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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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0(6)

余雄由宋世平帮忙承上启下后,滔滔不绝道:“我刚去体校那会儿,大家过得挺顺。后来就开始大家计较了,用掉别人一点热水就会拳来脚往的,人是这样的。”

雨翔仍对集体生活充满憧憬,道:“那时候是你们人小,不懂事吧,进了高中也许就不一样了。”

余雄摇摇头道:“也许会,但懂事只是指一种克制,不让自己的本性露出来,本性终究是本性,过久了就会自己露出来。”

雨翔为余雄的话一振,想余雄这个人不简单,看问题已经很有深度,不像美国记者似的宋世平。雨翔对余雄起了兴趣,问:“你怎么会去上体校的?”

余雄道:“我小的时候喜欢读书,想当个作家,但同时体育也不错,被少体校一个老师看中,那时亚运会正热,我爸妈说搞体育的有出息,以后——可以赚大钱,就把我送去少体校,就这样了。”

雨翔拍马屁道:“难怪你的话都不简单,现在还要当作家?”

不等余雄回答,宋世平在一旁拍马的余屁:“真的很不简单!”

余雄思索一会儿,道:“现在难说了,大概不想了吧,不想了。”

宋世平又是一脸失望,他本想马屁新拍,无奈余雄说了这么一句丧气话,弄得他有力无处拍,只好手掌扇风说:“好热啊。”

这话提醒了本来忘却了热的余雄和雨翔,顿时觉得一股奇热袭来。热不能耐下,雨翔大声道:“你是看破红尘了吧!”

余雄说:“怎么叫‘着破红尘’,我看不起那种悲观的人,所谓看破红尘就是把原本美好的红尘看成了破烂!”

雨翔笑着拍手,说:“好,好!”拍几掌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但肯定不是名人名言,因为名人是说不出这种一语破天机的话的。仿佛以前谁说的就在脑子里的一个显眼处,但偏偏又找不到。雨翔用出吃奶的力气想,但“想”这个东西是加二十分蛮力也无济于事的。不想时自己会自动跳出来,要想时却杳无音讯,但正因为曾经“自己自动跳出来”过,所以雨翔不愿放弃努力。这种体验是很痛苦的,要想的东西往往已经到了舌尖却说不出口,仿佛自来水龙头口那一滴摇摇欲坠却又忽长忽短坠不下来的水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任它悬在那里。

正在雨翔的思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时,突然“想通了”,这种爽快如塞了半天的抽水马桶突然疏通,闻之也令人心旷神怡。雨翔想起一开始说那句话的人是梁梓君,是梁梓君一次开玩笑时当成语曲解告诉雨翔的。

雨翔心疾自愈,但一想到梁梓君,脸上就笑不起来。余雄也叹一口气,那口气为夜谈收了一个尾,三人趴在阳台上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二天雨翔第一个被痒醒。阳台外面有些风,这风十分难得,吹散了他心里的一些忧郁。雨翔突然想起要训练,把其余两人叫醒,再看时间,佩服自己醒得恰到好处——还差二十分钟。第一次在异地醒来,雨翔有点落寞的感觉,觉得许多事情无所适从。洗脸的池子太低,弯腰时在家里习惯了,往往要撞水龙头;洗脸和洗脚的毛巾也时常放错地方;走路常和屋子里的摆设过不去,如入无人之境,撞得桌仰椅翻也已不下两次,一切都乱了。

三人出寝室大门时外面已经细雨绵绵,宋世平说:“太棒了,不用训练了!”余雄白他一眼说:“想得美,下雨照练。”慢跑到操场,刘知章正站在跑道上,手持秒表道:“昨天热,辛苦了,我向学校反映,他们终于肯开放体育室。今天记者来采访,大家照练,采访到谁,别说空话大话,有什么说什么。好,慢跑两圈!”慢跑到一圈,操场旁杀出一个扛摄像机的人,镜头直对雨翔,雨翔浑身不自在,欲笑又不能,只求镜头挪开。摄像师瞄准了一会儿后又将镜头对着市南三中的建筑,亏得胡适楼不会脸红,让摄像师从各个角度拍遍。随后同摄像师一起出现一个记者,那记者像刚出炉的馒头,但细皮嫩肉很快经不住初升太阳的摧残,还没做实际工作就钻到轿车里避暑,她在车里见长跑队两圈跑完在休息,伺准时机赶过去采访。

宋世平故意坐在最外面,记者跑来第一个问他:“你们对暑假的训练有什么看法?”宋世平不假思索,张嘴要说话,记者一看趋势不对,轻声对宋世平说:“等等,摄像师说开始就开始。”然后对摄像师打个手势,自己说:“开始!”宋世平刚才想说的话现在一句也找不到,竟支吾道:“这个——它能提高……我的……体育成绩,使我进步。”女记者表示满意,谢过后走到刘知章面前,问:“老师您好,您也十分辛苦,要冒着酷暑来组织训练,您有什么话要对我们的观众朋友说吗?”刘知章用夹生的普通话说:“这个嘛,训练在于长久,而不在于一时的突击。今年的体育生质量比往年好,他们也太辛苦啊!”

女记者放下话筒,思忖这些话好像不对味,咀嚼几遍后找出问题之根源,对刘知章说:“您可不可以再说一遍,把最后一句‘他们……也太辛苦’的‘太’字那个,最好不说‘太’。可以开始了,谢谢。”

刘知章摇摇头, 把 “太” 去掉说一遍。女记者再想一遍, 凑上去说: “这个——您最好再加一点,比如结合学生的素质教育和跨世纪的人才培养计划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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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0(7)

刘知章表情僵掉,推开话筒道:“我说不来,你们找别人吧。”

记者也一怔,续以一个笑退下说:“那谢谢您。”收起话筒的线,走出三十米,确定安全后对摄影师说:“他当他是谁,采访他给他面子,他自己不要脸。要前面那段算了。”摄影师道:“那素质教育和跨……”

记者道:“跨什么呀,他不说有人说,台里面自会写一段让主持人读,叫‘观后小议’,还会说得比那老头清楚。”说罢热得受不了,加快步伐向采访车跑去。

刘知章让体育生起来,说:“别去管他们”,然后令每个人跑十圈,林雨翔装作平静地系鞋带,腿却平静不了,抖个不停。跑了一圈,觉得不过如此,加快了速度,但第二圈时就眼睛鼻孔一齐放大,体力却渐少渐小。刘知章在一边问情况,带头跑的两个高二男生为显示其耐久力,抢着答:“可以,没问题。”据说抗战时美国A、B、C的著名评论员伊拉克·杀蛙累了(Eric Sevareiol)采访重庆行政院孔祥熙博士,孔说那时中国通货膨胀情况好比一个人从三十楼掉到十五楼,他在空中喊“Sofar,so good!”(迄今为止,还好!)如果孔祥熙有命活到今天,定会收起那个比喻送给这两个高二男生。

果然那两个男生说话太多,气接不上来,开始落后。雨翔咬住前面一个,但不敢超,生怕引发了他的潜能,跟了半圈后,觉得速度越来越慢,好胜心上来,像试探水温一样在他身边掠一下再退后,见那男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脸上表示憎恨,无力付诸行动,便放心大胆超了过去。跑过五圈,极限了好几次,眼看被余雄拉开了大半圈,斗志全无,幸亏后面还有一个倒霉蛋在增强雨翔仅有的信心,让雨翔有个精神支柱,不料那根柱子没支撑多久,就颓然倒地休息,把倒数第一名的位置让给雨翔。雨翔仅有的可以用作安慰的工具也没有了,觉得天昏地暗,跑一步要喘两三口气,手脚都没了知觉,胸口奇烫,喉咙如火燎,吸进去的气好像没进肺里,只在口腔里绕一圈就出来了,最后的毅力也消失,但不甘心去得像第一个那样光明正大,用手捂住肚子,用这个动作昭告人们他林雨翔只是肚子痛而不是体力不支,把腿的责任推卸给胃,再轰然倒地。目眩一阵后,从地上半坐起,看其他人的劳累,以减轻心里的负担。宋世平原来也构思好捂住肚子装痛再休息,万没想到被林雨翔先用掉,只好拼了老命跑,证明自己体力无限。他面对雨翔时一副悠闲如云中漫步的神态,一旦背对,压抑的表情全部释放出来,嘴巴张得像恐吓猎物的蛇,眼睛闭起来不忍心看见自己的痛苦。十圈下来,宋世平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以诈死来博人同情,余雄脸上漠然无表情,俯身拍几下宋世平,再走到雨翔面前说:“你怎么会这里痛?一定是跑前水喝得太多了!”

雨翔道:“是啊,口太渴了!”

余雄脱下衣服,挤出一地的汗,说:“洗澡去吧。”

雨翔笑道:“光你挤出的汗也够我洗个淋浴!你受得了?”

余雄淡淡一笑,说:“在少体校都是三十圈,一万二千米一跑的。”

雨翔吓一跳,不敢去想,脱掉上衣,撑地站了起来,走几步,两脚感觉似悬空点水。三人洗好澡打算去三塔园消暑,到门口见大批大批学生涌进来,吃了一惊,以为刚才跑得太快,超过了光速看见了未来的开学情景,证实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一看门口的通知才知道是高一分班的考试。校门口车子停了几百米,见头不见尾。宋世平不平道:“我们怎么没分班考试?”余雄说:“我们?你也不想想我们是什么人,像拣剩的肉,随便搭到哪个班就哪个班。”

三人相对笑笑,继续往三塔园去。三塔园据说是古时托塔李天王下凡界镇妖,抛三塔把妖压在下面而成。三人进了三塔园,浑身一凉。园里除了树还是树,树多降温,但美中不足的是园里扑面的虫子,那些虫进去不用交门票,都聚在园里发威。园里游人稀少,最大的参观团就是雨翔三人。

雨翔道:“没想到人这么少,而且虫那么多——”他做个赶虫动作,“哪像我们看景色,像是虫子看我们。”

三人行至一烈士塑像处,虫子略少,坐下来休息。雨翔指着烈士塑像下一块牌子说:“严禁攀登”,语气表示迷惑,想现代人室外攀岩运动已经发展到了这地步。宋世平说:“这牌子有屁用,呆会儿保管有人爬上面去拍照!”三人聊一会儿,兴趣索然,没有雅兴去欣赏李靖扔的三座塔,赶回学校去睡觉。此时分班考试第一门已经结束,人往外散开来。余雄见胡军正跟高二体育生勾肩谈天,对雨翔说:“以后你少跟他在一起。”身旁一个家长在给孩子开易拉罐,见后对其说:“喂,听着,以后不可以和体育生在一道,看他们流里流气的,进了市南三中也不容易。今后他们跟你说话你就不要去理……”

宋世平听了气不过,要去捍卫自己所属团体的名誉以捍卫自己,被余雄拉住,说:“何必呢。”

日子就在早上一次训练傍晚一次训练里飞逝。暑假集训期已过大半,学校里的草草木木都熟悉了,不再有新鲜感,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难捱。晚上一个体育室里挤了二十几个体育生,连桌上都睡满了人,睡不了那么高的人只好在地上打个铺,用粉笔画个圈表示是自己的领土,闲人不得进入,仿佛狗撒尿圈领地,半夜上厕所像是踏着尸体走路。不打呼噜的人最犯忌睡时有人打呼噜,因为那很有规律的呼噜声会吸引人的注意力去数而忘却了睡,二十几个体育生白天训练疲劳,晚上专靠打呼噜排遣心里的不满,呼噜声像十九世纪中期的欧洲资产阶级起义一样此起彼伏,往往一方水土安静了,另一个角落里再接再厉;先东北角再西南方,这种环绕立体声似的呼噜更搅得雨翔一个梦要像章回小说般一段接一段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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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0(8)

梦里有许多初中时的人,使身处异地的雨翔苦闷难耐。

第二天下午雨翔鼓足勇气给Susan打个电话,一直没人接。一想该是去军训了,心里惆怅难言。

再过三天就是新生报到兼军训。今年的炎热后劲十足,不见有半点消退之势。该在上海下的雨都跑到武汉那里凑热闹去了,空留一个太阳当头,偶然也不成气候地下几滴雨,体育生都像阿拉伯人,天天求雨,天天无雨。冒着烈日训练的后果是全身黑得发亮,晚上皮肤竟可反射月光,省去学校不少照明用的电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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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11(1)

新生报名那天把分班考试的盛况再演一遍,林父林母也赶来给雨翔搬寝室。中国言情小说里重逢之日的话莫过于一方拥着另一方,再深情凝望,道:“××,你瘦了”,可林母端详雨翔半天,泪水涟涟道:“雨翔,你黑了。”继而说要去街上买增白粉。寝室只是下降一楼,从三楼到二楼。室友不久都纷纷赶到,几个家长倒是一见如故,互相装蚊帐,跟在家长后的学生腼腆万分,眼睛看在地上。寝室的分类也带歧视,凡上海市市区户口的分在一号带阳台的那间,城镇和农村户口的被分在二号寝室。雨翔的床位在二号寝室靠门那铺。这间寝室一共四个人,除雨翔外全是考进来的;隔壁声势较为浩大一些,五个人,全是自费生。高中里最被人看不起的乃是体育生和自费生,但自费生可以掩饰,而体育生像是历代鬼怪小说里妖怪变的人,总有原物的迹象可寻,不能靠缄默来掩人耳目,每天去训练就是一个铁的现实。

父母散去后一屋子人一声不吭整理自己整齐得不需整理的东西。雨翔受不了,去隔壁的203寝室找余雄,余雄不在,雨翔又感到落寞无助,回到自己寝室里跟一群陌生的室友建立友谊,泛问四个人:“你们是哪里的?”原意想造成争先恐后回答的盛势,不想四个人都不做声,雨翔为施问者,进退两难,只好硬起头皮再问:“你原来是哪里的?”

这问终于有了反馈,雨翔左铺放下书说:“灵桥镇中学。”雨翔“噢”一声,左铺又道:“他们两个都是的。”雨翔上铺才对左铺打招呼道:“老谭,什么时候去班级?”雨翔忽然悟出原来其余三个早都认识,怕冷落了他才故意不说话,心里涌上一股温暖。学校怕学生第一天上学就因为挑床铺而争执,在每张床的架子上都贴了姓名。雨翔知道他的上铺叫沈颀,左铺谭伟栋,还有一个直线距离最远的叫谢景渊。四人先谈中考,似显好学。隔壁寝室里嬉笑声不断传来,撩得雨翔心痒。谢景渊问:“那个叫——林雨翔,你中考几分?”

雨翔心里惨叫一声,暗骂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我这次考砸了,才484分,差了三分,但因为我体育得过奖,所以我作为体育特招生进来的。”

雨翔把分数提高一大截,心中忐忑不安,小心观察室友神态。

谢景渊一笑,笑得雨翔全身紧张,暗想定是谢景渊看过分数故意再问,要嘲讽一番。想到这里,冷汗不止,马上补牢道:“让我想想看,好像不是这个分数,我考了几分呢?”雨翔正在假痴不癫,谢景渊道:“你有个特长就是好,什么事都好办,我们没有,只好考试。”沈颀和谭伟栋都点头赞同。

雨翔虚惊一场,道:“其实我这个484是超常发挥的,以前我考起来只有420分左右,中考前我下定决心,恶补了二三个礼拜,才考到484呢。”

三人一听,又惊叹不止。雨翔边理衣服边崇拜自己的聪明——用自己曾经的愚昧来造就今天的辉煌。

四人去教室集中,一号寝室五个人也正打闹着出来,一路从寝室闹到雨果堂,没一步路是走正常的,狂笑撒了一地。

排位置时雨翔的同桌就是谢景渊。一班同学互相客气地问对方姓名爱好。雨翔心里则想班主任该是什么样子,该不是老到从讲台走到班级门口都要耗掉一个下课十分钟——古校的老师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待几分钟后,老师进来——那女老师三十几岁,一头卷发,嘴巴微张。雨翔前些天听宋世平说一个老师没事嘴巴不闭乃是常骂人的体现,骂人的话要随时破口而出,一张一合要花去不少时间,所以口就微张着,就仿佛一扇常有人进出的门总是虚掩着。雨翔联系起来看,果然看出一脸凶相。雨翔把这个发现告诉谢景渊,满以为会激起恐慌,谁知谢景渊道:

“老师凶点也是为我们好,严师才可以出高徒嘛,老师凶也是一件好事。”

雨翔白了他一眼,脸上笑道:“你说得对!”

那女老师自我介绍道:“我姓梅,以后就是大家的班主任。”梅老师说着顿了一顿,故意给学生留个鼓掌的时间,学生当是梅老师初上讲台,紧张得话说不出,都不敢出声,梅老师见台下没有反应,想这帮子学生又是害羞居多,连手都不敢拍,恨不得自己带头鼓掌。

继续说:“我的姓中的‘梅’是——”她想借一下梅子涵的名字,转念想怕学生没听过梅子涵,不敢用,又想借“梅花”,嫌太俗,“梅毒”则更不可能,竟一时语塞。台下学生见老师又卡住,当这个老师口头表达不行,都替老师紧张,口水都不敢咽一口。

梅老师的气全用在拖长这个“是”上,气尽之时,决定还是用梅子涵,便把梅子涵的名字肢解掉,道:“‘梅’是梅子涵的‘梅’,当然不叫子涵,老师怎么敢和作家同名呢?”

这句废话算是她讲话里最成文的一句,还掺杂了一小小的幽默,学生都硬笑着。梅老师不曾料到这句话会引起轰动,跟着学生一齐笑。因是硬笑,只要发个音就可以,所以笑声虽大,却没有延续部分。

梅老师双手向下压几下,以表示这笑是被她强压下去的,再道:

“我单名叫‘萱’,梅萱。我呢,是教大家语文的。我介绍好了,轮到大家自我介绍了。来,一个一来。”

雨翔侧身对谢景渊说:“这老师一定废话很多,瞧她说的,‘来,一个一来’倒好像还要二个一来或一个二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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