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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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翔叫钱荣“等着瞧”只是雨翔的一厢情愿。其实“等着瞧”这东西像恢复外交关系一样,须要双方的共同努力,彼此配合。林雨翔在文学社里决心埋头干出一番成绩,要让钱荣瞧,钱荣当然不会傻傻地乖乖地“等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主动出击。

学校的那些社团里,最被看得起的是电视台,记者团最近也合并到了电视台,使电视台一下子兵肥马壮。换个方面,在学校里,最受人尊敬的是文学,而最不受人尊敬的是文学社。发下去的报纸几乎没人要看,虽然由雨翔写的那篇文学批评轰动了一阵,但毕竟已经人老气衰,回天乏术。万山立誓要把文学社带成全市闻名的文学社,名气没打造出来,学生已经批评不断,说文章死板,样式单一。文学社里面也是众叛亲离,内讧连连——诗人先走了,说是因为雨翔的文章挤掉了他们的地方,自己办了一个“心湖诗社”,从此没了音信,社长之职争得厉害,也定不下来,择日再选。

文学社乱了,电视台就有了野心,要把文学社并过来,《孙子兵法》上说“五则攻之”,现在电视台的兵力应该五倍于文学社,但文学社久居胡适楼,沾染了胡适的思想,不愿苟合,强烈要求独立自主,文学社的人内乱虽然正在惨烈进行中,可还是存在联合抗外敌的精神,一时啃不动。

市南三中的老师喜欢走出校园走向社会,万山前两天去了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笔会,留下一个文学社不管——万山的认真负责是在学术上的,学术外的就不是他的辖区。文学社的例会上乱不可控,每位有志的爱国之士都要发言,但说不了两三个字,这话就夭折了,后面一车的反对。本来是男生火并,女生看戏,现在发展到了男女社员不分性别,只要看见有人开口就吵下去,来往的话在空气里胶着打结,常常是一个人站起来才说“我认为——”下面就是雪崩似的“我不同意”!害得那些要发言的人只好把要说的话精兵简政,尽量向现代家用电器的发展趋势靠拢,以图自己的话留个全尸,只差没用文言文。

社长挥手说:“好了!好了!”这句话仿佛是喝彩,引得社员斗志更旺。雨翔没去搏斗,因为他是写文学批评的,整个文学社的惟一,和两家都沾不上亲戚关系,实在没有义务去惹麻烦。看人吵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雨翔微笑着,想文学社今年的选人方式真是厉害,培养出来的蟋蟀个个喜斗——除去极个别如社长之类的,雨翔甚至怀疑那社长是怎么被挑进来的。

社长满脸通红,嘴唇抖着,突然重重一捶桌子,社员们一惊,话也忘了说,怔怔望着社长。

社长囤积起来的勇气和愤怒都在那一捶里发挥掉了,感情发配不当,所以说话时只能仗着余勇和余怒。事实上根本没有余下的可言,只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好比刹车时的惯性和人死后的挺尸:“请大家……不要再吵了,静一下,好不好……我们都是文学社的社员,不应该——不应该在内部争吵,要合力!”

台下异常的静。大家难得听社长讲这么长的句子,都惊讶着。社长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叹自己号召力大——说穿了那不是号召力,只是别人一种不敢相信的好奇,譬如羊突然宣布不食草改吃肉了,克林顿突然声称只理政不泡妞了,总会有人震惊得哑口无言——社长在钦慕自恋他的号召力之余,不忘利用好这段沉寂,说:“我觉得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社长——”社员差点忍不住要表示同意,这是文学社有内讧以来广大社员所达成的第一个共识。

社长低声说:“我没能力当社长,我觉得大家有必要在今天推选出一个新的社长。我推荐林雨翔。”

林雨翔吃惊得要跳起来,被幸福包住,喜不自禁说:“我怎么行!”想来散文和小说两派也不会让一个外人当社长。恰恰相反,散文和小说互相提防,都怕被对方当上,又怕己方的人对方不服,如今冒出林雨翔这个尤物,都表示赞成。雨翔喜出望外,只是短短几秒,地位就大变,推辞几下,盛情难却,说:“社长只好暂由我代,受之有愧。文学社是一个很好的团体,文学发展至今,流派——无数,成绩显著。现在大家遇到了一些麻烦,所以有些不和,也是没什么的——主要是我们受到电视台的威胁大一些——那是有原因的,电视台是新生事物,学生好奇大一些,说穿了,不过尔尔!过一阵子,学生热情退了,兴趣自会转向。电视台里的男主持,还是副台长——”雨翔说这句话时装着竭力思索,仿佛钱荣是他前世认识的一个无足轻重之友,“叫——钱荣,是吧,他这个人就是表面上爱炫耀,内心却很自私,无才无能,何足挂齿!”下面“噢”成一片,似乎经雨翔点拨,终于认清钱荣本质。雨翔越说越激愤,心里有一种久被饭噎住后终于畅通的爽快,心想有个官职毕竟不同。继续说:“这种三教九流的没什么可怕,文学自有她无与伦比的魅力。最主要的是我们内部有些小分歧的问题,大可不必,我想文学社最好能分两个小组,一个散文, 一个小说, 版面各半, 再各选一个组长, 大家互相交流, 取彼之长补己之短, 最好把什么‘心湖诗社’也团结过来,互相学习,友好相处,天下文人是一家嘛!”

话落后经久不息的掌声。雨翔也不敢相信这么短时间里他居然信口开了一条大河,心还被快乐托得像古人千里之外送的鸿毛,轻得要飞上天。旧社长鼓得最猛,恨不能把下辈子的掌都放在今天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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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6(2)

雨翔一脸红润,奇思妙想源源不绝,说:“我还准备在《初露》上开辟一个帮同学解忧的谈心类栏目,这样可以增加它的亲和力。”

“好!”社员都举手叫,夸社长才倾万人。

回教室后林雨翔首先想到要出恶气,问钱荣:“你现在在电视台是什么位置?”

钱荣一脸骄傲想回答,姚书琴抢着说:“男主持和副台长啊,怎么,想求人?”钱荣预备的话都让女友说了,愈发觉得两心相通,贴在脸上的骄傲再加一倍,多得快要掉下来。

雨翔“哼”一声,说:“才副的?”

姚书琴的嘴像刚磨过,快得吓人:“那你呢?伟大文学社的伟大社员?”然后等着看雨翔窘态百出。

雨翔终于等到了这句话,迎上去说:“鄙人现在已经是社长了。”

钱荣一怔,马上笑道:“不至于吧,你真会——”雨翔不等他“开玩笑”三个字出口,说:“今天刚选举的,论位置,你低我一级噢。”

钱荣笑得更欢了,说:“你们今天是不是内乱得不行了?是不是——自相残杀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你才被选上的?”姚书琴在一边哈哈大笑,仿佛古代打仗时的战鼓,虽不能直接杀敌,也可以为这句话增加不少气势。

林雨翔没有钱荣那样战备精良, 士气上输了三分, 说: “可能吗?是集体评选的。”

钱荣笑得直不起腰,说:“就算是吧,一帮小社员选举着玩嘛,你们的那位‘周庄’跑到北京去了,你们闲着无聊就玩这个?有趣,Yuck!Juck!你准备当几天社长玩再退掉啊?”

姚书琴打完战鼓改唱战歌,嘻嘻小笑着。

雨翔急道:“是真的!”

钱荣问:“没辅导老师也能改选?”

雨翔学江青乱造毛泽东的遗嘱,说:“那个——‘周庄’走时亲口吩咐要选举的,你不信等他回来问啊。”

钱荣:“那太可喜可贺了,我带电视台给你做个纪录片,到时林社长要赏脸。”说着手往边上一甩,好似林雨翔赏给他的脸被扔掉了。

雨翔手里有了权利,与钱荣抗争:“要不要我的‘初露’给你们登广告?”

钱荣道:“不必社长大人费心,我们——不,应该是鄙Broadcaster电视台。的受欢迎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贵社,似乎那个了吧?”

林雨翔甩下一句:“看着好了,你们电视台办不久的。”怕听到钱荣挖苦,立即跑出去找“心湖诗社”。诗人仿佛是鲨鱼,需要每时每刻移动,否则命会不保,所以找到他们极难。雨翔跑遍校园,还找不见人影,肩上被责任压着,不好放弃,只好再跑一遍,无奈诗人行动太诡秘,寻他千百度都是徒劳。

雨翔突然想到一本书上说诗人有一种野性,既然如此,诗人肯定是在野外。市南三中树林深处有一个坍得差不多的校友亭,雨翔想如果他是诗人,也定会去那个地方,主意一定,飞奔过去。

雨翔还是有诗人的嗅觉的。“心湖诗社”果然在校友亭下。

“诗” 到如今, 备受冷落。得知有新任的文学社社长来邀, 发几句牢骚, 乖乖归队了。

新一期的报纸一定要有新的样子。雨翔手头生平第一次拿到这么多稿子,激动不已;充分享受枪毙稿子的乐趣。第一篇被否定的是另类文人的得意之作,那人洞察人的心态着了魔,写完了偷窥狂,又写偷盗狂(Kleptomaniac),雨翔一看到文章里中西合璧就心生厌恶, 没看文章内容就否决了, 弄得另类主义文人直叫: “Why!You are no_man!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你总爱和我唱反调。”一想林雨翔只和自己唱过一次反调,用“No_man”太委屈他了,兴许真的是写得不好,便闭了嘴。

然后雨翔又刷下了那个动不动就把“你”写成“汝”的文章,还不忘幽默一下,说:“汝也不能上也!”那人问:“为什么?”雨翔突然感到积了多时的怨气有了抬头之日,瞄他一眼,说:“你是社长还是我是社长?”

那人的话碰了壁,只好把气咽在肚子里,心里一阵失望。

雨翔接手文学社后的第一期《初露》终于诞生,发下去后他焦急地等反馈。实在没有主动汇报的积极分子,社员只好暂时变成间谍,遵雨翔的命去搜集情报。例会时,情报整理完毕,大多数人表示没看过,少数看过的人认为比以前的稍好,只是对“文学批评”一栏表示不满——林雨翔实在读书有限,批评不出;歌倒是听了许多,便硬把流行歌曲拉妇从军来当“文学”批评,而且只批不评,一棒子打烂整个歌坛,说当今的歌一钱不值,那些歌星仿佛是要唱给动物听,咬字不清词意晦涩,常人无法听懂,况且歌手素质太低,毫无内涵可言,不仅如此,还“男人的声音像女人,女人的声音像男人;外加形象怪异,男性中如任贤齐之类头发长得能去做洗发水广告,女性中如范晓萱之类头发短得可以让喜欢扯住女人头发施威的暴君无处下手望头兴叹……”歪理作了一堆。雨翔对自己的评论颇为得意,以为有识之士一定会对其产生共鸣,遂对林社长的文章研究得爱不释手赞赏得连连点头,恨不得市南三中博洽通理的人和他林雨翔的文章相爱——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表示不满”,痛恨地要抄他的家,问:“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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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6(3)

社员摇头说不清楚。林雨翔悻然说:“这些浅薄的人,俗气。”

社员提议:“社长,你那篇文章的涉及范围微微大了一些,最好能具体一点。”

那个提议被林雨翔用潜意识拒之耳外,原想驳他几句,转念想自己信望卓著,不必与之计较。心胸豁然开阔,说:“你说得对,我以后注意一点。”那社员不胜欣慰,笑着坐下。

林雨翔并没有做到“注意一点”,只是注意一点点,认为以后要多写人名,有名有据,范围自然小了。于是撰文批台湾作词人许常德,正要发表上去,恶讯传来,万山从北京回来。雨翔不好亲口去说换了社长,只好托旧社长说明一下,好让万山有个思想准备。没想到万山大惊失色,指着旧社长说:“我不在你们……林雨翔这个人他太……唉!”要看由雨翔编的报纸,看过后平静了些,说:“过得去。他第一篇文章写得可以,第二篇怎么扯什么‘歌曲’上去了!不伦不类。”又要看最新的样刊,看后在《我说许常德》下批“该文甚多讹舛,断不可发”。旧社长十分为难,说这个最好周老师亲自办,万山叫来林雨翔,本想撤他的职,还想好了批评的话,结果临阵见到雨翔一副认真样,心软了下来,指点几句,委婉剥夺他的审稿权:“学生呢,比较忙一些,不如每个礼拜把稿子送过来,我来审发,好吗?”雨翔没有说“不好”的胆量,委曲求全。

万山在首都学到了先进经验,决定在文学社里讲授大学教材,叫做“提前教育”。自己在中学里过大学教授的瘾,乐此不疲,还就此写了一篇教育论文。代数是万山学术之外的东西,所以一概不认真负责,说改革以后《初露》文学社总共在市级刊物上发表文章百余篇,比罗曼·罗兰访苏时的苏联人还会吹牛,引得外校参观考察团像下雨前的蚂蚁,络绎不绝排队取经。

雨翔的社长位置其实名存实亡。雨翔一点都没了兴趣,因为原本当社长可以任意处置稿件,有一种枪毙别人的快乐;现在只能发发被万山枪毙的稿子,油然生出一种替人收尸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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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7(1)

期中考试刚过,林雨翔红了五门——数学化学物理自在情理之内,无可非议,化学仗着初中的残余记忆,考了个粉红,五十三分;物理没有化学那样与中考前的内容藕断丝连,高中的物理仿佛已经宣布与初中的物理脱离父子关系,雨翔始料未及,不幸考了个鲜红,四十五分;数学越来越难,而且选择题少,林雨翔悲壮地考了个暗红,三十一分。理科全部被林雨翔抹上血染的风采后,文科也有两门牺牲,其一是计算机,雨翔对此常耿耿于怀——中国的计算机教育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看不见世界发展趋势;而且被蒙的还是个懒人,不愿在黑暗里摸索,只会待在原地图安全。当时Windows98都快分娩出来了,市南三中,或者说是全上海的高中,都在教Foxbase这类最Basic的东西,学生都骂“今天的学习为了明天的荒废”,其实真正被荒废掉的不是学生的学习,而是电脑的功能,学校里那些好电脑有力使不出,幸亏电脑还不会自主思考,否则定会气得自杀;雨翔比痛恨Fox狐狸。还要痛恨Foxbase,电脑课也学得心不在焉,所以考试成绩红得发紫——二十七分。

最后一门红掉的是英语。雨翔被钱荣害得见了英语就心悸,考了五十八分。但令他欣慰和惊奇的是钱荣也才考了六十二分,钱荣解释:“Shit!这张什么试卷,我做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睡了一个钟头,没想到还能及格!”

语文历史政治雨翔凑巧考了及格,快乐无比;看一下谢景渊的分数,雨翔吓了一跳,都是八十分以上,物理离满分仅一步之遥。雨翔看得口水快要流下来,装作不屑,说:“中国的教育还是培养那种高分——的人啊。”话里把“低能”一词省去了,但“低能”两字好比当今涌现的校园烈士,人死了位置还要留着,所以林雨翔在“高分”后顿了一下,使谢景渊的想象正好可以嵌进去。

谢景渊严肃道:“林雨翔,你这样很危险,高中不比初中,一时难以补上,到时候万一留级了,那——”

雨翔被这个“那”吓出一个寒战,想万一真的留级真是奇耻大辱,心里负重,嘴上轻松:“可能吗,不过这点内容,来日方长。”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这个样子下去……”

“好了,算你成绩高,我这文学社社长不如你,可以了吧。”

谢景渊说:“那你找谁去补课?”

雨翔士可辱不可杀,语气软下来:“有你这个理科天才同桌,不找你找谁?”

谢景渊竟被雨翔拍中马屁,笑着说:“我的理科其实也不好。”

姚书琴被爱冲昏了头,开了两盏红灯,被梅萱找去谈一次话后,哭了一节课,哭得雨翔心旷神怡。

文学社里依旧是万山授大学教材,万山这人虽然学识博雅,但博雅得对他的学识产生了博爱,每说一条,都要由此而生大量引证,以示学问高深。比如一次说到了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不绝地说什么“妖对仙,佛对魔”,不知怎么说到牛魔王,便对“牛”产生兴趣,割舍不下他的学问,由“牛魔王”发展到“牛虻”。这还不算,?他居然一路延伸到了《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说:“包法利”(Bovary)隐含了“牛”(Boving)的读音和意思,所以“包法利夫人”就是“牛夫人”,然后绕一个大圈子竟然能够回到《西游记》——“牛夫人”在《西游记》里就是牛魔王的老婆,铁扇公主是也!

社员们被倾倒一大片,直叹自己才疏学浅。万山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许多次运气不佳,引用了半天结果不慎迷路,回不了家,只好搁在外面。

雨翔对这种教学毫无兴趣可言,笔记涂了一大堆,真正却什么也学不到。只是留恋着社长的名称。才耐下心听课。当上社长后,雨翔演化成了一条,两眼长在顶上,眼界高了许多,对体育组开始不满,认为体育生成天不思进取秽语连天,“道不同,不相为谋”,寻思着要退出体育组。

十一月份。天骤然凉下,迟了两个月的秋意终于普降大地。市南三中树多,树叶便也多,秋风一起,满地的黄叶在空中打转,哗哗作响。晚秋的风已经有了杀伤力,直往人的衣领里灌。校广播台的主持终于有了人样,说话不再断续,但古训说“言多必失”,主持还不敢多说话,节目里拼命放歌——

已经很习惯从风里向南方眺望

隔过山越过海

是否有你忧伤等待的眼光

有一点点难过突然觉得意乱心慌

冷风吹痛的脸庞

让泪水浸湿了眼眶

其实也想知道

这时候你在哪个怀抱

说过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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