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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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是肿的,脸貌似也哭胖了。

她把盖子掀开,怯生生地擎到我面前说:“哥哥,你别生气了,我给你下了面条。”

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腾着热气,西红柿切得碎碎的,蛋花也碎碎的。

我蹲在走廊里,稀里呼噜地吃面条,真的好吃,又香又烫,烫得我眼泪噼里啪啦往碗里掉。

从那一天到今天,只要吃面,我只吃西红柿鸡蛋面。

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吃完了面,认真地舔碗。杂草敏蹲在我旁边,小小声地说:“哥,我以后不凶你了,你也别凶我了好不好?”

我说:“嗯嗯嗯,谁再凶你谁是狗。”

我腾出一只手来,敲敲她的头,然后使劲把她的短头发揉乱。

她乖乖地伸着脑袋让我揉,眯着眼笑。

她小小声地说:“我看那个小护士蛮漂亮的。”

我小小声地说:“是呢是呢。”

她小小声地说:“那我帮你去要她的电话号码好不好?”

我说:“这个这个……”

小护士从门里伸出脑袋来,也小小声地说:“他刚才就要走了,连我QQ号都要了……还他妈吃了我半斤桃酥。”

最后到底还是执行了A方案。

她知道我死要面子,不肯去讨债也不肯找朋友借,更不愿和家里开口。多出来的钱她帮我垫了,她工作没几年,没什么钱,那个季度她没买新衣服。

手术后感染化脓又术后黏连,足足住了几个月的院。杂草敏那时候天天来陪床,工作再忙也跑过来送饭,考勤保证不了加上旷工,奖金基本给扣没了,但一天三顿饭从来没耽误过。

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得当回大爷,人家住院都住瘦,我是噌噌地长肉,脸迅速圆了。

整个病房的人都爱她。我骗他们说这是我亲妹妹,有个小腿骨折的小老太太硬要认儿媳妇,很认真地跟我数道他们家有多少处房子多少个铺面。

她和那帮小护士玩儿成了姐妹淘,你送我个口红我回赠个粉饼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电视剧。

人家爱屋及乌,有两个小护士经常在饭点儿噔噔噔跑过来,摸摸我脑袋,然后往我嘴里硬塞一个油焖大鸡腿儿。她们跟着她一起喊我哥,但老摸我脑袋把我当小孩儿,搞得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要电话。

生病也不能耽误工作,台里催我回去录节目,整条胳膊打着石膏上台主持终归是不妥,杂草敏给我搞来一条彩色布套子,套在石膏上时尚得一塌糊涂,像花臂文身一样漂亮。录节目的间隙,她神经兮兮地擎着透明胶跑过来往长筒袜上摁。

我说:“你干吗?”

她龇着牙笑,说:“上面沾的全是白菜的狗毛,镜头上一推,特写特明显,我给你粘粘哈……”

我揪着她耳朵让她老实交代这条布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干活。

……

我TM胳膊上套着杂草敏的彩色长筒袜主持了一个季度的节目你信不信。

5

整整半年才最终痊愈。

拆石膏的时候是腊月,那一年的汉历年和藏历年正好重叠,我归心似箭,第一时间买票回拉萨。

杂草敏帮我收拾行囊,她偷偷把一条新秋裤塞进包里。我没和她拗,假装没看见。

依旧是她牵着白菜送我,依旧是家产托付给她,依旧是在机场大巴站分别。

我隔着车窗冲她招手,很紧张地看着她,我怕她再喊什么“哥,别死啊,要活着回来哈”。

她没喊。

西风吹乱了她的刘海。她蹲下身来,抱着白菜的脑袋一起歪着头看着我。

那一年开始流行举起两根手指比在脸庞上。她伸手在脸旁,笑着冲我比了一个YES,要多二有多二……

那年的大年初一,杂草敏给我发来一条短信:

哥,好好的。

我坐在藏北高原的星光下,捏着手机,看了半天。

而后的每一年大年初一,我都会收到一条同样的短信。在成堆的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中,有杂草敏短短的四个字:哥,好好的。

四个字的短信,我存进手机卡里,每年一条,存了很多年。

后来杂草敏离开济南,蒲公英一样漂去了北京又漂回了南方,再后来她漂到澳洲布里斯班,在当地的华语电台当过主持人,订婚,又解除婚约,开始自己创业,做文化交流也做话剧,天南海北兜兜转转辛苦打拼。听说一直是一个人,一直没有遇到一只能照顾她这株杂草的花盆。

不论身处何方,每年一条的短信,她从未间断。

很多个大年初一,我收到那条四个字后,都想回复一条长长的短信……可最终都只回复四个字了事:

乖,摸摸头。

敏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喊我哥,喊了十一年。可一直以来我都明白,那些年不是我在罩住你,而是你在心疼我。

有些话,年轻的时候羞于启齿,等到想说的时候,已是人近中年,且远隔万重山水。

我有过许多女朋友,每一个都比你胸大比你腿长,可没有一个能煮出你那样的面来,又烫又香的西红柿鸡蛋面,烫得人眼泪噼里啪啦往碗里掉。

真想再吃一次哦。

今宵除夕,再过几个小时就能收到你的新年短信了,此时我在云南丽江,有酒有琴有满屋子的江湖老友。你呢?杂草一样的你,现在摇曳在何方?

好好的哦。

乖,摸摸头。

九月十三

文 / 七堇年 作家 @七堇年

今天是9月13号吗?

……是啊,怎么了?

八年了吧,得有。

什么八年?

我俩认识八年了——2005年9月13号到今天,刚好八年了。

嗯。

我们走错了路,在北京的三环上瞎绕着。夜色很深,老孙困了,一呵欠就是一汪眼泪花儿。当我说完这是相识第八年之后,我们更沉默了。车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凝固起来,我们像两只弱小的昆虫,突然被困成了一块琥珀。

八年,抗战都结束了。

我很希望打破这寂静,说点儿什么,就没头没脑扯了这么一句,却像根钝得不成样子的针,没能刺破这一层沉默。

怎么办?我想上厕所了,老孙说。

刚才怎么不上?现在这哪儿有啊,只能你把我送到酒店了再去大堂上吧。

还有多远?

估计快了吧,你到前面掉头,然后别上桥,就走辅道,再往前一段,拐弯就到了。

气氛舒缓了下来,往事们却纷纷站起了身,一眼望过去,如同人头攒动的操场,凌乱,拥挤。

2005年那会儿,我的日子还像清澈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流着。到如今,已经成了浑浊的河,许多事已被囫囵席卷而去。

我望着他的侧脸,问,你后来还回过天津么?

好像回过一次,也就那一次。

去了尖山吗?

他一笑,说,早没了吧……那地方。

尖山是过去天津一个卖便宜货的地方。那一带全是小商贩们租住的破烂旧楼,吃的用的什么都有,摊位像满口龅牙,参差不齐地挤着,人们摩肩接踵,三教九流。“屌丝”这个词在当时还没有,网购也还没成气候,所以我还特拿去尖山引以为豪。

他比我高两届,天津已混熟了。也许是为了逃避对大学生活的失望,我疯狂逃课,经常和他在城市里东游西荡,吃喝玩乐,自诩上得了友谊商场,下得了尖山市场。

当然,如青春年华中所有转瞬即逝的好日子一样,我们并没能走多久。

后来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有个晚上和朋友一起去油麻地夜市。正坐在地摊上吃扇贝什么的,脚下爬来了一只小强,探头探脑,吓得我心跳骤停,扔下一桌菜就要逃。朋友特淡定,她提着筷子夹着菜依然往嘴里送,说了一句,做人就要能屈能伸,上得了海港城,下得了油麻地。那一刻我哭笑不得,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天津,有关那座城市的一切应声跃入脑海,在那个夜晚,像绳子似的把我捆了个严实。

经常能听到别人说,在一起五六年——分了;在一起八九年,十几二十年——离了。我就在想,是什么能让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又是什么能让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之后,还是分开了?

我不知道答案,因为我从来没能和一个人在一起久一点,最多只能算是个半年抛、年抛型吧。

老孙家境比较好,可我知道他的钱也不是自己挣的,花父母的算什么英雄,所以我不想让他破费。老孙性格好,总是由着我,陪我逛逛尖山之类的破地方,每个周末就是吃一肚子垃圾食品,扛一袋子地摊货,吭哧吭哧挤两小时公交回宿舍。

钱是没花几个,但若要说岁月如金,那我这辈子再没有比那时候更挥金如土的日子了。

其实我还是想过,两人在一起要上进,要互补的,不然没有未来。我们说好了毕业后要一起去美国读研,说好了现在起就要好好学英语,他基础差,刚好先毕业,可以补补英语,等我毕业。想法都是好的,可实际上,在一起的时间全都浪费在看碟片、玩儿、吃东西上了——忘了说,“吃货”这个词儿,在当时也还没有。

而这样的后果就是:老孙考英语四级,考了两次都没及格。因为买的答案不够贵,都是假的。到了大四毕业前最后一次机会,考试不过毕不了业,他铁了心下了血本,花四千买了枪手,外加一套设备,非过不可。

考试那天,我一早混进他宿舍去,帮他穿设备。那是一套利用人体为导体,为无线耳机供电,连上手机,用电话听答案的系统。我按照说明书,帮他把浑身上下的各种导线粘好,捆得像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似的,然后外面再穿上衣服,插好手机,连上耳机,测试了半天,确认无误之后,他就悲壮地赴考场了。出门时,他还把我反锁在了寝室里,外面打不开。说怕有宿管来查,看到一女生在里面鬼鬼祟祟,就说不清了。要知道他还分别给了每个室友封口费,不告发这事儿。

那个上午我就被困在他的寝室里,这边厢接收枪手发来的答案,那边厢再用寝室座机打电话一道一道念给他听。他咳嗽就是没听清,不吭声就是继续往下念。

那时候的黑白诺基亚声音挺大的,电话那头隐约传来整个考场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当然时不时也有他的,我就重新念一遍,确认他都听到了,再继续往下。大概是两个多小时之后,估计终于交卷了,我才挂了电话,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窗外的天。那是北方冬天的日头,混混沌沌的大白亮。我就盯着那一口天,想,这扶不起的刘阿斗啊,家里再好,顶个屁用。

又过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死一般冷清的寝室楼里渐渐有了人声,走廊里的脚步声逐渐密集,终于有人开门了。他考完试回来了,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还行,这次肯定过。然后我们就又没心没肺地出去逛了,玩了玩游戏,看了看电影,又去尖山吃了狼牙土豆、麻辣烫之类,买了一堆没用的小东小西,昏昏沉沉混完一天,再疲沓地回来,腰酸腿软,就像以前的每个周末那样。

回去的路上,我特别不开心。彻头彻尾的昏闷、无聊、失落、迷茫,像脏玻璃上的一层厚厚雾气,叫你看不见未来。

这可是在青春年华啊。

回学校的路程很远,我坐在出租车上,靠着他的肩膀,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我是个睡眠极差的人,连躺在床上都睡不好,更别说什么在课堂里、车上、飞机上……那种瞌睡我从来都无福享受。但那个下午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靠在一个人的肩上,在车里,睡得像猪。

该下车了,他轻轻地叫醒我,我还在梦里,迷迷糊糊下了车,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他就一声不吭拿着我们的大包小包,在前面老老实实一步步走着。我看着他背影,想起刚才的那一觉,就跟自己说,该是一个多么让人信任、多么暖心的人,才能让我在车上都能睡死过去啊。

老孙的四级总算是过了,也毕业回了河北的家里。可是他家里管得太严,父母压根不让他出来,要在本地给他安排一个稳稳当当的工作,然后房子车子都是现成的,再相个亲,跟着就该结婚生子……总之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标配人生。他连我的生日,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都没法出家门,到天津来一趟。

忘了是二十二岁还是二十三岁生日,我上完课,也懒得动,没精打采地一个人蹲在寝室里看电影。我就想啊,他家里这么严,他这么大个人了,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我俩在一起也只是浪费时间,都这么不上进,英语连个四级都过不了,还谈什么一起出国,谈什么未来。你家有钱,你不努力都能活得这么好,我没这么好的命啊。我拼死了才能得到的东西,你轻轻松松与生俱来,什么风雨都有父母替你挡。我倒是也想指望你啊,可你这是能让人指望的样子么?算了,还不如各走各路,我没那么好的命,耽误不起,还得奋斗呢。

话说回来,当时也没有“女汉纸”这个词儿,所以我还对分手的决定引以为豪。闺密说,见过嫌没钱分手的,没见过嫌有钱而分手的。

做决定之前,我去了一趟他老家见他。他还蒙在鼓里,兴冲冲地告诉我,已经在北京的新东方报了名了,要学托福,学GRE……这样才有正当理由不在家里住,他家人也管不住他了,到时候他会经常来找我……

我一时于心不忍,分手的话也没说出来。见完了面之后,回去想半天,还是发了一条短信给他,台词老套到俗:我们分手吧,我已经和别人在一起了。

若说辞职有裸辞一说,那我这分手也是裸分的。其实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没有成为最好的自己之前,也不配拥有最好的对方。但当时也是一塌糊涂的我,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如我所料,分手说出来,他也没闹,也没挽留,就像一刀捅进棉花里,没有痕迹,没有声音,连刀子都陷进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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