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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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就没有这种语感,它并不意味"少",只意味"次";也没有亲切感,反倒显得等级森严。实际上,"二把刀"是相对"一把手"而言,"二流"也是相对"一流"而言。"一把手"是能干的人(比如"里里外外一把手"),"二把刀"就不咋的了。同样,"一流"是"上流","二流"就有"下流"之嫌,于是"二流子"就成了"下流货"的同义同。"二杆子"也一样。明白人都只有"一竿子",做事情"一竿子插到底"。如此,则"二竿子"就是犯混、没谱、楞头愣脑、傻里呱叽,还自以为是,也就是"愣头青"。
二竿子也叫二愣子、二百五、二毬货。"二百五"有"半吊子"的意思。古吋一吊钱一千文,半吊五百。但五百还是整数,因此再减半,二百五。显然,二百五比半吊子还要半吊子,当然是骂人的话。
二毬货也是。毬,在北方方言尤其是西北方言中指男性的性器官。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骂人,在各地方言中屡见不鲜。为精神文明计,恕不一一列举。问题是性器官未必就是什么坏东西。没有它,人也不成其为人,为什么竟然成了骂人的话?原因之一,就在于它不幸"排行"第二。人身上,显露在外,最重要、最不能没有的是头,其次就是性器官了。所以男性性器官在许多方言中也叫"老二",还有叫"小弟弟"的。
性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禁忌。要做,只能偷偷摸摸地做;要说,也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连带性器官,也决不能"拋头露面",而且永无"出头之日"。屈就"老二",已是不幸;不能"出头",更加窝囊。于是性器官就成了不祥之物,甚至连来月经都叫"倒霉",而男人看见了女人的经血则叫"倒血霉"。其实性是人类的正常需要和正常行为,没什么不祥和可耻的。问题在于,一方面它是人类不可遏制的冲动,另方面又受到社会的禁忌和压抑。这就两难。做吧,好像"不要脸";不做,又忍不住。于是便迁怒于性器官,都怪它"不是东西","不干好事"。此种心理,以男人为尤甚。所以用性器官和性行为的称谓来骂人的,便主要是男人。他们用自己的性器官骂,也用女人的性器官骂。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好像受了多大的牵连和委屈似的。
结果连"老二"、"二哥"也不能随便乱叫。只有山东例外。山东人崇拜武松。叫你"二哥",那是拿你当武松。如果叫"大哥",岂不成了武大郎?所以你别小看方言,也别小看禁忌,这里面讲究大了。
四、倒霉的蛋
同样是性忌讳,各地也不一样。
北京忌说"蛋",上海忌说"卵"。北京人管鸡蛋叫鸡子儿,管皮蛋叫松花,炒鸡蛋和鸡蛋汤则叫炒黄花和木樨汤。有一道菜叫"木樨肉",其实就是黄花、木耳、鸡蛋炒肉,可就偏不能说"蛋炒肉"。北京话当中带"蛋"字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话,比如捣蛋、操蛋、扯蛋、滾蛋、混蛋、王八蛋,正如上海话中带"卵"的都不是好词(如老卵、阿吾卵)。后来,为了避讳,连"扯蛋"都改写成"扯淡"。"蛋"这个字,可真成了"倒霉蛋"。
卵和蛋为什么不能说呢?原来它们常常被用来指男性生殖器,准确地说就是睾丸。睾丸被称作卵和蛋,是一种远古生殖崇拜的遗风,也就是把鸟看作男性生殖器的象征。鸟与男根的共同之处,是都有"卵"。先民们看见雏儿从鸟蛋里出来,婴儿从胞衣中出来,便想当然地认为人类的新生命,也是男卵入女腹的结果。于是男性生殖器便被叫做鸟,后来又被叫做鸡鸡(英语叫cock),睾丸则理所当然地被叫做卵和蛋。
男性生殖器的另一象征物是蛇。蛇平时看似绵软无力,一旦需要进攻,立即就会勃起并十分坚挺,正与阴茎相似,都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所以,不但中国的伏羲是蛇,印度的韦须奴和欧洲的阿波罗是蛇,伊甸园里勾引女人犯罪的也是蛇。蛇当然也是忌讳。在远古时代,蛇被叫做"它"(虫旁是后加的),意思是"那东西"、"那玩艺"、"那家伙"、"那话儿"。就连和"蛇"同音的"折"和"舌",也忌讳。
女性生殖器的象征物则是鱼和蛙。鱼象征外阴,蛙象征子宫。蛙的繁殖力很强。一夜春雨,便蝌蚪成群,很是让人羡慕。于是我们民族的母亲神便被想象成一个神蛙,她就是女蜗。其实女娲的"女"字是多余的,"娲"也只能读如蛙。母亲是"娲"(或者蛙),子女当然也就是"娃",娃娃落地呱呱叫,青蛙出世叫呱呱。那不是别的,是生命的交响。
鱼和蛙都是多子多孙的,也都是吉祥物,而鱼又更受欢迎一些。因为"鱼"谐音"余"(餘)。鱼本来就象征着饶多,又和表示饶多的"餘"同音,也就特别为中国人所宠爱。逢年过节,送一幅"莲莲有鱼"(莲蓬、鲤鱼、大胖娃娃)的年画,说一句"年年有余"的祝词,谁的脸上都会笑成一朵花。
这就奇怪。鱼、蛙、蛇、鸟,都是生殖器官的象征物,为什么鱼和蛙吉祥,鸟和蛇忌讳?中国历来重男轻女,为什么这回重女轻男?难道一个男子像鸟一样多卵,像蛇一样坚挺,不是一件很幸运很值得骄傲的事,非得遮遮掩掩,甚至视为下流无耻不可?
原因也很简单:生殖与性有别。生殖是一件体面的事。不但用不着遮掩,反倒应该大张旗鼓。因此枣、栗子(早立子)、花生(花着生)、莲子(连连得子)都是婚礼上的吉祥物。"一把粟子一把枣,小的跟着大的跑。"有的地方还要特地做夹生饭给新娘吃,还要问她"生不生"。鱼和蛙既然是生殖的象征,当然百无禁忌。何况蛙的这种象征意味已经被淡忘了,鱼又有了"富余"的意思,更是大吉大利。蛇的象征意味虽然也被淡忘,但蛇毕竟是凶恶恐怖之物,也就不会有人喜欢。何况蛇是要吞食蛙的,男人不恨,女人还恨呢!
鸟就不一样了。它一直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物。
男人并不生孩子,所以男根主要被看作性器官,而不是生殖器官。前面说过,性,是一件不能公开的事。既不能公开做,也不能公开说。因此"性交"就像"死亡"一样,历来就有种种委婉的说法,比如上床、睡觉、亲热、溫存、苟且(特指不正当的性关系)、在一起、干那事、发生关系、夫妻生活、两个人快活等等。时下流行的说法则是"做爱"。"做爱"这个词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我以为可以得诺贝尔奖。它不像"云雨"那样古奥,也不像"日"、"操"那样粗俗,又不像别的说法那样有歧义,而且还多少有点味道,难怪大受欢迎。
性成了禁忌,性器官自然也成了禁忌。性被看作肮脏下流,性器官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带"卵"和"蛋",也成了不祥之语。
其中最毒的是"王八蛋"。王八就是忘八,意思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字皆忘,至少也是忘了第八个字。最典型的"王八"是那些让老婆当妓女,自己坐在旁边数钱的男人。这种人也叫"乌龟",因为乌龟在俗话中也叫王八。其实王八不是乌龟,而是鳖,鳖又叫甲鱼、团鱼,和乌龟形状差不多,大家也就混为一淡。所以"鳖孙子"也是骂人的活。意思相同的还有"龟儿子"和"兔崽子"。古人说那些纵妻卖淫的家庭,有两句诗:"宅眷多为掌月兔,舍人总作缩头龟。"老婆成了"掌月兔",她和嫖客养的私生子当然就是"兔崽子";老公成了"缩头龟",则其子不管亲生私生,也都是"龟儿子"。所以龟儿子、兔崽子也就是王八蛋。你想,"王八"已不是东西。"乌龟王八蛋"还能是玩艺吗?
结果,连鸡蛋汤也不敢说了,只好说成"木樨汤"。
其实,"鸡"也是不能随便说的。如果你说一个女人是"鸡",她非跟你拼命不可。因为"鸡"与"妓"谐音所以妓女叫鸡,暗娼则叫野鸡。有鸡就有鸭。鸭,指那些为女性提供色情服务的男子。一个地方,如果"鸡鸭成群",那就是"黄色架步"了。"架步"是粤语,指比较固定的进行非法活动的地方,主要流行于港澳地区。北方就不这么说。北方叫"停机坪"和"炮楼子"。因为"机"与"鸡"同音。嫖妓叫"打炮"。因此,警方取缔黄色架步,在民间就叫"端炮楼"。
五、蜜与屉
张冠李戴是生活中非常常见的语言现象。一般地说,但凡不那么好的事情,总会有个委婉的说法。比如肥胖叫发福,排泄叫方便,婚外通奸叫"有了外遇"(如果是妻子与人通奸则叫"红杏出墙")。出入青楼叫"寻花问柳"(染上性病则叫"花柳缠身")。其实花柳何辜?只因为人要"塔布",便无端背此恶名。事实上,当人们使用"拈花惹草"或"风流罪过"一类说法时,往往也就在暗示那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行为或一种可以原谅的错误。
不过时代不同了,体面不体面的也有两说。婚外性行为过去在北方叫"乱搞",在上海叫"轧姘头",甚至还有叫"偷鸡摸狗"的。现在没人说了,谁说谁老土。你想,现在都是什么观念?"男人没情妇,就是没财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不爱,当然是没能耐;而人家两个人自己愿意,又"关侬啥事体"?所以,犯不着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破鞋"、"姘头"的。干嘛呀!葡萄酸是不是?
新的说法是"泡妞"、"小蜜"。蜜,指情人、女朋友,也叫"咖啡伴侣"。当然,她并不光是陪你喝咖啡。至于还陪什么,那就看你的魅力和双方的交情了。但不管交情到什么份上,也是"蜜"。女朋友为什么叫"蜜"呢?因为她们都是小姐,也就是"密斯"(miss)。密斯也可以翻译成"蜜斯",简称"蜜"。蜜,有甜蜜的意思,比"密"更好,尽管"密"有秘密、亲密的意思,也不错。但想来想去,还是甜甜蜜蜜吧!
蜜也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小蜜"。小蜜不是"小密"(小密斯),反倒有可能是"小秘"(小秘书)。秘书有大有小。大秘管工作,小秘管生活;大秘居间调停,小秘陪进陪出;大秘多半是头脑清晰的男子,小秘多半是善解人意的丽人。日久生情,结果"小秘"往往会变成"小蜜"。
并非随便什么人都有秘书。对一般人而言,小蜜也就是小妞。中年人泡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固然是"小蜜";小伙子跟一女孩起腻,也能管人家叫"小蜜"。反正不管年龄大小,也不管婚前婚外,是女朋友就叫"蜜"。由此及彼,又有酒蜜(陪酒的女朋友)、军蜜(现役军人的女朋友)、磕蜜(追女朋友)、嗅蜜(找女朋友)、扎蜜(泡女朋友)等词。这些都是北京人的发明。推广到外地的,基本上只有"小蜜"。
和"蜜"不同的是"喇"。"蜜"做男人的"咖啡伴侣",绝大多数只是想玩玩,享受一下自己经济条件达不到的物质生活。她们的男朋友相对稳定,接受馈赠也和"喇"的"工资"有本质区别(参见《北京青年报》1988年7月26日)。也就是说,"蜜"是讲感情的,即便那爱情带有游戏成分。"喇"则完全冲钱而来。她们叫做"喇"。就因为"喇"和"拉"同音,也就是在你的钱包上狠狠拉一道口子。送上门来的冤大头么,不宰白不宰。
介乎"蜜"和"喇"之间的是"傍家"。傍家,本指相互依靠、陪伴的朋友、伙伴、帮手,比如"咱们和桑普公司也是傍家儿",也就是谁也离不开谁的"战略伙伴"。参加这种合作、协助、辅佐就叫"加傍",断绝这种朋友、伙伴、帮手关系则叫"撤傍"。如果把自己的"傍家"介绍或转让给别人,就叫"发"。不过这"发"可不是发财的发。即便不是发配的发,至少也是发货的发。说得体面一点,也可以说是发"伊妹儿"的发。
被款爷们"发"出去的"傍家"多半是他们的"女朋友"。事实上"傍家"一词如果用于同性之间,多半指的是"哥们"、"姐们";如果用于男女之间,指的就是情人了,和"蜜"差不多。但我们可以说某男和某女是"傍家",却不能说某男是某女的"蜜"。还有一种"专业傍家"是专门"傍大款"的。"傍大款"当然是冲着钱来,不过当真"傍"上了也讲点感情,不像"喇"宰一刀是一刀。然而那条件也高得多。心气高的,还要先看是"美军"还是"皇军"。如果是"国军",门儿都没有。
这就说到钱了。钱这玩艺,也是要忌讳的。钱不是好东西吗?怎么也忌讳?钱当然是好东西。金钱虽然并不万能,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能。但并非只有不好的东西才忌讳,好东西也不能随便说的。随便说,弄不好它就没了。再说,钱这玩艺,毕竟有些"铜臭"。文人清高,就改"钱"为"泉"。"泉"多好呀,高山流水的,拨算盘也成弹古琴了。其实,上古时代就称钱为泉,也叫"泉布",意思是"流行如泉",或"藏如泉,行如布",也就是"通货",与"高山流水"的雅兴没什么关系。
老百姓没这么多穷讲究,却也记得"财不露白"的古训,因此能不说就不说,要说也得换个说法。于是有叫"铜钿"的,有叫"票子"的,还有叫"麻脑壳"的。北京则叫"屉",也叫"页子"(指纸钞),"钢蹦"(指硬币)。搞钱、弄钱叫"搬",数钱叫"点张"。这些原本都是黑道上的说法,现在也都普及了。
钱数也有种种说法。具体说来,一元叫一分,十元叫一张,一百元叫一棵,一千元叫一吨,一万元叫一方。比如"被人搬走了半方外带七棵半",就是五千七百五十元落进了别人的腰包。方,是万字出头,也就是"万";吨,是一千公斤,也就是"千";棵,是白菜一棵,也就是"百"。至于一元是"分",十元是"张',一百元是"一个数",则不过是不把钱当钱,显得财大气粗,拔份儿罢了。此外还有大团结(十元)、工农兵(五十元)、四老人(一百元),都是因人民币票面图案而得名,其他地方也有这么说的。如果是外汇,则另有一说。美元叫美子,日元叫老日,港币叫港纸。三方老日,六吨港纸,九棵美子,也就是三万日元,六千港币,九百美金。它们也都是"屉"。只要有"火红的屉",就不愁没有"巨洒的蜜"(极其漂亮潇洒有风度的"女朋友")。
六、口彩
有钱,就有挣钱的人,捞钱的事。
钱多的主叫"款",也叫"大款"、"款爷"。钱少点儿的,叫"款哥"、"款姐"。挣钱多的活则叫"页子活"。不是"款"也不是"腕",又没"页子活"可干,还想过上"幸福生活"(不是贫嘴张大民的那种),那就只好自个儿想办法了。于是有"练摊"的,有"蹭饭"的,有当"托儿"和干"走合"的,还有切汇、抄肥,黑了心宰人的。"练摊"就是摆个小摊儿挣俩小钱,"蹭饭"就是厚着脸皮不花钱白吃白喝,"托儿"就是冒充顾客帮着雇主推销东西(往往是假冒伪劣),"走合"就是在买方和卖方之间牵线搭桥利用差价牟取好处,"切汇"就是在外汇交易中扣下一方应得的部分款项,"抄肥"就是看见有油水的买卖就捞他一把,或者拦路打劫,半道里把货截走,北京人称之为"驴叼夜草"。反正怎么着也得想办法"扎款"(搞钱)。人不为己,谁肯早起?为了"巨洒的蜜,火红的屉",礼义廉耻什么的也就顾不上了。哪怕是"杀熟"(坑亲朋好友),也"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当然很不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但不管怎么说,钱,总是大家都喜欢的东西。"恭喜发财"之类的话,大家也都喜欢听,尤其是逢年过节。年,在中国人心目中是道"坎儿",所以也叫"年关",不能"过不去"。不但要"过得去",还要"过得好",因此得说吉利活,不能犯忌讳。不小心犯了,也得文过饰非。比方说,打碎了东西,是忌讳的。解决的办法,则是赶紧说"岁岁平安"或者"越打越发"。
吉利话叫"口彩",也叫"意头"。广东人最讲"意头"。比如发菜蚝豉叫"发财好市",发菜猪手叫"发财就手",发菜香菇叫"发财金钱",是逢年过节非吃不可的,好不好吃都要吃(近年因环保则改吃生菜,意谓"生财")。粤语"桔"、"吉"同音,年前便家家户户都要从花市买回一盆金橘。又是金,又是吉,自然吉利得可以。近年的习俗,是有人来拜年时,送礼待客之物,除了橘子,还有苹果,意思是"吉利平安"。闽南一带也这样。
年糕则是南方许多地方都要吃的,江浙一带更是年夜饭的头一道,意思是"年年高升"。台湾吃鸡,因为台湾闽南话"鸡"、"家"同音,吃鸡就"发家"。闽南吃萝卜,因为闽南话萝卜叫"菜头",吃萝卜也就是吃"彩头"。有些地方大年三十晚上要烧芋头吃,意思是"遇头彩";亲人出门上路也要以此饯行,意思是"遇好人"。
北方过年吃饺子。饺子就是"交子",本来就很吉利。北方人还嫌不过瘾,又管饺子叫"元宝"(至少过年时得这么叫)。饺子煮在锅里,如果不小心煮破了,不能叫"破",得叫"挣了"。挣了元宝,当然是好事,因此也吉利。
吉利是大家都喜欢的,倒霉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倒霉在粤语中叫"衰",它同时也有缺德、讨厌的意思。比如"边个咁衰,整到呢度咁污糟",就是"谁这么讨厌(或谁这么缺德),弄得这里那么脏"。不过同样是"衰",语气也有轻重。衰公、衰婆、衰人、衰神、衰鬼豆的语气较重,有下流坯、下贱货、坏家伙、倒霉蛋、讨厌鬼等意思;衰仔衰女的语气轻一些,多半指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和女孩。但不管怎么说,衰,不是好事。
为什么"衰"就不好呢?因为"衰"有衰落、衰退、衰减、衰弱的意思。你看和"衰"字沾边的,哪有什么好词?不是衰败、衰竭、衰萎、就是衰老、衰朽、衰亡。难怪广东人要讨厌"衰",或把讨厌说成"衰"了。
和"衰"相反的是"兴"。兴,意味着兴盛、兴旺。这是大家都喜欢的。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兴,在方言中就还有两个意思,一是允许,二是或许。的确,运气这东西,是兴来兴不来(可能来可能不来)的。倒霉的事,大约也是兴来兴不来的。哪能因为我们讲忌讳,讨口彩,就一定会来或一定不来呢?
忌讳和口彩的兴衰,或者也可以作如是观。
指桑骂槐
方言费解、难懂、易生歧义,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
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同一件事情,用方言说,就可能比普通话有趣。
一、麻烦与趣味
方言这玩意,有时想想是很麻烦的。
比方说日本。在东北人嘴里好像是"一本"、在湖北人嘴里好像是"二本",到了上海人嘴里,又好像是"十本了"。到底是几本?其实一本也不本,是日本。
方言中的麻烦不少。除了语音的问题,还有词汇的问题。比如广州话把危险叫做"牙烟",把儿媳妇叫做"心抱",就很费解。危险怎么是牙齿冒烟呢?儿媳妇又怎么能用"心"去"抱"?"本地状元"的说法也很可笑。所谓"本地状元",其实就是麻风病人。如果"本地状元"是麻风病人,那么"外地状元"是什么病人?艾滋病吗?更可笑的是把"合在一起凑在一块"叫"共埋"。我想和你一起吃饭,就叫"我想共埋你食"。外地人听了,还不得吓出头冷汗?共埋?什么共埋?殉葬啊?
想想广州人也真有意思。他们忌讳"死",却不忌讳"埋",说"埋"的事情不少。比如进店叫"埋栈",入席叫"埋位",靠岸叫"埋头",算账叫"埋数",结束叫"埋尾",结账叫"埋单"。埋什么单?当然是账单。北方人不懂"埋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埋单的时候要付钱,便想当然地写成"买单"。后来弄清是"埋单"了,又猜想这大约是因为广东人要面子,才会用钞票把账单"埋"起来。其实"埋"在粤语中,有"靠拢"和"闭合"的意思。所以"埋柜"可以暗指抢劫(抢劫要靠近柜台);"埋街"也可以暗指从良(意谓妓女关门不再做皮肉生意)。埋单,则应该理解为把账单"合"起来,而不是"埋"起来。它既不是拿钱购买账单,也不是用钱埋葬账单。
方言费解、难懂、易生歧义,所以还是要说普通话。
然而方言又是很有趣的。同一件事情,用方言说,就可能比普通活有趣。广州有句话叫"砂煲兄弟"。砂煲兄弟也就是酒肉朋友,但比"酒肉朋友"更俏皮,因为有双关的意义。广州人把混叫做捞,把泡叫做煲。混日子就叫捞世界,泡电话就叫煲电话粥。吃沙锅,是既要"煲"又要"捞"的,所以"砂煲兄弟"就是一起混世面煲生活的人。至于他们"煲"的是不是"无米粥"(没有结果的事),那就只有天晓得。
这样形象生动的说法全国各地都有。成都话"贴心豆辦",上海话"连裆码子",武汉话"夹生红苕",北京话"柴禾妞儿",和广州的"砂煲兄弟"都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谓"柴禾妞儿",就是乡下姑娘;夹生红苕,就是又蠢又犟又不懂规矩的人;连裆码子,就是同伙;贴心豆辦,就是心腹。但用方言一说,就特别有味。尤其是"贴心豆辦",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处和风味。四川人的豆辦是拿来做酱的。酱谐音将,贴心豆辦也就是心腹干将。但这干将再贴心,也不过豆瓣酱。豆瓣酱的用场,无非剁碎了做麻婆豆腐或者炒回锅肉。所以,当成都人说某人是某某大人物的"贴心豆辦"时,讥讽调侃的味道便很麻辣。
其实,甭管什么方言什么话,只要说得好,说得漂亮,说得有趣,就有艺术性。艺高人胆大。北京人手艺(也许得叫"嘴艺")好,就特别敢说。比如说一个人精北京的说法是"要是长毛,就成猴了";说一个人坏。是"拍拍脑袋,那脓水儿就能从脚底下流出来";说一个人为了巴结别人东奔西跑地献殷勤,就叫"狗颠屁股三儿";说一个人笨,则叫"人家偷驴,他拔橛子"。是不是很有趣?
方言为什么比较有趣呢?因为方言是民间话语,不像官话那样有许多讲究。官话的讲究是很多的,比如要求统一、规范、标准。不统一,不规范,不标准,就没法让尽可能多的人听懂,也就不成其为官话了。方言则不同。它原本就是"一方之言"。只要一个地方的人听得懂,就能成立。所以各地方言中都有一些外地人听不懂的词儿,就连北京话也不例外。比如不忿(不服气)、不吝(不在乎)、抽立(输光战败)、搓火(着急上火)、底儿潮(有犯罪前科),都是正在流行的当代方言。外地人听得懂的也不多。
然而多样也带来了丰富。比如"打",在粤语中就有十几种说法。除了一般的打,还有舂(用拳头从上往下打)、挞(用手背打)、掴(用手掌打)、凿(曲着指节从上往下敲脑袋)、做(悄悄地打)、砌(狠狠地打)等等(其他一些用粤语方言字表示的说法恕不一一列举)。正所谓"怎一个'打'字了得"?
这是古风。古人说话,其实比今人讲究。比如肌肉皮肤,在古代就不是一个概念。人曰肌,兽曰肉;人曰肤,兽曰皮。皮是和毛联系在一起的。毛长在皮上。所以说皮毛皮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身上没有毛,因此不能叫"皮",只能叫"肤"。同样,肉是可以吃的(肉食或食肉)。人不能吃,因此不能叫"肉",只能叫"肌"。"肌肤受之父母",不能说成"皮肉受之父母";而大老爷在堂上恐吓人犯,说"从实招来,以免皮肉受苦",实际上就有点不把人当人了。
后来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肌肉皮肤,混为一谈。因为语言要统一,许多地方都得马虎一点,只好含糊其辞。简单、含混、粗线条,才易于流通。所以普通话往往粗疏,方言反倒过细。比如"没有",闽南话就分"无"和"未",无是不存在,未是还没有,一个立足于空间,一个立足于时间。但到了普通话那里,统统都是"没有"。
难怪方言的表现力比较强了。
二、吃不了兜着走
方言丰富、有趣,大家便都爱说方言,至少在亲朋好友们聊天时是这样。
聊天,北京叫"侃"(侃大山),上海叫"吹"(吹牛皮),广州叫"倾"(倾偈),成都叫"摆"(摆龙门阵),东北叫"啦"(啦呱),西北叫"谝"(谝传),新疆叫"宣"(宣荒)。其中新疆的说法最有意思。宣是讲,荒是远,也是荒唐荒诞,甚至只不过道听途说的"荒信儿"。宣荒,自然可以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从家长里短一直扯到地老天荒。闽南人的说法也很绝,叫"化仙",--乌龙茶一泡,榕树下一坐,看着潮起潮落云散云飞,天南海北随心所欲地聊开去,便飘飘欲仙了。
方言中的许多惊人妙语,我怀疑就是聊天时聊出来的。方言不同于官话,除了有和官话相同的那些用途外,还多半用来说闲活。说闲话的特点是放松,是百无禁忌,用不着一本正经,周吴郑王。可以胡说八道,可以信口开河,可以张冠李戴,可以指桑骂槐,甚至可以不考虑语言的规范。因为万一"吃不了",还能够"兜着走"。
事实上说话一旦随便,也就容易出彩。方言中很有些让人拍案叫绝的说法。比如一个人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甚至叫板挑衅,武汉话就叫"抖狠"。抖,可以理解为抖擞,也可以理解为抖搂,还可以理解为振作(抖起精神)。不过,狠,是骨子里的东西。如果都"抖"了出来,一眼让人看穿,显然是不智之举。所以但凡"抖狠"者,多半都有些虚张声势。如果对方比他还狠,他就会一边开溜,一边说:"你等着,我回去叫我哥哥来!"
北京话当中形象生动的说法更多。比如说一个人不识抬举,别的地方叫"给脸不要脸",北京叫"给脸不兜着"。这"兜着",就比"要"生动,鄙夷的成分也更重。意思说你这家伙平时就没什么人赏脸,好容易有人给了,还不赶紧兜着?又比如一个人行为乖张,就说他"吃错药了";脾气暴躁,就说他"吃枪药了";态度恶劣,就说他"吃了耗子药";无所畏惧,就说他"吃了豹子胆";一点小事就兴高采烈,则说他"吃了蜜蜂屎"。蜜蜂是酿蜜的,蜜蜂屎想必也甜。但再甜也是屎。何况蜜蜂屎才多大一点?小甜头么!
上海人也爱说"吃",比如吃牢(认定或咬住),吃硬(碰硬)、吃瘪(压服)、吃慌(着急)、吃酸(棘手)、吃排头(挨训)、吃生活(挨打)、吃夹档(两头受气)、吃马屁(听奉承话)、吃花功(受人迷惑)、吃卖相(只看外表),就连开车开到路口过不去也叫"吃红灯"。红灯是管制交通的,怎么能"吃"呢?上海人也"吃"。
红灯能吃,豆腐就更是吃得。吃豆腐,就是占女人的小便宜。说些风话啦,做点小动作啦,嬉皮笑脸半真半假地挑逗啦,大体上属于性骚扰的擦边球,因此叫"吃豆腐"。豆腐白嫩,使人联想到女人的肉体;豆腐又是"素"的,意思是并无真正的性关系。所以,吃吃豆腐,在许多男人看来也投什么了不起。但如果碰到特别洁身自好的正派女人,也可能让他"吃耳光",甚或让他"吃官司"。
没有人愿意"吃官司",也没有人愿意"食死猫"。"食死猫"是广州话,意思是受冤枉背黑锅。广州人不说"吃",而说"食"。比如食谷种,就是吃老本;食塞米,就是白吃饭;食猫面,就是被申斥,相当于上海话的"吃排头";食碗面反碗底,就是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最让人看不起的是"食拖鞋饭",意思是靠与自己有密切关系的女人出卖色相过日子。"食拖鞋饭"和"吃豆腐"正好一对,都不怎么体面,但前者更没面子。
一个人,如果总是"食死猫"或者莫名其妙地"吃官司",那就是运气不好了。运气在吴语中叫做额角头,也叫额骨头。额骨头也就是额头。运气为什么叫额头呢?大约因为运气是要"碰"的。人身上,最容易被"碰"的就是额头。所以,一个人运气好,在吴语中就叫"额骨头高"或"额角头高",甚至直接就叫"额角头",比如"依今朝额角头",就是"你今天运气特好"的意思。
野史中额骨头最高的人是苏小妹。苏小妹据说是苏东坡的妹妹,曾被苏东坡作诗取笑说:"脚踵未出香房内,额头先到画堂前",可见其额头之高。小妹也不含糊,当即以老兄的长脸作答,道是"去年一点相思泪,今日方流到嘴边",也可见其脸面之长。看来兄妹二人都其貌不扬,一个"冲头",一个"马脸",正所谓"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额骨头最高的神则是寿星。谁都知道,寿星的额头又大又高还肉突突的,不折不扣的是一个"寿头"。然而在上海,"寿头"却是骂人的话,意思和北京的"傻逼"差不多。因此傻里傻气就叫"寿头寿脑",上了当还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则叫"寿头麻子"(也叫"寿头码子"、"寿头模子"),而呆头呆脑、土里土气、不懂世故、不通人情就叫"寿"。这就奇怪,难道做寿星不好?原来此"寿头"非彼"寿头"。它不是寿星头,而是猪头。江南习俗,冬至之前,要买猪头腌透风干以备敬神之用,又尤以额头皱纹如寿字者为上选,叫"寿字猪头",简称"寿头"(请参看薛理勇《闲话上海》)。所以,寿头的意思就是猪。显然,谁要是做了寿头,或被看作寿头,旁边便多半会有人在磨刀子了。
"寿头"既然是猪,"冲头"也跟着倒霉,都被看作是最好欺负,不斩白不斩的"戆大";而怂恿那些"寿头寿脑"的家伙冲锋陷阵盲目行事,自己坐收渔利的行为,就叫"斩冲头"。上海人一个个"门槛精来兮",好容易逮住一个"寿头",岂有不狠狠"斩一记"之理?
真不知长着一个大冲头的寿星老儿听了会作何感想。
大约也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
三、捣糨糊,还是倒江湖
上海人把傻叫做"寿",成都人则把傻叫做"瓜",比如瓜儿(傻子)、瓜兮兮(傻乎乎)、瓜眉瓜眼(傻头傻脑)。傻为什么是瓜呢?原来这"瓜"不是西瓜南瓜冬瓜葫芦瓜,而是"傻瓜"。去掉一个"傻"字,就成了"瓜"。
猪头变寿头,傻子变瓜儿,其实都是方言在"捣糨糊"。它总是在那里指桑骂槐。其结果,是弄得我们连这三个字究竟是"捣糨糊"还是"倒江湖",也搞不清。杨东平先生的随笔集《最后的城墙》中就有一篇文章谈到这个问题。我同意东平兄的意见,"倒江湖"也好,"捣糨糊"也好,都有点调侃,有点无奈。但"倒江湖"在调侃无奈的同时,毕竟还多少有点身手不凡、高深莫测的英雜气,"捣糨糊"就纯粹是调侃甚至嘲讽了。它往往有胡日鬼、瞎折腾、惹是生非、调皮捣蛋的意思,也指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浪头很大,货色不怎么样的人。你想,糨糊就是糨糊,再捣也是糨糊。捣得越起劲,就越可笑。再说,什么不好捣,捣糨糊?所以,谁要是自称"捣糨糊",那他不是自谦,就是自嘲。
然而语言又是需要"捣糨糊"的。因为语言既不能"闹革命",又不能"倒江湖",咱折腾不起。要想生动活泼一点,也就只有"捣糨糊"。
北京人就最会"捣糨糊"。
北京人是语言天才。话语到了他们嘴上,就像足球到了贝利脚下一样,怎么玩怎么转。一个普普通通的词,他们也能玩出花样来。比如"菜",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词,可北京人却整出颠菜(走人)、来菜(好事来了)、出菜(出活、出产品、出成果)、瞎菜(抓瞎)、歇菜(歇着)、晕菜(晕头转向)一连串新词儿出来。这可真是会做"菜"了。至于这些"菜"之间有什么关系,那就只有天晓得,所以是"捣糨糊"。
北京人"捣糨糊"的招数很多。一般地说有移花接木、掐头去尾、颠三倒四、含沙射影好几种,总的来讲是怎么好玩怎么说,怎么俏皮怎么讲,哪怕把话倒过来说。
比方说"爷"这个词,原本是尊称,可在新北京话当中,就未必了。许多被称作"爷"的,其实不是"爷",也没人当真把他们当"爷"。冒儿爷(土里土气、傻头傻脑、没见过世面的人)就不是,板儿爷(拉平板三轮车的)也不是,侃爷和倒爷,包爷(包揽讼事的人)和揽爷(招揽顾客住店的人),当然也不是。还有"捧爷",是专门给人捧场的,能算"爷"吗?诸"爷"之中,也就"款爷"还对付。但他和这么些"爷"们混杂在一起,就算是"爷"也不是"爷"了。事实上款爷们虽然一个个财大气粗牛逼哄哄,北京人还真不会打心眼里把他们当回事。不就是有俩钱吗?拿去买两根蜡烛三刀纸,爱上哪烧上哪烧去!
拉平板三轮车的是"爷",开的士的则叫"哥"(的哥)。同样,成了"腕儿"的歌星影星各路明星也不能叫"爷",只能叫哥叫姐,昵称"星哥儿"、"星姐儿",好像自己家里人似的。其实"星儿"们即便是哥儿姐儿,那也是大哥大、大姐大。他们成不了咱的哥们姐们,就像冒儿爷永远都不会被人当爷看一样。这就叫"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如果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那还叫"捣糨糊"吗?
其实北京人自己就是"爷"。正因为自己是"爷",因此拿谁都敢"开涮"。北京人损人的本事是没得比的,讲究的是骂人不吐核儿。比如脸上皱纹多,就说人家"一脸的双眼皮儿"。双眼皮是大家都喜欢的,一脸的双眼皮就哭笑不得。更损的是说人家"一脸的旧社会"。所谓"一脸的旧社会",就是一脸苦相。但再苦,也不能把人家打发到旧社会去呀!
这也是北京人"捣糨糊"的招数之一,--用政治话语开涮。杨东平说得好:"政治是北京生活的盐。没有政治,北京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城市季风》)同样,没有政治,北京话也会变得寡淡无味。所以,你常常会在新北京人的嘴里听到诸如反动、叛变、苦孩子、根正苗红、水深火热、向毛主席保证、不能干阶级敌人想干又干不了的事情之类的政治术语甚至文革语言。但如果你认为他们是在讲政治,那就大错特错了。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在给自己说的话撒点味精加点盐。因此,当他们使用这些政治话语时,多半都是活用、曲用,甚至反用,比如"挖资本主义墙脚"。
这就不但是"捣糨糊",而且也是"倒江湖"了。事实上新北京话中也不乏江湖气。匪、抂匪、不吝、浑不吝,在北京是"拔份儿"的。拔份儿有出风头的意思,但和上海的"掼浪头"不一样。"掼浪头"往往是虚张声势,"拔份儿"却常常要动真格的,至少要真能豁得出去,"是条汉子"。上海是没有什么"汉子"的。赵无眠先生开玩笑说,鲁迅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也才住出"四条汉子"来(《南人北人》)。不是"汉子",又要"掼浪头",便难免有些"开大兴"的味道。开大兴,就是装假、作伪、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说一些不能兑现的大话和空话。大兴,即大兴街,在上海南市小西门外,原来是专门加工非真金首饰的地方。首饰当然是真金的好,真金的贵。所以,大兴货便有便宜货甚至假货的意思。开大兴,也就是广州人所谓"大只讲"(说大话)了。
其实北京人也说大话的。"老子天下第一,谁敢叫板起腻?打噎就是烦你,只因身怀绝技",是不是大话?没法子,北京是中国最大气的城市,北京人是中国最大气的市民,他们不说大话,谁说?所以,北京人即便是在"捣糨糊",我等也当以"倒江湖"视之。
四、活法与说法
的确,方言不仅涉及地域,更涉及文化。
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方式。说得白一点,就是活法。有不同的活法(生活方式),就有不同的说法(表达方式)。就算是"指桑骂槐",那"桑"也得因地制宜。比如北方有"狗腿",南方有"蟹脚";北方有"立马";南方有"落篷"(收场)。"落篷"这话,北方人是不懂的,因为骑马的北方人不知那"篷"为何物。
上海人当然懂得"落篷"的意思。他们祖上就有不少是坐乌篷船进上海的。不过到了上海,就不坐船了,坐车。上海有汽车、电车、黄包车。如果要省钱,也可以"开11路电车"。所谓"11路电车",其实就是人的两条腿;开11路电车,就是步行。这是典型的"上海俏皮话",--拿现代化生活方式来说事。这话后来别的地方也跟着说,如果他们那里也终于有了电车的话。没有电车,有公共汽车也行。
上海俏皮话或上海流行语总是打着这个工商业城市的烙印,"商"味十足,工业味十足,世俗味十足。比如最近流行的套牢、解套、价位、到位,就原本是股市和商界的术语,觋在也用于社会生活。一个人如果被某事缠得死死的,就叫"套牢";而在餐桌上问人家"到位了吗",则是问人家是否吃饱。又比如"立升",也是上海才有的说法。立升,原本指电冰箱的容量。容量大立升也大,当然售价也高;容量小立升也小,当然售价也低。于是上海人便用"立升"来指一个人的财势。有立升,就是有财势;立升牢大,就是财大气粗。如此,则北京的"腕儿"或"款爷",在上海人眼里就不过是一台特大的冰箱。
其实冰箱的档次和价格并不一定和容量成正比,但如果价格相近档次相当而容量较大,就显得实惠。上海人是讲实惠的。就连说话,也讲究简明快捷,不喜双拖泥带水。他们往往直筒筒地问人家"侬几岁",根本不管对方是大爷,还是小姐。那语气,就像是在商店里问价。商店里的营业员也缺少"人情味"。他们常常会直筒筒地问人家"侬买[口伐]",而不会像北京人那样同"您瞧着哪件儿可心"。上海人的这种说话方式往往令北方人尤其是北方的老年人不快。北京人问人年龄,是有很多讲究的。问老年人得问"高寿";问中年人,得向"贵庚";问青少年,得问"十几";只有对小娃娃,才问"几岁"。饶这么着,也得多说几句:"小朋友,告诉爷爷,几岁啦?"不兴直筒筒问人家"侬几岁"的。在北京人看来,这就叫礼数;而在上海人看来,这是啰嗦。
上海人不喜欢啰嗦。不是说上海人就不讲闲话。上海人也讲闲话的。而且,上梅人有时比北京人还啰嗦。一个中文名叫马天明的美国小伙子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北京人听了只有一句:"嘿,哥们,够地道的啊!"上海人却会发出一连串的感叹:"啊呀呀,马天明!你的中国话讲得这么好呀!你是在哪儿学的?学了几年啦?了不起呀!"但不难看出,上海人虽然话多,却没有废话。除表示惊叹外,还提出了问题,表示了好奇。
事实上上海人即便讲闲话,速度也快,句子也短,信息量也大。他们说话就像办企业做生意,希望低投入,高产出,少支付,多回报,因此即便骂人,也不愿多说一句话,能短就短。一个字最好,两个字还行(如戆大、寿头、洋盘、瘪三、赤佬、推板、搭浆),三个字就很够意思了。上海人骂人、损人、批评人、对他人行为表示不以为然的口头禅,以三个字的居多,如阿木林(呆头呆脑土里土气容易上当受骗的人)、阿土生(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冒)、十三点、猪头三。不要以为三个字就简单,其实里面的内容蛮"丰富"的。比如猪头三,是"猪头三牲"的歇后语,意思是牲口。又因为"牲"和"生"同音,便主要用来骂初到上海的陌生人。上海是个大世界,外地人和乡下人进了上海,总会有点晕头转向不得要领,因此但凡反应迟钝者均可谓之"猪头三"。又比如十三点,一般认为和"二百五"是一个意思。但二百五为什么是十三点呢?有人说是因为"痴"字十三画,所以也叫"福熙路"(也是十三画)。又因为有个"点"宇,因此"十三点"也叫"蜡烛",意思是"不点不亮"。还有"咸肉庄",是骂人尽可夫者的。咸肉意谓非鲜货,肉庄意谓可以卖。这可真是不折不扣的"指桑骂槐"了。
上海人的"三字经"当中常常包含着一个动宾结构,比如开大兴、轧苗头、放生意、拆烂污、讲斤头、掉枪花、搭架子、扳错头、塌便宜、寻开心、拆棚脚、扦头皮、掰雀丝、凿壁脚、轧台型、掼浪头、吃螺蛳、摆噱头等等。轧苗头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放生意就是做好圈套,设计害人;拆烂污就是不负责任,把事办槽;讲斤头就是讨价还价,谈判条件:掉枪花就是耍花招(摆噱头也是);搭架子就是装样子;扳错头就是找岔子(掰雀丝也是);塌便宜就是占便宜;寻开心就是戏弄他人;拆棚脚就是拆台;扦头皮就是揭短;凿壁脚就是说坏话;轧台型就是出风头;吃螺蛳就是说话结巴。如此多样复杂的内容,都可以用三个字的动宾结构来表示,恐怕就得归结为上海人喜欢这样一种形式结构了。
事实上如果把这些俚语连起来念,是不难读出一种上海式节奏来的。精明的上海人对话语也精打细算。一个字构不成动宾结构,两个字能行,但不过瘾,也少了点味道,四五个字又多了点,还是三个字最合适,既省事,又有意思。比如"讲斤头"就比"讲价"有趣,"掉枪花"也比"搞鬼"好玩。所以上海人(也包括吴语区许多地方人)喜欢这种三字动宾结构。就连维持表面的排场,也叫"撑市面";就连骂人,也叫"骂山门"。
五、雅与俗
北京人就没有上海人那么匆忙。
北京人,尤其是老北京人,一般的说是比较悠闲的。北京不是工商业城市,没什么"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观念,也犯下着节省什么时间。传统北京的主流社会是由达官贵人、公子王孙、文人学士们构成的。他们的生活节奏一言以蔽之曰慢。你想,官员要打官腔,文人要玩深沉,少爷要拔份儿,他们都要摆谱,也都要讲礼数,怎么能快?有点什么事,就屁颠屁颠的,那是"下人"的作派。上流社会是不兴"猴急"的。贵人多忘事,贵人话语迟。上流社会讲究的是处变不惊,见惯不怪,雍容华贵,闲适恬淡,温文尔雅慢条斯理才显得有派头,有城府,有底气,有修养,大将风度。上以风化下。上流社会带了头,弄得一城的人也都不紧不慢,迈着四方步,拎着鸟笼子。就连做生意,也跟钓鱼似的。大家都不着急,大家都不上火,反正大家都有的是吋间。
有时间,就能把文章做足。北京人说话,最喜欢掰开了,揉碎了,从里到外又从外到里,不说到山穷水尽不罢休,非把死人给说活了不可。北京人是很能夸大其词的。比如说东西少,就说"还不够塞牙缝儿";说个子矮,就说"还没三块豆腐高"。你想一块豆腐才多高?个子再矮,也有三百块豆腐高吧?可北京人就敢这么说。
分量上要说够,数量上也要说够。比如说一个人又精又鬼,就说他有"三十六根转轴,七十二个心眼",够多的吧?因为要把文章做足,所以即便"指桑骂槐",那"桑树"也不能只有一棵。比如说一个人小气,一般也就配他是"铁公鸡",北京人却能说出一连串的比喻来:"瓷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这么些宝贝,当然都是"一毛不拔"。又比如说凡事都得付出代价,就说"打耗子也得有块肉皮,逮家雀也得撒把米";说一个人长得丑,不招人喜欢,就说"猪不嚼,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姥姥舅舅是最疼爱外孙外甥的,猪狗则不怎么挑拣。一个人,如果当真弄得连猪也不嚼,狗也不啃,姥姥也不疼,舅舅也不爱,那可真是投什么指望了。
看来,北京人对待话语,就像广东人对待中央政策,讲究用好用活用够用足。持这种态度的还有成都人。我在《读城记》一书中说过,成都人和北京人,大概是中国最爱说话的两个族群。他们都是一天不说活就设法过日子的"话篓子"。北京人管说话叫"侃",成都人管说话叫"摆"。北京人"侃大山",颇有些移山填梅的气派;成都人"摆龙门阵",讲究的是闹热,麻辣,绘声绘色,有滋有味,没完没了,必须极尽铺陈、排比、夸张、联想之能事。成都人说话,也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过头"的。比方说,红,要说"绯红";绿,要说"翠绿";白,要说"雪白";黑,要说"黢黑";香,要说"喷香";臭,要说"滂臭",总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觉得过瘾。
所以,成都人也有北京人那种举一反三由此及彼的本事。比方说,弄虛作假,在成都人那里叫"水";伪劣产品叫"水货",而一个人说话不算数,或做事不到位,便叫"水得很"。由此及彼,则又有"水客"、"水功"、"水垮垮"、"水漩儿"等说法。再比方说,一件事情没有办成就叫"黄"或"黄了",其他地方也这样说。但成都人则进而发展为"黄腔"、"黄棒"、"黄浑子"、"黄苏苏",甚至还有"黄师傅"和"黄手黄脚"等等。
不过北京话和成都话相比,也仍有雅俗之别。比如公共汽车上挤,成都人会嚷嚷:"挤啥子挤啥子,进火葬场还要排队转轮子的么,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门出不倒门?"北京人却会说:"别挤了,再挤就成相片啦!"北京人比成都人幽默。
幽默是一种人生状态和人生境界。惟其如此,才能在大俗中见大雅。北京人是从来就不怕"俗"的。即便有"雅"的说法,他们也要换成"俗"的。比如惹是生非,在北京就叫"招猫逗狗儿";班门弄斧,则叫"圣人门前卖三字经"。你不能不承认这些俚语比成语更有味道。鲁班门前弄斧头固然有点可笑,但要是真有三板斧呢?而最最"小儿科"的三字经居然拿到圣人门前去卖,那就实打实地可笑到家了。更可笑的是"别拿武大郎不当神仙",意思是要尊重人,别小看人,不要把人不当人。这就奇怪。要说"别拿吕洞宾不当神仙"还像回事,武大郎算哪路神仙呢?但反过来一想,又觉得特别有道理。你想吧,要是连武大郎都被当成了神仙.还有谁不是神仙?
同样,"八拜都拜了,就差一哆嗦",就比"事情只差一步,不要功亏一篑"有趣味;"他不把我当干粮,我也不把他当咸菜",也比"他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他"有嚼头。民间话语从来就是最生动、最鲜活的,难的是用其俗而不至于粗俗、庸俗。北京人就能做到这一点。北京是不乏粗鄙粗俗的,比如丫挺、傻逼之类的市骂,母猪胡同、灌肠胡同之类的地名,但并不让人觉得俗气。因为北京是中国最高贵最大气的城市,有一种其他地方没有的贵族精神。正是这种精神,使北京虽有粗俗粗鄙却不至于沉沦。实际上,所谓北京的贵族精神,指的是一种高尚的人格理想、高贵的精神气质和高雅的审美情趣。它们只可能在北京这个千年古都的特殊环境中熏陶培养出来的。因此,尽管方言俚语都难免"俗",却惟有北京,能够化臭腐为神奇,用土得掉渣的话说出最具有艺术性的名言来。
六、再说雅俗
南京则又是一番风味。
如果说北京有贵族气,那么南京就更多文人气。南京是一个文人倜傥名士风流的城市。因此尽管南京也曾有过辉煌时代和英雄业绩,却"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人们记得住的只有"六朝金粉,秦淮风月",只有乌衣巷的故事和桃花扇的传说。略带女人味的文人气使南京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却也使南京平添了不少儒雅。
儒雅的证明之一,是南京的俚语俗话竟然可以对对联,或者说竟被人编成了对联,比如"桃干"对"杏核","皮脸"对"肉头","捣鬼"对"出神"。杏核,指小孩高兴(得意忘形则叫"兴得一头核子");桃干,指儿童逃学;皮脸,指不知羞耻;肉头,指没有决断。兴杏谐音,逃桃谐音。桃干杏核,不过"指桑骂槐"。但桃对杏,干对核,皮对肉,脸对头,捣对出,鬼对神,无论字面,还是内涵,都对得上,不能不承认是"工对"。
冯桂林主编的《中国名城汉俗大观》中收集了不少这样的对子,比如"坐冷板凳"对"钻热被窝"。一个人不被重用,就叫"坐冷板凳";而要想改变处境,就得"钻热被窝"(巴结上司)。一冷一热,一动一静,一硬一软,全对上了。又如"眼睛会说话"对"拳头不认人"也很妙。一个六亲不认,一个八面玲珑,一个愣得不能再愣,一个精得不能再精,放在一起,对比十分鲜明。此外,如"脚面上支锅"(暂时安定)对"眼睛里出火"(看人眼红),"屁股上戴眼镜"(背光)对"喉咙里挂灯笼"(贪吃),都堪称绝妙;"推开窗子说亮话"对"站在楼上唱高腔","巧姐难炊无米粥"对"老娘不是省油灯",也很好玩。俏皮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是俗而是雅了。
事实上雅与俗,不过一步之遥。问题是要有那份雅兴。如果有雅兴,其他方言也可以对出对子来的。比如广州话"丢眼角"就可以对上海活"吊膀子",广州话"卖生藕"也可以对上诲话"吃豆腐"。"丟眼角"就是飞媚眼,送秋波。"吊膀子"则是调情,骗女人,可不正好是一对?"卖生藕"对"吃豆腐"也很妙。前者是女人卖弄风情,后者是男人心怀不轨。女人把自己白搬的肉体当生藕卖,男人把女人白嫩的肉体当豆腐吃,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配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不过上海人和广州人大约都没有这份雅兴。这是两个商业气很浓的城市,更看重的是经济实惠,而不是诗情画意。有一些词,虽然并无什么诗意,但在广州和上海使用频率却很高,比如"捞"和"轧"。广州人喜欢说"捞"。谋生、混日子、闯江湖叫"捞世界";从别人不注意的地方下手,或者从不起眼的事情中获得很大的好处或利益,叫"捞静水";得到了好处或利益,或者获得了成功,完成了任务,叫"捞鸡";发迹、高升、飞黄腾达,叫"捞起";没什么正当职业,专靠坑蒙拐骗过日子的人叫"捞家";而出卖色相的女人就叫做"捞女"。反正世界是只大砂煲,就看你会"捞"不会"捞"。
上海人喜欢说"轧"。交朋友叫"轧朋友",凑熱闹叫"轧闹猛",看风头叫"轧苗头",插一手叫"轧一脚",婚外同居叫"轧姘头",而受气吃瘪则叫"吃轧头"。"轧"也好,"捞"也好,在我们看来都不怎么好听,也不怎么雅,--一个让人想到伸出手去抓,一个让人想到开着车去碾,但广州人和上海人似乎无所谓。
广州话中还有两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揾和抵。揾是找的意思。觅食、谋生、找活路,叫揾食、揾钱、揾米路;宰客、骗人、讨便宜则叫揾丁、揾笨、揾老衬。抵指有价值的意思。到酒楼美餐,吃得大快朵颐,叫"抵食";到商场购物,买得称心如意,叫"抵买";到歌舞厅夜总会娱乐中心潇洒一回,玩得兴高采烈,叫"抵玩"。顾客满意,老板开心,看着大把的票子进账,心里暗叫"抵赚"。会赚钱的也会花钱,会花钱的多半也会赚钱,这就叫"抵手"(能干、有本事)。如果没有赚钱的能耐,那就只有坐以待毙,大约也就只好叫"抵穷"(活该受穷)乃至"抵死"(该死)了。反正一件事情做不做,要看"抵唔抵"(值不值)。抵,就做;唔抵,就不做。像北京人那样"侃"(侃大山),像成都人那样"摆"(摆龙门阵),大约"唔抵",那就算了吧!
当然,广州人也要"倾"(倾偈),也要"叹"(叹世界)。否则,就不会有"一盅两件叹早茶"的说法。叹,在粤语中是"享受"的意思。清早起来,在街上溜达溜达,然后走进酒楼,挑一张桌子坐定,即有小姐来上茶。再随便要一两样点心,便可以边吃边聊直到早茶收档,可真的称得上是"叹世界"(享清福)啊!
广州人要"叹早茶",上海人要"孵茶馆",但他们不会像成都人那样把茶馆当作"民间政协",也不会像北京人那样把侃大山当作一种"事业"甚至"职业"(比如说相声)。他们的"叹世界"也好,"小乐惠"也好,也比北京人的"找乐子"更多物质生活享受的成分。北京人的"找乐",更多的是因物质生活不足而到精神领域去"找补",因此很容易发展为"贫嘴"。可见同为"世俗",各地也不完全相同。说起话来,自然就风格各异。关于这一点,我在《读城记》一书中已讲得够多,再写就成"捣糨糊"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后记
我不是专门研究方言的,只能算是一个对方言感兴趣的人。打小我就爱琢磨方言。先是随父母离开家乡,住在一个九省通衢的城市里,后来又外出谋生,居无定所,学无恒业,走南闯北的,也就有了些"积累"。和人说不上三句话,就想猜人家是哪里人。猜对了自然洋洋得意,有时还要冒充人家的老乡。猜错和露馅的时候也多。为了改正错误,提高命中率,就得更加留意。久而久之,也就知道了一些方言的事。
就凭这么一点本钱,也要写方言的书,那叫自不量力。如果不是林爱莲文士的再三敦促,这本书是写不出来的。即便如此,我也不指望它能有多深的研究和多新的见解。我所做和能做的,只不过帮语言学家们做一点普及工作,捎带着发表些许一孔之见。如果诸君觉得它还算有趣,可以聊供休闲度日打发时光,就很不错。倘若间或还能有点收获,那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本书的主要参考文献有:王力《汉语史稿》,陈原《社会语言学》,詹伯慧《现代汉语方言》,李如龙《福建方言》,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以及各类方言词典。谨此向各位前辈先贤致谢,并感谢上海文化出版社各位同仁的信任和支持。
此记。
易中天
2001年2月20日
本书付梓之前,承蒙李如龙先生百忙之中拨冗看过,多有指导和正谬,谨此再致谢忱!
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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