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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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许并不知道,你身上能找到的所有的优点,其实对照的都是你父亲当年的缺点。

圣谚,你很懂事、很乖,你的父亲阿宏对你的当下非常满意。他说能陪着你长到今天,他已经很满足了,仿佛看着另外一个自己重新长大。

他说他陪伴不了你一辈子,他说自己四十五岁后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地基已经打好,愿望已经完成,他死而无憾了。

你的父亲阿宏说这番话时,我和他站在台北101大厦最高层,脚下是车水马龙的信义商圈,满眼是灰色老楼和玻璃幕墙的新大厦,毗邻交错,接力生长。

每一个孩子背后,都有一个用心良苦的父亲。

圣谚,你背后也有一个用心良苦的父亲。

你身上还有一个重生的父亲。

你的父亲用他自己的方式缝补着残酷青春留下的创口,你今年多少岁,他就已缝补了多少年。

圣谚,爱回忆是人变老的标志之一。上次我去台北小住时,与你父亲有过那一次长谈,我与他相识十年,第一次听他回首往事,不禁心下戚戚然。

他嘱我把这些往事写下来,希望对业已成年的你有所裨益。前路茫茫,他希望独行的你能继续走好。

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让我代他谢谢你,谢谢你的存在,谢谢你对他的爱。

圣谚,我记得我们之间是有个约定的。

我在台湾辅仁大学开讲座时,邀你当现场摄影师,你端着那台打工挣来的单反相机站着拍、坐着拍、躺着拍,两个小时的讲座,拍满了两张存储卡。

好小子,好认真啊,好样的。

我记得演讲结束时,我说:下次我再来台湾时,打算组织一次摩托车环岛卖唱,欢迎大家踊跃报名。

当时我用手指点了点你,你举起双手,冲着我比出两个“OK”的手势,满脸的灿烂。

喂,小子,咱们几时出发?

想想就让人开心。

香蕉、稻米、福尔摩撒,重型机车挟着阿里山的风,尾旗啪啪作响……

叔叔我没有国际驾照,无法自驾,只能坐后座,但不是500cc以上的机车我不坐……不是长发漂亮MM当骑手的机车我不坐。

阿宏一定很眼馋。

把他也带上吧,让他也坐在后座上。

圣谚,你载着他。

Isolated Landscape / 杨云鬯

别怕有我

文 / 马叛 作家 @天涯蝴蝶浪子

二姐十六岁的时候开始整容,一开始只是微调,后来动作越来越大。有天我在回家路上看到一个美女,鲜艳动人,就忍不住吹了个口哨,结果对方来一句:“傻冒快过来!”

我这才发现那是我二姐。

她出国玩了几个月,回来整得连亲弟弟都认不出来。怕被爹妈骂,就在路边徘徊要不要回家,刚好就遇上我了。

“你这次下手有点狠啊,整成这样爹妈还敢认你吗?”

“滚蛋,吃翔了吗?嘴这么臭。”

“你让我过来的!”

“我让你死你去不?”

二姐就是这样,跟我说话从来没有温柔可亲过。别人见面都是问“你吃饭了吗”,她总是说“你吃翔了吗”,搞得人没一点想要跟她聊下去的胃口。但我还是很喜欢跟她待在一块儿,不仅仅是别人打我的时候她总替我挡着,更主要是我欠她一条命。

在我们那儿待过的人大都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天生爱攀比,隔壁家生三个孩子的话自己生两个就会觉得低人一头。隔壁家全是男孩自己都是姑娘的话也会不好意思去借酱油。

我出生之前,爸妈一直活得很自卑。因为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又是。我妈生第二胎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的“严打”期,这边正使劲往下生呢,那边一群人已经在砸门。也幸好当时我爸正在剥兔子皮,计划生育的人砸门进来之后我爸就往血淋淋的兔子身上一指:“刚生下来就死了,你们要的话就拿走吧。”

在死兔子的帮助下,二姐也算是来之不易。但爸妈丝毫没有要珍惜她的意思,他们一心想要男孩,生出来一看是女孩,两人就面面相觑,觉得很对不住对方,造人的时候光顾着痛快不知道配合,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为了挺胸抬头做人,父母决定再生一胎。因为已经对计划生育的人说二姐死了,所以一生下来二姐就被送到了新疆,让外婆暂时养着,伺机送人。新疆人口少,要送人的话还是很方便的,但外婆心软,养到三岁还没舍得送出去。

小孩子没记性的时候好送,长大了就没人要了,因为孩子记得人和路就很难忘掉,别人也不想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了,孩子却嚷嚷着要回去找亲妈。

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二姐已经四岁半了。没我的时候爸妈还想着万一怀不上了就把二姐接回来,等到怀上我生下来一看还是朝思暮想的男孩,爸妈送二姐出去的心就坚不可摧了。但外婆那关不好过,只能借着春节把二姐接回家玩,然后悄悄送人。

可惜后来还是被外婆知道了,她连夜坐火车赶到收养二姐的那户人家里,把二姐要了回来。虽然这事儿我也是后来听妈妈说的,但每次一想到白发苍苍的外婆从新疆到长春,来回坐一百多个小时的火车接二姐的情景,我就感到很心酸,如果我死活不出生,二姐也许就可以逃过被送出去的命运,外婆就不会在长途跋涉之后生一场大病。

后来外婆的病好了,身体却变差了,二姐七岁的时候外婆去世了。爸妈只好交了一笔罚款,把二姐接了回来。但是因为长期不在家,二姐跟家里人都没啥感情,对我更是恨之入骨,因为在她看来,如果不是我出生,也许外婆就能多活几年。在她眼里,外婆才是最亲近的人。

二姐回来后,爸妈被罚得特别惨。为了多挣点钱养家糊口,他们经常不在家,大姐要上高中,于是我就由二姐带着。二姐为了我被迫晚了三年上学,一直到十岁才跟六岁的我一起去读小学一年级。

因为心里带着恨,带我的时候二姐也不正经带,总是动不动就伸手把我胖揍一顿,我哭得太难看了,又会拿糖给我吃。久而久之,我面对她的时候就很迷茫,不知道她是要拿糖给我吃,还是要把我胖揍一顿。这一招对付熊孩子特别管用。后来大姐生了孩子让我带,我就用姐传秘方来带他,闲着没事一会儿打他一顿一会儿拿糖给他吃,他看到我的时候永远是迷茫的,不听谁的话也不会不听我的。这一招据说最早是蒋介石用来对付下属的,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恩威并施,让你永远想吃甜枣又怕巴掌,怕巴掌又想吃甜枣。久而久之,畏惧心和依赖感就都有了。

不过那时候我懵懂无知,真正跟二姐的关系转变是在我十岁那年。姐姐跟男生出去玩,夜不归宿,爸爸知道后气惨了,拿拖把打她。我仗着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男孩,父母宠爱,就在关键时刻冲上去替她挡拖把。爸爸一拖把抽在我身上,心疼死他了,之后也就光顾着给我搽药,不再计较她的事情。

从那以后二姐对我就明显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但因为她自小就爱美,一脸鼻涕的我在外面还是很招她嫌弃的。每次上学都跟我保持一段距离,在学校也是对我不理不睬,除非有人打我了她才站出来跟人拼命。有时候我问她为啥要这样,她的回答永远是:因为你是我弟弟,只能我一个人打。

二姐十六岁的时候开始非常叛逆,因为在寄宿学校读书,家长鞭长莫及,她经常逃课,去美容院打工,有了第一次整容的经历。一开始只是动动眼皮,后来把五官整了一个遍,垫鼻削下巴隆胸抽脂开眼角开嘴角样样都来。甚至连并不算畸形的牙齿都打乱了重新排序。

因为五官都是整的,特别不牢靠,我特别害怕她哈哈大笑的时候下巴突然掉下来,或者打个喷嚏鼻头飞出老远。

而且不光我自己害怕,她也担心,每次跟特别幽默的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都捏着脸,因为她笑点非常低。对别人她都是说怕笑多了会长皱纹所以捏着脸,只有我知道她是担心笑着笑着五官变了样。你脑补下吃饭的时候别人哈哈大笑喷你一脸牙的情景,就能体会到我坐在她面前吃饭时心里的感受。

二姐靠整容成为校园红人之后,就退学了。因为老师也认不出她,每次点她名字她回答“到”的时候,老师都冤枉她说她替别人应“到”。她一生气就退学了。退学后在社会上混得也不好,靠着整容整得好看,给人做做车模和平面模特什么的。在国内做模特,都不能穿太多,她那些暴露的照片被亲戚朋友看到了,总会招来一片责难。但她永远无所谓,她说反正过几天她就变样了,照片上的这些都是昨天的她。

因为她是我姐,不管在外面别人怎么说她,我都只能站在她这一边。但实际上我也有点反感她整容,每次她整容前都会问我:“你看我的鼻子是不是不够翘,嘴巴是不是有点小?”

说实话,就像一个汉字你盯着看久了会觉得不像一样,人的五官如果你带着挑毛病的心态去看,看久了也会觉得不协调。

但我还是会昧着良心说:“姐你已经很好看了,比我好看多了。”

不过不管我怎么说,二姐都只是暗示我一下,然后立刻就行动了,从来不真正采纳我的意见。她这样对自己乱来,经常会让我做同样的噩梦。

梦中就在我老家的堂屋里,她坐在屋子中间,背对着我,看一台满是雪花的电视,我很怕她转过头,让我看到一张支离破碎的脸。

每次做了噩梦我就劝她,人这一辈子,只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不管你多么漂亮,都是给别人看的。何必为了让别人看着舒心,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呢?而且整容不仅风险大还费钱,后期要定时做保养,跟玩车一样。二姐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全在医院里糟蹋了。但她不以为然,还经常自嘲说:“我这辈子,去过的高消费场所只有医院,拥有过的奢侈品只有弟弟。”

这倒不是她乱说,我们长大后,人们的觉悟似乎是在一夜之间提高了,大家都不再以生子多少论英雄了,甚至生太多的还会被邻里鄙视责骂,说他们拖了发展的后腿。因为我改名之前就叫马发展,所以每次他们说到谁谁谁家超生了,拖了发展的后腿的时候,我就不自觉地会摸摸自己的腿,摸到裤子和腿都还在,才放下心来。

后来我们俩都离开了家乡,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生活,渐渐发现这里似乎全是独生子女家庭。跟我们同龄的人也很少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每次她跟她的姐妹去吃饭,吃到中途都会有人说,把你弟弟叫来看看吧。就像在谈论一件稀罕物。

其实弟弟这种存在,只会花姐姐的钱,帮不上姐姐多大忙。但说矫情点,一日为姐,终身难负。只要她还没找到那个“免她惊、免她苦、免她四下流离无枝可依的男人”,我就得一直陪着她等下去。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随着科技和医学的进步,二姐整得越来越好看了。有时候她甚至会怂恿我也去整一整,她还经常会拿那些长得好看的作家举例,说你不是写小说的吗?整得好看了,书都能多卖两本。

我虽然面对她的时候还是很茫然没有主见,但我毕竟长大了,不会真听她的让别人在我脸上动刀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的传统观念还是很重的。而且我觉得虽然变好看了,二姐却并没有因为这份好看而变得更加自信,她还是那个经常会哭泣,经常会站在街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的傻姑娘。她还是担心会被别人嫌弃。

她之所以不断地在脸上身上动刀子,究其根源,还是因为爸妈在她小的时候给她心里丢了太多刀子。所以长大后她就拼命地想把父母给她的身体还回去,我可以不吃你的不用你的,你还要怎样?要我的身体吗?好,我一刀一刀割下来。她表面整的是容,实际上整的是心。但容好整,心难变。不管她假装得多么坚强冷酷,心里还是柔软地渴望亲情。

就像这一次,爸爸生日叫我们回来,如果不是我在路上遇到她,她可能走到家门口看两眼流下几滴泪就离开了。从她退学以后,爸妈就跟她争吵不断,爸爸几次扬言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她也渐渐地从过年回家一次到过很多年都难得回家一次。

而且不光是爸妈,大姐也视她为耻。尽管她后来实现了模特梦想,跟她整容离不开关系,但在爸妈和大姐那里始终还是不认可她这种行为。用妈妈的话说就是:“她一点也不像我们家的人,该不会是送去你外婆那里的几年被人掉了包吧!”

可是不管家人怎么说,在我心里她还是我骄傲任性勇敢又脆弱的二姐。为了避免她再半路跑掉,我直接揽住了她的腰:“刚好爸妈让我带女朋友回来,你就假扮一下我女朋友吧!只要你说话小声点,他们绝对认不出来。”

“滚蛋,万一被爸妈发现了怎么办?”

“不用怕,出了事有我兜着。小时候在学校都是你保护我,现在该我保护你了。”说着我就硬揽着她细嫩的腰往家里走去,从倒影里看,我的背影要比她高大好多好多。她似乎也感觉到,过去那个总是流着鼻涕追在她后面要糖吃的弟弟,已经长大了。

远大前程 / 陈觉

玉米地里的车站 / 老飘飘

属于别离的四个词语

文 / 辉姑娘 作家 @辉姑娘的夏天

认识小信是在大二的夏天。那时候广院门口有个叫“西街”的小市场,破破烂烂的,生意却特别火爆。一群小商贩每天蹲在街边卖各种吃的喝的及文具,赚学生们的零花钱。

我还记得刚上大一的时候街口有个卖青菜肉丝炒饭的,连个店面都没有,老板全部家伙把式就是一口铁锅一把炒勺一个煤炉子,油腻腻的手从旁边盘子里抓把少得可怜的肉丝和青菜,加点米饭扒拉几下,两分钟就出炉一盒,打包带走。结果人家卖了四年炒饭,等我毕业的时候居然已经在广院旁边起了一家三层楼的烤鸭店,我和同寝室一个爱吃炒饭的女生则生生胖了十斤,成了烤鸭店颇有吨位的坚实奠基石之一。

小信就是卖炒饭大叔旁边的一个西瓜摊主。我们初次见她都有些惊讶,对于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生独自出来卖西瓜颇有微词,常常担心她连刀都拿不稳,给我们切西瓜的时候一刀下去砍在脚面上。

事实证明小信的生意在那个夏天里是西街上最好的。这靠的不是她甜甜的声音和可爱的笑容,而是智慧。

她搞了一辆破烂的小汽车运西瓜,汽车后厢居然被她装上了一台冰柜,西瓜全部存放在冰柜里。那年的北京夏天骄阳似火,我们住的宿舍楼没有空调,男生热得裸奔,女生热得看不了裸奔。结果可想而知,冰镇西瓜的出场让所有人眼睛都绿了,西街第一次出现了抢着花钱的盛况。

我常去买瓜,因为要给同寝室的几个懒蛋也带瓜,买得多,渐渐便与小信熟络了。有时候瓜太大,小信还会细心地帮我切好,在上面撒一层她自制的薄薄的糖霜,很甜。

我知道她是附近另一所大学的学生,为了勤工俭学才出来卖瓜。她说每天要五点起床跑到水果市场去进货,再赶着中午和晚上学生放学的时间出来卖瓜,我听着都觉得累。

我说这么辛苦就少卖一点啊,你的学费应该早就攒够了吧。

她笑了起来,摇摇头:不够。

彼时我们坐在西街路口的台阶上,啃着她卖剩下的最后两块西瓜,“噗噗”地吐着西瓜子儿。

她说她赚的钱一半给自己付学费,另一半要寄去北方某个城市给她的男朋友。

这个答案让我有点难以置信,说:难道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自己赚吗?

她有些害羞地抿起嘴,说:他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很忙的。再说他马上要考研究生了,不能分心。他家庭条件不太好,我想多寄点钱给他,让他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

那也不能花女人的钱啊。我语气很冲。

小信只是笑,不再说话。大概是感到我的怀疑,她扯开了话题,指着街对面一家小卖店有些期待地说:那天我看到一个女孩拿了一支雪糕出来,那个雪糕看起来太好吃了,全是巧克力和花生碎,可是价格真贵,我不舍得吃。

我说:那雪糕我知道牌子,价格是贵了点,不过也还好吧。你等着,我去买来请你吃。

她连忙拉住我,说:你可别这样,我不吃也不是买不起,就是想多存点钱,省着省着就省习惯了。

被她这一说,我倒也不好硬去买了,只好默默地陪她啃完了西瓜,告别后各自回去休息。

某个傍晚,我从图书馆上完晚自习出来,走到校门口,却忽然看见小信在校门外冲我急切又兴奋地挥手。

我跑出去,只见她一脸喜滋滋地抓住我的胳膊,笑着对我说:“今天我请你吃雪糕!”

我被她拉到那个小卖店的门口,然后非常惊讶地看到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十几支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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