睡在他怀里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发白了。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他的脸。他已经穿齐整了。正俯下身端详着我的脸。我一下子坐起来,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说:‘快掩上衣服,小心着凉!’我这才发现自己敞着胸怀。如果是在夜晚,我也许不会感到害臊。可天毕竟亮了呀!那一年我才十七岁呀,我从来没和男人像和他那样过呀!我脸红了,赶忙背转过身去扣衣扣儿。他呢,就从书包里取出条毛巾,向小河走去。一会儿,他回到了我身边,用湿毛巾替我擦脸。之后,就开始打行李捆儿。他将行李捆儿背起来了,望着我说:‘你昨晚骗我了是不是?’我眨眨眼睛,不明白他的话。他又说:‘你根本没对你爹娘说昨晚要住在你姨家,对不对?’我点点头,怯怯地说:‘那,你生我气了?’他说:‘我生你气也晚了。再说也不能全怪你。昨晚我就断定你是在骗我。可我太不忍离开你了。也太舍不得离开你了!这一个晚上,将要把我的生活全搞乱了!’我又眨眨眼睛,更加不明白他的话了。他拉起我的手,苦笑了一下说:‘现在,咱们一块儿回村吧,一块儿到你家去。由我向你爹承认,昨晚你是和我在一起的。’他说得非常平静。我看出,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他说的完全是心口如一的话。我说:‘那,我爹决不会饶了你!’他就走到我跟前,又双手捧住我脸说:‘随他们的便吧!等你再长大两岁,我娶了你还不行吗?’我说:‘你昨晚不是告诉我,你已经订婚了吗?’他说:‘是的。我没骗你。’我问:‘她好吗?’他说:‘好。’我又问:‘她漂亮吗?’他说:‘漂亮。不过也随她的便吧!明知你一夜未归,回到家里会受审,会挨骂,甚至会挨打,我怎么能不陪你一块儿回去呢?为了你不挨骂挨打,我什么也不在乎了。’他说完,猛地又紧紧搂抱住我,又尽情地亲了我一阵。我偎在他怀里,仰起脸说:‘那,你不是太对不起她了吗?’他的目光就垂下来,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说:‘是啊,是太对不起她了。不过呢,我对不起她,她顶多是恨我,顶多是骂我负心,顶多是从此将我当仇人。可我要对不起你这一夜的痴情和纯情,你可就苦了,甚至惨了。你不但会挨骂,挨打,可能还会背上坏名声,那你可就把自己毁了啊!所以呢,我还是对不起她吧!’我问:‘你的意思是,你要主动向我爹娘承认,昨夜是你跟我在一起吗?’他点头。我又问:‘你还要对我爹娘立下誓言,等我再大两岁后,娶我为妻吗?’他再次点头。我郑重无比地问:‘君子无戏言,你的话当真吗?’他也郑重无比地说:‘如果我心口不一,天打五雷轰!’我看出他那一种郑重的表情绝不是伪装的。那一时刻我心里惊喜的啊,简直没法儿用话说。我暗想,这不是天公地母在成全我这乡下小女子吗?如果我任他走了,只在家里伤心落泪,不跑到半路苦苦地等着最后见上他一面,一段姻缘不就从我身边错过了吗?那我这乡下小女子,哪能再摊上一次千年的幸运,和他这么一个书生似的秀气男人结成夫妻啊!我不由得双膝跪了下去,先望着天,虔虔诚诚地拜了拜天公,后磕了三个头,谢过了地母对我的大恩大德。接着我一下子跃起身,张扬着两条胳膊扑到他怀里。我用两条胳膊环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儿渴龙吸水似的亲他,恨不得把他的心吸到我肚子里,也恨不得能把我自己的心吐在他口中。后来我就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快走!我爹娘一定替我高兴死了!他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女婿啊!他们背着你夸过你好几次呢!说你人好,品性也好,在我们乡下人面前一点儿也不端文明人的架子!’我满心的快乐,满心的幸福,一会儿和他手拉着手儿走,一会儿蹦蹦跳跳走在他前边,嘴里还唱个不停。走着走着,他的脚步慢了。我留意观察他,见他有点儿愁眉不展的样子了。我暗想,他八成是后悔了吧?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人家已经定了亲,又是县里人,有份儿好工作,就因为被我半路儿等着了,就因为和我这个乡下小女子在露天旷地过了说不清道不白的一夜,就因为怕我一个人回到家里没缘由解释,挨骂挨打,就因为怕我的名声被一夜的荒唐毁坏了,才决心改变自己命运的啊!多好多善良的人啊!人家其实并不那么情愿又是多么的可以理解呢?我这乡下小女子,是不是太利用人家的弱点,太自私,太强人家所难了呢?但是又一想,是他自己决定的呀!我并没逼着他作出这么个决定呀!他明明后悔了,我也可以装没看出来啊!我装没看出来,他后悔了有苦难言,不也仍得乖乖地随我走吗?再走四五里地,就走到村口了。一进了我家门,他就是再后悔也迟了啊!板上锤钉地他就成了我这辈子的如意郎君了啊!我就又拉起他的手,拖着他快快地走。忽然他挣脱了手。他说:‘我累了,到那边儿歇会儿吧!’不待我说什么,离开路,跑到河边儿去了,跑到一人多高的蒿草丛后面去了。我愣了愣,追过去了。我见他在蒿草丛后面双手捂着脸在哭。我明白,此时此刻,他内心里肯定是真的悔极了。而嫂子我的内心里,却顿时被他哭得乱成了一团麻。他在一边儿哭,我在一边儿用石头打水漂儿。我想,他总有哭完的时候吧?只要我不心软,他哭完了,不还是得随我往我家走吗?可是,嫂子我想不心软,其实却早已被他哭得心软如棉了。听着看着自己喜欢的一个男人在一旁孩子似的伤心哭泣,有苦难言,除非铁石心肠的一个女人,哪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子,又能做到不理不睬呢?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坏了呢?如果昨夜的事儿根本没发生,人家这会儿会有苦难言地哭吗?昨夜的事,可究竟算不算是在我的勾引之下才发生了的呢?虽然我并没有勾引他的邪念,只不过是由于太喜欢他太痴心太多情罢了。于是我就走到他身边,蹲在他跟前,轻推着他的肩说:‘好人儿,你别哭了,你别哭了,你都快把我的心哭碎了!’我又将他双手从他脸上分开,攥着问:‘你这会儿是不是后悔了?’他将头一扭,避着我的目光小声说:‘别问我后不后悔。我哭过就好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一时那一刻,我倒下了一个决心。我说:‘你别为难自己。我怎么忍心让你为难自己呢?快走吧。’他就站起来,又长长叹了口气,抹了抹眼泪,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好,咱们走!’我挣脱了手说:‘你怎么不明白我的意思呢,我是让你自己快走啊!其实,我也定亲了。我是不能毁亲嫁你的呀!在我们乡下,毁亲是会闹出鸡犬不宁的大事的呀!’他怔怔地瞪了我片刻,不相信地问:‘你真的也定亲了吗?’我还能怎么说呢?只有点头儿。他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说:‘我舍不得离开你呗,我心想让你再陪我走一段路呀!’他脸上渐渐地就微笑了。他搂抱住我,连连说:‘你这个小妹妹呀,你这个小妹妹呀……’愁眉顿时的就舒展开了。而我呢,泪水一下子就涌满了两眼。我将脸偎在他怀里,细声儿细气儿地问:‘你会常想着我吗?’他说:‘会的会的!你呢?’我说:‘只怕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啦!你再最后亲我一次,你就走吧!’他就双手捧着我脸亲我。要把我脸上的泪亲尽似的,可我眼中流泪不止,又怎么是他能亲得尽的呢?我的心好像变成了一口泪泉,不断地往两眼涌上着泪似的。他说:‘小妹妹,痴情纯情的小妹妹呀,千万别恼我啊!’我说:‘你对我这么好,你不拿我当一个放荡的乡下小女子看,我哪儿能恼你呢?’我推开他又说:‘趁着天还没大亮,路上还没行人,你快走吧!走晚了,碰见了我们村里的什么人,不是该对你起疑心了嘛!’他说:‘对,我是得走了,是得走了……’一边说,一边又想拉我的手。我将手往身后一背,转过了身,我背对着他说:‘我一步不送你了。我也不望着你走了。我……怕望着你走,舍不得你走,又会纠缠住你……使你……走不成……’等我满脸是泪地回头时,他已不在我眼前了,路上也没了他的影子。我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了一场……”

---------------

盗靴(12)

---------------

“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没审你?”

“审了。”

“你怎么说?”

“我说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们信了?”

“哪里轻易就会信呢?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姑娘,一夜不归家,能是自己怎么说,爹娘就怎么信的吗?我娘还亲自到我二姨家去问了。结果,晚上对我又是一顿审。我也编不出个能使他们信的瞎话骗他们了。只能咬紧牙关,任爹用麻绳折磨我,任娘掐我,拧我,什么都不说。他们折腾我折腾得自己累了,就罚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饿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没见着他送给你那个小本儿?”

“我敢带回家吗?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庙里了。好些日子以后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刚满十八岁,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儿,至今还在吗?”

“不在了。我是偷偷儿带着它出嫁的。东藏西藏,天天担心被你哥那双眼睛发现了。你哥也是认得几个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儿,指着上边的字再审我,我怎么说呢?就他那种疑心的人,那种坏脾气,没准儿会闹得咱们两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写有字那一页扯下来,缝到我枕的枕头里了。那小本儿也就不怕你哥看见了。后来他就用它记杂账,再后来就被他一页页扯着卷烟了。有一天我拆枕头,见那一页纸早就碎了。你哥从旁看到了,就问:‘枕头糠里怎么会有碎纸?’就想帮我挑出来。我说:‘一边儿去,显不着你!’把他推开了。我根本没筛枕头糠,又连同那些碎纸缝入枕头了。我想,这点儿东西,就是我喜欢过的一个男人,留给我的惟一的一点点东西了。这些枕头糠,我一辈子也不会筛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给两个男人了。身子夜夜陪着一个男人睡觉,心里话儿对另一个男人默默诉说……”

芊子由嫂子的话联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见嫂子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当时她还取笑过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没见到过他吗?”

“没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县里去一次。找个地方隔街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望着县文化馆出神。那时刻就想啊,我还是幸运的。内心里还有一个男人可思念着。芊子啊,你记住嫂子今夜对你说的这一句话——女人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当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又没有一个自己曾喜欢过的男人供心里思念着,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说,咱们乡下女人,有种好像嫁给两个男人的感觉,反而比没有这一种感觉还好?”

“嗯。嫂子是这么体会的。嫂子今天又到县里去,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你。嫂子喜欢过的那个男人,前年已经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妇,病死了。但每年嫂子还是照例到县里去一次。每年去惯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里就慌慌的。去过一次后,回到家里,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气了……”

“嫂子,你就那么……那么厌烦我哥?”

“也谈不上厌烦……天地良心,我对你哥不是一向逆来顺受的吗?你们全家不是都能看出来,其实我对你哥挺好的吗?……”

“只不过我哥他,拢不住你的心?”

“谁知道呢,他又几时要想试着拢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们女人们的身子其实是很容易被男人们搂抱住的,可咱们女人们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给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给出去了,至死你都会觉得你没能再收回它。它就会像一个被别人领养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属于你自己了。你一辈子都会惦记着它在别人那儿的情况。如果别人善待它,你自己虽在苦中,那也会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并且一辈子感激别人。如果别人拿它根本不当一回事儿,那就是对咱们女人最狠的一种伤害了……”

“你今天到县里去,明明是为你自己,干吗还非说也是为我呢?”

“嫂子的确也是为你去的。芊子啊,可怜的小姑呀,嫂子为你从县里带回了一样东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东西,也肯定是对你以后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

嫂子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样什么东西,掖在枕头底下。之后嫂子就垂下腿,摸着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边儿,又俯下身和芊子贴了贴脸,芊子感到自己的脸湿了……

芊子悄声嘱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泪擦干了,别让我哥看出你哭过。”

嫂子也在门口转身嘱咐她:“芊子,你可千万把我给你那东西藏好了。被你爹发现,不但又要打骂你,而且也会向嫂子问罪的!”

嫂子走后,芊子仍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瞪着两眼想,像嫂子那么爱一个男人,可就爱得太苦啦!对那个“戴小生”,我芊子可千万千万别爱到嫂子那么一种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颗心装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装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纸,结果反而更猜不着是什么了。她一翻身,侧躺着了,闭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着那东西是什么,虽困,虽闭着眼睛,却又没法儿睡着……

于是索性坐起,点亮油灯,从枕下抽出那折了几折的纸。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嫂子说的那种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后肯定对我“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一层一层包在纸里?

---------------

盗靴(13)

---------------

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将纸展开了,竟是桌面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面画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饰演的许仙!画的是像极了,只不过不是全身的。只画了头和肩。头上戴的是一顶浅蓝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衫,领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领子绣着藕荷色的小花儿。眉清目秀,满面温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戏台上演的许仙简直一模一样!方巾和长衫的颜色也相同。这张纸显然是嫂子从县里的哪一面墙上偷偷揭下来的。嫂子揭它的时候,分明是比她展开这张纸时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儿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揭破,粘带着薄薄的一层墙皮。芊子内心里顿时对嫂子感激极了。可怜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还根本没见到过那“戴小生”脱了戏装,洗尽了脸上的油彩以后的样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难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对她嫂子的那份儿发自内心的感激,随着她对这张在县城里常能见到的简陋戏剧广告的珍视程度的加深,几乎充满了她的胸间。她用小指甲儿,轻轻地,轻轻地刮着四角粘带的墙皮。刮下一些,嘬着嘴唇轻轻吹走,接着不厌其烦地再刮。终于是将四角粘带的墙皮都刮尽了,油灯里的油也耗干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儿硌疼了。在油灯火苗忽闪了几下,将灭未灭之际,她将唇凑向“许仙”的脸,痴情难禁地亲了“他”一下。油灯一灭,她就将那张纸重新折了起来。复掖在枕下,但翻过来转过去的还是睡不着。她怕明天早上醒迟了,被娘过来一掀枕头发现。也是因为有枕隔着,仍觉着“他”虽近在咫尺,却还如远在天边似的。于是又将那纸从枕下抽出,从小内衣领口那儿一掖,掖在自己两乳之间的乳沟儿那儿了。她抱臂而睡。觉得那张画像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光光滑滑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见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许仙也就是“戴小生”,从“冤家”幽会到成亲拜堂,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就生儿育女,男耕女织,过起你恩我爱,幸福美满的日子来。但这梦的全过程,却并没有一把伞起什么作用,而那幸福美满的日子的内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员,听到钟声,手儿拉手儿扛着锄下地,歇息了就远避开众人坐在一处乘凉,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拧条湿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儿拉手儿扛着锄回家,路上我采几朵野花儿,你割一捆儿嫩草的。在别人羡慕的目光的观望下,有意无意地显出那么点儿难以掩饰也不想掩饰的幸福的满足。回到家里呢,你忙碌着做饭,我喂鸡喂鸭喂鹅。吃过了饭,早早儿的插上院门,躺在床上说家常话儿。这种种幸福美满的庄稼人的日子的寻常内容,片片断断,零零碎碎地凑成了芊子的一夜长梦。似有序,又无序。似戏,又像生活。俩人儿一时身着的是戏装,一时的又不是戏装。有序无序的,似戏非戏的,其情融融,其乐陶陶。芊子还梦见“戴小生”一扭头一转脸之际长了胡子,恰如戏中的老生似的。这竟使她大为开心,笑得前仰后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颌,胡子又全没了,又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郎君了。他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倒床上。他温存无比地亲她,搂她,抚她,她则脉脉含情地任他百般狎爱,内心里涌起着七分的愉悦,三分的娇羞。不知怎么一来,俩人就都变得赤条条的了,互相紧紧地搂抱着行起了男女之间那种事儿……

芊子在极其快感的扭动之中醒了。这十六岁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谓“春梦”。此前她从来也没做过那样的梦。此前她对男女之事的领悟,只不过想像在一个“情”字上。或者说,以女孩儿家的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局限着自己的想像,并不愿突破一个“情”字去向往和渴望。那梦使这十六岁的少女业已渐熟了的女儿身,自行地生动地伴随着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彻底完成了性的觉醒。芊子醒了以后,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意识迷乱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那种的梦而倍感羞耻和困惑,但又希望还能继续做下去,希望那一种快感还能像过电似的布满全身心。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些个男女,总爱说男女之间那一种事。说时总是津津乐道,眉飞色舞,仿佛说着便也是在做着一样。其实她不甚清楚自己和自己所苦苦暗恋的男人,究竟在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觉得她和他,在梦中似乎合二而一了。一时间的分离不开了。她由仰躺而侧躺了。蜷了双膝,自己搂着自己的肩膀,手臂将自己分明在膨胀着的不知怎么变得紧绷绷鼓耸耸的双乳夹住着,觉得那样怪舒服的,仿佛那一种快感仍能保留在身心里一部分。忽然她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以为自己遗尿了。这就使她更加地感到羞耻了。她探手摸了一下,觉得那湿很黏稠,不像是尿水。爬起来点上油灯,却见是血。这使她大为惊骇,失声叫了起来:“娘呀!娘呀!快过来呀!我要死了!”——她以为自己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必死无疑了。娘披着衣服赤着脚跑入她屋里。爹也光着上身跑来。这时芊子已抱着肩膀缩在床角儿……

娘惶惶地问:“咋啦咋啦?芊子你咋啦?”

芊子指着褥子上那片血,语调儿抖抖地说:“娘你看,我流血了!我要活不成了是吗……”

---------------

盗靴(14)

---------------

娘从墙洞里端起油灯,照着褥子看了看,笑了。

“谢天谢地!可来了,可来了!来了娘从此就放心了……”

爹睡眼惺忪,懵里懵懂地斥问娘:“女儿吓成那样,你还笑!还说谢天谢地……”

娘将油灯仍放回墙洞,一边往屋外推爹,一边喜滋滋地说:“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你睡你的觉去!”

娘将爹赶出去后,上了床,翻箱倒柜,找了块旧布揩尽褥子上的血,将褥子翻过来铺了,又命芊子换下她那血湿了的亵裤儿。

娘将芊子换下来的脏亵裤,和那块旧布卷在一起,掖于两个炕箱之间的隔缝里。

芊子倏地想到了自己贴胸脯掖着的那宝贵之物。她暗自庆幸没被娘看出不对劲儿来,趁娘转身,她掀起炕席一角儿,将那视如生命的宝贵之物压在席下了。

娘说:“乖女儿,别怕。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女孩儿家到了年龄,都是要来经的。以后月月要来一次呢!不然就是不祥女,嫁不出去啦!今夜娘陪我女儿睡……”

芊子有些不情愿地被娘扯了过去。

娘俩儿躺下以后,芊子想起,娘是曾告诉过她女孩儿来经不来经的事儿。因为自己迟迟不来经,娘还曾唉声叹气过。还曾带她到公社的卫生院请教过医生。记得医生给她号了号脉,做了项化验,说她没病。说晚点儿来经也没什么,劝娘大可不必忧心忡忡的……

  如果觉得弧上的舞者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梁晓声小说全集弧上的舞者,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