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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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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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问他那一本书怎么竟归了他了。

当然不是由于书本身的价值。也许仅仅是因为,他希望由它,而永远记住他的一位叫肖冰的同学,兼或也记住大学里另一位叫索瑶的姑娘……

我望望“表弟”的铺,空落落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被褥和枕头也不知去向。也许“表弟”在另一个地方仍用着?

那只是一张旧的单人木床而已。床板上,夏天仅铺有一张凉席,其上有人的汗湿出的一个身形。

那便是我此次又见到的“表弟”。卷着身躯,呈“S”形,仿佛睡觉时也不曾放纵过自己……

那人形仿佛在无言地也对我说:你来晚了……

我想隔月后,新学期伊始,会是一个什么样儿的莘莘学子将占据了那一张床呢?……

会介意床板上的古怪身形吗?……会用刷子沾了洗衣粉什么的企图刷掉“他”吗?……

而收拾箱子的人,却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我问:“索瑶在哪儿?”

他没反应。

不是他没听见。是我根本没问出声。那话,仅只是我心里想问的话。

我处在一种近乎屏息敛气的状态中。仿佛我的心害怕什么。仿佛它不愿发出任何声息惊动什么。

“索瑶在哪儿?”——这次,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开口说话了。

“你在学校可见不着她了。”

“为什么?请求你一定带我去见她……”

“她那种女孩儿,怎么能受得了这种事的刺激。她精神失常了。大概她认为,他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爸爸妈妈来学校把她接走了……”

我觉得空气刹那间凝固了。仿佛四面有四块看不见的夹板,将我紧紧地紧紧地夹住在原地了。

“其实,像索瑶那么善良的女孩儿,现在太少了。大学里更少。她的思想方法未免太古典了。她那种善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对她是,对他也是……”

“……”

我不知道自己怎样离开的。

热风扑面。我如酷暑之际中寒。一路全身发冷。从内心里往外,一阵阵冷得透彻。冷得无奈。

走了一段路,我竟觉得累,蹲在一处树阴下吸烟。路人从我眼前过来过去。骑车的,步行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知全为着各自的什么目标。远处,华丽的高楼大厦的马赛克或进口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耀着辉煌。

我不由得想起索瑶对我说过的,也是“表弟”对她说过的,关于那个因照片被放大曝光而死了的女大学生的话——谋杀。我觉得“表弟”的死整个儿是一个很大的错误。一种宿命性质的错误。在他死前,便与许多种综合的错误——他自己的,索瑶的,别人的,心灵的,现实的错误搅在一起了。也包括我的……

也包括我的错误吗?

我又想起母亲对我说的,关于“人人都是别人命里的人”以及“贵人”和“小人”的话……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一个弄明白了的错误肯定比一个糊涂的错误更是错误。

而我自认为的,或被强加于的错误,已背负得太多了。

是的。

我确实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被错误所谋杀?……

“这是什么?放到行李架上去!要不就摆在铺位底下!”

女列车员说着,就动手搬那个小木盒。

“你别碰他!”

年轻人严厉地警告道。拨开了列车员的手。

“列车有列车上的规定,一切东西……”

“不是东西!”

年轻人的脸,因恼怒而涨红了。

“同志,请允许我向您解释——我们都买了卧铺。我们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陪送我们这一位同学回家乡……”一位姑娘说着,指了指那个小木盒:“他曾经对我们讲过,他毕业后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要坐一次卧铺。以前他没坐过卧铺……当然,如果有老弱病残和需要补卧铺的妇女,我们几个的铺位都可以让出来,惟独他的铺位我们不能让。因为他实际上正睡在上面,并且,您还得允许我们在他周围陪着他……”

她说得庄严。说得虔诚。

几位乘客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列车员怔怔地望了她一会儿,一句话也没再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伫立在车厢门口,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过去,和他们一起陪送“表弟”。

尽管我是为此而专执一念踏上列车的。

这之前我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老人家,“表弟”的分配问题已彻底落实了,一切顺利。比预想的顺利得多……

然而直至那一时刻,我似乎才明白,也许我根本就不算是“表弟”他“命”里的一个人。我自以为是。但其实并不是。我从来没将他看得多么重要过。他对我没用。母亲很情愿是,却更不是。索瑶曾想不再是,但仿佛注定了的,终究还是。可能最是。她有过什么心灵感应吗?对于他,和她自己?……

我仍立在车门口犹豫不决。

山里的花儿开

远远的你归来

期盼着你的身影

牵着我的手儿走……

车厢里飘荡着《故乡》。是乘客向列车广播室点播的。

山里的花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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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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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亲当年是某军区政委。军职辖政,在“四人帮”时期曾显赫一时。按古比今,他属“正黄旗”弟子。当年我们一些“红后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还又巴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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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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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不是鸟,大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

现在大鸟什么都不是了。死了。

大鸟的死属于非正常死亡。因为他是被枪毙的。这一种死法,要算一切非正常死亡中最“非正常”的了。

大鸟是我的朋友。不,这样说似乎不太符合实际情况。或者应该更准确地说,我被大鸟认为是他朋友。总之我觉得二者之间是有点儿区别的。

大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自从我被他认为是他朋友之后,我也就只能充作他朋友了。

大鸟的惟一的朋友,当然也就是我,是不能不对大鸟的死心生一缕悲哀的。这怕是被某人认为是朋友的人,对某人的一种义务罢?

大鸟是我的大学同窗,或者反过来说,我是大鸟的大学同窗。这一历史事实是由当年的历史安排的。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却没历史什么干系……

大鸟姓曲,叫曲海江。他的父亲当年是某军区政委。军职辖政,在“四人帮”时期曾显赫一时。按古比今,他属“正黄旗”弟子。当年我们一些“红后代”都很嫉妒他,嫉妒他还又巴结他。

他生性追求享乐。经常邀四五学友,到离大学不远的饭店“撮一顿”。出手阔绰,少则七八元,多则二十几元。当年人民币很对得起人民,二十几元能点一桌子菜。对大学生来说,岂止算是阔绰,简直等于奢侈了。他还好色。有几分姿色或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性,包括校园内的,十之八九也都常常是乐意青睐于他的。他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桃花运稠。分不大清究竟是他“猎”她们,还是她们“猎”他……

我们虽同在中文系,但并不在一个专业。我属创作专业,他属评论专业。同窗乃广义而言。他高我一届。在欢迎我们那一届新生的联欢晚会上,他的英俊和他的节目,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

“下面,是大鸟精彩的‘口奏’表演……”

未等主持晚会的人将要说的话全说完,掌声便响成一片,经久不息。显然许多人早已期待着了。

热烈的掌声中他从容亮相,一米八左右的个头儿,穿一身将校呢军装,脸膛方正,浓眉大眼,仿佛光往众人面前一站就是一种风采。用今天时髦的话形容——特性感,帅气十足。好像他很明白这一点,神气骄矜。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热乎乎的了,我周围坐的尽是女生,空气无疑是被她们的情绪搞的。

所谓“口奏”,是以类乎口技那一种技巧,靠他的神奇的舌头“演奏”的交响乐。

他先“演奏”的是革命交响诗《黄河大合唱》片断。

他嗓音洪亮而高亢,感情很充沛,很投入,抑扬顿挫,似受名家训练,颇得朗诵要旨。

“朋友,你到过黄河吗?

你听过黄河之咆哮吗?

你听过船夫们与惊涛骇浪搏斗时,

呼喊出的号子吗?

如果你没有,

那么请听吧!……”

朗诵之后,他倏舒长臂向观众中一指,当时我觉得他所指正是我。我想我周围的每一个人,大概和我一样,都觉得指的是自己。

他说:“钢琴起……”

于是我和众人听到了那种令人回肠荡气的劲指击键之声……

于是他开始“弹”一架任谁都看不见的钢琴,它仿佛确实存在着。激越的旋律仿佛并非是从他口中发出的,而确实是由一架钢琴发出的,由一架与大师级演奏家相匹配的钢琴发出的……

于是他仿佛变成了殷承宗……

他双腿站得极稳,生了根似的,上身却前俯后仰。那是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的,需要相当过硬的基本功。他两臂左起右落,时展时收。十指弹抹点按,惟妙惟肖。他那张口忽开忽闭,闭口时腮部微微嚅动,做殷承宗式的咀嚼状,而旋律便从鼻孔发出。开口时两眼也同时睁大,仿佛真能看到了黄河也看到了出生入死着的船夫们……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瞬息万变,逼真而夸张。他整个人进入一种出神入化走火入魔的境界……

“小提琴介入!”

于是钢琴渐弱……

于是小提琴声顿起……

非是一把,而是至少五十把小提琴的整齐和弦……

于是他又成了李德伦,成了盛中国。交替扮演着指挥家和小提琴家的角色,两种角色相得益彰,相映成辉,相映成趣。两种潇洒两种风度直看得人们目瞪口呆,直听得人们神智恍惚。我当时觉得那情形近乎猛烈的催眠术——他一个人对三百多人的大家进行的,还有一半人是外系的学生。他们当不是为中文系的新生而来的,纯粹是冲着他一个人的吸引力而来的。当然你也可以想像那情形近乎跳大神儿。但是跳大神儿的无法带领着一支庞大的隐形的交响乐队,也达不到他那么高的模仿音乐艺术家的水平……

“大提琴!”

“圆号!”

“主旋律突出!渐强!更强!最高潮!”

忙里偷闲的,他还能胜任解说……

“划哟划哟划哟!”

最后他又成了一名舞蹈者……

一边继续“口奏”一边“划哟”……

于是众人跟他一齐喊——“划哟划哟划哟!……”

跟他一齐体验战胜惊涛骇浪之后的喜悦,并和他一齐发出胜利的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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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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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想来,当年大家之所以那么喜欢他和他那一种特殊的表演,也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一种观赏相当刺激。以当年而言,其刺激性肯定大于劲歌劲舞。当年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年代。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人为地创造出许多的刺激,但毕竟是风险性很大的刺激,对人们的心理影响毕竟首先是人人自卫惟恐不慎惟恐不及。所以也就不能怎么真的喜闻乐见。大鸟则不同了。显然的,当年人们特欢迎他带给人们的格外的那一份儿刺激。何况他和大家,都可以打着弘扬革命文艺的招牌,肆无忌惮地追求一场又一场高潮。在这一点上,我深信他和大家每一个人都是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

你可以想像他是当年的、中国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火药味儿日愈浓烈的大学校园中的、即使不被鼓励也不至于被禁止的、帅赳赳虎彪彪一个男性的——麦当娜。

按照晚会主持者的节目安排,其实只给了他表演《黄河大合唱》片断的时间。

可是观众哪能相依呢?

大家拍桌子,顿足,一片声地喊:

“大鸟,再来一个!”

“大鸟,再来两个!”

“大鸟,‘打虎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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