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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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朝皇室的爵位共分十二级,这位王爷的爵位排在头一等,次一等是郡王、贝勒,这些爵位父死子袭,按祖制一代降一级,好比亲王死了,儿子里只有一个人能继承亲王的爵位,其余的是郡王,郡王死了儿子是贝勒,贝勒死了儿子是贝子,贝子死了是褥子,褥子没了是席子,席子没了就剩床板子了。所以说亲王的爵位已经到顶了,非但如此,这个王爷还是铁帽子王,什么叫铁帽子王?这么跟您说吧,铁帽子王世袭罔替,甭管传多少代,一直是亲王,不用降级。当年康熙爷平三藩之乱,定下了异姓不封王的规矩,大清国二百六十年江山,总共只有一十二位铁帽子王,这位亲王的祖上正是其中之一,您说这个王爷有多大吧,满朝的文武百官谁敢跟他说个“不”字?
庞三爷是开绸缎庄的生意人,为人忠厚爽直,平日里交朋好友、仗义疏财,称得起是个大大的好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惹上铁帽子王呢?
这个话得从头上说了,庞三爷到处有朋友,各行各业干什么的都有,虽说他交朋友不论贵贱,可大多数还是从商的居多,这就叫“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做买卖的朋友之中有一位古连城古爷,是在北城官银号旁开珠宝楼的,积祖传了多少代的财主,天津城中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古连城是当家的大爷。
有一次赶上这位铁帽子王爷来天津,干什么来的呢?倒不是公干,说白了也是闲着没事儿上这儿玩来了。这位王爷也好看玩意儿,有时候看腻了京班大戏,换上便装逛逛天桥,吹拉弹唱、杂耍变练,瞧个新鲜。听人说天津城鱼龙混杂,也是个热闹所在,就带了几个随从,骑上快马连玩带走,来到了天津城。他这一来不要紧,把当地的官员都惊动了,免不了远接高迎,好吃好喝伺候。不用当官的掏钱,从古到今,攀附权贵的大有人在,听说王爷到了天津卫,城里的富商巨贾争相做东,就为了讨王爷的欢心,找个靠山。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虽说王爷不是皇上,搁在天津城也到顶了,谁能摸得准王爷的心思?指不定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儿办坏了,那可是杀身之祸!
这一天轮到古连城做东,包了下天津城最好的酒楼,由当地的各位官老爷陪同王爷赴宴。王爷当天的兴致不错,想在酒席宴前卖派卖派,心下寻思:你古连城一个开珠宝楼的土财主,卖的东西再好也不过是民间之物,能跟王府相比吗?我们王府中的奇珍异宝,随便拣出一样就可以让你心服口服。
酒过了三巡,菜过了五味,王爷喝得也差不多了,往椅子背上一靠,大大咧咧地说:“承蒙古老板做东,听说你是开珠宝楼的,想必见过不少好东西,我身边有个小玩意儿,谈不上多好,你给定定行市?”
王爷开口了那还有个不行?还没等古连城答应,当官的就在一旁谄媚:“我的爷,您这是要吓死他呀,王府的东西那还了得?连痰盂儿都是玛瑙的。他这肉眼凡胎的,哪配给您的东西定行市,您要是恩典,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就算我们在座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官老爷有吩咐,古家大爷古连城也不敢怠慢,讲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恭请王爷亮宝。
王爷的派头儿大,先让手下人将酒楼中的灯都灭了,四周登时一片漆黑,这才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颗夜明珠,足有鸭蛋大小,通体洁白、烁烁放光,把这屋内照得通亮。在场之人看了一个瞠目结舌,真乃好宝贝。在座众人没别的,一个字——捧!把王爷这颗宝珠夸到天上去了,玉皇大帝的帽子上都未必有这么一颗,当真是世间罕有,天上难寻,独一无二的奇珍异宝。
古连城看不惯一众官员溜须拍马的丑态,一时之间意气用事,开口说道:“王爷,俗话说要饱家常饭、要暖粗布衣,小民我斗胆,明日在家设摆两桌,请王爷和各位大人尝尝老百姓家的粗茶淡饭,不知王爷能否赏脸。”
王爷一听这倒也无妨,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多了,老百姓家里的饭菜说不定别有风味,仗着刚才人前显贵心里痛快,当即应允了。谁知古连城请王爷去家里吃饭,却是别有用心,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想和王爷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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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子留到此处,崔老道又拿出小笸箩收钱。听书的也都知道,不给够了钱他不往下说,纷纷从怀里掏出钱来,你两个大子儿我三个大子儿往那小笸箩里扔。看着笸箩里又有这么三四块钱了,崔老道这才接着讲:
闲话休提,转天傍晚,古连城家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门口更是张灯结彩,恭迎王爷来到厅堂之上。众人行过礼,古连城说:“王爷,今天您能赏脸到家里来,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今这天气不凉不热正舒服,小人的后园不能与王府相比,却也颇有几分景致,小人已经置下酒席,想请王爷和列位大人饮酒赏月,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王爷贵为皇亲,可也知道客随主便,于是点了点头。一众人等在厅堂之内用罢茶点,天色也黑透了,在古连城的引领下,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王爷来到后园。一瞧这园子可真讲究,亭廊水榭、楼台殿阁、花草石木尽皆不凡,凉亭之中已经摆好了宴席。王爷之前挺高兴,倒背着双手走到亭子前,脸色突然往下一沉,怎么呢?瞧出古连城跟他显摆上了。亭中没有灯烛,桌上只摆了一个灯架,灯碗中稳稳当当托着一颗夜明珠,可比王爷前一天拿出来的那颗大多了,也更加明亮,光照百步,鉴人毛发,园中有这夜明珠,根本不用点灯。
王爷一看这意思,会不明白古连城什么用意?脸往下一沉,当时就不高兴,可还不好发作,仗势欺人反倒更让人家笑话,只好忍下一口气,好歹吃了两口,席间一句话没说。
这一桌上的人都看得出来,此乃古连城故意为之,存心与王爷争个高下,你还要不要脑袋了?竟敢与王爷作对,那是你惹得起的?却谁也不敢说破,免得王爷下不来台,气氛十分凝重,又不知找个什么话头,当真是如坐针毡,浑身上下都难受。好在王爷坐了片刻便走了,众人松了一口气,均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第二天一早,王爷就带随行人马返回了北京城,没过几日古连城被公差带去衙门问话,一进门不由分说先打了一顿板子,打之前当官的特地交代了一句“用心打”。这三个字干系重大,当官的如果不说这话,家里人再把银钱使到了,衙役们打起来也是啪啪山响、血肉模糊,却只伤皮肉不及筋骨,回到家上点儿药,过几天就好了;如若当官的说了“用心打”三个字,这意思就是往死里招呼,衙役三班手中的水火无情棍,一起一落实实在在招呼到古连城身上,足以将人打得半死。打完了拖到堂上,官府才告诉古连城为什么挨板子,诬陷他私藏失窃的大内珍宝,此乃欺君之罪,按律当万剐凌迟,赃物夜明珠上缴充公。
古连城肠子都悔青了,悔不该逞一时之快与王爷斗宝,惹下了杀身之祸。不过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那夜明珠也真不是他的,虽说他的买卖不小,却不趁这颗珠子,那么珠子是哪儿来的呢?找开绸缎庄的庞三爷借来的。庞三爷买卖做得大,平日又喜欢搜敛些奇珍异宝,因此上得了这么一颗稀世的夜明珠,乃是家中的镇宅之宝。这样的东西没有价,真论价钱能买下半个天津城。古连城为了在王爷面前显摆显摆,就去找庞三爷借宝。庞三爷和古连城是结交多年常来常往的朋友,二话没说借了夜明珠给他。他用过之后已经还给庞三爷了,如今打死也不能把庞三爷连累其中,想的是能扛就扛,扛不住大不了一死了之。
衙门口儿派人到古连城家四处搜查,掘地三尺没搜到夜明珠,回来又对古连城严加拷打,讯问夜明珠的下落。古连城是条汉子,咬住了牙就是不说,可架不住打得太狠,棒创发作死在了牢中。官府又挨个儿审问古家上下人等,那些个人亲眼瞧见本家大爷被活活打死,全都吓傻了,再让做官的一吓唬,便将古连城找庞三爷借宝之事和盘托出。官府托人将此事禀明王爷,询问接下来如何结案。王爷还在气头上,心说:姓古的不是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取笑我府上无宝,让我丢人现眼下不来台,真真该死。这个庞元庆也不是良民,若不是他将夜明珠借给姓古的,哪会有这样的事情,此人也可恨,该杀!
当地官府明白了王爷的意思,该你庞三爷倒霉,王爷让你死,谁还保得了你?班头捕快旋风也似冲进庞家,如狼似虎一般拿住庞三爷,绳捆索绑带到公堂上。前边有车后边有辙,怎么打的古连城,也怎么打庞元庆。好在衙役三班都得过庞三爷的好处,又有李四海从中打点,这才没把人打死。屈打成招拿了口供,押到大牢之中,只等刑部公文回来,立即万剐凌迟。李四海和庞家的人使尽银钱上下打点,托遍了关系、找遍了朋友,一直疏通到了刑部。按照王爷冤枉庞元庆的罪名,进宫盗取宝珠那是反罪,按照大清律法该判磔刑,三百六十刀把人剐碎了。刑部的官员知道此乃冤案,又收了不少银子的好处,笔下留德改了一个“斩”字,案由改成收纳贼赃。不是他进宫盗的,但是收了这个贼赃,按律也得死,只不过不用凌迟,免受千刀万剐之苦,改成秋后开刀问斩,让庞三爷少受点儿罪,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命是没人保得了。
日子不等人,眼瞅到了秋后,这一天早上敲罢晨钟,大堂里暖阁开放,官老爷转屏风入座,叫了一声:“来呀,将死囚犯庞元庆给我押上堂来。”当差的得令,去大牢中提出人犯,抹肩头拢二背绑定了庞三爷,这根绳子绑上可就不解了,直等到人头落地,收敛尸首的时候才能解下来。据说捆过死刑犯的绳子是一宝,专门儿有人在法场等着收,拿回去截成小段,用它来拴牲口不会惊。大老爷用毛笔蘸朱砂勾了招子,插在庞元庆的背后。两个差人上前把人架起来,脚不粘尘往外就走。打入木笼囚车,从衙门口出来一路推至法场。当时的小西关法场只是一片洼地,边上有一套桌椅,那是给监斩官预备的。这一天砍的也不止庞三爷一个人,落了草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作奸犯科的贼人,加起来得有这么七八位,面朝西跪成一排。午时三刻三声号炮响过,监斩官一声令下开刀问斩,刽子手怀抱鬼头大刀走上前去,一口黄酒喷在刀口上,一刀下去就是一颗人头落地,霎时间人头滚滚,血流遍地。
最后轮到庞三爷,刽子手用一块红布擦了擦鬼头刀上的血迹,走到庞三爷近前,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口称:“兄长,我今日里送你一程!”庞元庆抬头观瞧,来砍他脑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义兄弟,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李四海。
天津卫上上下下无人不知,这二位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结拜兄弟,而今庞元庆却要死在李四海的刀下。庞三爷是养尊处优的大财主,比不了杀人越货的强盗,想跟李四海说话也开不了口,人到这时候已经吓蒙了,只是流下两行泪水。李四海凑在庞元庆耳边说:“兄长如若信得过我,可将我这一句切记于心——稍后我在你背后猛击一掌,连喊三次庞元庆,兄长千万得答应我一声!”
庞三爷不知李四海的用意,含泪点了点头。李四海起身抹去泪水,手捧鬼头刀,绕至庞三爷背后,伸出右手朝他的后心猛击一掌,高叫三声:“庞元庆!庞元庆!庞元庆!”庞三爷死到临头,三魂七魄已散,忽听李四海大叫他三声,不觉心中一凛,一个“啊”字脱口而出。说时迟那时快,李四海手起刀落,只听“扑哧”一声红光迸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章 金刀李四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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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正听在瘾头儿上,完全入了迷,崔老道又拴上扣儿了,任凭听书的如何追问,今天也不能往下说了。倒不是惦记明天的嚼谷,皆因崔老道明白,说到此处是个“死扣儿”,后事如何他也不知道。那天夜宿城隍庙,半夜进来的那位,只给他讲到这儿。崔老道今天出来之前跟家里人说过,晚上不回去了,还得去一趟城隍庙中,看看能否再遇上那位爷,问出后文书的结果。
说话这会儿天色尚早,此时去城隍庙未必碰得上那位。崔老道今天也没少挣钱,有了钱不愁没地方去,先找了一个小澡堂子,连搓带烫泡美了,躺在床榻之上,让伙计给他切了一盘青萝卜。崔老道一吃这萝卜还真好,是西郊小沙窝的“赛鸭梨”,个儿大、皮儿薄、口儿脆、汁儿多,咬一口甜得赛过鸭梨,掉在地上能摔八瓣儿。天津卫城里城外那么多种萝卜的,唯独小沙窝的最好,因为那里的土地好、井水甜,不是吃井水长出来的萝卜,绝对没有这个味道。俗话说“萝卜配热茶,气得大夫满地爬”,吃青萝卜喝别的茶不成,非得是碧螺春才对,又让伙计泡了一壶碧螺春。他在澡堂子吃萝卜喝茶,那也是一美。估摸快到饭点儿了,叫小饭馆送来一大盘宽汁儿熘肉片,外带一碗白面二两酒,吃饱喝足又去回个水儿,这才从澡堂子出来。
崔老道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晕晕乎乎直奔城隍庙,推门进去道了一声“叨扰”,躺在供桌下边干等。半夜时分,忽觉庙内阴风打转,上次那位果然又来了,黑灯瞎火看不见脸。
此人上前来问:“崔道爷,你怎么又来了?”
崔老道说:“《金刀李四海》那段书您没给我念叨完啊!老道我已经说不下去了,这不是想再找您请教请教吗,李四海一刀砍下去,庞三爷是死是活?”
那个人说:“不瞒崔道爷,后事如何我也不知道。”
崔老道暗地里一抖落手,心说“完了”,钱我也挣了,听书的腮帮子也勾上了,如若说不出个下回分解,以后怎么在南门口立足?听书的还不得揍我?忙跟那个人说好话:“这位爷,咱都是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您可别坑我,书我已经说出去了,送佛送到西,您就把底给我揭了吧。”
那个人告诉崔老道:“崔道爷别急,这个底我当真不知,不过有人知道。”
崔老道急道:“爷台,有茶不喝您就别端着了,谁知道您告诉我一声,我踢破门槛子也得把这个书底打听出!”
那个人问道:“崔道爷空着手去不成?”
崔老道一拍脑门子:“对对对,还是您想得周到,贫道我先买上二斤桂顺斋的大小八件儿,然后再上门学能耐。”
那个人说:“不用买点心,城隍庙后头有一口刀,你带上刀,明天夜半三更去小西关那片洼地,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崔老道心想:大半夜的让我带上一把刀出城?上小西关找谁去呢?他还想再问,却突然打了一个冷战,睁开双眼已是天光大亮。崔老道心里明白,给他说《金刀李四海》的这位非鬼即神,说不定就是城隍老爷,显身给他讲这一段前朝旧事,其中定有玄机。当下爬起身来,绕到城隍爷的神像后边,果真见到一个红布包袱,打开一看,里边裹了一柄刀,刀鞘之上贴有封条。崔老道将刀捧在手中,“仓啷啷”一声抽出鞘来,但觉一阵阵寒气钻皮透肉,刀身明晃晃夺人二目,冷森森令人胆寒,好一柄杀人的鬼头刀:刀身是直的,顶部斜切下去,刀尖入木三分,刀锋削铁如泥。长三尺七寸,砍去三魂七魄;宽六寸七分,斩尽六欲七情。刀柄上是一个鬼头,头上长角、口出獠牙。乌木刀柄黑中透亮、亮中透黑。以前北京城刽子手的刀,供在南城土地庙,天津城刽子手用的刀,供在城隍庙。
崔老道还刀入鞘,又用红布包好,离开城隍庙回了家。今天的书是不能说了,不去小西关问个明白,编也编不出来。当天夜里,崔老道穿上道袍,身背拂尘,将裹刀的红布包袱夹在腋下,出城来到小西关洼地。
这一带是杀人的法场,当时还挺荒凉,周围没有人家,借朦朦胧胧的月色一看,远处好似有个人影,站在洼地当中一动不动。崔老道暗觉古怪,这大半夜的,什么人敢只身在此停留?转念一想,许是这个人的祖先触犯王法,在此处掉了脑袋,上这儿来祭奠先人亦未可知。不过按照老例儿,烧纸祭祀多在定更天前后,哪有夜半三更一个人来漫洼野地烧纸的?难不成是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的孤魂野鬼?又一想也不对,有影必有形,应该不是鬼。不过这个人是谁呢?又怎会知道《金刀李四海》的书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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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想罢多时,壮起胆子走过去,他也怕吓着对方,先在背后咳嗽了一声。
惊得那位一回头,崔老道这才瞧清楚,这个人是个做买卖的商贩打扮。商人瞧见是个老道,当即施了一礼,问道:“道长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崔老道心想:我还没问你,你倒先问起我来了,可我怎么说呢?我说我来找你,让你给我说说李四海刀斩庞元庆的结果?人家肯定会问我怎么知道他在此处,又为何来找他揭底?我说贫道我夜宿城隍庙,半夜做梦梦到的,人家还不把我当成失了心迷了魂的疯子?崔老道是吃开口饭的,面子上来面子上去的话绝对难不住他,张嘴就来:“贫道我途经此地,瞧见您在此祭拜先人,特地过来告诉您一声,这地方野狗多,深更半夜的您一个人可得小心了。”
商贩说:“多谢道长好意,不过我并非在此祭拜先人。”
崔老道心说:可怪了,大半夜的一个人来这开洼野地,还能是干什么的呢?他也不好明说,便使上相术门中十三簧的伎俩,没话找话攀谈起来,很快摸透了这个人的底。
此人从两千里地之外的嘉兴来这边做买卖,想当年也是白手起家,如今买卖越做越大,日子过得不错,却一直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老家在哪儿。按过去的说法,他这是一时迷住了心窍,把前事都忘了。后来就在当地成了亲,娶的媳妇儿挺贤惠,前几年给他生了一对孩儿,又白又胖,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两口子也高兴。怎知到了三四岁,这俩孩子仍不会走路,站起来就倒,坐都坐不稳。请了多少郎中花了多少钱,也没查出个结果,不久相继夭折。
这一次做生意路过此地,夜里一个人在城中喝闷酒,虽说买卖不错,可自己对前事一无所知,整天过得浑浑噩噩,得了两个孩儿也没留住,越想越觉得别扭,就想出来走走。稀里糊涂溜达到了小西关,让荒洼野地中的冷风一吹,酒劲儿也过去了,正在此时遇上了崔老道。
崔老道大失所望,此人是个外来的,喝多了到处乱走,怎会知道《金刀李四海》的书底?再待着也没用了,于是敷衍了几句,借故要走。
那个做买卖的商贩却问:“道长该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崔老道一愣,问对方:“阁下何出此言?”
那位一指崔老道怀中的包袱:“安分守己之人岂会在深夜携刀出门?”
崔老道恍然大悟,他从城隍庙中取出的鬼头刀,虽然用包袱裹住了,那也看得出是刀,大半夜的抱着刀出城溜达,岂是良民所为,怪不得此人误会,忙说:“您别多想,贫道我这是前朝刽子手的鬼头刀,也叫法刀,劫财行凶的歹人可不会用鬼头刀,如若不信,你且来瞧!”说罢打开包袱,“仓啷啷”一声响,鬼头刀出了鞘,月下泛起一道寒光。城隍庙这口鬼头刀历明清两朝,在法场之上杀人无数,煞气可有多重?再看对面这位脸色突变,“扑通”一下栽倒在地。崔老道也吃了一惊,低头一瞧哪里有什么商人,倒在地上这位分明是一个纸人!
崔老道一辈子捉妖拿鬼、遣将召神,可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鬼头刀一出鞘,刚才还在说话的一个大活人,一下变成了出殡扎的纸人。崔老道虽不至于肝胆俱裂,那也吓得不轻,待了半晌才稳住心神。
此事虽然匪夷所思,但崔老道吃的是这碗饭,其中的因果他也猜得出几分。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当即点上一把火,将纸人焚为灰烬,又回到城隍庙,将杀人的鬼头刀放归原位。此时已是后半夜了,崔老道一想,我干脆也别回家了,在供桌底下一躺,琢磨《金刀李四海》这段书怎么往下说。至于刚才的怪事,崔老道不能完全参透,只好把前后因果串在一起,想不明白的地方胡编几句,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这段书有头有尾,终于可以说圆了。
崔老道一觉睡到了鸡鸣天亮,爬起身来给城隍老爷磕了几个响头,吃过早点又来到南门口。当时围拢上来很多人:“崔道爷,您了真坑人,前天甩完扣子拍屁股走了,转天可倒是来啊!我们这没着没落的,溜溜儿等了一天,您可倒好,愣把我们给晾了!今天要不把这段书说完了,我们可不能放您走!跑到天边我们都跟着您!”
崔老道满脸堆笑,先赔一个礼,又装神弄鬼地说:“各位,非是贫道我成心拴死扣儿,皆因书底未见分晓,非得等贫道亲自出马,才了却了这段因果。三老四少少安毋躁,且听贫道书接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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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书正说到,天津城外小西关法场出红差,待决之人中有一位庞元庆庞三爷,是开绸缎庄的大财主,平生交朋好友,仗义疏财,无奈何惹上了王爷,屈打成招问成死罪,今日在法场之上开刀问斩。正应了那句话,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斗,再怎么有钱也是老百姓,皇亲国戚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你纵有撞破天的屈,也只得到了阎王殿上再去鸣冤。行刑的刽子手名叫李四海,刑房的头一把金刀,他和这位庞三爷乃是莫逆之交,一个头磕在地上拜了把子的异姓兄弟,两人好得不能再好了。不过王法当前身不由己,今日不得不手足相残。李四海双目垂泪,暗中告诉庞三爷,他稍后会在他背之上猛击一掌,连叫三次“庞元庆”,让庞三爷切记答应一声。
庞三爷不知他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眼看要掉脑袋了,哪还有心思多问,闭上眼只等一死。耳听得监斩官一声令下,李四海怀抱鬼头大刀绕至庞三爷身后,拔下招子扔到一旁,伸出右手在庞三爷后背猛击一掌,高呼三声:“庞元庆!庞元庆!庞元庆!”庞三爷恍恍惚惚“啊”了一声,与此同时,李四海手起刀落,但听“扑哧”一声,红光迸现,庞三爷尸身倒地。
再看李四海,甩去刀身之上的鲜血,一声不吭转头便走,来到衙门拜见上官,双手把鬼头刀往上一托,跟大老爷请命封刀。当官的也明白,今天这趟红差难为他了,额外赏了李四海十两银子,恩准封刀。李四海从衙门出来,把鬼头刀送到城隍庙,连家也没回,直接出了天津城去找庞三爷。
这话说得奇怪,庞三爷不是死了吗?李四海去阴曹地府找他不成?书中代言,庞三爷被砍了脑袋,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之中那是不假,但是李四海之前拍的一掌,可以拍出人的三魂。仅仅拍得三魂出窍也不成,这个人该死还是得死,因为法场上处决犯人之时,周围都有走阴差的等候,只等人死之后勾住亡魂送入地府。
而且在法场上掉了头的人犯,无论是否含冤负屈,皆为横死,要入枉死城。那一城饿鬼,享受不到香火供奉,凄苦不可言表。李四海不忍结拜的兄长在阴间受苦,提前去找了皮二狗两口子。这夫妻俩在西头开了个扎彩铺。皮二狗上无三兄下无四弟,认识的人都喊他皮二爷,之所以称为“二爷”是老天津卫的习惯,过去有句老话叫“龙生九子”,九子中的老大叫赑屃,形似一头大王八,口出獠牙、背驮石碑,天津人习惯称之为“王八大爷”。叫大爷相当于骂人是王八,因此见了不知道大小排行的人,一概以“二爷”相称。相传开扎彩铺的皮二狗两口子是阴差,阴差和鬼差不同,鬼差是阎王爷身边的差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之流,阴差则是阳世上的活人。为什么让活人来当阴差?因为鬼差不能白天出来,见不得日头,还有很多地方进不去,这都得让走阴差的去勾魂,带到十字路口再交给鬼差。
皮二狗两口子都是走阴差的,平日里以扎纸人为生,在西头开了一间小小的扎彩铺,家中只有他们两口子会喘气儿,其余都是涂胭脂抹粉的纸人。李四海在行刑之前,上扎彩铺找到皮二狗两口子,问能否想个法子,保住庞元庆的三魂不被勾入地府?皮二狗两口子认得李四海,但是此事无法可想。自古生死皆由命,福祸三生总在天,他庞三爷发多大财、受多大的冤,全是他命中带来的,天理昭彰、因果循环,岂可由人计较?别说这么做了,仅仅起了这个念头,只怕也会遭报应!
李四海看出皮二狗两口子挺为难,也别多说了,打开身后带的包袱,摆出十根黄澄澄的金条。李四海一个当刽子手的哪儿来这么多钱?因为他平时不少赚,庞三爷也没少帮衬,一来二去攒了不少,想等封刀之后修桥补路,多行功德。眼下为了朋友,顾不得那些了,把家中的浮财敛了敛,使的用的、家居摆设,能当的当、能卖的卖,凑成整整十根金条。
皮二狗两口子走阴差没有进项,只是积下阴功而已,平日里糊纸人能挣几个钱?二人见了黄澄澄的十根金条,忍不住直咽唾沫,这么多钱几辈子也挣不来。皮二狗一抱拳:“四哥,此事虽说为难,可也不是不能办,我们两口子豁出去天打雷劈,替你承担了便是。”
当天说定了,送走李四海,皮二狗两口子关上门,扎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纸人。寻常的纸人只要有个人形画上五官即可,不能太像人了,以免附上什么东西作怪,这一次他们两口子使上了绝活儿,将纸人扎得与真人无异,结结实实扎好了纸人,又去成衣铺买了两身活人穿的衣服,从头至脚给纸人装扮上,用两张黄表纸写上庞元庆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分别贴在纸人身上,在门后一边立一个,只等开刀问斩的那一天。
很快到了处决庞三爷的日子,皮二狗将一个纸人抬到法场后边,另一个摆在十字路口。李四海高叫三声猛击一掌,惊出了庞元庆的三魂,撞到法场后边的纸人身上起来就跑。皮二狗两口子在十字路口烧了另一个纸人,当成替身应付鬼差,使了一招瞒天过海。这两口子回到家中,收拾金银细软,一切应用之物,正准备远走他乡,却听“咔嚓嚓”一声炸雷,穿破了房瓦正劈在二人身上。周围邻居听见有响动跑过来,只见房顶上破了一个大窟窿,满屋子的纸人身上连个火星子也没有,皮二狗两口子却全身焦黑,死尸跪在地上冒出阵阵青烟。
回过头来咱再说庞元庆,生魂上了纸人的身,看上去和常人无异,只是让那一刀吓破了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两千多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浑浑噩噩四处乱走,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不喝水也不觉得渴,不睡觉也不觉得困。兔走鸟飞、白驹过隙,转眼过了几十年,出来寻找他的李四海早已不在人世,兄弟二人到死也没能聚首。庞三爷虽忘了前事,但是做生意的本领仍在,白手起家做上了小买卖,后来把生意做大了,挣了不少钱,结交了很多朋友。又过了几年,有人给他张罗了一房媳妇儿,柴米油盐过起了日子。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不喝不知道渴,不吃不知道饿,而今成家立业,沾上了人间烟火,庞元庆和常人再没两样。白天在店里迎来送往,晚上回家过日子,得了两个孩儿,到三岁仍不会走路,站都站不起来,只因这俩孩子全是鬼胎。
此时的庞元庆,也是个天不收地不留的孤魂野鬼,他却全然蒙在鼓里,直到有一次做买卖路过天津城。
说话这会儿已经是民国年间,天津城变化不小,不过当年的格局尚在。他隐隐约约觉得很多地方似曾相识,怎么想可也想不起来。庞元庆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一个人借酒浇愁,酒入愁肠愁更愁,几壶酒下去喝了个酩酊大醉,什么都不知道了。赶等再明白过来,发觉自己站在城外的荒郊野地之中,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的那么害怕,只觉浑身发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往下掉。
正当此时,走过来一个老道。书中暗表:这个老道因在龙虎山上偷看天书、妄窥玄机,又放走了五雷殿中的金蟾,落得一世贫困,虽有道法在身,却从不敢用,平日里仅以卖卦说书糊口。有一次夜宿城隍庙,城隍老爷见这道人开过玄窍,便借他之手了却一件因果。阴司当年已在生死簿上勾去了庞元庆的名字,无奈有人从中作梗,放走了庞元庆的三魂。如今庞元庆回到天津城,正是拿他的机会,故此给这道人托梦,命他取出城隍庙的鬼头刀,去小西关见庞元庆。当时这个老道不明所以,拔出刀来让庞元庆看。庞元庆只看了这么一眼,脑子里“嗡”的一声,前尘旧事一齐涌上心头,当场吓掉了三魂,只留下一个纸人倒在地上。这正是:
天理昭彰逃脱难,
生死有数运该然;
纵有弥罗无穷法,
不救匹夫一命亡!
崔老道将这一段书说入了扣,很多人也听出来了,书中的道人是崔老道不成?不得不佩服崔老道,这才叫说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之事本就如此,越是拧眉瞪眼非让人信服,越是让人觉得假,崔老道轻描淡写不曾道破天机,反倒让人信以为真。
经此一事,崔老道更会说书了,也可以说是开了窍,再不说《精忠岳飞传》了,而是将自己的平生际遇添油加醋当成评书来说。他这几段野书,天底下再没二一个人能说,虽然没发什么大财,可也不至于再挨饿了。
他这辈子认识许多奇人,结交了许多朋友,许多老辈儿人都知道他的事情,比如“大闹白事会”、“太原城捉妖”、“夜闯董妃坟”、“火炼人皮纸”、“金刀李四海”、“崔老道拜师”、“跑关东下南洋”,等等。不过您可听好了,这都是他自己讲的,他说全是真的也没人全当真的来听,因为崔老道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至于其中内情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反正谁也没见过。到后来又有许多民间艺人,把崔老道的事迹加工编纂成了鼓书、快板、野台子戏,传下了很多完全不一样的版本。
比如崔老道自称他这一身从来不敢用的道法,是从龙虎山五雷殿的天书上看来的,可也有人说是他师父白鹤真人所传,还有人说是他自己误打误撞学来的。
相传当年崔老道去混一个财主家的白事,没出息在席上吃多了,平常肚子里没什么油水,一下子吃了这么多鸡鸭鱼肉,滑了肠子跑肚拉稀,大半夜憋不住,蹲到草丛里出恭。正值皓月当空,又大又圆,耳听乱草深处唰唰直响,就往他这边过来了。他心说:敢情没出息的不止我一个,赶等到了近前,才瞧见来不是人,而是一条五花蛇,还有一只大壁虎。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了半晌,五花蛇逮着一个破绽,一口把壁虎给吞进了肚子。崔老道看了个满眼,心说:这可是我的造化,曾经听别人说过,蛇吞壁虎难得一遇,这叫作“龙虎合”,从形势上说这个地方肯定有宝。崔道爷急忙提上裤子,找了个破树枝子就往地下挖,挖来挖去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打开一看,盒子里边有一卷残破发黄的古书。具体这本古书叫什么名字就无从得知了,他的本事全是从这本书上得来的。不过这本书没有别人见过,估计只是本普普通通算卦相面的书,跟什么“龙虎合”没半点关系。
关于崔老道的奇遇,可谓众说纷纭,再加上传了这么多年,更让人无从知晓哪段是真哪段是虚,如同崔老道其人,本身就有点高深莫测,既平庸又离奇。按他自己的话说,世间之事变幻莫测,常人只见其外,不知其内。他这辈子是应劫而生,尚有许多不为世人所知的奇踪异迹。
欲知详情如何,且看崔老道“三探无底洞”、“分宝阴阳岭”、“斗法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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