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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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抬脚飞向老狗,老狗整个人摔了出去——老狗以强壮著称,五年级丢实心球比体育老师还远,初中以后还创造了校纪录;打球时面对最激烈的碰撞,也从不倒下。他这一摔让我们叹为观止,全站在原地,张着嘴。

然后她从我身边走过,瞟了我一眼。我这时才发现她眼睛是红的,满是委屈,我怔住了。她收回目光,低下头走开了。而那个对视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我那时其实是一个调皮而善良的男生。调皮过后,才突然想到,其实她也是个女生。但因为交友不慎,听信了所谓的“男女平等,女打更重”理论,导致我差点丧失了人性。一股内疚感涌上我心头。

我对老狗说:“其实她刚刚哭的时候还挺可爱的啊。”

老狗一句话都没说,估计还沉浸在那无法解释的一脚中。那天之后她得了一个外号叫“大力佼”,“佼”是她的名字,“大力”是因为她很大力。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欺负过她了,虽然还是经常会骂她,但她也敢还口了,因为她大概知道,我对她有歉疚之情。

3

有一天老狗开玩笑跟我说:“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啊。”那时我才十五岁,但他对我说了三十五岁才会说的话。我呵呵傻笑着,想象着女朋友的画面,脑海里闪出的却是大力佼。这让我开始生自己的气,然后还得每天去克制自己去想这件事,于是我就每天都想着这件事了。

想着想着,我就觉得她其实挺耐看的,有时候还挺可爱的,特别是她放着一大堆零食在抽屉里,接着打开抽屉告诉我:“看到没,这么多零食,你别偷吃!”我点点头,于是她的零食基本上都被我偷吃了。

后来,我们之间聊天越来越频繁,有时突然沉默下来,我盯着她,她盯着我,我就尴尬地脸红了起来。

一段时间过后,连老狗也能看出来我喜欢上大力佼了。

又是一个放学的黄昏,我说:“狗哥,我喜欢一个女的。”

老狗:“嗯,大力佼。”

我连忙红着脸手舞足蹈起来:“放屁啊,怎么可能?”

老狗点起烟:“那你脸红什么?”

老狗又说:“别装,喜欢她又不丢脸,而且你要去对她说,别对我说。”说完对我眯着眼坏笑。

自习课上,老狗的话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响。我趴在桌子上,边睡觉边研究如何借鉴《流星花园》《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里的桥段进行表白。

正研究间,大力佼忽然转过来,用手指弹我。

我懒得理她。

她又卷起一个纸筒假装喇叭,凑到我耳边问我:“你睡着了吗?”

我还是一动不动。

接着她“喂”了两声,然后我感觉到她转过来,仔细地观察着我。

我依然不动。

然后她又把纸筒凑过来,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出了我毕生难忘的一句话:“我——喜——欢——你……”

我耳朵能感觉到从纸筒里传来的她的气息,我头脑空白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弹起来,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句:“哈哈哈哈哈,你居然喜欢老子!!!”

同学们都被吓了一跳,转过来看着我们,大力佼还保持着用纸筒连接她嘴巴和我耳朵的状态,于是空气就凝固了,大家瞬间就明了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失态了,行为太任性了。

大力佼力气很大,她红着脸,没有说话,抓起一本书低着头追着我就开始打,一直打到我躲进男厕所。

我们就这样一起早恋了。

无名诗 / 杰力胡

4

早恋后的某天,我们经过一个宠物超市,看到一只猪,她很喜欢,然后我就买了。她抱着那头猪声称要好好爱护它。但在当天,那头猪对着我们哈了一口气,很臭,于是她就从来没有带那头猪回家过,一直放在我家。那是一头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猪;而它活动的内容就是在大厅瞎跑,到处撞房间的门,搞得我们都睡不着觉。有一天半夜那头猪叫得跟杀猪似的,我才发现它撞进了大厅的厕所,在坑里苦苦挣扎,我救了它,但它早已心力交瘁。

后来,爸爸偷偷让保姆把它卖到了菜市场……为此,大力佼假装伤心了很久。

那些日子里,我和大力佼时常放学走在市中心的步行街上,到处瞎逛;还在情人节一起吃了个“跑堂”。有一段时间我们决定买两个本子一起写日记,过段时间再交换来看。她还常常和老狗拼酒,老狗觉得压力很大。

当有一天,我爸看到她时,问我:“她是不是个弱智?”当时没有“萌”这个词,我很难解释。因为她经常会说一些现在想起来很傻的话,也会做一些现在想起来很傻的事。比如找不到一直抓在手上的电话,又比如找不到电话一着急用力地甩甩手,电话飞了出去。我们一起看余文乐和高圆圆演的《男才女貌》时,我哭得不能自已,她在旁边一直无奈地看着我。

有一天晚自修结束,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把我截在了校门口。我不耐烦地看着他,他用手机指着我的头,让我别再跟大力佼来往了。我心中一怔,妈的情敌都排到这个年纪了?

我正准备挽起袖口,决一死战,大力佼跑到旁边问了一句:“爸爸,你怎么来了?”然后大力佼的爸爸训斥了我很久,大概内容是你这么一个不务正业平常上课都找不到人的少年别带坏了我家女儿。我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用成绩好坏判定一个人的好坏。”

他爸爸反问我:“那用什么来判定?”

对啊,那用什么来判定?那个年纪里。我倔强地扭头就走。

我和大力佼仍偷偷交往。他爸后来也无可奈何,只能尽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在暗处保护大力佼。比如说我和大力佼一起看电影,散场时,猛然发现她爹蹲在最后一排,偷偷窥视我们,吓得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十五六岁时,其实没有人懂爱是什么,但大家都以为自己懂。至于未来是什么,没有一个人知道,由于没心没肺,所以两个人才能出于最单纯的动机待在一起。

也因此,我们从来没想过初中毕业时会怎么样。

初中毕业后,爹娘决定把我送去海口上高中,因为他们希望我远离原来的环境,看能不能好好做人。

那个暑假,我们心里都像压着一块石头,却又像早已达成了默契,在那段日子里,绝口不提将要分隔两地的事实。我们只是如往常一样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欢度最后的时光。

那个暑假,是我唯一一次感觉要倒数着过日子的日子。

终于到了临走前的一天晚上,我们站在路边,我假装潇洒地把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来,掰成两半,一人一半,我说:“这样日后我们就能相认了。”

她点了点头,把那半块玉放在手里,看着我,跟拍戏似的问我:“那以后我们怎么办?”

我故作潇洒地说:“有电话啊。”

她又问:“那怎么见面。”

我又傻笑着说:“放假我就回来了啊。”

我们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最后我送她上了回家的车。我看着那辆黄色的的士越走越远,眼睛就红了。

那天回到家,父母看着我没有如往常般手舞足蹈载歌载舞地飘进门来,而是沉默不语双眼通红。姐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毕竟还小。”

走那天,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都在路边哭着把我送走了。但我唯独没让她来。

在海南岛,我常常面朝大海,看着对岸。幻想时间飞逝,能早日放假,见到朋友和她。

但实际上,那年放寒假的时候,回到重庆,和大力佼见面,却是另一次更漫长的告别。

爸爸厌倦了漂泊,说人总是要回到故乡的,便决定举家回到广东。心中虽然很舍不得,但看着爸爸恳求的眼神,我就没再说什么。

我打电话告诉大力佼这个消息以后,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一个人坐在楼下的长江边,叹了少年时代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气。感觉自己有一种全世界都不懂的无奈与悲哀。

那年,重庆下一了场久违的雪,细碎的雪花,触手即融。坐上回海口的飞机,看着江北机场,想到下一次回来,不再是某个特定的寒暑假时,觉得整个少年时代从此被一分为二。

回到海口,紧接而来的就是我的生日。我收到一大箱大力佼从重庆寄来的东西。上面写着:“要从下面打开”。于是我从下面把那个很重的纸箱剪开的瞬间,有几百颗糖果像水一样倾泻而下,哗啦啦落了一地。里面的信中写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而我的初恋,莫名其妙地开始,也莫名其妙地结束了。就像这糖果一样,许多甜蜜倾泻而下,但却仅此一次。之后许多年,我们再也没见过。

5

时光飞逝,大四时,我去了北京实习。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来看我,我们去了南锣鼓巷,喝着酒,听着不知道哪传来的一个沙哑声音,唱了一晚上不知名的情歌。

也不知从哪接入的话题,她跟我聊起了我的初恋,她说:“后来她经常去酒吧。她高中时交了一个男朋友,对她不好。再后来,你也知道,她考上了川外。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去年咪咪哥结婚的时候吧?那之后,她去了英国,在机场大哭着走的。”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和她心中的惶恐。

那天回去的路上,坐在车上,我觉得很孤独。那种孤独并非来自异地他乡孤身一人,而是来自你在异地他乡孤身一人时想起曾经的往事。

我记得咪咪哥结婚那天,我在大圆桌的一角坐着,低头玩手机,忽然听到小伙伴们几声做作的咳嗽。我抬起头,猛然看见了她。我曾设想过再见到她时,她会是什么样的。那天她提着LV包,一身名牌,戴着一只金贵的女式表;多了一分女人味和几分成熟。

我们对视了一眼,我忽然笑了,说:“你这傻×。”然后大家都笑了。我们两个人又尴尬地看向了别处。

那时我想,我们只是这样而已:没有过什么激烈的争吵,没有过“三观”不合,没有过性格不符,也无关物质,只是纯粹地在一起。分开仅仅是因为那个年纪里,注定了没有结果和不了了之。

你去了英国,我却在世界的另一头想起了你,就像想起一个老朋友。时间带走的那些单纯日子,如今偶尔还会和朋友笑着谈起,只是早上再照镜子时,发现已是另外一张成熟的脸。

时光流动 / 桃米水

第三次赌博

文 / 顾颖 作者 @锦衣游

朋友跟富一代吃饭,拉我作陪。虽然我认为和富二代吃饭更让人欢喜,但先和富二代的爹共进晚餐,也不失为走近梦想的一种途径。

富一代是个赌博爱好者。比起赌神和赌鬼,我认为这样的称呼比较客观,因为大多数热爱赌博且没破产的人都自认是赌神,在赌博的心理战术中获胜,比拉到一笔风投更让他们自豪。事实上,赌神与赌鬼是一样的,只不过成王败寇,赢者是神,输者为鬼。

富一代吃得不多,但很能聊,陆续说了些赌场的事。作为一个只能在影视剧里臆想豪赌的平民,他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富一代说他一个朋友在赌桌上输了五亿,输光了自己的财产后,还凭着之前的辉煌借到几千万,下一秒便变成了筹码,烟消云散。富一代感慨地指着自己的头说,这人脑子已经坏了。

我问他,赢的时候怎样控制自己及时收手。

他说,爆掉。

我无法理解这样的专用名词。他解释说,就是故意输一把,押一个最不可能赢的。赢能使人贪婪,及时的输让人警醒。

我人生唯一的一次all in是和朋友玩德州扑克。手捏full house的我以为足以傲视群雄,结果一把四条就让我从此不再玩德州扑克。我牢牢记住喊出all in那刻的心跳声和摊牌时的幻灭,无法控制的东西只有远离它最安全,比方赌博,比方吸毒,比方爱情。

输让人罢手,富一代总是对的。

我妈是一个几乎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时诞生的平凡妇女。在她身上有着那个时代的普遍价值观,又极具个人特色。这个特色,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她从不惧怕看恐怖片,她可以一边打着毛衣,一边淡定地看鬼片,同时对我脆弱的心灵表示蔑视。她敢于冲撞任何直属领导、国企干部,只要她认为自己是对的。她受不得委屈也欠不得人。她是我认识的神经最坚韧、性格最刚烈的人,没有之一。

总之,我妈这样的性格绝对是一个痛恨赌博,和赌博这回事永无交集可能的中华妇女。但以宏观的眼光来看,我觉得这样的性格已经具备了上赌桌的基本素养,或者说,每个女人都是赌徒,在她们的人生中至少有一次,做了场豪赌。那就是婚姻。

我妈说过一百遍,当初和我父亲相识的时候,她完全没有看上他。并且明确、断然地拒绝了他,连好人卡也没发。但我爸是个好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境,他写了封信给我妈,说其实他跟我妈相亲时,别人还给他介绍了个姑娘,他觉得已经相了我妈,就把那厢给回了。以现在的世道来看,我觉得我爸这个行为的后果取决于他的长相。他长得憨厚纯美,这就是个淳朴青年的心声;他长得尖嘴猴腮,这就是变相的质问,并且带着轻微的胁迫。我爸的长相介于这两种之间,我妈是简单的女青年,她没觉得我爸在胁迫她,她只是觉得很内疚,总不能因为她的退出搅了人家的姻缘吧,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舍生取义,嫁给我爸,开始了人生第一轮赌局。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想她可能不止一次以为自己赌输了。也许百分之五十的中国式婚姻,都会让人产生想退场的挫败感,而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是婚姻制度,是时间,还是人性?我妈和我爸的婚姻就像芸芸众生中的一对,没人能说清是天作之合还是人间怨偶,他们争吵,冷战,然后和好,继续生活。

每一对夫妻的生活都可以写一本小说,拍一部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我爸和我妈也是,他们可以为了一把葱买贵了一毛而爆发战争,也会为了毛主席和邓主席哪个更英明而冷战一周。更多的时候是各干各的,很少交流。偶尔欢笑快乐的片断,夹杂在日复一日的冷淡中,容易让人遗忘。

在一场起因不名的吵架中,我爸动手打了我妈一下。

那个冬天的夜晚我妈去黄浦江边走了一圈,我爸只穿着棉毛裤出去找,没找着,回来了。我妈也回来了。那时还不流行“动手一时,禽兽一世”的人性预言。即使有,我想我妈还是会回来。她用后来的人生证明,这预言并不全面。我爸再没有动过手。

1989年的某一天,那天我爸正在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出着人生难得的肥差,我妈则从医院得知她患上了癌症。我爸兴奋地带回一枚用家庭积蓄为我妈买的黄金戒指和一堆二手衣服,我妈戴上戒指,告诉了他实情。

她逼着我爸发誓:如果她死了,绝对不再娶。我爸坐在板凳上一言不发。以我遥远的童年记忆,应该记不清我爸是否坐在板凳上,但的确有这样一幅画面留在我脑海里。也可能是和当时看的乡村电视剧重叠了。我爸是个实诚的人,他不愿发誓是因为他做不到。不管我妈逼他多少次,他始终没有发这个誓。于是我妈的心里有了一幅假想画面,那画面就是我三餐不继,每天被后妈抽打得死去活来。

基本的治疗结束后,我妈开始练抗癌气功。她每天早上四点起床,走到离家半小时的公园里,练四小时的气功;她不间断地喝中药,药里尽是蜈蚣壁虎毒草,中医说这是以毒攻毒。

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赌局,她甚至没有筹码,但世上没有一种力量比母爱更强大,哪怕面对的是死神。

她坐上赌桌的那刻,我爸的妈,也就是我奶奶和我的姑姑们正在游说我爸退场。他们试图劝服我爸离婚。我爸是否同样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我无法得知,我只知道他没离婚,他依旧是我妈的丈夫,我的父亲。

他上班养家,还瞒着单位偷偷报了个第二职业,考了导游证。每个月去厂里报销我妈的医药费。有一晚我爸拿完报销款骑车回家,在路上遇到了两个打劫的。向来不识时务的他瞬间变得很识时务,把钱包交了出去。回家后他很庆幸,说幸好报销的钱没放在钱包里。

医疗制度改革后,我爸妈常说,咱家还是有点运气的。虽然生了这病,却生在一个全额报销医药费的时代。希望就如悬崖上的花,无论是死荫的幽谷还是荒芜的高地,总有春风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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