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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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兵战就开始改成商战了。吴盐胜雪,吴羊奇白,富庶的南方有足够的能力在经济上征服北方。打造兵器的手艺自然也只好用来做剪刀,叫"吴刀"。"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以柔克刚的结果是吴语开始变得甜糯绵软,终于变成所谓"吴侬软语"。

不过,在几乎举国上下都以北方话那种粗犷硬朗铿锵有力为尚时,这种轻柔悠扬婉转文雅的"吴音",却有一份难得的可贵。自古江南多才子,我不知道这和他们都说吴语是否有关。但文化要求多样,不喜欢单一,总是不争的事实。

认真说来,吴语虽然也是南方方言中个性特征比较鲜明的一种,但与粤语、闽语相比,和北方官话还算是比较接近的。在词汇和语法两方面,吴方言和普通话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主要在腔调。比方说保留浊音,复元音韵母都读成单元音,摆(bai)读ba,悲(bei)读be,飞(fei)读fi等。这也不奇怪。吴方言区毕竟是南北方言交锋的前沿阵地,一点不变也是不可能的。长江以南,连南京、镇江都变成了北方方言区,"柔弱"的苏州居然能"顶住",我们实在该说一声"不简单"!

有人说,人生三大悲哀: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江郎才尽。吴语是否英雄末路,我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它并未江郎才尽,大约也还没到美人迟暮的份上。

二、行尽潇湘到洞庭

相比而言,楚国的情况要差得多。

楚国原本也是南方之强。春秋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有它,战国七雄(秦、齐、楚、燕、赵、魏、韩)也有它。而且五霸也好,七雄也好,要说地大物博人口多,还得数楚国。战国时,楚的疆域,东至海滨,北至中原,西有黔中,南有苍梧,差不多占了当时中国的半壁江山。

楚人原来也是"南蛮",羋姓,西周时立国于荆山一带,周人管他们叫"荆蛮"。武王伐纣时,楚人也随了大流,算是"同盟国"。因此后来论功行赏,坐地分赃,也有楚的一份。然而只封了个子爵,四等,可见地位之低。后来楚国一天天强大,也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要"问鼎中原"。九鼎,是三代时的传国之宝,政权的象征。楚子居然借着周王派人来劳军的时候,问九鼎有多大多重,那意思便很明显。

楚人也有资格牛逼。因为楚人比吴人和越人都尚武好斗,而且还有一股子蛮劲。湘语中至今还有一个词,叫"霸蛮"(不管条件怎样,硬要如何如何的意思)。又霸又蛮,当是楚人的性格。然而楚人霸则霸矣,蛮则蛮矣,智商却不低。楚辞是可以和北方歌诗平分秋色的,楚歌也不比吴歌差,楚国的政治家更是多为栋梁之材。搞历史的人都知道,自古以来,"惟楚有才",虽然"楚材"难免会被"晋用"。

自强不息的楚人也不以南人为耻,上下君臣,都自称蛮夷,专一和华夏诸侯作对,五年不出兵,就算是奇耻大辱,死后不得见祖先。春秋前后,楚吞并的诸侯国,大大小小四十五个,越国就是被他灭掉的。也就是说,楚国原本也有资格有条件统一中国。所以,秦灭六国,楚最不服,以至于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不过,亡秦的虽然是楚人(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都可以算是楚人),汉代的皇帝也像楚王一样好细腰(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就是典型),统一了的中国的政治中心还是在北方。楚语不但没能成为"国语",反倒是楚都所在的湖北,也基本上变成了北方方言区。只有战国时才被楚人占领的湖南,还保留着古楚语的一个分支--南楚江湘。它后来就发展成又一种南方方言--湘语。

在南方六大方言中,湘语也许要算是最可怜的一个。它的使用人口不算最少。最少的是赣语,只占汉族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多一点。次为闽语和客家话,各占百分之四。湘语则和粤语差不多,各占百分之五,在南方方言中仅次于吴语。但湘语的地位和影响,又岂敢望吴语、粤语之项背?就连和闽语、客家话,也不能比。这也没法子,人家财大气粗么!上海和长江三角区说吴语,香港、广州说粤语,台湾、福建说闽语,客家则动不动就开世界客籍大会,聚在一起说客家话,湘语哪有这个条件?

可见光是人多,也未必顶用。事实上湘语的地盘最小,受其他方言的影响最多,内部的分歧也很大,纯粹的湘语方言点又一天比一天少,以至于有人怀疑它是不是还有资格作为一种独立的方言,和其他六大方言平起平坐。也有人干脆主张将湘语和赣语合并,并称为湘赣方言。或者将湘语"五马分尸",分别归属西南方言、客家方言和赣方言。

说起来湘语也是窝囊。湘语,顾名思义也就是湖南话。然而湖南一省之中,真正说湘语的不过三十多个县市,连一省的半数都不到,其他地方分别被西南方言和赣客方言占领。西南方言占据了湖南西北、湘水以南和京广线以西广大地区,赣客方言则占据了湘东狭长的一带,留给湘语的地盘所剩无几。即便是湘语方言区,也分新湘语和老湘语。新湘语流行在长沙、益阳、株州、湘潭等城市,老湘语流行于宁乡、湘乡、双峰、衡阳等地。湘谚有云:"长沙里手(内行)湘潭俏(漂亮),湘乡嗯啊做牛叫。"可见新老湘语之间也是不能对话的。如果按照某些方言学家的意见,把新湘语归入西南方言,湘语的地盘可就所剩无几,更加少得可怜了。

其实楚语的地盘原来还是蛮大的,少说也占有湘鄂两省。但既然连楚王都守不住他的领地,湘语又能如何?能有这一亩三分自留地,没准还得感谢秦始皇设了长沙郡。又幸亏还有个洞庭湖,好歹能抵挡一阵。可惜即便长江天堑,也未必能抵挡北方方言的凌厉攻势。"吴王"那边,宁镇"失守";"楚王"这里,两湖"沦陷"。这也难怪。吴楚两地,毕竟都在南方方言区的最北边,所谓"首当其冲"之地,对手又强大无比,便难免寡不敌众,节节败退。吴语从江苏退到浙江,湘语(或楚语)从湖北退到湖南,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湘语的处境比吴语更难,东西南北都被其他方言(赣、客、粤、西南官话)包围,简直就是四面楚歌(或四面都不唱楚歌)。吴语好歹还有个东海作后盾,可以背水一战的。

吴楚(湘)命运多舛,还因为它们是资格最老的方言。创业易,守成难。老的总是不如新的有生命力。北方方言日新月异,开拓进取,赣客方言后起之秀,方兴未艾,吴湘方言区被它们蚕食,也是势所必然。

三、吴楚东南坼

湘语和楚语是嫡亲,和吴语则是表亲。

楚语和吴语曾被看作同一种方言,而且就叫"吴楚"。这也不奇怪,吴与楚都是"荆蛮"嘛!再说越灭吴,楚灭越,他们也曾统一过。所以古楚语和古吴语是比较接近的。直到现在,湘语和吴语还有不少相同之处。比如"吃",便都念作"恰",只不过声调不一样,也就是腔同调不同。父亲叫"爷",读如"衙",也一样。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吴语和楚语的关系在历史上很可能非同一般。

事实上直到隋唐,吴语和楚语还被看作一种大方言。陆法言说:"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切韵》)陆德明说:"方言差别,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为钜异,或失在浮浅,或滞于沉浊。"(《经典释文》)他说的"河北",就是"燕赵";他说的"江南",就是"吴楚"。颜之推也说南方水土柔和,所以说活声音清而切;北方山水深厚,所以说话声音浊而钝。可见吴楚之同远大于南北之同,南北之异也远大于吴楚之异。要是它们就这么联起手来,南方的方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一把刀子却从吴楚之间插了进来。

这把刀子就是赣语。

顾名思义,赣语就是江西话。不过,说赣语就是江西话,就和说湘语就是湖南话一样,并不准确。因为湖南人并不都说湘语,还有说北方话(西南官话)和客家话的;江西人也并不都说赣语,还有说北方话(江淮官话)和客家话的。西南官话、江淮官话和客家方言这么一挤兑,湘语和赣语就很可怜,连自己一省的地盘都守不住。但要说湘语主要在湖南,赣语主要在江西,也不算错。

江西这地方,历史上叫做"吴头楚尾",春秋时是吴、越、楚三国的交界处,汉代又介乎荆(荆州)、扬(扬州)之间,是个"三不管"的空子:楚不管,吴不管,越也不管。结果,古时这块地方的方言,就有点不三不四,不明不白,连汉代的方言学家扬雄都弄不清楚,只好留下一片空白(也可能那时人烟稀少,语言方面根本就乏善可陈)。其实直到现在,赣语的特征也还不十分明显,而且来历不明,就像江西菜一样,不南不北,不东不西,没什么"特色"。

是空子,就有人钻。西晋末年,八王混战,五胡乱华,匈奴、鲜卑、羯、氐、羌,杀过来杀过去,中原地区就很不安定,一直处于动荡之中。东晋末年,战乱更加剧烈,中原汉人就开始大规模地往南跑,有的便跑到了江西。唐末和宋末,中原汉人又多次大批南迁。这一次跑得就远了。跨黄河,过长江,越淮河,渡赣水,一直跑到广东、福建,跑到后来成为客家方言区的地方。

这些南迁的汉人都要经过江西,江西就像是一个中转站。那时又没有大京九,即便是逃难,也走不快。也有走不动的,就干脆留了下来。但不管是过路的,还是留下的,也都要把当时中原的方言带到这里。赣中、赣北人说话,原本就既不如吴人之"清",又不如楚人之"楚",有些不清不楚。现在再让北方官话接二连三这么一搅和,就更加不三不四。结果,赣语就成了非吴非楚非中原的"怪话"。

事实上赣语的特征可能也是最不明显突出的。它南部接近客家方言,北部接近江淮方言,西部和湘语拉拉扯扯,东部又和闽语黏黏糊糊,疆域从来就没弄清楚过。赣语的语音也怪怪的。浊音都变成了清音,这和普通话是一样的。但普通话中浊音变清音是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赣语却一律送气,又和客家话是一样的。长沙人蓝男不分,泥犁却分得很清楚,南昌人也一样。武汉人喜欢用"倒"这个虚词,意思相当于"着",南昌人也这么说:"坐倒"(坐着)、"站倒"(站着)。成都人也说"倒",比如"牛都过得倒你过不倒",这里的"倒"就是"了"的意思。成都人不说"坐倒"、"站倒",而说"坐起"、"站起"。同样,武汉人也不说"拿一本书倒(给)我",而说"拿一本书把(给)我"。只有在赣语中,"倒"才既有"着"的意思,又有"给"的意思。

赣语,明摆着是个混血儿。

它也是一个奇迹。在吴语、楚语这些老方言节节败退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它居然能作为一种新方言在夹缝中生长起来,还赢得了和吴、湘、闽、粤平起平坐的地位,真的让人刮目了。江西这地方,先前可没有这样得意过。

然而这样一来,吴楚之间的联系也就被切断了。吴楚之间的联系原本就很松散,赣语一刀切将过来,便连藕断丝连也很难做到。中唐以后,大批移民从中原经赣北、赣中向赣南挺进,这个口子也就越撕越大。最后,不但吴语与湘语从此天各一方,而且闽语也被限制在东南一隅,除了往台湾岛和海南岛上跳,再没別的出路。

四、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和赣语一起"分裂"吴楚的,还有客家话。

客家,是相对"土著"而言。先入为主,后来为客,客家也就是移民,客家话也就是移民的语言。不过不是所有的移民都叫客家,也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说客家话。所谓"客家",特指在公元四世纪初(西晋末年)、九世纪末(唐朝末年)和十三世纪初(南宋末年)从黄河流域迁徙到南方,现居广东、福建、广西、江西、湖南、台湾等省区的移民。他们祖上是北方人,到南方来是出于无奈。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些先来的便把他们叫做"客家",甚至不承认他们是汉族,管他们叫"犭客"。客家人当然不能接受。为了"反客为主",也为了"自强不息",便考证出自己是华夏正宗,其祖上居住的地方,大约北起并州上党(山西),西届司州弘农(陕西),东达扬州淮南(江苏),中至豫州新蔡(河南),也就是黄河以南,淮河以北,汝水之东,颖水之西,地地道道的中原。

中原总是要打仗的,那里从来就是问鼎逐鹿之地。问鼎逐鹿当然是一种英雄业绩,只可惜这种英雄业绩和老百姓没多少关系。反倒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胜利的成果只属于少数英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灾难却得由老百姓来承担。因此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便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出逃。据历史记载和学者考证,客家人的大规模迁徙一共有五次,前三次都是从北往南跑。第一次跑到赣北、赣中,第二次跑到闽西、赣南,第三次跑到粤东、粤北。越跑,就离自己的家乡越远。

不过文化的认同却是超时空的。而且,越是远在他乡,就越是怀念故土。客家人从北国中原来到南方蛮荒之地,虽然也得"入乡随俗",但决不肯轻易苟同。相反,只要有可能,他们就会顽固地保持自己独特的风土人情和语言习惯。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和现如今打工青年的只身南下不同,那时的南迁是集团军式的。不但是拖家带口倾巢而出,而且往往是整个家族成建制地集体迁移。血缘纽带并未割断,宗族关系照旧保存,风俗习惯也依然故我。原来是什么关系,现在还是什么关系;原来怎么过日子,现在还怎么过日子;原来怎么说话,现在还怎么说话,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然而换了地方和没换地方总归不一样。虽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杭州毕竟不是汴州。逃到杭州的汴州人慢慢开始说吴语,同时原来的杭州人也慢慢开始说官话,因此现在的杭州话便有一种半吴语半官话的特征,和其他吴语区颇不一样。客家来到远离故土的南方,语言一点都不变,似乎也不可能。

不过客家先民的移居地不是杭州,而是闽粤赣与世隔绝的闭塞山区。穷乡僻壤,山川阻隔,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天高皇帝远。这就使客家先民有可能维持自己的文化习俗和语言习惯,而"宁卖祖宗田,不改祖宗言"也恰恰正是客家人的口号。但这样一来,他们和故土的关系就有点尴尬了,--他这里一厢情愿地保持着旧时风貌,"传世三十,历年七百,而守其语言不少变"(广东梅县客家人黄遵宪语),中原那边却早已"换了人间",说起话来满不再是当年那个"中原音韵"。结果,客家便走到哪里都是"客"。在移居地,是客;回到中原,也是客。中原老乡的子孙后代见了他们,听着他们那一口现代中原人也不懂的"中原话",真的要"笑问客从何处来"了。

客家如此不肯"客随主便",与土著便难免有些格格不入,土客矛盾也时时烽烟骤起不可开交。这就迫使客家人更加抱团扎堆,高筑墙,广积粮,建立自己的根据地。闽西土楼就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客家社区建筑。土楼被"老外"誉为"天上掉下的飞碟,地上长出的蘑菇",但在我看来,它怎么看都怎么像个大碉堡。体大,楼高,墙厚,处处设防,易守难攻。土楼之中,水井、粮仓、畜圈,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土电话",可以一呼百应。几十上百户人家在这里聚族而居,简直就像生活在一个全面设防的城市之中。

可惜土楼再大,也有住不下的时候,贫瘠的山田也无法让日益增长的人口都吃饱肚子,而摩擦和械斗又屡禁不止,于是一部分客家人便只好再次远走他乡。有的到了四川,有的到了广西,有的到了台湾,有的到了湖南,还有的到了海南岛,但都说客家话。在广西的叫"新民话"或"麻介话",在四川的叫"土广东话"。其实客家话不能算是广东话。连粤语都不能说就是广东话,客家话又怎么能说是广东话?只不过客家话的大本营在广东梅县,四川的客家人也是从粤东北迁移过去的。四川人分不清粤语和客家话,也就只好管客家话叫"土广东话"了。

四川、广西、台湾、湖南、海南岛的客家人,主要是清代康乾之际和乾嘉之后从粤东北、赣南和粤中出走的。他们已经不好再算北方人,他们说的话也不好再算北方话。不管他们说的话如何地"客味甚浓",也只能说是一种南方方言。其与普通话之间的差别,虽然没有闽语、粤语和吴语那么大,也同样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一个族群从西晋开始就南下做"客",一做做了上千年,而且还到处做客,这可真是个奇迹。因此也有认为客家不是什么"客",反倒可能是"土著"的。比较靠得住的是李如龙先生的结论:客家先民主要是晚唐五代时期南下的中原汉人,客家方言的定型,则时在两宋之际,地在闽西赣南。不过,客家人从晋南、陕东、豫中、苏北跑到赣南、闽西、粤东北,又跑到四川、广西、台湾、湖南、海南岛,历时数百年,跨地数千里,实在很是辛苦,我们还是"英雄不问出处"吧!

五、一堆石头

如果说赣语像刀,客家话像圈子,那么闽语就像是石头,而且是活化石。

闽语的形态是很古老的,老得有时候你会觉得福建人说话简直就是在说古汉语:你叫汝,他叫伊,吃叫食,走叫行,脸叫面,黑叫乌,锅叫鼎,绳叫索,翅膀叫翼,图章叫印,房子叫厝,棉袄叫裘。当两个福建人相互询问"食糜未"(喝过粥没有)或"有伫无"(在不在家)时,你会不会觉得自己进了时间隧道?

闽语既古又怪,既老又杂。闽语原本又叫"福佬话"。福佬,是后来之客家对先到之闽人的称呼。反正福佬就是闽人,或福建人,但福佬话却不好说就是福建话。实际上没什么笼而统之的福建话,只有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莆仙话等等,它们都是福建话,却又都不能对话。这正是福建不同于广东、湖南、江西之处。广东人听不懂广东人说话,是因为他们并不都说广东话(粤语)。湖南人听不懂湖南人说话,江西人听不懂江西人说话,也是因为他们并不都说湖南话(湘语)或江西话(赣语),比方说还有说客家话等等。然而福建人听不懂福建人说话,却是因为他们都说福建话(闽语)。这可真是没有道理可讲。

事实上闽语也是汉语中内部分歧最大、语音现象最复杂的一个大方言。它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堆石头。往大里数,是三块,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和莆仙话则是夹在这三块大石头中的小石头。细数,也有数出六块或九块的。石头堆在一起,挤得再紧,也各是各。闽语就是这样。闽南话、闽北话、闽东话、闽中话、莆仙话,这些"石头"之间的缝隙,很可能比某些大方言之间的差异还大。所以福建人和福建人坐在一起,弄不好就是大眼瞪小眼,鸡同鸭讲,不知所云。

看来,弄清闽语的形成,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福佬的祖上多半也是北方人。起先来的是吴人,是孙权称霸东南时从江苏、浙江跑到福建来搞"开发"的。他们把"吴楚"、"江淮"方言带到了福建,所以闽语当中,还保留了不少原始吴语的特征。准确的说,那时的闽中,有古吴语,有古楚语,当然还有古闽越语。福建方言是多源的。

不过这些先期入闽的吴人和孙吴政权一样没成什么大气候。真正成了气候的还是中原来的汉人。他们从中原跑到福建来,原因也很多。有"避乱"的,有"征蛮"的,有"谪遣"的。比如韩愈,就是"谪遣"。韩愈谪贬之地虽然在广东潮州,但那正是闽南话方言区。韩愈也好生了得,让潮州的山山水水都姓了韩(韩山、韩水)。不难想象,如果跑到福建的是一大批韩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中原汉人的大规模入闽,是在西晋末年永嘉丧乱以后。那时中原人每六个就有一个渡江避乱。一等的"望族"随皇室定居在富庶的江浙,而且把宁镇一带的方言从吴语变成了官话。二等、三等的只好继续往南跑。所谓"衣冠八族"入闽,说的大约就是这些人。入闽的路线大约有海陆两路,定居点则有三个中心,即建瓯、福州、泉州。所以,后来建瓯话、福州话和泉州话就分别成为闽北话、闽东话和闽南话的代表。当然,现在闽南话的代表已变成厦门话了。这很让泉州人私下里嘀嘀咕咕,不以为然。因为厦门本属同安县,而同安县又属泉州府。但这就像上海话终于取代苏州话成为吴语代表一样,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财大,谁气粗。

迁徙的时间也主要有三次。第一次在南梁,主要定居于闽北;第二次在初唐,主要定居于闽南;第三次在五代,主要定居于闽东。"中原汉人三次入闽之后,闽方言便都定型了。"(李如龙《福建方言》)

最初入闽的中原汉人虽然分散在闽北、闽东和闽南,当真要说话,大约还是听得懂的。但闽北、闽东和闽南,毕竟山河阻隔,道路崎岖,既不同风,亦不同俗。说起来福建的情况也是特殊。首先是天高皇帝远,北面有吴语挡着,南边有粤语堵着,西边呢,又有赣语和客家话拦着。就是想和北方说几句话,也没了可能。所以反倒是远离中原的福建,保留的古语古音最多。其次,福建的地理环境也特别。移民总是伴水而居的。如果水系较长,移民们也可能溯流而上,或顺江而下,进入别的地区。然而福建的河流都比较短,又大多独流入海,河与河之间又有高大的分水岭隔着。移民们便只好分别在晋江流域(闽南)、建溪富屯溪流域(闽北)和闽江下游一带(闽东)互不搭界地各自折腾。鸡犬之声既不能相闻,也就更加老死不相往来。没有往来,也就生分了。最后,便连话都不通。

实际上闽语内部最大的分歧正在山与海。山,就是西北诸山。闽北、闽中、闽西是也。海,就是东南沿海,闽南、闽东、莆仙是也。二者之间的分野,"恰好与晋代晋安郡和建安郡的分界相重合"(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这也不奇怪。郡县总是因人而设的。从陆路入闽的进入西北山区,伴建溪而居,于是便有建安郡。从海路入闽的进入东南沿海,伴晋江而居,于是便有晋安郡。前者从仙霞岭、武夷山向东南发展,后者从东南沿海向西北推进,等到两郡之间的空间终于填满时,各自的方言却早成定局。后来,本属泉州管辖的木兰溪流域(莆田、仙游)自成一个二级政区(宋元兴化军、明清兴化府),莆仙话便成了闽东话、闽南话这两块大石头之间的小石头。

历史、地理、政治一齐使劲,八闽也就互不交通。

六、杂交品种

说完了闽语,就该来说粤语。

粤语和闽语一样也是和普通话相异程度很高的方言,次则为吴语,再次为湘语、赣语、客家话,和背通话相异程度最小的是北方方言内部各次方言,比如西北方言、西南方言、江淮方言、华北方言。所以,南方六大方言也可以分为三组:闽粤、吴湘、赣客。吴湘形成最早,赣客最晚,闽粤居中。吴湘同源,赣客同代,闽粤的关系则有些微妙。

如果说吴楚(或吴湘)是远亲,那么闽粤便是近邻。在华夏诸族崛起于中原的"三代"(夏、商、周)时期,闽粤都是"天荒地老"的"荒服"之地。周人別内外,定亲疏,有四夷、八蛮、七闽、百粤各色人等。七闽、百粤排在四夷、八蛮后面,可见在当时华夏民族的眼里,闽人和粤人比"蛮夷"还要"蛮夷"。甚至直到如今,闽人和粤人在不少人眼里仍有"非我族类"之感,因为他们说的话最难懂,风俗习惯也大相径庭。千百年前,和他们说话要"待译而后通"(《盐铁论》),现在如果没有翻译,也还是困难重重。

百粤也叫百越,可能是指南方的一些少数民族,部落也很多,所以叫"百越"。其中住在浙江的叫"於越",住在福建的叫"闽越",住在江西的叫"扬越",住在广东的叫"南越",住在安南的叫"骆越"。可见闽粤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准还是同祖同宗,完全应该"同病相怜"乃至"同舟共济"的。然而闽粤文化却并不相同,闽粤之间也少有交通。闽语和粤语之间的差异,也不比吴语和湘语、赣语和客家话之间的差别小。甚至闽人和粤人在体质上也不太相同。闽人和咱们一样,都是蒙古人种,粤人则被疑为马来人种。其实马来人种也是蒙古人种的一个分支,叫"马来亚种"。但一说"马来人种",便想到什么安南啦,遏罗啦,爪哇啦,有些"异类"的感觉。

粤语也很异类。它和普通话的差异,耍多到七成以上。闽语和普通话的差异也有这么多。但闽语是当年中原音韵的遗存。说闽语异类,便未免数典忘祖。再说也没什么人说闽人是"马来人种"。粤语,不三不四,怪里怪气,爪哇人的话,算什么呢?

其实粤语也是汉语。在海外许多地方,它还被看作是"正宗"的汉语。形态上也并不比闽语古老。闽语中本字无考的读音很多,普通话填词的歌曲如果改用闽语来唱,就不伦不类,"翻译"成粤语却没什么关系。因为粤语有一整套完整的文白读音系统,可以很自然地和普通话对换。所以,和闽语相比,它还是更"现代"的汉语。

实际上粤语的源头比闽语还久远。因为中原汉人第一次大规模移民岭南,是在秦代。秦始皇二十五年,大将王翦平定江南及百越,七年后,任嚣、赵佗又再次平定百越,并留下将士五十万人镇守,越汉杂处的局面形成,古粤语也就初具规模。然而现代粤语却并不是古粤语独立发展的产物。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它不断受到中原汉语的影响。特别是汉末唐未宋末这三个时期,中原汉人络绎不绝地进入岭南,其中不乏名门望族、学士文人。这些人代表着比较先进的文化,来头大,水平高,便使当地土著逐渐汉化,粤语也就一变再变。

这就和闽语的形成不大一样。闽语的成型是突变的,粤语的成型则是渐变的。因为对于岭南来说,大规模的移民其事已久,以后所受之影响不过潜移默化,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越汉杂处相互磨合的过程。福建就不一样。移民既晚,来势亦凶。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往往伴随着中央政权的南移。比如晋室偏安江左,与福建相去不远;隋中叶全福建人丁不过一万五千户,到唐开元时仅泉州就有五万余户人家,可见移民之多。如此铺天盖地,则原先散落在八闽大地的那些闽越土著,也就势必淹没在移民的汪洋大诲之中,没多少越汉杂处相互磨合的事情了。

成功也往往意味着结束。因此突变的闽语便相对比较封闭,渐变的粤语反倒有一种开放的性格。粤语是很有一点"拿来主义"精神的。粤语中外来词汇不少,波(ball球)啦,恤(shirt衬衣)啦,的士(taxi出租车)啦,我们早就耳熟能详。这种现象其他方言中也有,但不如粤语突出,也不像粤语那样喜欢搞"中外合资",同一个词或词组中,一半外来的,一半土生上长的,还要把那外来的词念成粤语腔。

其实这正是粤语的一贯作风。它原本就是中原汉语、当地土话、少数民族语言和外国语的"杂交品种"。直到现在,粤语中还有不少当年"百越杂处"的痕迹。比如"这"说成"呢",就和壮、侗、傣、黎、布依语相同或近似。又如细想叫捻,抓住叫揿,一团叫一旧,便是壮语。乜、拧等字都念阴调,也和壮语相似。修饰词放在被修饰词后面,比如客人叫人客,干菜叫菜干,公鸡叫鸡公,牯牛叫牛牯,更是壮语的构词特征。汉语和壮语虽然都属汉藏语系,但毕竟不是同一个语族,粤语却能将它们融为一体。这种融会贯通、大而化之的神通,正是粤语和粤语文化的特征。

粤语既然能打通南北东西、古今中外,自然也能打通全省。这就和闽语不同。粤语是一体化的,闽语则是多元化的。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粤语文化的影响要比闽语文化的影响大。粤剧远比闽剧或梨园戏、高甲戏、歌仔戏有名,广东音乐也远比福建的南音深入人心。美术方面,广东有岭南画派,福建却乏善可陈。因为福建虽不乏人才,但八闽互不交通,各拿各的号,各吹各的调,锣齐鼓不齐的,没法拧成一股绳,也就不可能和一体化的粤语文化相抗衡了。难怪海外的华人虽然闽人比粤人多,粤语却比闽语吃得开。

东拉西扯

外来语大量成为中国人的口头禅,其盛况空前最早大约是在汉唐之际。

中心总是会名垂史册的。事实上现在我们使用的语言被称作"汉语",或者被叫作"唐话",就因为这两个朝代国力最雄厚,文化最繁荣,影响最深远,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

一、洋芋与土豆

南方人吃大米,北方人吃小麦。

麦在上古汉语中叫"来"。《诗经》中就有称麦为"来"的。方言学家潘家懿说直到现在山西临汾人还把麦子熟了叫"来了"。大米则是水稻。"稻"与"到"同音,没准也有"到"的意思。苟如此,则"稻麦"便是"到来"了。

稻麦为什么是到来呢?

大约原本没有,后来才"到"才"来"。

小麦可能是从羌族人那里传入华夏的,水稻则可能是从印度经由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自华南一路北上。不过浙江河姆渡出土的炭化稻谷,则好像又证明咱们老早就种稻子了。其实"来"的本义就是小麦,《说文》谓"周所受瑞麦"。其中大麦叫牟,小麦叫来,字形也是"像芒束之形",其义则是"天所来也",以后才转借为往来的来。所以,小麦是不是从人家那里嫁过来的,还说不清。

同样,稻也不一定是"到"的谐音,也可能是"捣"的谐音。稻谷成熟后,要放到臼里面捣,才能变成米,也才能吃。稻的字形,便是捣米之状,林义光先生的《文源》中说过的。周振鹤、游汝杰两先生《方言与中国文化》一书则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证出广西西南和云南南部也是亚洲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看来这稻子是家生的,还是进口的,也很难弄明白。不过麦(麥)字从来,稻字从禾,倒是事实。甲骨文中既有麦字,也有稻字,也是事实。而且,它们也都被叫做"谷"(穀)。麦叫"芒谷"(有芒之谷),稻则叫"嘉谷"(也叫禾)。当然,后来大家不这么混着叫了,叫"谷子"的都是"米",--在北方是指小米,在南方则指稻米。

如果说稻麦还有点"来历不明",那么,玉蜀黍可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它原产南美洲,来到中国也很不容易。玉蜀黍传入中国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先由葡萄牙人带到爪哇,再从爪哇辗转而来;另一条则是阿拉伯人从麦加、中亚输入。所以,它在各地方言中的别名也五花八门。有叫五麦(南宁)的,有叫黍麦(温州)的,有叫红须麦(巍山)的,还有叫番大麦(厦门)的,最早的官方称谓则是"御麦"。可见玉蜀黍刚进入中国时,被看作是一种"麦"。其实它和大麦、小麦、黑麦、燕麦,无论外形还是味道,都相去甚远,怎么会是"麦"?大约就因为"麦"有"来"的意思。外来的,也就是"麦"。又因为来得稀罕,来之不易,便叫"御麦"。御和玉同音,玉蜀黍也更像是米面不是麦,因此便改叫"玉米"(玉一样晶莹的米)。既然是米,当然也是谷,所以又叫"包谷"(叶子包着的谷)。又因为这"包谷"是棒槌状,故而也叫"包谷棒子"或干脆简称"棒子"。

从国外引进的东西还很不少,比如胡麻、胡菜、胡桃、胡豆、胡萝卜等等都是。胡麻就是芝麻,胡菜就是油莱,胡桃就是核桃,胡豆则有两种,豌豆和蚕豆。豌豆原产中亚和西亚,蚕豆最早则为希伯来人所种植,它们当然都是"胡豆"。此外还有胡椒、辣椒,也是外来的。这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胡椒还好说,它来自摩伽陀国(属印度),当然是"胡椒"。如果辣椒也不是"国货",那我们湖南、四川的"辣妹子",岂不都成了"外来妹"?然而辣椒确实原产南美洲热带地方,据德康遭尔的《农艺植物考源》考证,直到十七世纪才传入中国。那时明朝已近灭亡,清人都快人关了。这可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我等嗜辣之人吃了一辈子辣椒,原以为自己是爱国主义者,谁知道吃的竟是外国佐料。

其实土生土长的椒只有一种,即花椒。何况辣椒虽然不姓"胡",看不出是从国外进口的,方言中还是留下了飘洋过海的蛛丝马迹。比如温州、厦门便管辣椒叫"番姜",福建许多地方(如建阳、建瓯、祟安、光泽)则管辣椒叫"番椒",中药药典上也叫"番椒"。大约辣椒传入中国以前,国人的辛辣佐料主要是生姜和花椒,这才把辣椒称为"外国生姜"(番姜)和"外国花椒"(番椒)。之所以不冠以"胡",则是因为已另有"胡椒"。但生姜之味主要是辛,花椒之味主要是麻,辣椒之味才真正是辣,这才因味得名,叫做辣椒。

辣椒被叫做番椒或番姜(四川人则称之为海椒),是一点也不奇怪的。大凡从国外引进的植物,往往会被冠以胡、番、西、洋等字眼,以示其来历,比如西红柿也叫番茄,还叫洋柿子。又比如番薯。番薯学名甘薯,也叫白薯、红薯、红苕、山芋、地瓜。南昌、广州、阳江、梅县、潮州、厦门、福州、温州都叫番薯。它是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后,由西班牙人从南美洲带到菲律宾的。明代万历年间,福建遭受台风,总督金学派人到菲律宾寻找可以救灾的农作物,甘薯便飘洋过海,来到中国。所以甘薯又叫金薯,也就是为了纪念金学的功劳。不过要想什么事都能做到饮水思源,是不容易的。极易生长的甘薯在全国推广后,便不再叫金薯或番薯,反而变成了"地瓜"。

番薯变成了地瓜,洋芋则变成了土豆。洋芋就是马铃薯,也是原产南美洲,传入中国比甘薯还晚,所以叫洋番薯(温州)、番仔番薯(厦门),也有叫荷兰薯(广州、潮州、梅县)的,更普遍的叫法则是洋芋。洋芋也就是洋山芋,和洋番薯是一个意思。反正先入为主,后来为客。甘薯先来,便是"土";马铃薯后到,便是"洋"。等到"洋芋"也变成了"土豆",则已是"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了。

二、胡番与西洋

汉语中用来指"老外"或"舶来品"的词,有胡、番、西、洋。胡,大约是用得最早的。它原本泛指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即"胡人"。所以,但凡叫做"胡什么"的,多半来自所谓"西域"。西域的概念,近一点的,在天山以南,昆仑以北,王门以西,葱岭以东(葱岭即帕米尔高原)。远一点,则可到克什米尔和伊朗了。

中国和西域交通很早。两千一百多年前,张骞便通了西域,以后又有丝绸之路,中亚文化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除了胡麻、胡葱、胡桃、胡豆、胡椒、胡萝卜,还有胡食(抓饭)、胡饼(烧饼)、胡茄、胡琴、胡箜篌(也是一种乐器)。还有一些东西,虽然并不叫胡什么,也是从西域来的,比如苜蓿、葡萄、石榴、琥珀、狮子。据周振鹤、游汝杰两先生云,它们很可能是当时外来语的音译。比如苜蓿和葡萄源自古大宛语,琥珀源自突厥语,狮子源自伊兰语,或波斯语,或粟特语。石榴原本叫安石榴。安石,很可能是安息(在今伊朗),也可能是安息帕提亚王朝名Arshak的谐音。

石榴现在已经是"国货"了,也不再叫安石榴,就像罗汉不再叫阿罗汉一样,也是省掉了头一个字。它还被老百姓用来做多子多福的象征。中国民间用来祝愿多子多福的东西很多,鱼(年年有余)啦,莲子(连连得子)啦,枣和粟子(早早立子)啦。石榴既然"房中多子",自然也不妨"洋为中用"的。

还有一个"洋芋变土豆"的例子是唢呐。唢呐这玩艺,在一般人心目中要算土得掉渣的乐器,地地道道的"国乐"或"民乐",却原来也和胡琴一样,是从西域来的。唢呐原本流传于波斯、阿拉伯一带,金元时传入中国,其名则源自波斯语surna,所以又叫琐奈、苏尔奈。钹则比唢呐来得早一点,是南北朝时传入中国的。钹既然原本就是西域的东西,那西方的妖怪自然也能把孙悟空装在里面了。

琵琶也是从西域传入的,起先叫"批把",不知是音译,还是因为它弹奏起来噼噼啪啪的。汉代刘熙的《释名》说:"批把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弹奏)也。"他还解释说,琵琶演奏时,手往前推叫批,往后退叫把,所以叫批把。南北朝时,又有曲颈琵琶传人。曲颈琵琶源于乌特,是一种阿拉伯乐器,也流行于土耳其、伊朗、苏丹、摩洛哥、阿拉伯文叫ud。它传入欧洲,就变成了琉特,盛行于文艺复兴时期。传入中国,则变成了琵琶,隋唐年间盛极一时,有龟兹琵琶、五弦、忽雷(忽雷又分大忽雷、小忽雷)多种,大约也还在马上弹奏。"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西域情调是很浓的。

琵琶、五弦、忽雷、火不思,都是西域拨弦乐器,当时统称胡琴。火不思是乌特的一种,突厥语叫qobuz,译名也五花八门,什么和必斯、虎拨思、琥珀词、吴拨四,比较好玩的则有胡不思和浑不似两种。火不思后来变成了拉弦乐器,也就是二胡。二胡是典型的"中外合资"产品。北方的马尾、松香,南方的蛇皮、竹子,中西合壁,北人南相,表现力极强,也就在民乐演奏中唱起了主角。

尽管西域的文化贡献如此之大,中原却并不怎么领情。喜欢胡食、胡服、胡乐、胡舞的当然大有人在,但"胡"这个字眼还是带有贬义。在中原之人看来,北方的胡,南方的越,都有些"非我族类"的味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云"意合则胡越为昆弟",但意合的时候有,意不合的时候也多。而且往往是一言不合,便刀兵相见。双方之间,心里面便难免有些别扭。

更重要的是,在中原华夏之人看来,胡人(也包括所有的"蛮夷")不懂礼义,不讲道理,不守规矩,喜欢"胡来"。胡来也就是任意乱来。之所以叫"胡来",就因为胡人喜欢乱来(比如五胡乱华什么的),也叫"胡乱"。所以胡来便是"像胡人一样乱来",胡说便是"像胡人一样乱说",胡思乱想则是"像胡人一样思维混乱"。此外,胡扯、胡闹、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胡说八道、胡作非为,童思和来历都差不多。胡,不是和扯、闹相联系,便是和蛮、非相对应,反正没什么好词。至于把神志不清时说的话称为"胡话"(胡人说的话),则鄙夷之情更是跃然纸上。

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不利于民族团结的。但它们产生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也并非没有道理。胡思乱想一词最早见于南宋朱熹的《答潘文叔》,当时叫"胡思乱量"。胡说和胡来则分别见于南宋周密的《齐东野语》和金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南宋与金,那可是中原汉人最仇恨胡人的一个时代。

胡的本义是兽肉(颔下垂肉),番的本义则是兽足。番,也是用来指外族和外国的,叫番邦;而且主要指西方诸族、诸国,叫西番。用兽肉、兽足来指称外族、外国,毕竟不太友好,也不文明礼貌,因此胡、番便渐渐为西、洋所替代,比如西点、西服、西医、西学,或洋货、洋装、洋人、洋场。其中当然有一个过渡阶段,比如西餐先前就叫番菜;也不是所有的胡、番都能改成西、洋,比如番瓜(南瓜)就不能改叫西瓜。叫西、洋的也不一定就不带贬义,比如西崽、洋相。但毕竟西、洋只是说出了一个客观事实,不像胡、番那样带有主观色彩,要好得多了。这说明民族偏见虽然在所难免,时代和社会也毕竟在进步,语言也不会一成不变的。

三、佛国梵音

从西土来的,不光是葡萄、石榴、唢呐、琵琶、胡豆、胡椒、胡萝卜,还有佛。

佛也是"舶来品"。中国本土有鬼,有神,有仙,没有佛。鬼神都是死人。一个普通人死了,就变成鬼;如果死的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于国于民有大功劳的人,比如夏禹什么的,就变成神。鬼之与神,不过是灵魂的两种不同待遇,或两种不同存在方式。鬼投胎,神附体;鬼作祟,神降福。至于仙,则是活人。只因为得了道术,或服了丹药,变得长生不老,或者可以肉体飞升,平步青云,也就成了仙。

佛也是活人,释迦牟尼就是活着的时候成佛的。成佛也不是长生不老,或者法力无边,而是有了"觉悟"。佛,就是觉悟者。不过不是一般的觉悟,而是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也不光是有觉悟而已,而是能够做到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但不管怎么说,无非也就是觉悟。觉悟这个词,我们现在是用得很多的,却很少有人知道是从佛教中来。

从佛教中来的词很多,比如"五体投地"也是。中国古代只有三跪九叩,没有五体投地。五体投地即双膝双肘和头着地,是古印度的最高礼节,佛教沿用。又因为行此礼时要用头顶尊者之足,所以也叫"顶礼"。至于"膜拜",则是举手加额,长跪而拜,许多宗教中都有此礼。后来,人们便用"顶礼膜拜'表示极度崇拜,用"五体投地"表示极其佩服,也不知道它们是从佛教中来的。

其实早期影响最大的外来语,就要算这佛国梵音了。我们现在常常会说诸如"祝大会圆满成功"一类的话,这"圆满"二字,就是佛教用语,指无所欠缺,十分完美,比如功德圆满。佛教喜欢说"圆"字,比如圆通、圆融、圆觉、圆成、圆寂都是。圆通即无偏缺(圆),无障碍(通);圓融即圆满通融;圆成即圆满成就;圆觉即圆满的灵觉;圆寂即圆满的寂灭,也叫涅槃(梵文Nirvana的音译)。

涅槃不是死。一个和尚或僧人死了,就说他"涅槃"、"圆寂",那是拍马屁的话。真正的涅槃,是指一种非生非死、亦生亦死、超生超死的最高境界。超越了生死,也就超越了时空。什么劫波,什么刹那,也都不在话下。劫波是梵文kalpa的音译,刹那则是梵文ksana的音译。佛教时间概念很强,计算也很精确,长短远近都有具体的说法。其中劫波时间最长,大约四百三十二万年为一劫;刹那时间最短,大约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之差,也可能万劫不复。一劫不复尚且可怕,何况万劫?要知道,一劫之后,是会有劫火出现的。"世界终尽,劫火洞烧",只留下一片"劫灰"。"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有劫灰",这是很恐怖的事。所以"劫"之一词,又引申为灾难。如劫难、劫数、浩劫、劫后余生等。一个人,如果命中注定要遭此灾难,就叫'在劫难逃"。相反,若能做到"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则可谓幸甚至哉。

涅槃也不是成佛的目的。成佛的目的是"普度众生",也叫"慈航普渡"。慈航就是幸福的航船。佛教管爱护众生给予欢乐叫"慈",怜悯众生拔除苦难叫"悲"。因此"慈悲"就是"与乐拔苦"。这当然是佛菩萨的任务。只有他们才有此大慈大悲。也只有他们才有此"神通"。神通一词,也来自佛教。佛教有"五眼六神通"的说法。五眼即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六神通即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这些词我们也都借用,比如肉眼凡胎,慧眼识珠,神通广大,手眼通天等等。此外像因果、因缘、缘起、报应、不二法门,都是佛教名词,现在也都变成人们的口头禅了。

口头掸也和佛教有瓜葛。禅,是梵文Dhyana音译"禅那"之略,意谓"静虑",是佛教的一种修持方式,也叫"禅定"(即禅与定的合称),而主张用禅定来概括佛教全部修习的宗派就叫禅宗。禅定讲"心注一境,正审思虑",禅宗讲"不立文字,直指人心",都不需要多说话。如果整天喋喋不休,或并无觉悟,只会说些禅语,那就是"口头禅"了。

禅宗主张"见性成佛,道体心传",怎么会整出个"口头掸"来呢?就因为佛教有"觉他"的任务。这就要"启智开悟",也就是启迪智慧,使人觉悟。顺便说一句,"智慧"和"觉悟"一样,也是佛教名词。汉语中原来也有这两个词,但没有什么太深刻的意义。觉悟基本上是觉醒、醒悟的意思,不是悟得无上正等正觉;智慧则主要是聪慧、智谋的意思,也不是把握诸法真如涅槃成佛的特殊认识。这种特殊认识或最高智慧又叫"般若"。般若读如波惹,正如南无(致敬、礼赞、皈依)读如拿摩,都是梵文的音译(般若的梵文是Prajna,南无的梵文是Namas);而把智慧和聪明区别开来,则正是佛教的高明之处。

智慧不同于聪明,也不同于知识。聪明多半不大,叫"小聪明";智慧一定不小,叫"大智慧"。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启迪。所以,要启迪他人的智慧,首先自己就得有大智慧。而且,要悟得无上正等正觉,就得"破执"。执,就是执著,也就是不开窍,认死理,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执则迷,迷则不悟,叫做"执迷不悟"。执迷不悟也是禅宗用语,现在也变成了我们的口头禅。

禅宗大师们要破执、启智、开悟,弘法时就不能教条主义地照本宣科,得说些让人觉得耳目一新豁然开朗恍然大悟的话才行。比如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啦,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都是。这些惊人妙语即便不能真正使人觉悟,至少也让人觉得新鲜好玩,大家也都会跟着学。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人们的口头禅。

四、老母鸡变鸭

外来语大量成为中国人的口头禅,其盛况空前最早大约是在汉唐之际。

汉唐时期几乎有一千年之久,其间所谓"汉唐盛世"更是中国历史上很值得夸耀的辉煌时代。汉武帝好大喜功。在他手上,帝国的疆域竟扩张到两倍以上,广达五百万平方公里。唐太宗雄才大略。他采纳魏徵"中国既安,四勇自服"的建议,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果然弄得九州臣服,八方来朝。什么突厥啦,吐蕃啦,高丽啦,日本啦,波斯啦,乃至亚美尼亚、东罗马帝国和阿拉伯半岛的大食,都一拨一拨地把使者和留学生派到中国来,心悦诚服地学习中国文化。于是大唐帝国便成了世界文化的中心。

中心总是会名垂史册的。事实上现在我们使用的语言被称作"汉语",或者被叫作"唐话",就因为这两个朝代国力最雄厚,文化最繁荣,影响最深远,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结果大家记得住的,便不是汉,就是唐。比如日语中当用汉字的语音有吴音、汉音、唐音三个系统。京都的京读作きよう,是吴音;京畿的京读作けい,是汉音;南京的京读作きん,是唐音。日本人渡海而来,上岸的地方是江南,最先学去的当然是吴音。汉音和唐音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所谓汉音,其实是模仿唐代中原语音的。但那时唐的名气还不如汉大,于是便被称作汉音。后来,宋元明清又不如唐,结果模仿宋元明清语音的又被称为唐音。尽管北宋当局一再要求各国改称中国为宋,却可惜收效甚微。这也怪不得人家。汉与唐,实在是"先前阔得多了"。

语言学家萨丕尔(Sapir)有句名言:语言很少是自给自足的。日本人要学中国话,中国人也要从外国人那里借语言。事实上当两种异质文化发生关系时,影响从来就很少是单方面的。就算是打架吧,也会你一拳,我一脚,你在我身上划道口子,我在你身上留个伤疤。汉开拓,唐开放,与外部世界的交通联系自然频繁。张骞通西域,玄奘求佛经,饮食服饰、风俗习惯、语言文字之类的东西也会跟着"搭便车"。至少是,西域既通,现成的词汇就不敷使用;佛经既得,外文的翻译就成了问题。因此汉唐两代,也就成了大量借词汇入民族公用语库,华夏民族语言大大丰富的时代。

外来文化进入中国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些外国有中国没有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叫。最便当的办法,自然是人家怎么叫咱们也怎么叫。这就是音译。但那时还没有汉语拼音,便只好找些读音相近的汉字来对付。这种办法,近现代也要用的,比如咖啡(coffee)、可可(cocoa)、坦克(tank)、苏打(soda)、沙龙(salon)、逻辑(logis)。苜蓿和葡萄也是。苜蓿和葡萄都来自大宛语,在伊朗语中分别是buksuk和budawa,读起来差不多。

我们老祖宗做事,是相当认真的。虽说不过是音译,也不肯胡乱找些字来凑合,总希望不但听起来像那么回事,看起来也得有那么一点意思才好。比如葡萄原本翻译为蒲桃或蒲陶,后来几经斟酌,还是写成葡萄。因为葡萄既不是蒲(香蒲、昌蒲或蒲柳),也不是桃,更不是陶。写成葡萄,不但不会闹误会,而且还直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感觉。

这也是中文翻译的一贯精神:信、雅、达。所以,用"可口可乐"译cocacola,用"伟哥"译vigra,便被称为"神译"。其实,雷达(radar)和模特(model)也是译得很传神的。雷达,像雷电一样迅速传达;模特,模样既好,又很独特。

不过古人的困难比我们大。可用之字既少,新鲜事物又多,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比如苜蓿就曾翻译为牧宿和目宿,琥珀则曾翻译为虎魄。但苜蓿毕竟不是放牧时睡觉或看得见的宿营地,琥珀也不是老虎的魂魄。译为牧宿、目宿、虎魄,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明出新字来表示。除"琥"宇古已有之外(琥是古代的一种礼器,即琥璜;或信物,即虎符),珀、苜、蓿,都是专门为此发明的。后来,但凡松柏树脂的化石都叫珀,如腊珀、金珀、明珀、水珀、花珀,只有红的才叫琥珀。

最妙的是"佛"。前面说过,中国原本是没有佛的。所以佛教刚传入中国时,Buddha一词的译法也五花八门。没驮、勃驮、浮屠、浮图、佛图、佛陀,不一而足。最后选定了佛陀,简称为佛。因为没驮、勃驮实在怪异,让人看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浮屠、浮图也容易产生歧义。当然,也可以意译为"觉者",但总觉得不过瘾。既不崇高,又没有神秘感。想来想去,还是佛陀好。佛的本义是仿佛,即所谓"见不审也"。像释迦牟尼佛祖这样的人,我们自然看不真切,惚兮恍兮,高深莫测。再说,佛这个字也妙不可言,既是人(有单人旁),又不是人(弗人),正好用来表示那悟得了无上正等正觉的非凡的人。何况鬼、神、仙、佛并列,也很整齐。所以。用佛来译Buddha,也是"神译"。

比佛低一等的是菩萨。但这是中国人的说法。在原始佛教中,它本是释迦牟尼修行尚未成佛时的称号,全称是菩提萨埵,即梵文Budhisttva的音译。其中,菩提(Budhi)即断绝烦恼成就涅槃的智慧和觉悟,萨埵(Sattva)即心系众生,不但自己修成正果,还要救万民于水火。所以,一个人,如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就会被称作"活菩萨"或"菩萨心肠"。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佛家的世界很是丰富。

阎罗也是音泽,而且和菩萨一样,都是偷工减料,省掉了两个宇,全称则是阎魔罗阇(Yanaraja)。菩提萨埵简称为菩萨,阎魔罗阇简称为阎罗,并不光是为了省事,也是为了更容易为中国人所接受。你看菩萨和菩提萨埵相比,阎罗和阎魔罗阇相比,是不是更有中国味儿?至于邬波驮耶(Upadhyaya)译为和尚,比丘尼(Bhlksuni)称作尼姑,就更是中国化。事实上菩萨、阎罗也好,和尚、尼姑也好,不但读音全变,意思也不尽相同,早就变成中国的名词,异国情调已经没有多少了。

这可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五、东边日出西边雨

日本人的本事也不小。

日本人是很能学习和吸取外来文化的。当年,他们跑到中国来,学了不少东西去,连文字都是从中国进口。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以西洋为师,一大堆先前闻所未闻的新名词涌入日本,颇有些应接不暇。他们的办法,是用从中国借来的汉字去对付。反正借一回是借,借两回也是借,一客不烦二主,干脆一借到底。

具体说来,方式又有好几种。

最便当的方式当然是用现成的汉语词汇来意译,比如文化(culture)、文明(civilization)、革命(revolution)、经济(economics)。这些词,中国老早就有,但意思不同或不完全相同。比如文化的意思是文治教化。西汉刘向《说苑》的《指武》篇说:"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那意思是说,咱们是"礼义之邦",从来不兴随便动武的。先用"文"(文明)去"化"(教化)你,要是"化"了几回还是老样子,不肯改过来,那就別怪我不客气了。显然,这里说的"文化",就有些"和平演变"的意思,和现在所谓"文化"满不是一回事。此外,文明的原意是文采光明,经济的原意是经世济民,革命的原意是变革天命,也就是改朝换代,即《周易》所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也和现在的意思不一样。

如果没有现成的词汇,日本人就会用汉字造一个出来,比如历史(history)、辩证法(dialect)、共产主义(communism)。这些字都是中国有的,这些词却是日本人造的。科学、原则、政策、单位、对象、条件、成分、关系、系统、意识、观念、概念、目的、意图、代表、前提、现象、背景、现实等等也是。日本人不但造词,还造字,比如"癌"和"腺"就是日本人造的。还有呎(英尺)、粍(毫米)、浬(海里)、瓩(千瓦)也是。

这几种方法,日本人在搞翻译时,是综合运用的。比如汉语中原本有"精神"这个词,意思是精气和神明,那就用来翻译spirit好了。但与spirit相对的matter却没有现成的汉语词汇可用,便发明一个"物质"。此外,相对与绝对、具体与抽象,也如此。相对和具体这两个词,是中国原有的,本义是"相向而对"和"具有全体"。absolute既然和"相对"(相向而对)相反,自然是"绝对"(绝无所对)。照此逻辑,则与"具体"相对的,就应该是"抽体",怎么是"抽象"呢?原来,日本人已先把concrete翻译为"具象"了。其实,抽象和具象,我们也仍在使用,只不过主要用于美术领域罢了。

老实说,接触西方文化,日本人也未必就比我们早,态度却要积极得多。为了富国强兵,他们甚至主张吃面包喝牛奶,和洋人通婚。引进些西洋名词,自然更是不在话下。于是,等到中国人也要引进时,日本人已经翻译过了。那就省点事,照抄过来,免得再费"精神"。早年《海国图志》(这本书是魏源受林则徐委托编的)中翻译过的那些名词,则只剩下地球、赤道、公司、螺丝钉几种。

日本人并不光是用汉字倣翻译,也用汉字搞创造。希望、场合、方针、权威、支部、宗教、派出所、处女作、化妆品等等,还有取缔、引渡、见习、手续,也都是日本人的发明创造,现在中国人用起来也都得心应手。日本人从中国人这里学去了汉字,又用这汉字造了词来供中国人使用,可真有点"出口转内销"的味道;而中国人既从日本"进口"辩证法(西文日译),又从日本"进口"派出所(汉字日文),则是地地道道的"东扯西拉"。

其实日本人的这种本事也是从中国人这里学过去的。当年中国人翻译西域和佛教名词,用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办法。比如过去、现在、未来,就是佛教名词。过去即前世,现在即现世,未来即来世。合起来叫"三世",也叫"三际"(前际、中际、后际)。俗话说一个人嘴馋,就说"前世没吃过";说活该,就说"现世现报";说感恩戴德,就说"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这都是受佛教的影响。中国原先也有过去、现在、未来,但那是词组,不是单词,意思也不一样。现在是此刻存在,未来是尚未到来,过去则是从某一时空点移到另一时空点。不过,"过"和"去"都有不再存在的意思,比如事过境迁、去年今日等等。所以,把"过"和"去"合成"过去",用来翻译"前世",也还"过得去"。

"世界"也是。中国古代有世有界,没有世界。我们现在说的世界,上古时叫"天下"。"世界"是佛教的概念。其中三际为世,十方为界。三际就是过去、现在、未来,十方就是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和上、下。可见世是一个时间概念,界则是一个空间概念。佛教的所谓"世界",也就相当于汉语中原有的"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但汉语的宇宙和佛教的世界并不是同一个概念,所以古人宁肯用作为时间概念的"世"(世代)和作为空间概念的"界"(界限)合成一个新词,也不愿意照搬"宇宙"这个现成的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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